终不负少年
2021-08-31游萧九
游萧九
一生漫长,没有人会永远陪伴身侧。人来人往,来去匆匆,而每个人都将独自长大。
楔子
邵如祯要拍昆曲电影的消息一出,圈子里哗然一片。
有人劝她,昆曲一直在走下坡路,她手握大把的资源,拍几部热门题材的电影稳固地位才是正道。
她笑了笑,并未反驳。
宴会上人来人往,邵如祯饮尽杯中香槟,看着这满目的繁华,忽然觉得没劲极了。趁着无人注意,她偷偷溜到了露台上。雪越下越大,夹着细雪的风“呼啦”一下打在脸上,她闭上眼,任由落雪融化。
悠扬的琴声顺着躁动的空气从大厅传来,有那么一瞬间,她依稀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天也下着雪,是江南难得的雪天。她一脸兴奋地推开窗户,梁见霈无奈,放下手中的戏谱去给她披外套。她将手伸出窗外,虔诚地等待着落雪,梁见霈却把她的手拿进来,用纸巾细致地为她擦去水珠。
他看着她说:“等你高考完,我带你去长城看雪,那里的雪,才是真正的万里冰封。”
可她等啊等,等了漫长的半生,还是没有等到他兑现诺言的那一天。
她清晰地记得那天雪的形状,记得对面的房间开了四盏照明灯,记得他冲她笑了整整十三次,记得他陪她坐在窗边看了一夜的落雪。
记得她迷迷糊糊要睡着时,他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脑袋放在自己肩头。他以为她睡着了,可她怎么舍得浪费与他相处的分毫。
天光乍现之时,也许雪停了,也许没有。梁见霈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为她唱《长生殿》中杨贵妃命殒黄沙的那一幕。他的嗓音那样好听,如珠玉般圆润却又似泠泉般清澈,她这一生都忘不掉他的声音。
他唱:“百年离别在须臾,一代红颜为君尽。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无限情思。”
这百年,他们终究只有离别。可就连离别,都未能好好地来一场。
邵如祯抬起火红的礼裙,顺着连廊走了出去。她忍不住仰面去看雪,铺天盖地的雪花落了下来,静悄悄地在眼角融化。她不知道杨贵妃与唐明皇生死别离的那个夜晚,是否也如今日这般凄凉,可她清楚地记得,她失去梁见霈的那一日,万里无云,低垂的夜幕下依稀可见闪烁的群星。
见霈,梁见霈,原来,距离她失去他,已有数十年之久。可她多想不管不顾地飞奔过去,飞奔到年少时,飞奔到他的怀中。
01
邵如祯遇见梁见霈的那一年,只有八岁。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浪潮迅速席卷神州大地。他的父母乘势而上,去上海下海经商,而她跟祖父祖母留在老家苏州。
邵如祯的奶奶是个戏痴,每周雷打不动都要去剧院里听戏。她在家里待不住,便跟着奶奶一起去。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邵如祯听不懂的戏词,她觉得无聊,便偷偷溜去后台。
邵如祯顺着堆叠的箱子向前走,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缀着珍珠的绣鞋。她好奇地抬头去看鞋的主人,竟是一个穿着戏服的男生,他蹲下身,宽大的戏袍轻轻扫地,眉眼精致不似凡人。
他问邵如祯是不是迷路了,邵如祯自小便是个颜控,盯着那张帅脸看了片刻,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去扯他的裤脚。
梁见霈以为她害怕,慌忙从抽屉里找出一颗姜糖,温柔地递给她。邵如祯胆大,接过姜糖后一双眼亮晶晶地盯着他:“哥哥,你的人好看,糖也一定好吃。”
