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飞过麦草街
2021-08-30李长菊
李长菊
几十年过去了，我依然无法忘记飞机飞过麦草街的情景。
那么大一架飞机，飞得那样低，轰隆着，从麦草街的天空飞过。那天恰好是星期天，我们正在大街上玩。那天很热，我们躲在树荫里，玩树叶和石子跳棋。我们先是愣住，然后就惊呼着站起来。有的跳上石碾，有的爬上柴垛，有的上了树……我们都想看得再清楚一点。
“我看到飞行员了，他还对我笑呢。”
“什么呀，你说飞行员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当然是蓝色的。”
“什么呀，才不是呢。应该是黄色的。”
…….
那天上午，我们兴奋不已，纷纷描述着自己看到的飞机。谁也无法说服谁，都觉得自己看得最真切、最细致。
“要不这样，我们把自己看到的飞机画出来，看谁画得最像。”大满一挥手，像个将军一样说道。他说话的时候，就站在街上的石碾上。
“哎呦呦，大满你这个混球呀，你把石碾弄脏了，我们咋碾米呀？”冬至娘像看到怪物一样，瞪大眼睛斥责着大满。
“娘，刚刚飞过一架飞机，那么大！你看，飞机拉的烟还在呢。”冬至冲他娘一边比划，一边抬头看天空。
我们也都抬头看天空。飞机拉的烟当然还在。一道白白宽宽的机尾云，浮动在天空，像游动在大海里的一群白鸭。我们都不再争论什么，我们都抬头看天空。我们都在回想刚刚飞过的那架巨大的飞机。此时，好像它不是飞走了，而是隐藏在了白烟后面。我们只要盯住白烟看一会儿，它就会再度出现。
“哦，这么宽的烟，一定是一架大飞机。”冬至娘嘟囔着。
“你没看到吗？就在刚才，那么大一架飞机，轰隆隆地飞了过来，好像要停在我们村一样。”大满还是一脸兴奋。
“我哪有工夫看飞机，我忙着呢。”冬至娘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可她的表情让我们觉得不可思议。那么大一架飞机，那么大声音，你竟然听不到，不出来看看？这让我们都觉得冬至娘有些那个。在我们看来，除非耳朵有问题，没有谁听不到。
“兔子一定没听到。”大满忽然笑着说。
“兔子一定也没出来看。”我说。
“他要出来看，他就不是兔子了。”冬至擦了一把汗水说道。
“我们去找兔子吧，看看他到底看到没有。那么大一架飞机呀。”大满提议道。
我们很赞同。我们都觉得这是一件需要弄清楚的事情。多么大的一件事呀，不知道是不应该的。何况，在我们出生以来，这是麦草街第一次飞过这么大一架飞机。以前，麦草街的上空也飞过很多飞机，可那些飞机都很小，离我们远远的，我们能看到的，只是飞机飞过后留下的一条细细的白丝带。声音也小得可怜。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捂住了，很闷，像从天边传来的一声闷雷。
“走，我们找兔子去。”大满手一挥，我们就跟上了。
冬至娘嘴巴张了一下，可没发出声音来。本来，她是想喊冬至回家烧水的。可被孩子们奚落后，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兔子家就在村口。兔子和大伯住在一起。兔子很小的时候，爸爸就生病去世了。一天深夜，兔子妈妈悄悄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兔子是我们班学习最差的孩子。兔子其实长得不像兔子，只是他喜欢耸动耳朵，我们才给他起了这个绰号。他的大名叫李康。后来，我们也知道兔子为什么要耸耳朵了，因为他听力很差。我妈妈说，兔子小時候发烧烧到了耳朵，于是，兔子就听不到声音了。可在我们面前，兔子从来不说自己听不到声音，他好像只是喜欢脑袋前伸、耸动耳朵而已。我们都觉得他的样子很像兔子。
