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姨妈是被什么文化塑造的
2021-08-30桑大鹏赵琬茹
桑大鹏 赵琬茹
法国著名思想家,女权主义运动的代表人物西蒙娜·德·波伏娃曾有著名论断:
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在生理、心理或经济上,没有任何命运能决定人类女性在社会的表现形象。决定这种介于男性与阉人之间的、所谓具有女性气质的人的,是整个文明。只有另一个人的干预,才能把一个人树为他者。
其观点大意是,女人是被塑造的,是被文化、文明强力塑造而逐渐形成的。在此过程中,强大的男权中心主义文化按自己价值观干预、设计女性,女性被迫接受特有的伦理价值、心性人格、行为方式乃至身体形态,最后形成女性特有的命运,成为全面丧失了自身性别主体性的“他者”。此种男权中心主义具有浩瀚无边的内空,“塑型”女性的阴谋无处不在,绝大多数女性无法意识到此种阴谋,无意间居然甘愿顺服此种塑造,甚至与此塑造同谋而生成被赞美的“贤妻良母”,文化允诺了贤妻良母才是女人生命价值的最终实现,必将因人们的赞美而获得至上的幸福。
以此观察思考高士林中篇小说《那一湾湖汊》的女主角“表姨妈”,正是女性内化男权中心主义后的经典个案,值得品味。
工具
一位20岁的妙龄少女于懵懂中与一位渔村农民结婚冲喜,结婚当晚惊见丈夫害痨病已深,被远房侄儿水伢扶着拜堂,少女虽与水伢年龄相当,按辈分却是水伢表婶,水伢称之为“表姨妈”。表姨妈虽然心中后悔,却也无从选择。有着相同命运的婆母一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扫帚背着走”的教导,使之从此安心服侍痨病鬼丈夫,五年间遍寻中药增强丈夫生育能力,生下两个儿子,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随后,丈夫撒手人寰,25岁的表姨妈成为年轻的寡妇,与婆母一同拉扯两个儿子艰难度日。
小说叙述表姨妈虽有名字“芸香”,但芸香之名却很少提及,始终标以“表姨妈”之称,就是关联起与水伢的伦理关系。表姨妈并无属于独立女性的自我主体性,她的全部生命、价值、心性、命运都处于文化伦理的塑造与建构中。
表姨妈与痨病鬼渔民结婚,首先是被当作冲喜的工具使用的。与有病的丈夫用结婚的方式冲喜治病是否有效,至今没有心理科学的依据,但民间习俗坚信这一条,而表姨妈似乎并不拒绝,可见她也被习俗所同化而甘心成为工具,具有被习俗同构的心理基础。因结婚而来的男女两性愉悦退居其次,工具之用被突出。
表姨妈的第二种工具之用就是传宗接代。这是男权社会对女性最重要的价值认定。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虽是对男性的责难性要求,但生养后代卻必须有女性合作才能完成,于是为了传宗接代的目的男性可以妻妾成群,而女性则成为达成目的的工具了。重要的是,表姨妈的婆母早已适应了此种工具性并将此种“适应”传递给儿媳,她的担忧是“唯一的这根独苗又如此多劫,难道真的要到他这一代断了香火?”于是婆媳俩遍寻中医激活、提升病夫的性能力,终于使表姨妈完成生育任务,但病夫也耗竭生命撒手人寰,不过这并不重要,因为传种的任务已完成。整个事件中,传宗接代的文化理念远远高于人的生命甚至男人的生命,女性的生命更是等而下之,女性的主体性完全被消解,彻底沦为工具之用。可怕的是,婆媳俩都将此种文化理念化为内在的自觉,“自觉沦落”是传宗接代的文化伦理塑造表姨妈而生成的另一种心性。