大概是第一次被这么小的孩子夸,梁见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可爱的梨涡若隐若现。他牵着她的手向外走,要带她去找家人。她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生姜味儿,仰头问他:“我叫邵如祯,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他正要回答她,忽然有人过来催他去化妆。他把她交给一旁的同事,郑重叮嘱道:“你乖乖地在这里等我下台。”
她一向不是一个乖乖听话的人,唯一的那一次,还是任由他走出她的生命。
邵如祯跟在他后面跑去了化妆室,她趴在门外,看他的眉眼被精心勾勒。他终于发现了她,含情脉脉的桃眸从镜中跟她对视,他不过是抿唇笑了笑,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竟害羞地跑了出去。
她跑去奶奶身边,老太太将她抱在膝上,对一旁同来的人说:“我就说,我们小囡皮得很,不用管她自己就回来了。”
那人顺势拍起了马屁,邵如祯不愿搭理,便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上珠罗绮翠的伶人,第一次期待起了下一出戏。
老太太夸赞说:“这压轴大戏你可要好好看看,听说杨贵妃才十六岁,唱功却是一绝。”
在邵如祯昏昏欲睡时,梁见霈终于徐步走上戏台。他涂抹上了脂粉,比方才在后台看到的模样不知惊艳多少,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杨贵妃轻甩水袖,倚绕在唐明皇身前。他顾盼生辉的眸光扫向台下时,忽然顿了顿,邵如祯知道,他是看到自己了。她冲他咧嘴轻笑,他用水袖遮挡,亦偷偷地对她笑,两颊梨涡浅现,像是盛着蜜糖。
那折戏,邵如祯并未看完。
爷爷的看护忽然找来,她被奶奶带着急匆匆地回家。临出门前,她下意识地回头张望,杨贵妃正绝望地躺在地上,眼角依稀可见水光涌动。
三十七岁的杨贵妃,被十六岁的他演得惊心动魄。
许多年后,有人评价梁见霈,说他是百年难遇的正旦,天生的戏台皇后。那时邵如祯在干什么呢?她正拿着酒杯,在漫不经心地轻笑,可她的脑海里却不可抑制地浮现出这一幕,十六岁的他躺在戏台上,眼底像是有万千星河闪烁。
他天生便属于戏台,也只有戏台能成全他一生的执着。
邵如祯被牵着走出园子,右手还紧紧攥着那颗姜糖。她抬头天,依旧万里无云,却已是天翻地覆。
02
爷爷去世后,邵如祯被父母接回了上海。
搬家的那一天,她一反常态地沉默着坐在车窗边。古色古香的園林从窗外掠过,然后消失不见。她看了看手中的姜糖,撕开糖纸吞了进去。
他骗了她,这姜糖一点都不好吃,辣得她眼泪都流了出来。
她将糖纸捧在心口,不得不绝望地承认,这个世界上最疼爱她的人永远消失不见了。
在上海的那几年,邵如祯疯狂迷上了姜糖,犹如自虐般一次次被辣哭却一次次含着眼泪吞咽下去。
高一那一年,她跟着奶奶回了苏州。爷爷生日那天,她不想在学校待着,便偷偷溜了出来。走着走着,犹如有神灵指引般走到了戏园外。她看着戏园紧锁的大门,忽然想起八岁时曾在这里遇见过的那个少年。
有戏腔从里面传来,邵如祯看了看周围,顺着栏杆爬上墙头。她坐在墙头上,正要跳下去,一直背对着这边练声的男人忽然转头,皱眉盯着她。
只一眼,她便认出了他是谁。
低沉的心情终于有了转晴的征兆,邵如祯兴奋地冲他招手,喊他“杨贵妃”。梁见霈低着头,像是在沉思这个不速之客究竟是谁,她却因为过度兴奋而摔下墙头,以惨烈的姿势趴在他的脚下。
她抓着他的裤脚仰头,呲牙咧嘴地问:“你还喜欢吃姜糖吗?”
梁见霈盯着眼前的女生,记忆终于回转,许多年前那个可怜巴巴的小姑娘在脑海中逐渐鲜活起来。他将她拉起,从一旁的圆桌上拿来一颗姜糖,笑着问:“现在你还可以用它哄好吗?”