兔子一般不喜欢和我们一起玩。放学之后，他总是背上书包，一个人回家。其实，这也不能怨我们，我们总是李康李康地喊半天，他也不答应。后来，就没人喊他了。
兔子的大伯很疼爱兔子，总是给兔子买糖吃。那时候，我们很少吃到糖，可兔子经常吃糖。兔子的大伯喜欢种菜。他种出的菜水嫩油亮，每到集日，他就去赶集卖菜。卖完菜回家时，就给兔子买许多好吃的。油条、麻花、苹果……这些东西兔子经常吃。所以，很多时候，我们还是很羡慕兔子的。有时候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妈也跑了，我大伯是不是也会给我买好东西吃？这个问题我想过不止一次，后来终于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我大伯家有五个孩子，大伯经常为了五个子女争吃争喝而大声呵斥他们。而事实上，他的呵斥只会在短时间内管用，或者当着他的面管用，等他一走开，他们就会打起来。至少，我就见过好几次。
其实我心里很期待看到兔子失望的表情。谁让他经常有好吃的东西呢？我们一边议论着天空飞过的大飞机，一边朝兔子家走去。兔子家前面有一个大池塘。那个大池塘每到夏天就开满荷花。池塘边长着好多柳树。我们很喜欢去那儿玩。这也是我们羡慕兔子的另一个原因。那个荷塘，其实就像兔子家的前花园。兔子的大伯每天都把门口扫得干干净净，让兔子有空就坐在门口，看荷花，看蜻蜓。
我的观点是，如果兔子没在院子里，就一准没看到大飞机。大满却以为，就算兔子在院子里坐着，他也不会看到飞机。
“你想，他听不到飞机飞过的声音，他怎么会抬起头看天空呢？谁没事经常抬着头看天空？所以，就是在院子里，他也看不到飞机。就是飞机轰隆隆飞得擦着他家屋顶了，他也不会看到。”大满说完，嘴角挂上了一丝笑容。我看着大满嘴角的笑容，心里忽然有些怅然。
“这可不一定，也许，兔子正好看着远处呢。你知道，看远处的时候，其实能看到天空。就在兔子看天空时，飞机恰好飞了过来。这样，兔子就能看到飞机了。”冬至说，“我希望兔子能看到飞机。这么大一架飞机，很少见到呢。也许，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么大的飞机了。”
大满摇了摇头。我看着他们，有些迷惑起来。因为我觉得他们说得都有道理。
“等见到兔子就知道真相了。”
大满好像不想再争下去了。他使劲嗅嗅鼻子，空气中飘浮着荷花荷叶的清香。
很快我们就到了池塘边，也就是到了兔子家对面。正是六月，池塘里荷花开得那叫一个好看。很多村民只要有空，就会拿了板凳坐在池塘边看荷花，或者是一边聊天，一边看荷花。谁不喜欢池塘里荷叶、荷花散发出的清香？住在池塘边的人家，都喜欢在门口吃饭。端个饭碗，找个地方一蹲就吃起来。我很羡慕他们。我觉得他们吃的饭菜一定比我们家做的好吃。就是不好吃，也让荷花给熏香了。
“咦，看，那儿好像有个人呢。”忽然，大满站住了。
顺着他的视线，我们真的看到了一个人，他正坐在池塘边。绿油油的荷叶从池塘里倾斜出来，遮住了他半个身子。他埋着脑袋，好像在哭。因为看到他的同时，我们也听到一种嘤嘤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很怪，好像在哭，又好像是在哼唧。我们一时间也拿不准。
“怪事，我怎么觉得是兔子的大伯呢？”冬至忽然说道。
“我看也像。”我附和道。
“这事可不太好。你们想，如果是兔子大伯，他为什么要哭呢？他一定是觉得兔子听不到声音，功课又不好，长大以后怎么办呢？他发愁呀。他发愁也没办法不是，所以，他只能哭。”大满说。
