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遗产改造记:从莫干山到黄河
2021-08-31夏雨清XIAYuqing
夏雨清/XIA Yuqing
0 引言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把遗产分为4 类:自然遗产、文化遗产、文化与自然遗产、文化景观遗产。乡村遗产,把遗产概念引入乡村,并不是一个严格的术语。现在传播层面的乡村遗产,更多是指乡村里遗存的建筑,和世界遗产的宏大叙事相比,它更微小,小到一村一户一宅,因为微小,此前一直被忽视。
2018 年10 月,中国古迹遗址保护协会公布了首批5 家示范项目,希望以乡村住宿类项目的形式来推动“乡村中的老房子活化、利用、传承”。从连续两届评选结果来看,选出的是中国特色的“民宿”。
早在2000 年,我就在莫干山把乡村遗产变成民宿,并通过运营来保护和传承。随后在浙江松阳、宁夏中卫深度实践,以书店、杂货铺和民宿集群等综合性业态来复活乡村遗产,进而活化乡村。
1 莫干山颐园
2000 年的秋天,我第一次到莫干山,访遍了遗落山间的民国老别墅,遇见了颐园。院中石阶上落着一层绯红的枫叶,桂花的香气飘散开来,恍若仙境。满院子的槭树和金桂,都是1930 年以前的旧物。
颐园建于1930年,是莫干山几百栋老别墅之一。和庐山、北戴河和鸡公山一样,莫干山也是由外国传教士“发现”的。当年的欧美传教士远涉重洋来中国布道,不习惯溽热的夏季,幼童夭折率到了十之七八,不得不四处寻找避暑地,上述4 处合称为民国四大避暑胜地。
1-3 莫干山颐园
百年前的莫干山,不是想象中晚清民初黑漆漆的乡村,反而更接近当时的上海。据说最多的一天,山上同时住着5000 多个“老外”。3km2的山上,已有发电厂,建着几百栋“暑屋”、几十个泳池和网球场,3 处教堂,并设育儿所和小学。山上有灯火辉煌的德国人巴布的旅馆。全盛时的莫干山电灯电报电话齐全,旅馆、银行、旅行社、百货店、成衣铺都有好几家,还有两家书店,分别是大名鼎鼎的商务印书馆和卖外文书的伊文思书馆。
当时的颐园占了一个山谷,一条小溪从中流过,把仅有的两栋建筑隔开。建筑都不大,一栋是三间宽、两层半高的“暑屋”,中西合璧,有西式的阳台,模样是中式的;一栋是中式亭阁“花厅”。山谷里,有泳池、网球场。
2000 年的秋天,我一次次扒开院子里疯长的植物,进入颐园,流连忘返。曾任建国后第一任莫干山村长的老人,给我讲述了颐园曾经的“盛况”。但我看到的网球场,已成了一片菜地,泳池堆了假山,养着鲫鱼,一副衰败的景象。而别墅的屋顶漏了,雨水穿过3 层地板,把一楼滴出一个大坑。
2002 年,我租下颐园,尽管那时莫干山没有度假客,但我知道,百年来莫干山都是度假胜地,江南第一山,地处长三角核心,富庶的江浙沪拥有充满活力和理念超前的消费群体。我要做的是重新定位颐园,它既能满足我和家人的需要,也能随时分享给其他人,这将是一家超前的民宿:主人居住其间,把多余的房间分享给度假客。
鱼瘦素表达水平与其营养状态相关[17]。经过一段时间饥饿后,鱼类瘦素表达水平增加[18]。瘦素与鱼类代谢相关[19-21]。鱼类瘦素通过调节糖(血糖)和脂类代谢而调节鱼类的摄食及能量代谢平衡[14,22-23]。
第一次的改造,是做“减法”,把1930 年后陆续加建的“违章”建筑拆掉。租契上写着建筑面积近800m2,拆完之后,不到500m2了。我见到的颐园,室内已被隔成17 个房间。我去莫干山管理局档案室翻寻原始设计图,没找到,却意外听说当年的建筑师还在。在山下的庾村,我见到了郑生孝老人,他曾是莫干山上郑远记营造厂的少东家,90 多岁了,往事仍记得很清楚。颐园是郑生孝独立营造的的第一栋房子。早年,郑生孝跟着颐园主人潘梓彝去了一趟上海滩,看遍了西式建筑,回到莫干山,连图纸都没画,就造了中西合璧的颐园。放到现在来看,颐园的建筑仍然很经典,在莫干山几百栋民国别墅里,也十分出挑。郑生孝与颐园曾经的管家之子李毅斌为我提供了颐园曾经形态的线索。那一次改造,我把颐园17 间房砍到了5 间,恢复到了两位老人记忆中的样子。当年建颐园,为解决潮湿发霉,把房子离地架空0.5m,四周留了通风口和猫洞。但我的第一次改造,对潮湿问题仍然一筹莫展,空气湿漉漉的,房间的石头墙上会流水。后来发现,每个房间配上除湿机,远比土法管用。壁炉是当年山中别业的标配,但颐园内的壁炉不知哪一年被拆得连烟道都不剩。我恢复了壁炉,客厅暖和了,又在房间内装了空调,并在石头墙上加了暖气片,这在当时是豪华的配置。