唱戏曲的人似乎有天生的洞察力,她明明已经努力地表现出开心,他却还是一眼看出她的故作欢喜。梁见霈不动声色地替她倒了一杯茶,闲聊般打趣道:“你看了一出戏便没再来,我还以为是自己唱得太差,吓跑了一个小戏迷。”
邵如祯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病床、太平间、墓碑、祠堂又开始在脑海中张牙舞爪起来。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将姜糖胡乱塞到嘴中。
眼泪无所顾忌地涌了出来,她不好意思用手去扇舌头,解释道:“太辣了。”
梁见霈饮尽杯中茶水,轻轻起身,“你打扰了我练声,罚你跟我一起练?”
当积蓄已久的负面情绪,随着声音从身体中发泄出来,邵如祯不得不承认,整个人都变得开心起来。两人面对面站在一起练声,看着这诡异的场景,邵如祯忽然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她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看着她眼底零星的笑意,他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怎么,嫌弃我教的不好?”
邵如祯笑得肚子疼,索性坐在台阶上,冲他连连摆手:“谁敢嫌弃你,我第一个去收拾他。”
彼时夜幕已近四合,天幕下唯剩最后一道残余的紫色暮光。回廊里亮起了摇曳的烛火,梁见霈恰好站在一盏琉璃宫灯下,周身漾起一片暖洋洋的光晕。望着他无暇的眉眼,邵如祯的心跳忽然快得不像话。
她慌忙起身,强自将他温润的模样压在心底,掩饰般喊道:“杨贵妃,谢谢你哄我开心,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一定会的,就算造化不让他们再次相遇,她也一定会创造造化让他们相遇。她在失去爷爷的那一日遇到了他,所以她始终坚定不移地相信,他是上天派来代替爷爷,陪她走完余下一生的那个人。
03
邵如祯忽然想要学昆曲,老太太虽然诧异,却还是乐得其成,当即为她张罗起老师。
看着一脸兴奋的老太太,邵如祯缓缓咽下嘴中的橘子,漫不经心地暗示道:“记得你挺欣赏唱杨贵妃的那个正旦,我看他就挺好。”
事情就这样被定了下来。
邵如祯日日夜夜地期盼着他来上课的那一日,可当那天真正到来之时,她竟有了几分近乡情怯。
邵如祯趴在窗户上,看着梁见霈被管家引着穿过连廊,她深吸一口气,光着脚飞奔了出去。她跑出去时,梁见霈正在跟管家说话,看到她雪白的脚背,眼底有惊讶一闪而过。邵如祯有些脸红,不自在地搓了搓脚趾,故作镇定地说:“我厉害吧,说我们会再见面,你竟真成了我的老师。”
她并不知道,管家早已把她点名梁见霈一事出卖,只觉得梁见霈似笑非笑的目光有如芒刺在背,索性拉着人小跑到练功房。
“梁老师,我的小命就交给你了。”她冲他眨眼,黑白分明的双眸犹如弯弯眉月。
“我怎么觉得,是我的小命在你手上握着,还望‘小霸王多多关照。”
梁见霈特意加重了“小霸王”这三个字,邵如祯红着脸不知所措,在心里暗骂起管家的多嘴。梁见霈倏尔轻笑出声,用戏本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打趣道:“就让老师在这里傻站着吗?再这样,我可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小命了。”
梁见霈是一个好老师,邵如祯却不是一个听话的学生,不过几天便原形毕露。有的时候,梁见霈都怀疑,她看的究竟是戏文还是他。
见邵如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梁见霈轻咳一声:“看得怎么样了?一会儿我们学《思凡》。”
邵如祯飞速摇头,反应快到梁见霈以为自己刚刚是在自作多情。
“我想学《长生殿》,我唱唐明皇,你唱杨贵妃好不好?”
梁见霈这下是真的被气笑了,他无法想象一个花季少女扮作虬须大汉的模样,索性靠在椅背上,等待着她的合理解释。邵如祯却并无悔改之意,反而越说越带劲,眉飞色舞地描述起自己的幻想。
日影西斜,尽数洒在少女飞扬的眉眼间,他无意间抬头,只看了一眼便犹如魔怔般停住。他望着她,而她仍在手舞足蹈地描述着,眼睛微弯,像是初春黄昏弄堂里的风。待他反应过来后,还来不及懊恼,她已凑到他的身前,笑眯眯地问他:“梁老师,你有女朋友吗?”