表姨妈的第三种工具之用就是服侍病夫。 “从第二天起,便开始为夫婿煎中药,细心地侍前侍后”,“表姨妈想的是怎样过好日子,怎样让病恹恹的丈夫一天天好起来,怎样让一个充满阴霾的家不再死气沉沉而鲜活起来。从此,表姨妈用她柔弱的双肩,撑起本不该由她来撑起的一片天空”。如此,服侍病夫成为表姨妈生活的日常和惯性,“表姨妈总是耐心耐烦地替丈夫擦洗,她已经习惯于这样侍候自己的男人了。她认为这就是命,婆婆所说的命。命中注定了的事,是没有办法改变的,那就只有认的份儿了”。甚至丈夫死后她仍然处于这种惯性之中:“送走丈夫后,表姨妈心里空荡荡的,每天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似的,时不时还把药罐洗净准备去煎中药,可每每到房里拿中药时,才发现这是再也不需要做的事了。”
表姨妈之所以如此勤谨地服侍病夫,当然是源于某种固有的心理认知:
在表姨妈的心中,丈夫活着就是一个完整的家,即便是病恹恹的很少甚至不能做那事,但毕竟是她男人,男人是女人的撑天柱,女人是要依附男人的,女人能刚强,那是因为女人的背后有男人支撑着。可是现在,她的男人不在了,自己一夜之间就成了寡妇。寡妇,多么可怕呀!表姨妈越想越伤心,越伤心哭得就越凄婉。
表姨妈的此种心理认知其实是传统伦理千百年来灌输的结果。古典中国自古践行着“三纲五常”之说。此种伦理哲学长期灌输的结果是塑造了表姨妈以丈夫为天、为自己精神支柱而以屈从之心服侍病夫的“贤妻”品格。
表姨妈的第四种工具之用是养育子女。生下大儿狗货和小儿水生后,表姨妈与婆母共同艰难拉扯两儿长大,不料婆母被人性侵投水而死,家里家外全部重担都落在表姨妈身上,其间虽有水伢的帮扶和生产队照顾,但物质的普遍贫困只能为表姨妈的孤贫家庭带来更大的压力,况复丧夫丧母导致内心被孤独和空虚所煎熬。就是在此种物质赤贫和精神危脆中,表姨妈走过漫漫长路,养育子女长大,是文化和生活赋予表姨妈忍苦的心性度过了漫长时光。
命运
中国的文化伦理有一种灵活而强大的选择与“塑型”功能,针对女性心理,它能灵活地设定表姨妈的工具身份,使之在行使生儿育女、服侍病夫、养育儿女的过程中塑造表姨妈顺服、退守、贤良、甘愿为奴的心理性格,并理所当然地接受工具的身份与命运。而有何种心性,就必有与此心性相应的行为与命运,故心性、行为与命运互为表里。
在传统文化的罗网中,表姨妈已然形成了其自身特有的文化心性,也就是上述提到的顺服、贤良、忍苦、自觉工具化的心性,这些心性必然会外化诉诸实践中,而这种实践又必将依托人物的行为表现出来,进而影响到人物自身的命运。就表姨妈而言,这些主要表现在其滋生出感恩心理并实施报恩的行为上。此种行为主要体现在她与侄儿水伢的关系展开中。
被表姨妈的青春美貌所吸引,侄儿水伢尽力为表姨妈一家纾困:帮助解决表姨妈一家衣食之需,动辄提来他从湖汊中捕获的鱼;帮助照看两儿;动手解决繁重的家务;出面解决表姨妈在生产队的出工安排;时或送与表姨妈惊喜的小礼物,等等。与侄儿年龄相当、丧夫丧母的表姨妈虽深陷孤贫,但在侄儿的尽心关照中还是体验到了人性的温暖,因此,出于女性内在的本能,以及受外在文化熏陶而形成的感恩的心性,她选择爱上了侄儿——而这个选择,最终改变了表姨妈整个的人生轨迹。从文化的视角而论,表姨妈选择水伢多是出于以“涌泉之水”报以“滴水之恩”的报恩伦理,意即,表姨妈的选择本质仍是一种文化的选择,所以,她接受了侄儿水伢的爱情,适逢水伢的媳妇也因车祸遇难,于是二人在村民的疑猜中生活在一起。由于悖伦而害怕遭遇舆论谴责,他们只能保持偷偷摸摸的地下关系。
表姨妈到村小学食堂服务,在独居的房里与侄儿偷情被儿子水生发现,于是久被怀疑的乱伦关系大白于天下,受到双方儿子和社会大众的鄙弃。二人忍辱扶持各自的儿女成家立业后,水伢提出抛开家庭到湖汊流浪,表姨妈考虑到自己已不容于社会,只有水伢是唯一的依靠,于是欣然同意水伢建议,从此开始二十年的湖荡漂泊,此时表姨妈已是40余岁的中年女性,她选择了一种与水伢一同漂泊的命运——她用自己的整个后半生来回馈水伢前期对自己的付出。
