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何处
2021-08-30郑朝晖
郑朝晖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黄庭坚《清平乐·春归何处》
“暮春三月”,单就这四个字,也会让很多中国人心中一漾——汉字有时候会因为一些文章,而将本来平淡无奇的字面意思变得温润丰厚。比如这个“暮春三月”就因为丘迟的《与陈伯之书》而变得温润而感伤。暮春的时候,有落叶,也有落花,对中国文人来说是格外能够产生生命的感喟的,因此而产生的诗词自然也不在少数。今天所讲的黄庭坚的这首《清平乐·春归何处》也是表达暮春之思的佳作。
黄庭坚在写词方面的成就后人评论不是很高,但是这首词似乎历来都被人们所称道。黄庭坚的词,总体上没有他的诗有个性,但是他将词所固有的那种柔情发挥得很好,有时候甚至觉得,单从意境上看“不减唐人高处”。比如这首《清平乐·春归何处》就是如此。
词人开首就发问“春归何处”,营造出对春天消逝依依不舍的情绪。他的答句则更有意味。“寂寞无行路”,我一直说,中国古代诗歌的语言由于主语常常没来由地省略,所以给了诗歌丰富的解读空间。比如这一句,既可以说是词人本身在春天消逝的時刻那种寂寞彷徨的感觉,也能够拟人化地展现春天落寞而退的身影,如果将这两种感觉叠加在一起,滋味就更深挚绵长了。而接下来的两句,是无理、任性但是姿态万千的。如果有人知道春天去了哪里,不如让它回到这里,和我同住。面对春天的离去,仅有寂寞是不够的,还有思念和依恋。这种对自然秩序提出不太讲理的要求,是一种任性的骄纵,但也是一种深情的表露,人之至情常常是反逻辑反常识的,所谓情到深处无怨尤。
词的下片则继续执着上片所发之问,既然要寻找春天让它回来同住,当然就要知道它远遁的踪迹。那谁能知晓春天的踪迹呢?在作者看来,黄鹂鸟是唯一的知音。黄鹂鸟是夏候鸟,经常在春末夏初出现,它的叫声清脆响亮,但是因为生性胆小,人们常常只能闻其声而不能见其形,所以常常也会让人生出某种神秘感。词人在这里选取黄鹂鸟,既应和了季节的特点,也让黄鹂鸟的神秘感引发出下面的感叹——黄鹂鸟叫声虽然清脆响亮,但是词人却无从知道其中的奥义。留春住已经是一种任性的妄想了,去向黄鹂鸟打听春天的踪迹,当然也是无理之举,而且还要埋怨黄鹂鸟的叫声“无人能解”,则是无理之中更为无理的地方了。“百啭”是说黄鹂鸟鸣叫的频繁,但饶是它百啭千啼,词人却浑然不解,这岂不让人内心焦躁,而这些无理的举措和想法,却又从另一个角度将词人对春天的依恋展露无遗。而最后的“因风飞过蔷薇”,词人的眼光追逐着黄鹂鸟的叫声,一直望向蔷薇花的深处,那种期盼,那份惆怅,那种缠绵,又岂是言语能够道尽的呢——言已尽而意无穷,仿佛听秦青讴歌,一曲已了,但余韵不绝。
对已逝者的留恋,本身是违反了自然秩序的,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所有对于必然的反抗,也都彰显出个体生命强烈的自我意志的。诗歌的意义也许本就不在于为人们展示日升月恒的自然秩序,而是通过“我想”“我要”,甚至是超越了所谓常识的“我想”“我要”,来让世人知道除了安排春夏秋冬依时而行的“天”在,还有一个想要将春天“唤取归来同住”的“我”在,这是诗歌之所以打动人心同时也是最富有哲学气质的地方吧。
黄庭坚笔下这个为春而痴情的抒情主人公,很让我想起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或者说,在宝玉身上体现了中国文人全部的痴情与柔情;尤为重要的是,这种痴情之中展现了个体意志的反抗与觉醒。气象意义的春天,是一定会逝去的,这就是古希腊戏剧所展现的命运,但是想让春天留下的意愿是在我心里的,这就是自由意志,自由意志在命运面前常常会显得可笑;但是那种不顺从,那种爱而不得却依然执着于爱的精神,是不是恰恰体现了人性中全部的尊严与高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