梁见霈想,他的耳尖一定红透了,不然怎会有灼灼热意涌了上来。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耳朵,盯着空气中虚无的一隅反驳道:“胆子不小,都学会打趣老师了。”
“惟愿娶,恩情美满,地久天长。”她不答,反倒自顾自地唱起了戏词。唱完后,她仰起头盯着他,笑嘻嘻地问:“我唱的对不对?”
晚风纷纷扰扰,在猝不及防间将纱帘吹起波澜,就像是一颗骤然大乱的心。
04
梁见霈最终没能耗过邵如祯,还是教她唱了《长生殿》,唱得却不是唐明皇,而是杨贵妃。
他對她,向来是予求予取。
在梁见霈的帮助下,她很快便唱得有模有样,就连他都忍不住调侃:“再这样下去,我怕是要被你抢了饭碗。”
“只要你天天给我带姜糖,我可以考虑给你留条‘活路。”邵如祯已不怕辣,剥开糖纸津津有味地吃了一块姜糖。吃饱喝足后,她忍不住去调戏他:“你天天带着姜糖,是专门来哄我的吗?”
闻言,梁见霈并未表现出她期待中的窘迫模样,眼底的笑意反而淡了几分。他不愿多说,只简单答道:“治胃寒。”
邵如祯有些紧张,慌忙问他:“你生病了吗?要不要让人拿药……”
他摇了摇头打断她,将戏本摆在她的面前,笑着说:“不是要在过年时给邵夫人唱《长生殿》吗,还不快练?”
邵如祯哪还有心思再练,留下一句“你在这里等着”便飞快跑了出去。
他一向最有耐心,不知为何,这次久等不到邵如祯,忽然烦躁起来,不由自主地下楼去找她。刚刚走过木梯拐角,他却是愣在了原地。
厨房的门未关,邵如祯正一边咨询着阿姨,一边手忙脚乱地在灶上炖着东西。他视力极好,隔了那么远依旧可以看到她额角盈润的汗珠。日光斑驳,衬得她眼底的笑意越发甜蜜,让他沉寂已久的心不可抑制地跃动起来。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灼人,她心有灵犀一般回头,惊喜地看着他:“梁老师,我给你熬了银耳枸杞汤,你一定要给个面子全部喝完。”
梁见霈坐在餐桌前,一勺又一勺机械地向嘴里送着银耳枸杞汤。他不爱甜,吃姜糖也是不得以而为之,却觉得这汤水让他甘之如饴甚至是欲罢不能,一颗心犹如泡发在了蜜糖罐中。
邵如祯一边托腮欣赏着美男用膳,一边忍不住劝道:“梁老师,现在戏园都关闭了,你的身体又不舒服,就别那么拼命地练曲子了。”
放弃昆曲吗?梁见霈握紧调羹,静静地望着窗外。
他从出生时起就与昆曲相伴,这一生,大概只有那一次死别。
“我跟你不一样,你学昆曲是为了爱好,我学昆曲是想要传承。大概,我这辈子都离不开昆曲了。”
看着他眼底煌烨的亮光,邵如祯忽然心神激蕩,像是有一股无名的力量从心底喷薄而出,让她浑身都充满了斗志。
许久之后,她历尽万难,终于将昆曲电影杀青的那一刻方才明白,那股让她浑身沸腾的热血,便是信仰的力量。
邵如祯靠在柔软的椅背上,忽然想起几日前的傍晚,正是霞光漫天之际,梁见霈坐在他们重逢的那个院子里,在纸上写到:处处仙楼,阑干畔有玉人闲凭。
她曾暗暗猜测过他的玉人会是谁,直到今日,她终于了悟,他的玉人只会是昆曲。唯有站在戏台上,他这一生才会得到大彻大悟的圆满。他是梁见霈,却也是那个倾国倾城的杨贵妃。
既然如此,那她便陪他圆满这一生。
“梁老师,”她无法抑制自己的一腔热血,索性紧紧攥住他的手腕,“这条路很艰难,但我会一直陪你走下去。”
梁见霈怔怔地盯着覆在他腕上的手指,那指尖剔透如玉,像是用冰雪精雕细琢。在他克己的半生中,第一次生出了几分不管不顾的欲望。他忍不住抬手去摩挲她的鬓角,轻声回答:“如祯,你要快点长大。”
05
腊月三十那一天,邵家人都赶回了苏州。虽然准备了许久,可当表演的那一刻真正来临之时,邵如祯还是免不了紧张。
大厅中人声喧嚷,她忍不住躲到房间里,一边揪着窗帘上的细穗,一边听电话那端的梁见霈安慰自己。他絮絮叨叨地讲了许多,她终于忍不住打断,小声商量着:“我唱完后,你给我个奖励好不好?”