这二十年居无定所的湖汊隐居大约是表姨妈最为幸福的岁月。此间有真挚而无畏的爱情,有贫困而自由的生活,有寂寞和充实的内心。小说写道:
在那湾湖汊中生活了近20年,这么多年来表姨妈好像一直没有认真地梳理过究竟哪来的勇气,让她背叛了世俗,背叛了伦理,背离了亲人。在她浅浅的意识里,好像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而然。
的确自然而然,在世俗的鄙弃、水伢的引领、本能的驱动中,表姨妈不费多大神智而选择与水伢浪迹江湖,构成了自身被世俗伦理边缘化的命运。此种命运的最终形成与其说是表姨妈选择的结果,毋宁说是伦理社会对这种选择的惩戒。文化就是以此种惩戒向其余女性显示自己的威慑力,确保自身继续塑造女性的能力与不受挑战的尊严。
但此间也有刻骨铭心的思念,他们思念各自的孩子,于是决定将20余年省吃俭用存下的2000元积蓄由水伢送给各自的儿子。不料水伢在向自己大儿子建华家的门缝里塞红包时被建华误以为是小偷而棒打,了解真相后的建华仍然将其扔进猪圈。此后,表姨妈费尽全力才将水伢救回船上,他们终于知道自己仍然不被儿女原谅,彻底死心,接受了被亲情孤立的命运。
表姨妈与水伢继续漂泊湖荡,不料水伢染上鼠疫,表姨妈用药不当,水伢暴死,表姨妈肝肠寸断,埋葬了水伢后投水自尽,被人救起,表姨妈再次陷入彻底的孤贫。
如此,表姨妈出于柔顺与感恩心性的选择,经历了工具化、边缘化、孤立化、孤贫化的命运。“孤贫”是其一生命运的主调:丧夫丧母、儿女鄙弃、世俗侧目、一生贫困,而水伢的抚慰只是使此种孤贫更加令人惊心。表姨妈在与病夫生活期间作为传宗接代的工具生下两个儿子,对水伢的爱慕不动于心,严守女人贞操,不可谓不是贤妻;她在丧夫丧母后独立持家,拉扯两个儿子成家立业,其间受尽屈辱,不可谓不是良母;表姨妈在完成如上工具任务后又出于文化所认可的感恩之心与水伢携手浪迹江湖,正是人性与良知的流露,不可谓不具人性光辉。然而,一个具有柔顺美德、责任担当和人性光辉的美貌女子落得如此惨淡命运,表明文化向贤妻良母允诺的至上幸福之最终落空。
传说
表姨妈与水伢的关系之被世俗非议的现象在现代文明普及的八九十年代终于有所缓解,严冷的伦理扼杀渐次松动,一度仇恨母亲的水生在结婚成家、养儿育女之后,终于能够体会母亲的艰难。
在水伢死后的第三年,继续隐居的表姨妈因某段时间连续梦到水伢,心中的隐痛难以排解,决定到水伢葬地去祭坟。但此时的湖荡早已被村民承包,水泥路四通八達,新围成的小块水域星罗棋布,已成旅游景点,早已非复惜时,埋葬婆母与水伢的坟地已不可见。表姨妈寻找中巧遇水生的儿子即自己的孙子何泽,何泽回家找来父亲与婆婆相认,无意中向婆婆叙述了这一旅游景点的相关传说:
何泽说,现在沉湖九湾十八汊,都开发改造了。现在基本上没有荒湖荒汊荒沟、荒地荒坡荒滩了。一条主路有几十公里,随河道并行,贯通整个养殖基地,您看,这公路就像纽带,把这里的一切都连在了一起。水路陆路相济,一切都遂人愿了。不过,还有一个湖汊保留原样。保留下来的原因,据说,那湾湖汊曾发生过一个很凄美的故事。说的是一个老太与一个老爹相爱的故事。
老太与老爹本是婶侄关系,不知是命运作弄人,还是老天有意安排,老太年轻时嫁到了一个不幸的家庭,虽说不幸,但她结识了她夫家的远房侄儿,就是故事中的老爹。这远房侄儿的出现,彻底改变了老太的命运。侄儿事无巨细地替老太着想,全心帮助老太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侄儿的善举深深地打动着婶婶,婶婶的美丽深深吸引着侄儿,那种惺惺相惜,心心相印的幸福感时常在他们两人心头荡漾。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心与心的相撞,虽然愈来愈紧,但毕竟有一个分寸,毕竟没有超越一个度,因为他们是婶侄啊;所以一切的倾慕都埋在各自的心灵深处。