豉虫

韩开春

我小时候在老家时庄，最喜欢的一位老人外号老葛大，是我外公的堂哥哥，我喊他大舅爹。他会讲各种奇奇怪怪的故事，那段时间，我甚至怀疑他的肚子不是用来装饭的，而是专门盛故事的。有这想法的好像并不止我一个人，就连好多大人都说：老葛大是个故事篓子。

老葛大讲得最多的是神仙故事，其次是狐仙和其他妖魔鬼怪故事，然后才是人间各路英雄豪杰以及侠客的故事。在他讲的神话故事里，有许多长相很奇特的神仙，让你不得不佩服古代劳动人民的想象力。这其中有三头六臂的，如托塔天王李靖的三儿子哪吒，还有纣王的大儿子殷郊等人;有背上长翅膀的，如周文王的干儿子雷震子;还有脑门上长了第三只眼的，如马王爷、王灵官、闻太师等等，其中最有名的还得数二郎神杨戬，在与大闹天宫的孙悟空那场惊心动魄的打斗中，猴子的各种变化都被他的这第三只眼识破了，真是好厉害。

但提到眼睛最厉害、长相又最奇特的神仙，我觉得还不是杨戬，而是另外一个跟他同姓的。此神仙名叫杨任，原先是商纣王手下的一个大臣，因进谏劝阻商纣王修建鹿台，被纣王剜去了双眼而死，后来被元始天尊的徒弟、杨戬的师叔、玉虚十二金仙之一的清虚道德真君所救。道德真君用两粒金丹放在他的眼中，使其眼窝中长出了两只小手，手心里又长出了眼睛。

眼窝里长手，手心里长眼睛，这样的形象不要说亲眼所见（当然你也见不到），就光凭想象，都会觉得很怪异。

我后来又听说日本的民间传说里也有这样的一只妖怪，叫作手之目，生前是个盲人，死后变成了妖怪，在手心里长出了眼睛。这个妖怪的经历跟杨任有相似之处，都是生前眼盲、死后在手心里长出了眼睛。我很怀疑当年编出这个传说的日本人是不是听过中国的这个神话故事而受到了启发。不过他们的这只妖怪还是不能和我们的神仙相提并论，手之目只是在正常的手掌中间长出了眼睛，而杨任却是在眼窝里长出了小手，小手的掌中又长出了眼睛，原先的两只手还在，并没有什么变化，所以，光从外形上看，杨任的模样要比手之目更加与众不同一些。更重要的是，日本妖怪手心里的眼睛除了正常眼睛的功能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特别之处，而杨任的眼睛却不同，可以说是加强版的眼睛，功能比正常的眼睛提高了不知多少倍，不仅能看到人世间的景象，还能看见天庭和地下的东西，你说牛不牛？在某些方面甚至比杨戬的第三只眼睛都强，杨戬的那只眼睛虽然能透过现象看本质，但也仅限于在地上，地下的东西他看不到。所以在围剿纣王手下渑池大将张奎的那场战斗中，杨任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因为张奎擅长地行术，会在地底下跑，地上的人看不到他，只有杨任可以。

可以这样说，光比眼睛，杨任是天上地下独一份，没有谁比得了他，人比不了，神也不行。

但可能连杨任自己都没想到，他的这一在天、地、神三界中足以傲视群雄的超能力居然在人间遇到了对手。更让他想不到的是，有这能力的还不是一个而是一群，或者说是一类，更过分的是，它們居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别说什么“人物”了，它们甚至连“大”都沾不上边，提起它们的名字来，不要说如雷贯耳了，许多人可能连听都没听说过。

它们常年生活在水里，更准确地说，是生活在水面上，偶尔潜入水中，有时也会张开翅膀在空中飞上一会儿。更多的时候是好多只聚在一起，在水面上打转转，看上去很欢快的样子，好像是“在开舞会”（法布尔语）。

提到了法布尔，我想大家都知道了，我说的是一群虫子。

不知道了解了真相的杨任会不会感到失望，怎么说自己也是一位神仙，现在居然被一群“蝼蚁般”的小虫子抢了风头，这事搁谁身上可能都会有点不爽。

其实杨任真不用纠结，也不用为小虫子抢了自己的风头而感到不爽或是难为情，输给小虫子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虽然虫子个头上跟人比起来是小了点，但这不代表它的能力不强，就比人类或者神仙差。举个简单的例子吧，蜻蜓可以在天上飞甚至悬停，人类有谁可以做到呢？人类后来发明了直升机，还不是从它身上得到了启发？直升机的形状都像是一只大蜻蜓。还有那个令人讨厌的苍蝇，同样毫不起眼，但它眼睛的反应速度却要比人类快了好几倍。这也是人类很难抓住苍蝇的一个重要原因。你自以为很快的速度，在苍蝇的眼里简直慢得可怜——类似于我们看慢镜头电影，还没等你靠近它，人家早就计算好了逃跑的路线。