他轻笑一声,隔着电磁波,她依旧可以想象到他胸腔隐隐震动的幅度。
“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陪我出来玩儿。”她说完后,电话那端沉默了好久,邵如祯紧了紧手中的细穗,不待他回答,便飞速安排起来,“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中午我们在易达广场见面,为人师表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这件事就这样被定了下来,挂断电话后,梁见霈忍不住靠在墙上轻笑。他的小姑娘啊,该让他怎么办才好,明明是怕他一个人过年寂寞,却张牙舞爪地做起了恶人。
窗外挂着一排火红的灯笼,四处皆洋溢着喜悦的气息,梁见霈看着那热烈的红,眼角隐隐有湿润一闪而过。
邵如祯是个半吊子戏子,邵奶奶却是个火眼金睛的行家。她唱完后,家里人都捧场夸奖,唯有老太太毫不留情地批评:“小囡这半吊子水平,比起梁老师可差远了。”
满屋子的赞扬声中,邵如祯却觉得这批评最入耳,她忍不住与有荣焉地挺直了胸脯:“那当然,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我的老师。”
借着这点子夸奖,两人见面后,她依旧乐滋滋得合不拢嘴。梁见霈替她戴上毛茸茸的帽子,好奇道:“怎么跟天上掉馅饼一样,‘小霸王又抢来了什么好处?”
她心情愉悦,就连他喊她“小霸王”都顾不得介意,只笑眯眯地盯着他说:“秘密”。
他好笑地拍了拍她的脑袋,调侃道:“小丫头还跟我有了秘密?”
“你陪我去吃水饺我就告诉你。”她得意地冲他吐舌头,他的心底却是不可抑制地涌上一股暖流,只觉得刺骨的冷气都温暖了起来。
他笑了笑,眼底笑意明媚:“多谢邵老板款待。”
梁见霈自幼在戏园长大,未能体会过春节的温情,那大概是他过得最快乐的一个除夕。他们一起去吃水饺,她特意让店员在他的水饺中包了一枚硬币,搞怪地祝他来年顺意。她带着他溜进她的学校,站在看台上为他唱《长生殿》,捏着嗓子好不风流。
分开前,忽然下起了小雪。她轻轻吹走落在他肩上的雪粒,害羞地向外跑去,跑到一半时却又忍不住回头,笑眯眯地说:“梁老师,你不要忘了,高考后带我去北京看雪。”
零点钟声响起时,她偷偷躲到了阳台上去给他打电话。绚烂的烟花在细雪中砰然绽放,她鼓起勇气问他:“梁老师,你有新年愿望吗?”
