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进当代小说庄园的秦岭猛虎
2021-08-30王鹏程
王鹏程
许海涛是“跑家”里最著名的小说家,也是小说家里最著名的“跑家”。他开辟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小说新领地,甚至可以说开辟出了当代小说的新领域。他的这类小说,之前或有人偶尔为之,但如此成规模、如此有韵味、如此有魅力、如此有特色和如此有嚼头,绝对是“前不见古人”。如同他《皇后之玺》中那个捡到“皇后玉玺”的孔忠良一样,孑然无侣。
他是“文学陕军”里突然冒出来的一员编外悍将,是一只闯进当代小说庄园的秦岭猛虎。
在我们熟悉而板结的小说原野上,许海涛挟风带雨,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出其不意地带来了新鲜的陌生化的以文物古董为主线为背景的世态人情小说——姑且称之为“文物小说”。其以自己的孔武和细腻,独辟出一片小说的崭新领地,实在令人对这个五陵塬上憨厚朴实、壮硕黝红的胖汉刮目相看。他是三秦大地上走乡串户的跑家、藏家,是以这种独特方式体验小说内核的罗宾汉,他将历史文物带入小说的世界,在小说的世界里展现文物包浆上寓含的风云变幻、人情世态及其冷暖寒热。他不是生硬地将历史和小说进行嵌合,而是用无比的精细和热情,抉发每一道历史纹路的肌理和先人痕迹的温度,表现出盐融于水般的质朴、熨帖和浑然。
许海涛的小说创作,正应了那句格言——“写你手触的东西”。他的《跑家》和《残缺的成全》的热销风靡,也缘于此。许海涛的家在五陵塬上,也在周秦汉唐数以千计的陵墓坟冢之旁,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承载着岁月的印记和历史的密码。五十年的浸染、痴迷、追求与打磨,他揣摩它们、了解它们、熟悉它们,因而能带我们——“来到这样一个文物昌明的枢纽。时间把错综的纹理呈现在风平浪静的水面,美与丑在这里漂浮,道德与罪恶在这里滋生。这单纯的世界,他的表现光怪陆离,存在于每一刹那,正是我们供养的现实。”(李健吾:《咀华集·咀华二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P136)“文物小说”的题材特点固然难以排除传奇故事的猎取,但他的小说并不以此为重心。譬如,《皇后之玺》通过亲历者孔忠良的视角,讲述半个多世纪寻宝、藏宝引发的离奇故事,以此所牵带起的半个多世纪普通百姓的生活变迁和世道人心的更迭流转,以及人生的悲喜离合、命运的跌宕起伏,更令人屏息深思。《游熙古剑》中的“游熙”剑,为武安君——被称为“杀神”的白起佩剑,这把杀气阴重的古董,出土以来,神秘地给每个收藏者都带来了不虞之灾,即使白起的后人白总,也没能跳出这可怕的魔咒。白起“人屠”六亲不认,难道他的佩剑,也附着了这种令人惊悚的兽性与杀气?小说在神秘玄幻的氛围中,滴水不露地涵载着历史与人性的反思。《斯特拉地瓦利小提琴》讲述了世界名琴——斯特拉地瓦利小提琴的神奇遭遇。这把意大利琴师1723年制造的世所罕见的精品,在1967年的6月25日,被一个十几岁的痴迷小提琴的男孩,以40元的价格在西安饭庄附近的“东方寄卖所”购得珍藏。而后,这把琴陪伴着这个男孩,参加市里组织的国庆文艺汇演。因为表演突出,这个男孩又带着这把小提琴参加了北京的元旦汇演,并赢得了满堂喝彩。诡异的是,这把小提琴也在这次进京演出后被人掉包,成为这个小男孩大半生的心灵至痛。二十来年后,这把小提琴拍出25万美元的价格,流入美国,主人全家也被买主帮忙移民出国,而最新行情竟然是1590万美元。这把小提琴,既是世所罕见的珍宝,也是检验人性的校音器,见证了浩劫时代人性和良知的黯淡与泯灭。
福楼拜说,“杰作的秘密在于作者的性情与主旨一致”。许海涛是跑家,是藏家,藏品和古董已同他的生命融為一体。他讲起每件藏品和文物的前世今生,就如同讲述自己。他说:
散落在民间的一件件古董,都镌刻着一个个故事。这些故事就是历史,就是乡愁。跑家走村入户收古董,藏家坚守根脉和乡愁。藏家的故事,总能让我们穿过历史的沧桑,透过一件件遗存的实物,领悟生命的真正意义和生活的本真。
他完美地实现了自己的期待甚至超越了自己的预设。《藏家》中13个中短篇,在冷静之中悠然成熟,无不以生动的细节、饱满的人物、鲜活的语言,在宏阔的历史背景中,呈现出人性的明澈与幽暗,获得了味之不绝、品咂不尽的艺术蕴藉。其不仅仅是对散落在民间的文物古董的怜惜、呵护和珍爱,更在见证、传播古老周秦汉唐文明的历史蕴藏和文化欣喜,藉此擦拭历史蒙蔽在人性上的灰尘,唤醒我们心灵深处淡化的民族记忆,审视和衡量我们先祖们创造的文明的伟大处和不足处。
许海涛的小说令人称道和折服的,还有他那筋道饱满、韵味醇厚、生动鲜活的关中方言,以及由之所形成的极富张力的叙事方式。许海涛小说叙事中的陕西方言呈现,继柳青、陈忠实、贾平凹等人之后,达到了一个全新的境地。正如诗人董信义所言:
海涛的小说语言中刻意采取民间语言与古典汉语相结合的表现形式,把民间口语极致化,把古典汉语时尚化,使笔下的老物件有了古色和活色,把一个死的不能说话的物件变得通灵而有神性。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这也奠定了小说具有经典元素的前提。
确如此言,方言写作既给许海涛的小说带来巨大的艺术魅力,同时也因沉浸带来某种叙述和思考上的局限。我们知道,语言是存在的家,是思维的直接实现,也是思想的枷锁,尽管许海涛不乏现代精神和理性思考,但还是不由自主流露出对前现代文明的沉醉和对方言土语的赏玩,这势必会影响到了小说的容量和深度。此外,过度地追求唐宋传奇和聊斋志异的传奇性效果,也使得个别篇目多多少少具有炫异猎奇的迹象。不过,上述这些缺憾,如同月亮上的荫翳,无碍于《藏家》以及其“文物小说”自带的难以遮蔽的光芒。
许海涛是热情的跑家,是孤独的小说家。唯其热情,所以倍加孤独;唯其孤独,所以倍加热情。他热情地寻找着珍视着秦汉大地上散落在民间的古董文物,孤独地执着地以卓尔不群的小说笔墨守护着、传达着先祖的荣耀与光华,已经彰显出一位优秀小说家的宝贵素质与灿烂气象,是一只无意闯进当代小说庄园的、令人不得不瞩目的秦岭虎!如果这只体型和容量巨大的蹲踞在周秦汉唐陵阙下的巨兽能继续昂首阔步,我相信,假以时日,这只秦岭虎会更加威猛——如辛弃疾所言——“气吞万里如虎!”
(作者系西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