何况杨任并没有真的输给虫子。这种虫子的眼睛并不是真的如杨任的眼睛那样牛，可以同时看到天上地下的情景，它只不过是可以同时看到水上和水下的东西，跟杨任的眼睛比起来，还是有不小的差距的。不过就是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起码在自然界真实存在的动物中算是独一无二——这也是我拿它来和杨任相比的原因。真实的情况是它比不了杨任，但可以称得上是动物界的杨任，或者水虫中的杨任。

水虫中的杨任在长相上并没有神话传说中的杨任那样怪异甚至可怕，它并没有在原本应该长眼睛的眼窝里长出两只爪子，然后再在爪子上长出眼睛来，给人的感觉是：它不在外形上与神仙追求一致，在该长眼睛的地方还是长了眼睛，乍看上去和其他的昆虫没有多大的区别。它追求的是实质上的一致：杨任可以同时看到天上地下，它可以同时看到水上水下。

但它既然具有其他水虫不具备的本领，那一定也会有与其他水虫不同的地方，这个不同之处还是表现在它的眼睛上。它的眼睛是一种复眼，所谓的复眼是相对于单眼来说的，表面看上去像一只的复眼其实是由数量不等的小眼组成的，但复眼并不是它的独特之处，好多昆虫都是复眼，如我上面刚刚说过的蜻蜓、苍蝇等。大多数复眼的昆虫都只有两只复眼，唯独这种水虫中的杨任却有四只，这才是它与众不同的独特之处。但一般情况下，它的这四只眼睛并不容易被人发现，这也是大多数人认为它的长相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主要原因。可能是因为它的个头太小，人们平时不太注意到它，看它在水面上转悠，水面上露出两只眼睛，就误以为它也只有两只眼睛了。这本来也没什么，人们很少见到四只眼睛的动物。虽然有时也会听到有人叫某人为“四眼”，但那也多是对戴眼镜的人的戏谑，并不是谁真的长了四只眼睛。所以人们看到这种小虫在水面上露出了两只眼睛，谁会想到它居然另外还有两只眼睛呢？

也难怪人们会被它骗，它的另外两只眼睛长在靠下一点的位置，平时都在水下，并不露出水面，只有你把它抓在手里仔细看，才会发现真相。

这下你该明白了吧？其实这种水虫中的杨任并不具备神仙杨任那样的特异功能，可以用一双眼睛同时看到天庭、地下和人间，它是因为长了两对复眼，一对在水上，一对在水下，水上的眼睛看水面上的情况，水下的眼睛看水面下的情况。

它并不是刻意想欺骗谁，它这样做，是因为这对它非常重要，起码在大多数情况下能保证它的安全。因为它毕竟个头不大，无论是水下还是空中都有欺负它的敌人，这样它就可以同时发现来自这两方面的敌人。水面上的敌人来了，它可以迅速潜入水底;水下的敌人来了，它又可以扑扇翅膀飞向天空。

它的样子，活像一只袖珍的龙虱，也就是我老家人所说的水鳖虫。如果要说它们有什么不同，就是这种水虫个头太小了，小到只有一只豆瓣大小，有人也许要问，个头小不可能是它的小时候吗？还真不可能。昆虫不像其他的动物，从小到大都一个样，只是大小不同。昆虫的发育分为几个不同的时期，这叫变态，变态又可分为完全变态和不完全变态。这种水虫是完全变态，我们看到它在水面上到處乱游像只豆瓣的样子时已经是它的成虫期了。也就是说，它从蛹里出来就这么大，一直到死，也就这么大了，不可能在体形上再有变化。所以，个头大小是它与水鳖虫的一个重要的区别。另外一个区别是水鳖虫多在水下活动，而它多在水面活动。除了这些，它们还有一点明显不同，水鳖虫的两条后腿很长，而它是两条前腿比较长。

它的名字叫作豉虫，又叫豉母虫，也有人叫它豉甲。关于它这名字的来历，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得明白：“此虫正黑，如大豆，浮游水上也。”“今有水虫，大如豆而光黑，即此矣。名豉母者，亦象豆形也。”意思是说，豉虫因为身体颜色是黑色的，像大豆的形状，所以得到了这样一个名字。

我倒是觉得如果仅仅是因为它的体形很像大豆而得了豉虫这个名字的话，那还不如干脆直接叫它豆瓣虫更加合适。之所以叫它豉虫，可能不仅仅是因为它颜色发黑，还因为它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我们查现代汉语词典，关于“豆豉”的解释是这样的：“食品，把黄豆或黑豆泡透蒸熟或煮熟，经过发酵而成。有咸、淡两种，都可放在菜里调味，淡豆豉也入药。”这就明确告诉我们，豆豉是有味道的。而豉虫也是有味道的，它在受惊时会排出一种乳液，这种乳液不太好闻，对于它来说，可能有保护作用。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