然而,天有不测风云,25五岁的婶婶成了寡妇,26岁的侄儿失去了妻子,相同的劫难、相同的命运搅乱了他们的生活,改变了他们的现状。由于世俗,由于伦理,他们只能偷偷地相爱,不能重新组合一家。等到老太的孩子都成家立业,自立门户后,他们冲破的世俗,违背了伦理,背叛了亲人,漂泊在这芦苇荡的荒滩二十多年相依为命,不离不弃。可是,幸福的日子总是有限的,老爹突然病故了,老太把老爹安葬在那个湖汊的坡上后,就一头扎入湖水中……是一个好心的人救了老太。后来老太远走他乡。再后来,那个好心的人就把那个湖汊给承包下来了,他不让谁改造开发,他说要保留那感人的故事,等到有一天,这里成了旅游区时,那湖汊可是一个好的景点呢……
多么动人!但又多么讽刺!表姨妈的故事居然成为传说来点缀旅游景区、吸引游客增加景区旅游收入了!她是不是又被“用”了一次?而且还将无数次地被“用”下去?综观这个传说,有如下意谓:1.世俗的伦理尺度似有所宽缓,居然能够叙述一个侄婶非伦故事;2.故事以传奇的叙事方式出现,传奇强调了表姨妈婚姻存续期间二人各自严守的伦理边界,这意味着讲述者特别在意侄婶的贞操与忠诚,而将他们的关系纳入伦理许可的范畴之内,语言虚构的意义大于现实意义。现实能否容忍此种非伦还真是两说,或许还将排摒;3.侄婶为情而终的故事只能以传说的方式存在,突出的是侄婶率性而为的真性情,此中无关伦理,仅关风月。浪漫风月压倒了伦理的严冷——文化巧妙地从曾经的阴险肃杀中脱身出来,以播撒至爱传说的方式再次赢得黄袍加身,继续领有男权中心主义的尊严;4.与此同时,传说将为旅游景区点缀动人的色彩,提升景区的文化品位,实用价值自不待言。
读者可以设想,当儿子水生最终体谅母亲的困苦后,他们母子是否能够生活在一起?我想不能。表姨妈已被世俗、伦理塑造出了一个完全独立的文化人格,文化主体已置换和遮蔽其精神主体,在任何时候都代行精神主体的职能,而与诸多情境格格不入:1.表姨妈已形成对水伢一往情深的精神向度,这是表姨妈在种种苦难中再次选择的被文化认可的“从一而终”,此种精神向度在陌生的环境中只会倍感孤独,每一熟悉的细节只会加深此种孤独;2.表姨妈适应了二十年湖荡浪游的自在,这是文化认可的“独身自处”“穷则独善其身”之理念,儿孙绕膝反倒使表姨妈感受到被束缚的困顿;3.表姨妈习惯了一无所有的贫困,这是文化认可的“贫贱自安”“君子固穷”理念,物质的繁荣有可能使她无所适从;四、有关自己的传说每一次被讲述,都有可能使自己回顾过往的悲酸,提醒生命的幻灭感而漂移于自己唯一的情意支点,强化生命的苦涩与沉痛体验。
是故,回到水生的家庭将会使一种真正的精神人格更深地陷入孤独之中。文化,又一次以传说的方式使自己塑造的女性人格再次被边缘化,表姨妈已难以重返人世。
《那一湾湖汊》采用双层叙事结构,从水伢死后三年表姨妈因连续梦到他而准备前往其葬地祭奠开始,将表姨妈前往祭奠的动作过程分段叙述,每一段都关联起表姨妈的历史往事,构成现实与历史连续推进的平行蒙太奇结构,使文本意义的发生具有强大的纵深感:一方面展示表姨妈现在的精神状态;一方面解释此种精神状态得以形成的历史与文化因由,此种现实与历史关合的精妙讲述方式深度揭示了男权中心主义塑造女性人格的文化力量,提供了“女人被塑造”的文学样本,具有社会学的实证价值。对这种价值,我们既主张大家正视与思考,也希望大家从其他视角换位思之。
(作者简介:桑大鹏,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文艺学与佛学研究;赵琬茹,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2020级研究生,文艺学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