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盔(组诗)
2021-08-30刘立云
玻 璃
现在我是一块玻璃:安静,薄凉
保持四季的恒温
阳光照过来我把它全部的热情
奉送给窗台上的植物,书架上的书籍
花瓶,从远方带回来的泥塑
和阳光中飞翔的尘埃
雨水打过来,我让它止于奔腾并成为静
静流淌的
溪流,泪痕,这个时代的抒情诗
我就是一块玻璃,在你的眼里
视若无物,因为我是透明的,约等于虚无
空幻,哲学中的静止或不存在
这是我的精心布局。在你的视线之外
意识之外。现在我磨刀、擦枪
每天黎明闻鸡起舞
在奔跑中把一截圆木扛过来
扛过去,如同西西弗斯每天把那块巨石
嗨哟嗨哟往山上推,又轰隆轰隆
看着它从山上滚下来
然后我傻子一样再推,再推,再推
是这样,我在你的视线之外,意识
之外。我希望对你来说
我是不存在的,就像阳光穿过玻璃
让雨水和风雪,在我面前望而止步
当我破碎,当我四分五裂,你知道
我的每个角,每个断面
都是尖锐和锋利的,都能刺出血来
十二道门
我注视着这些门。我知道我站在
它的左边,就是它左边那道门
我站在它右边,就是它
右边那道门;我站在它的上下左右
它的东南西北,我就是它
上下左右的门,东南西北的门
我站它的核心,它的内部
我就是它的中枢神经
是它通往四面八方的任何一道门
一座古堡!一座叫十二道门的古堡
默默地矗立在靖西边地的这座
山冈上,就像我曾经默默地矗立在
我十八岁的哨位上,眼观六路
耳听八方;时间是嵌在它墙壁上的枪眼
和弹洞,它经过烈火焚烧之后
残留下来的无数道裂痕。一座古堡
矗立在那里,你是否想到它应该
有像我一样的大脑和心脏?
像猛兽那样茹毛饮血的一副牙齿?
告诉你我从未来过这里,从未见过
这座古堡,但我惊喜地发现
我认识它!我熟悉它的每条通道和每个射孔
如同我熟悉我的掌纹,我身上的
皮肤和骨头。一座叫十二道门的古堡
矗立在那里,我相信它是天空的
十二颗星宿,大地的十二只眼睛
我相信它是十二把刀子,十二道闪电
十二团比岩石埋藏得更深的火焰
如果我喊它一声,我相信
它会用轰轰隆隆的回声,响亮地应答
其实在我的身体里就藏着这样一座古堡
你看不见它。我戎马一生
枕戈待旦一生
我一年四季十二个月兵不卸甲
我就是可以随时关闭或打开的十二道门
河流的第三条岸
他们那边叫阿穆尔河,我们这边叫黑龙江
我知道它还有第三个名字
叫墨河,隐藏着河流的第三条岸
那时我正站在江中心的古城岛,眺望雅克萨
河水寂寂流淌,像认出了我的亲人
放慢了脚步
它肯定看见我内心凄楚,眼里含着一大滴泪
现在。我应该对你说出这条河的容颜
它是黑色的,不是浓烈的黑
轻描淡写的黑,而是静水深流那种黑
仿佛携带着某种暗物质,让它不堪重负
那样的一种黑,我能找到的比喻是:一方
水墨,它留下的白
有如铁被磨亮之后,隐居在自己的光芒中
四十二年那么厚的一种钢铁
我从穿透四十二年的一个孔隙里
看他——
冰天雪地。生命中的第一班岗
旷野上的风像一群猛兽
在相互厮打,吼声如雷;有几次把他置身的岗楼
推搡得摇晃起来。他下意识把手
伸向扳机,又下意識
缩回来
他感到他触到了一块巨大的冰
那天他记住了度日如年这个词
其实度一班岗也如年
一生多么漫长啊!当时他想,就算活到六十岁
年满花甲,也还有四十二年供他
挥霍。确实如此,他当的是炮兵
用破甲弹打坦克那种
当时他又想,那么四十二年近半个世纪
那么厚的一种钢铁
用什么弹头,才能将它击穿?
二○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是个平常的日子
我的上司通知我不要上班了
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他说呵呵,辛苦了,到站了,接下来的每一个日子
你都可以去钓鱼,去游历名山大川
也可以去寻医问药,治治
长年累月被压弯的颈椎、脊椎和腰椎
我愣在那里,恍恍惚惚又怅然若失
透过穿透四十二年那个孔隙
我心里一惊:四十二年近半个世纪那么厚的一块钢板啊
嗖!嗖!嗖!就这样被我击穿了?