2006 年,颐园隔壁来了个英国人开了咖啡馆,吸引了上海来客又无处下榻,颐园自然而然成了莫干山第一家民宿,居住条件很舒适。此时,距离“民宿”这个词出现还有3 年。不久,莫干山别墅群被国家文物局列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经我改造后的颐园,也位列其中。
随着莫干山民宿越来越有设计感,曾经山上设施最好的房子也有点跟不上时代了。我找了建筑师戚山山来再造颐园。她看到颐园,瞬间便读懂了它:“颐园最好的设计,是不添加设计。”一栋小楼,山石勾勒,被百年山茶、桂树、槭树和拐枣树围绕,房前屋后是悠远的山林,对面是飞檐画角的花厅。戚山山看到的颐园,没有被山淹没,反而是它包容了一切山色。她不做建筑的添加,而是梳理空间,匹配家具,让这栋民国老房子再显民国的青春,而不特意去呈现某种文化或风格。把不必要的修饰都舍去后,颐园内里的民国风骨便自然露了出来。颐园常来的客人曾说:“莫干山有很多每个细胞都充满设计感的民宿,而颐园主人对这栋房子做得最好的事情就是:不设计。老房子就让它老派,年代感是它最好的面貌。”
2016 年冬,国家文物局副局长、中国古迹遗址保护协会会长宋新潮专门到浙江松阳和莫干山调研“乡村遗产活化利用”,与我坐在颐园的壁炉前畅谈。他说:乡村里的老房子,只有活化、利用,才能保护和传承,而乡村的老房子从来都是住人的,一旦没人住,就会像空心的木头快速朽烂。传统的文物保护思路,已经不能覆盖非文物级的乡村遗产。
正是在这一次调研后,中国古迹遗址保护协会推出了示范项目评选,希望以此来推动“乡村中的老房子活化、利用、传承”。
2 从山中杂记到茑舍
此次调研所到的松阳也有我的两个项目:山中杂记和茑舍。2016 年,松阳被财政部、国家文物局、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确定为全国唯一的“拯救老屋行动”整县推进试点县。在拯救老屋上,我行动更早,不只是拯救,更是植入新业态来活化老房子,进而带动地区发展。
2013 年秋天,我第一次到松阳,那是民宿爆发的一年,被松赞创始人白玛多吉称为“民宿最好的年份”。我受时任县长王峻的邀请到松阳选址。3 天里,我走了20~30 个村子。去陈家铺的路上,下起了大雨,风雨中,王峻皮鞋被泡脱底了,他拎着鞋、赤着脚带我走遍了村里。这个明朝的高山驿站,错落着上百栋房子,但只有十几个老人住着。在前几年的规划里,陈家铺村民将下山脱贫,村子被夷为平地,复耕并留出建设指标。在村会堂,王峻指着水汽弥漫的村子,我看到了梯田和悬崖边那一溜破败的房子。在松阳的山间小屋,我认定就是这里了,也就是现在的飞茑集。
陈家铺飞茑集还没“诞生”,我在松阳西屏镇老街遇到了一栋清代的汀屋,是旧时前店后坊的格局,据说以前是一家竹器铺,正在修葺,准备变为小炒店。我不忍心这么好的百年老宅在油烟中煎熬,去找县长说,我租来做个杂货铺吧。县长爽快地答应了。一年后,我们把这栋清代的四合院改成了一家集书店、杂货铺和茶室于一体的新空间——“山中杂记”。开业时几千人到场,松阳全境不过十万人而已。进门是杂货,全是松阳在地风物,像古法红糖、金枣柿、蜂蜜、山野红茶……都是我们在松阳实地寻访而来的,经过重新包装,线上线下一起销售。里进一楼是书,关于文史、旅行和乡建,是我个人的偏好。二楼是茶,聘请了几位松阳女孩,培训3 个月,为远方来客泡一壶松阳好茶。松阳产茶,也是浙西南茶叶集散地,我们联手松阳老师傅定制了两款荒弃山野的茶叶,其中一款叫山红的红茶,不久就成了松阳茶叶中的佼佼者。不到一年,制茶老师傅的儿子辞了工作,带着家小从杭州回了松阳,专门打理家中茶叶。
山中杂记边上有个民国小学,建国后改成了幼儿园,十几年前废弃了。2014 年,我被县长拉去看,那里已经改了一半,不知道该做什么,停工了。此时松阳还没有一个游客。这是个烫手山芋,如果我接过来做民宿,还得再改造。按照我的选址要求,古镇里并不适合。客人从城里来,不想住在市井小巷之中,他们要田园牧歌,最好的视野。
4 茑舍
5 陈家铺
6-7 飞茑集
3 从飞茑集到黄河宿集