电话那端顿了顿,许久之后才回答:“我有三个愿望,等你长大了,我便告诉你。”
可他并未能够等到她长大那一天,这三个愿望也都无法实现了。
邵如祯用脚尖轻轻点地,深吸一口气说:“我只有一个愿望,我要做一个大导演,以后我拍电影,你当男主角,我们一起把昆曲传承下去。”
窗外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无边的沉默忽然横亘在两人中间,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只剩他似有似无的呼吸声。许久过后,梁见霈轻叹一声:“如祯,不要任性,你的家人是不会同意的。”
06
梁见霈说得对,邵家人不会同意邵如祯学习编导的。邵家红色出身,是真正的天潢贵胄,邵家人因兴趣学习昆曲可以,进入娱乐圈却是万万不被允许。
年后,梁见霈因私人原因请了几个月的假,邵如祯除却每日跟他通电话,便是与家人漫长的拉锯战。邵家人无法理解她对昆曲的执着,便以停了她的昆曲课为威胁。
梁见霈接到她的电话时,还有些惊讶。电话那端的她异常沉默,似乎在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的活力。他强忍住胃部疼痛,轻声问她:“怎么了,如祯?”
“梁老师,”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悲喜,却无端让人难过,“我想见你。”
梁见霈带她去了一家火锅店,两人相对而坐,他并不吃,只看着她一个人被辣得不断吐舌头。
不过几月未见,他却瘦了许多。已近仲夏,热气灼灼扑面,邵如祯看着包裹在宽大外套中的梁见霈,忍不住担忧:“梁老师,你怎么了?”
他若无其事地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回答:“感冒了。”
腾腾白雾氤氲了他的眉眼,让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想了想,从清汤锅中捞出一片涮肉递到他的嘴边:“这是一片有魔力的肉,吃了它,我们都变得开心好不好?”
他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直到她举着筷子的胳膊隐隐酸涩,他才开口:“如祯,以前你问我有没有女朋友,今天我终于可以回答这个问题,我有女朋友了。”
“啪嗒”一声,涮肉掉进了汤锅中,溅起一片汤汁。邵如祯呆愣片刻后,手忙脚乱地拿纸巾去给他擦衣服。看着她通红的眼眶,梁见霈狠了狠心攥住她的手腕,继续说:“以后时间少了,大概不能再教你了,你要听家人……”
“梁老师,”邵如祯慌忙打断他,停顿了许久才笑着问,“你还要吃点别的东西吗?”
“抱歉,我的女朋友还在等我。”他忽然起身,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声音,就连再见都未能说出口,便急匆匆地向外走去。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邵如祯忍不住将他叫住,轻声问:“你还喜欢吃姜糖吗?”
他顿了顿,并未回答,她却已在心底有了答案。
梁见霈离开后许久,邵如祯才回过神,疯狂地向嘴巴里塞东西,辛辣的汤汁触碰味蕾,刺得眼角湿润一片。眼泪滚滚流下,她终于忍不住趴在桌子上痛哭起来。
她还是失去他了吗?在她尚未得到他之时。
07
梁见霈的离开让邵如祯愈发无所顾忌,她与家人正式决裂,并在第二年考入一所传媒大学。
漫长的光阴中,她曾忍不住偷偷跑去戏园看他。隔着曲折的连廊,那盏六角宫灯的烛光依然圆润如初。烛火微阑,拢在他跟身旁女生紧握在一起的双手上,竟是说不出的宁静安稳。
她笑了笑,并未忍心打扰他们。转身离开时,却已是泪流满面。
第三年,那个女人忽然找来,开门见山地说:“按照见霈给你的说法,我应该是他传说中的那个女朋友。”
两人站在人流如织的街头,邵如祯多想不管不顾地离去,可甫一听到梁见霈这三个字,便如同被施了魔法般怔在原地。
女人叫苏灵,带她去了一家医院。站在肿瘤科的病房前时,邵如祯忽然失去了推开门的勇气。看着正靠在床头浅眠的梁见霈,她忍不住闭眼,妄图以此来逼退眼眶的酸涩。
