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家宝

小河丁丁

那是一座小石山，位于湖南老家县城边缘。论垂直高度，不过是几十米。论方圆，也才几百米。然而终年郁郁葱葱，晨昏雾气腾腾，一派钟灵毓秀。我每次望见，就总想上去。

可是怎么上去呢？植物那么茂密，岩石那么陡峭，虽然被新城区的楼宇包围，分明还是野山莽林，没有修筑台阶道路。

那天吃过中饭，我出门散步，不知不觉走到小石山东端。只见山头被炸呀挖呀，早已残缺不全，祼露的石头和黄土触目惊心。附近工地上的泥土、石头和垃圾，正一车一车运来，倒进山脚沟壑。

然而当我登上小石山，在高低错落的岩石上攀爬，心中充满惊奇——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无处不是奇石！它们隐藏在密林中，经由风霜雪雨数万万年锲而不舍的改变，变得坑坑洼洼奇形怪状，任何一块，假如陈列在金碧辉煌的展厅里，那都是上佳的艺术品，尽显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好好看看吧，多少美丽的石头已被毁掉……我用目光爱怜着四周的石头，爱怜着长在石头上的牛耳草、鹿角蕨、苔藓和树木藤萝，默默叹惋。我能做什么呢？一介书生……而且明天就要离开老家，到广东去……正要离开，瞥见不远处似乎有路。过去一瞧，那是用脚走出来的隐秘小径。

我往幽深处探访。风和日暖，曲折穿行在山径茂密的树荫下，却肌肤生寒。小石山似乎被施加魔法扩大了数倍，处处怪石踊跃，小峰如林，山径弯弯岔岔，时隐时现。我担心迷路，到了转弯分岔的地方，就记一下景物特征，这儿要过石缝，这儿有株大树，这儿长着竹丛，这儿横着粗藤……

忽然，眼前耸立一块巨石，少说有几千吨重，比一间亭子还要大，高出树梢，直逼云天。这儿就是顶峰吗？想要攀上去，但它被荆棘笼络，成为禁地。往另一边绕，又见到一块巨石，比刚才那块稍矮，而且有斜坡。当我往上爬的时候，不经意一低头，只见脚下一个面盆大的石窝，里面全是小石头。

我拿起一块小石头，才馒头大，凹凸有致，好不玲珑！又拿起一块，同样可爱。再拿起第三块，第四块……似乎有十几块呢，这么好看的小石头，整整一窝。

我想起我的梦来。我从小爱捡奇石，大奇石无法对付，就总想捡到小奇石。长大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梦见捡小奇石。这次的好运，可不是在梦里出现过！

这个石窝分明就是小石山的心窝，它对我如此盛情，把心窝里的宝贝给了我。

我心跳加速，呼吸变得紧促。

可是这么多小石头，两只手怎么拿呢？不远处有一片塑料膜挂在树枝上，像是被风吹上山的，我拾了来。然而塑料膜太薄，才兜了几块小石头，一提就破，一块小石头漏出去，差点儿滚进深深的石缝。

好想把圆领衫解下来包石头！如果我是小孩子一定这样做。可我是大人呀，光着膀子，在山上怕蚊虫咬，下了山又怕不文雅。

我把小石头连同塑料膜放回石窝，出山找袋子。快到路口，脚前一块孤生石闪入眼帘，比巴掌略大，形似双峰，我匆匆拿起来放在显眼的地方。然后走出路口，从垃圾堆里找到一个手提袋、两个塑料袋，掉头去装那些宝贝。

先前进山的时候一路留意景物，出山的时候又拾了断枝扔在岔路口，然而，那些景物一处也不能确认，亲手扔的断枝也不见了。

这座山不大，多找找总会找到吧。然而我左转右转，在岩石上攀来爬去，在植物缝隙里拱来钻去，怎么也找不到先前那个石窝。更糟糕的是，我连通向小石山东端的路线也弄丢了。举目搜寻，四周的石头草木都是那么相似……

这么小的石山，我硬是迷了路！

在山上迷了路，下了山就不怕。我见到路就往低处走，不一会儿就下了山，这儿是小石山北面。我绕到东端的路口进去，把那块双峰石用手提袋提着。可是，我又迷路了，只好又往路低处走，路线跟上次不同，居然又从北边下了山。

天色将晚，我只能回家，家中有客，双峰石都来不及细看。

第二天早上，妻子打点大包小包，我第一宗往楼下搬的就是双峰石。谁知我上楼搬了第二宗东西下来，石头就不见了。那一刹，我仿佛被剜了心一般，极为痛惜。一位大妈走过来，是小区里的清洁工，说：“我以为是不要的……”原来她把石头扔在花坛树下，把塑料袋拿走了。我慌忙过去捡拾，真幸运啊，它只被磕掉瓜子皮大的一小片。

下午到了广东，进了家门，我把双峰石捧出来细细观赏，这是一块多么难得的石头啊！通体青灰，布著淡红脉络，点缀着黑的、绿的苔痕。大峰略成三角形，巍峨雄壮，小峰斜着几道沟壑，极为险峻。两峰之间峡谷深深，崖壁还有石缝和孔穴。底部两端有支撑点，便于摆放，大峰下方往上凹陷，形成半月形的溶洞。

小石山叫我看了藏在心窝里的宝贝，却又让我再也找不到，是怨我不舍得解衣包石吗？临别赐予这块双峰石，是终究不忍心使我空手而归吗？我不禁对着双峰石，对着老家的小石山，默默感激。

我把双峰石泡在水盆里，用旧牙刷细细洗刷。女儿走过来，说：“这个我喜欢，从缝隙里把泥土刷出来，有成就感。”我把旧牙刷交给女儿，说：“这是传家宝，我收藏的这些石头，都是亲手捡来的，将来传给你和弟弟，子孙后代可以欣赏。”而后说起清洁工增添的小插曲，女儿就笑了，说：“我们家的传家宝，在人家眼里，价值还比不上塑料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