2013 年的秋天,在陈家铺,我对陪同的王峻县长说:“我看到了10 年前的莫干山。”10 年前的莫干山和松阳一样凋敝,几近空山,村里只有老人和孩子。年轻人都去他乡谋生了。而2013 年的莫干山,几十家民宿,从各地而来的度假客把民宿挤爆,许多当地人回乡做管家或创业。不出10 年,松阳寂寂的空山,也将如此。我说这句话时,没几个人相信。事实证明我错了,根本不用等10 年,莫干山已不是落寞的莫干山,松阳也不是无人的松阳。
老街上的民国小学,我最终接手,把它改造成13 间客房、遍植鲜花的民宿——茑舍。陈家铺悬崖的民居,我另创了一个品牌——飞茑集,找了建筑师孟凡浩来做设计。孟凡浩刚设计完浙江富阳“最美农村回迁房”,他把以前那种排排坐的拆迁房小区,以吴冠中的山水意象来呈现,让人耳目一新。飞茑集是他第一个民宿设计项目。我和他一起来陈家铺,他记得那个秋天,“阳光洒在这个悬崖上的村子,夯土墙愈发亮眼,家家户户在门前晒着番薯干,满目的金黄” 。
夯土是陈家铺的符号,也是飞茑集的追求。我们希望完全保留和再现夯土墙。飞茑集一期的两栋民居,在悬崖边,夯土墙体保存较好,我们就整体保留,对空间进行重构,拆除年久失修的木屋架,以钢构来替代,夯土墙不再承重,窗户扩大,来纳入无敌的悬崖风景。
如果说颐园、山中杂记和茑舍,更多是对乡村遗产的活化利用,到了飞茑集,已一脚跨入乡村振兴。在陈家铺,飞茑集牵手先锋书店,每年帮村民卖番薯干,使这种以前只能让回家过年的孩子带去城里送人的地方风物,有了经济价值。每年只要3~5 天,几千斤番薯干就销售一空。前年,飞茑集也牵手附近的7 家民宿,向乡里的贫困户大批量订购番薯和土鸡,让他们一夜脱贫。一家民宿活化一个村庄,一个宿集改变整个县域。
2018 年,我把包括飞茑集在内的5 家民宿品牌引入宁夏中卫市一个废弃的村落——大湾村,它在黄河岸边,腾格里沙漠之侧,几年前村民整体搬迁。我到现场时,村里已经没有一栋像样的房子。乡村遗产,在我看来,不仅仅是老房子,也可以是一个传承几百年上千年的村落,这样的乡村凝聚着古人的智慧,散布全国,多不胜数,可惜,只有少数村落被保护下来,大多像西夏古村大湾村,人走村没。
大湾村靠着黄河,村民千百年来引黄河水入村,四周遍植果树,尤多几百年的梨树,四月梨花开,美到了天际。村子已被推平,我们在大湾村原址,根据村人的回忆,设计再现了西北夯土小院群落。这就是现在的“黄河宿集”,在我看来,它拓宽了乡村遗产的边界。
“宿集”是我生造的一个词,意思是把国内外最好的民宿和生活方式品牌引到一个需要它们的地方,营造一个全新的旅行度假目的地。很多人奇怪,为什么是宁夏,为什么是大湾村?这就是选址的学问。我的选址一向注重一个字:偏。如果一定要用两个字来形容,那就是:更偏。只有偏僻之地才是秘境,才有稀缺资源。
不要嫌偏远,所有的偏远都是偏见。劣势加在一起,也许就是天大的优势。宁夏是塞上江南,而荒凉的大湾村集沙漠、戈壁、黄河、长城、绿洲、古村、异域于一体。为黄河宿集,我们定义了清晰的客群画像和产品定位,结合旅行线路和其他活动,符合当下年轻城市居民点喜好。
黄河宿集颠覆了西北半年无度假客的历史,几家民宿,几十间客房,有大半年都是满房的。客流量年年下降的旅游城市中卫、冷清的沙坡头机场,此后开辟了8 条航线。宁夏也和长白山一起被网友推选为“2020 年最值得向往的旅行度假目的地”。黄河宿集无非几十间客房,接待能力有限,容纳不下的客群散溢到周边,带动了中卫腾格里沙漠的就业和餐饮消费。
中卫有个牧民,在黄河边牧羊种枣,30 年,从3 亩种到了300 亩。硕大的黄河滩枣种在戈壁滩上,他引黄河水灌溉,以羊粪施肥,年年丰收,也年年因为销售不畅,枣子大量烂掉。2019 年,“黄河宿集”开业第一年,我们重新包装,把他的黄河滩枣了卖出了50,000~60,000 斤,现在都不用我们卖,枣子就被回头客预定光了。黄河岸边,有个西夏古村叫北长滩,只有十几个老人守着百来栋土房和河边几十亩枣园,那些年年烂在树下的枣子,因为宿集开了一条“黄河西夏古村寻访之旅”的线路,一个春节就销售一空了。现在四邻八乡的村民,都把枣子送到那里去卖,据说,一年能卖掉几十万斤。这不是神话,2019 年,黄河宿集就直接卖掉了十万瓶定制的贺兰山葡萄酒,相当于贺兰山5 家酒庄一年的产量。
8-10 黄河宿集
民宿和宿集,是乡村遗产活化利用的一种有效手段,也是乡村振兴的一个入口。乡村遗产活了,乡村振兴也就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