“我跟他情同兄妹,他自幼便有胃病,前年才查出是胃癌。他不想让你伤心,不想让你与家族决裂,更不想让你看到他再也唱不了昆曲的样子,便想要将你远远推开。我曾答应他守住这个秘密,可看着他日渐消瘦,每日被病痛折磨时念的都是你的名字,我便不想再遵守这个诺言了。你进去看看他吧,哪怕只有那么几分钟也好。”
邵如祯轻轻推开房门,不由自主地抚摸起他高凸的颧骨。他已瘦得没有人形,她的脑海里却总忍不住浮现出他十六岁时明眸善睐的模样。
原来,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旧年轻如昨,他却已不再倾城。
“梁老师,我给你唱《长生殿》好不好?我现在唱得可好了,你如果再不好起来,你的饭碗就要被我抢走了。”
他依旧沉睡着,好看的眉角拧在了一起。
邵如祯轻轻哼唱,唱着唱着却忽然忍不住夺门而出。她靠在雪白的墙壁上,仰着头滑了下去。片刻后,她抹去眼角狰狞的泪痕,轻轻开口:“你不要告诉他我来过,既然他不想让我难过,那我就永远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霸王。”
如果可以,她愿意永远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如果可以,她多想要不管不顾地沉醉在他温润如玉的笑容里。
送走邵如祯后,苏灵返回病房。兴许是又做了噩梦,梁见霈忽然惊醒,眼底隐有泪光闪烁。苏灵慌忙上前扶他,他却轻轻摇头,像是失去了浑身的力气般倒在床头,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我大概是疯了,竟然会梦到她来看我。她唱‘惟愿娶,恩情美满,地久天长,天知道,我有多想跟她地久天长。”
灯光昏黄,静悄悄地拢在他的上扬的嘴角间,依稀可见双颊若隐若现的梨涡。苏灵给他盖被子,他却将掌心紧攥,放在胸口久久不愿挪开。她低头去看,只见他的指缝间有嫩黄的糖紙悄然露出。
那年冬天,在他查出癌症的前夕,他曾回答她说有三个新年愿望。他并未告诉她是什么,却在心底默默补充,一愿昆曲传承千古,二愿自己身体安康,三愿,三愿能够与他的小姑娘白头偕老,两不生疑。
可在这短暂的一生中,他怕是一个也无法实现了。
梁见霈任由泪珠渗出眼角,忍不住蜷缩起身体哼唱:“百年离别在须臾,一代红颜为君尽。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无限情思。”
08
时隔多年,邵如祯依旧是圈子里不灭的神话,而被人津津乐道的那部《长生殿中春来时》便是她的封神之作。
电影中,那位盖绝京华的正旦终究与他出身名门的妻子白首偕老,电影外,邵如祯却只能对着梁见霈的墓碑度过漫长而孤寂的一生。
影片夺魁戛纳的那一日,国内再度兴起一阵昆曲热,与此同时,梁见霈基金会投资的昆曲剧团开始全国巡演。曾不看好邵如祯的媒体如潮水般蜂拥而上,有幸运儿被点名,激动地问她,为何会选择力排万难拍这部电影。
她站在聚光灯中央,忍不住去想,为什么会拍这部电影?
因为只有这样,他的梦想才会延续下去,也只有这样,他短暂的一生才会得到大彻大悟的圆满,不枉来人世间走一遭。他未能实现的,就让她代替他继续走下去。
“因为我的爱人。”在全世界的观众面前,这位年轻的导演这样答道。
法国尚未到雨季,却飘起了毛毛细雨,邵如祯在保镖的拥簇下向保姆车走去。采访尚未完成,有大胆的记者在她身后高声问出那个所有人都好奇的问题,问她这是不是她自己的故事。
邵如祯已走到车前,听到后却再也无法迈开脚步。细雨“噼里啪啦”地打在透明雨伞上,她忽然无可抑制地想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夏日,他穿着宽大的戏服躺在戏台上,眼底像是有万千星光闪烁。
邵如祯轻笑着回头,面对着无数的聚光灯回答道:“我希望这是我自己的故事。”
她又想起了刚才的那个问题,她未曾回答的是,只有拍了这部电影,她才能在日复一日的孤寂中安慰自己,他们之间,原来也可以有一个美满的结局。
她曾以为,他是上天派来代替爷爷陪她走完一生之人,并试图与造化为敌,让两人相守。可是兜兜转转,这一生所求,却皆未能如愿。
一生漫长,没有人会永远陪伴身侧。人来人往,来去匆匆,而每个人都将独自长大。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