透过穿越四十二年那个孔隙
我看见十八岁的他,仍然傻傻地背着那支
老式AK-47冲锋枪
站在风雪中的岗楼里,不时跺着脚
边境线上的次生林
“我们在这里打过仗!”当我们乘坐的车
在边境线我方一侧崭新的公路上
艰难地爬坡;当我看见山冈上笔直的
针插般密集的桉树;蓬蓬勃勃
的松;密密匝匝,枝叶展开如一匣匣
子弹样的杉,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是的,就是这样,我们在这里打过仗……
我想起了那年的情景。想起公路两边的山
曾经光秃秃的,山上的树木屡屡
被戰争砍伐,被战火熊熊焚烧
战争啸叫着,砍伐我们年轻的肢体
有时是我们的手,有时是我们的脚
有时是我们的命!而我们是
为祖国去战斗的,为祖国去冲锋陷阵
我就希望我们的手,我们的脚
甚至我们的命,插在那里
能长出一片森林来;我就希望它们郁郁葱葱
静静地,覆盖那些大大小小的弹坑
我们乘坐的车还在行走,沿着边境线走
我们是去看望边境线上的人民
去看望他们的家,他们的孩子、学校
和田野。山冈上的桉树、松树和杉树
扑面而来。我认出了它们!(不知
它们是否还记得我,认得出我?)
我认出了它们是漫山遍野的次生林
这让我惊喜并倍感安慰
我知道凡是树木都有年轮,都有清晰的
记忆;而边境线上这一片片次生林
它们用自己的存在,用它们的郁郁葱葱
蓬蓬勃勃,告诉人们——
战争已远去
它们的生命与和平生长的时间一样长
去风中听万马奔腾
岳父在这个冬天走了。岳父走那天说
在这个冬天之后如果我们想他
就去风中听万马奔腾,他就在这万马奔腾中
骑着他那匹高头大马,在大地上
驰骋;需要特别强调的是
岳父骑着的那匹高头大马
是白色的!那白马的白,白马的
暴烈和迅疾,白马嘹亮的
嘶鸣,接近一道光,一道瞬间即逝的闪电
岳父就在这万马奔腾中,以光之姿
闪电之姿,从呼伦贝尔大草原
高举那把弯月般的刀
一路砍杀,驰向黑土地的一座座
白雪的围城,白雪的宫殿
然后从白雪的关外,依旧像一道光
一道瞬间即逝的闪电,驰向和平柔软的怀抱
天生的草原之子!这是从前的骑兵连长
最想听到的赞美;你还可以称他为
草原上的风之子
河流之子(简称风流之子)
马樱花和狼毒花之子
驯马驯出来的套马杆之子,骑马骑出来的
罗圈腿之子;一颗一颗用露珠
和泉水,洗净的星光之子
一夜一夜钉在梦幻天空的穹庐之子
紫水晶和蓝钻石之子
但最让他沉醉的,还是共和国之子
当他带领着他的兵,他骄傲的
骑兵连,骑着同样雪白的一匹马
嘀哒嘀哒,嘀哒嘀哒
像阵雨过山,水银
泻地,从世界上最大的那座广场,驰过
岳父是选择这个冬天远足的,他选择
窗外的风,刮过来如万马奔腾
从病榻上弹起,迅速
披挂整齐(这决非回光返照
而是一个老兵浪漫的向往)你看漂得发白的
制服、擦得锃亮的解放勋章
新编织的马鞭、新烤过蓝的马蹄铁
白底套色的胸章上清晰可辨的
部队序列、兵种和番号
他说他等待得太久了,他要去追赶他的部队
他的兵,他独自在原野上咻咻
嘶鸣的那匹白马
这时他五指并拢,拇指贴于
食指的第二道关节,缓缓地提上帽檐
刘立云,1954年12月生于江西省井冈山市。1972年12月参军。历任《解放军文艺》编辑部编辑、编辑部主任、主编,《诗刊》主编助理。出版诗集《红色沼泽》《黑罂粟》《沿火焰上升》《向天堂的蝴蝶》《金盔》等。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全军新作品特殊贡献奖、《萌芽》《诗刊》《人民文学》《十月》年度优秀作品奖、中国人民解放军图书奖、闻一多诗歌奖等奖项。诗集《烤蓝》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