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中戏剧
2021-08-30伊尔泽·爱辛格尔
伊尔泽·爱辛格尔(德)
女人倚在窗子边,朝对面望去。风微微地从河边吹来,感觉和平常没什么不一样。她住在顶楼的倒数第二层,街道在远远的下面,就连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的噪音也很少传到这里。就在女人准备从窗边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突然发现,对面那个老人房间里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打开了。天色还不晚,外面还很亮,老人房间里的灯光并不明显,那种感觉就好像太阳底下开着的街灯,又像是灯火通明的教堂里,某个人在窗边点亮的蜡烛。
女人站住了。
老人打开窗子,朝着这边点了点头。
他是在向我打招呼吗?女人心里暗自想道。她所住的房子上面一层是空着的,下面一层是一个工厂,这会儿早就关门了。女人于是微微地点了点头,作为对老人的回应。只见老人又冲着这边点点头,同时伸手去摘帽子,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头上并没有帽子。老人转身消失在了后面的房间里。
很快,老人又出现在了窗前。这次,他的头上多了一顶帽子,身上加了一件外套。他脱下帽子,微笑着向女人致意。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色的手帕,开始挥舞起来。一开始,是轻轻的,接着,越来越激烈。他把身子倾在窗台上,让人不得不为他担心他的整个身体会从窗子里跌出来。女人有些愕然地后退了一步。
这时,窗子对面的老人一抬手,将手中的帽子远远地甩开了。同时,他将围巾顶在了自己的头上,就像一个穆斯林人一样,将自己的头包裹了起来。接着,他将双臂交叉,合在胸前,开始鞠躬。每次抬起头时,他的左眼都闭着,仿佛在向女人传递着他们两人之间的某种秘密信息。女人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切,直到她突然发现,窗子中出现了两条穿着窄窄的、打着补丁的丝绒裤子的双腿。老人在做倒立!当他那满脸通红、满是汗水而又兴高采烈的脸重新出现在窗前时,女人终于拨打了警察局的电话。
老人仍然没有停下来。他披着一个床单,在两个窗子前交替出现。三条街道以外的警局接到了女人的电话,女人在电话中有些语无伦次、声音十分激动,以至于警察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此刻,对面的老人笑得更厉害了,脸上的皱纹堆成了一团。他伸出一只手,做了个模糊的手势,在脸上一抹,随即,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似乎,他的笑容已经瞬间被他攥在了手里。女人一直站在窗边看着这一切,直到警车赶到楼下。
女人气喘吁吁地跑下楼。警车周围已经围了许多人。一群人跟着警察和女人上了楼,有好几个甚至跟到了最后一级楼梯上。他们凑在一起,好奇地等待着——先是有人上前敲门,没有人应;然后按门铃,仍然没有回应。作为训练有素的警察,打开一道门并不是难事——门很快被打开了,干净利落。顺着窄窄的走廊,他们终于捕捉到了走廊尽头隐约的灯光。女人蹑手蹑脚地,紧紧地跟在警察后面。当通往里间的那道门被打开时,只见老人背对着他们,仍站在窗子旁。他的双手拿着一个大大的白色的枕头,放在自己头上,又拿下,不断重复着。那样子仿佛是在告诉什么人,他要去睡觉了。而他的肩上,还披着一块地毯。众人几乎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老人仍然没有转身——这个老人的听觉已经非常迟钝了。女人的视线越过老人,望向对面,她看到了自己家那扇昏暗的窗子。
就像她所想的那样,底下那一层的工厂已经下班了。不过,在她家楼顶上,不知什么时候搬来了一对小夫妻。在他们房间的窗子旁,有一个围着栏杆的儿童床。一个小男孩正站在里面。
这个小孩儿头上也顶着一个枕头,身上披着一个床单。他不停地在床上蹦着跳着,朝着这边挥动着双手,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他先是笑着,接着,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随即,他的脸变得严肃起来,仿佛他在一秒钟之内将自己的笑容攥在了手中。紧接着,小男孩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笑容抛到了所有目瞪口呆的人们脸上。(选自《读者》)
赏析:
当人的视野只剩下一扇窗,精神就会贯注于窗框中的画面,也就会忽略另外的窗;从而对贯注的东西执着一念,整个大脑织满了神秘的网络,蛛丝般,带着天然动物纤维丝的强度和弹性,左右着人的思维判断。
《窗中戏剧》,以独特的艺术构思,借助女人的观察视角,在她自我的精神冲突中,创作了一幕精彩的戏剧。
女人在一个偶然的时间和空间欣赏了对面窗子里老人的怪异动作。老人朝女人的方向点头,她也点头作为回应。老人脱下帽子,掏出一块白手帕挥舞,以至女人担心他会从窗子里跌出来。然后老人将围巾頂在头上,把“自己的头包裹了起来”,又做出双臂交叉、鞠躬的动作。他“左眼都闭着,仿佛在向女人传递着他们两人之间的某种秘密信息”,直到老人做到立、满脸通红又兴高采烈时,女人报了警。但老人的动作并没有停止。女人随警察走到老人的窗后,才看到了事情的真相:原来是老人正在为对面楼上的小孩儿表演,逗孩子玩。
小说到此戛然而止,小男孩儿“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笑容抛到了所有目瞪口呆的人们脸上”,肯定也使女人的精神受到强烈的撞击。老人窗中的戏剧表演,才以全角的方式,补充了女人半角的思维。
偏角看世界,看到的往往是生活或事件的某个片段或侧面,而这样的视角定格,又影响着人的主观判断,从而增加了事件的戏剧性。
女人无疑是这幕戏剧的最佳观众和最佳演员,也是最佳作者。这位女子以自己的视角,为戏剧设计了诸多潜台词,独到的舞台说明就是她的一系列心理活动,这些活动使她的精神河流充满了波澜,形成强烈的戏剧冲突。她的误解,把生活的偶然性通过“三一律”的形式,在一扇窗子的画框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女子观赏的窗中戏剧,舞台为窗,而非整个庭院,这就象征着视野的狭窄性。是她在臆想中创作了属于自己的作品,按照自己的思维逻辑,自以为合情理的抓住了戏剧的欣赏点。她的戏剧语言是肢体语言,戏剧则成了哑剧。剧院之内,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人们,都以无声的肢体,传递着共同的思维推断。
事实上,老人无非是逗小孩儿玩,与其把它称为戏剧,倒不如称作游戏。游戏是儿童化的,充满了童稚之趣,没有深刻的意图或内涵,只有澄澈、干净、鲜活的心灵。生活本是单纯而透明的,但人们通过自己大脑的演绎,往往给这段剧目以诸多的加工与润色,并精心进行了悲剧、喜剧、正剧的不同分类,给生存空间增添了更多的戏剧元素。这正是“窗中思维”意识的产物,视野进入偏角,生活就增多了更多的潜台词和可能性,也就失去了本真,增加了模糊性、复杂性,从而充满了戏剧性。
肉眼的偏角可以纠正,但精神进入偏角,纠正的难度可为大矣。
《窗中戏剧》,以一扇窗的视野,给人留下了咀嚼不尽的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