“他不会是想不开，要跳池塘吧？你们忘了吗，去年小枣的爹不就因为小枣生病，去跳了河吗？”冬至说。
我们愣住了。是呀，万一他像小枣爹一样想不开，扑通一声跳下去怎么办？小枣爹死后，小枣好长时间都不出门，小枣的脸色更苍白了，小枣娘也天天哭。好在，小枣有个在沈阳的姑姑，她姑姑把她们娘俩接走了。据说小枣的病已经治好了。
“要不，我们过去劝劝他？”冬至说。
“好吧，我们就说，我们是来找兔子玩的。我们可喜欢和兔子一起玩了。”大满说。
我点头赞同。
听到脚步声，那人抬起头来，正是兔子的大伯。他的眼圈还红着。
“李康在家吗？我们是来找他玩的。我们可喜欢和他一起玩了。”冬至把我们想说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
“在家呢。”他声音有些沙哑。他没看我们，盯着池塘的某个地方，“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么大飞机从我们村上空飞过。可我家李康，他没看到，他听不到声音呀。我听到声音时，已经走出村子好远了。我扔下扁担就往家跑，我要告诉我家李康，一架大飞机，正从我们村上空飞过。可我还是回来晚了。我还没跑到这呢，飞机就飞过去了。那么大一架飞机轰隆隆就飞过去了。我回到家时，他正在屋子里安安静静地写作业。”
“或许他看到了。你想，他正好看着远处的天空呢，飞机就来了，所以，兔子正好看到了飞机。”冬至说。
兔子的大伯摇了摇头，苦笑著站了起来，“你们去我家玩吧。我要去卖菜了。这天都晌午了，等我走到，也要散集了。唉，都是这架飞机给闹的。不过话说回来，这关人家飞机什么事呀，是我们想看飞机。”他朝自家门口望了一眼，转身朝着村外走去。
我们是在屋子里看到兔子的，兔子还在写作业。兔子写作业很认真，兔子总是把老师讲过的课文工工整整抄写一遍。虽然兔子写作业很认真，可兔子的试卷却做不好。他不知道该在那些像坑一样的括号里填什么。
大满从兔子手中夺过铅笔，在本子的反面，画了一架大飞机。不得不说，大满画得很像。兔子看着飞机，笑了。
“刚刚，它从天空飞过去了。”大满拿着本子，走出屋子，指着天空。
蓝蓝的天上，已经没有飞机飞过的痕迹。那道宽宽的像条河一样的白烟，几乎消失殆尽，它的边缘正在和蓝天慢慢融为一体。
兔子茫然地盯着天空。天空蓝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那么大一架飞机，从天空飞过去了。”大满比划着。他身子后倾，双臂张开，因为过度用力，差点摔倒。
兔子又抬头看天空。可天空除了蓝还是蓝。但很快，他就笑了。他走回屋子，抱了四个板凳，放到门口大柳树下，然后他又用手巾把板凳擦了一遍。很明显，他要和我们一起坐在门口看荷花。
一阵风穿过池塘吹来，凉爽极了。兔子从口袋里掏出糖来，一人给了一块。大满笑嘻嘻地扒出糖块填进嘴里。
“呵，这糖可真甜。”
冬至也把糖块吃掉了。我想留给妹妹吃。这几天，我妹妹正好生病，总是哭，还不想吃饭。我把糖块装进了口袋。
坐了一会儿，大满去了池塘边。大满试图去拽离岸最近的一朵荷花。它的粉色花瓣微微绽开，层层叠叠的，像一只精致的玉碗。一只蜻蜓在它身边飞飞停停。
“不能摘荷花，老虎头爷爷让我给他看着的，他走亲戚去了。”兔子很快就明白了大满的意图。
“就一朵，怕什么。再说了，这么多，少一朵也看不出呀。”大满皱着眉头嘟囔。
我们都知道，看荷花的老虎头就在池塘边一个小屋里住着。只要他在，谁也甭想摘朵花，掐片荷叶。
“大满，我再给你一块糖，你不要摘了好不好？我答应过老虎头爷爷，要帮他看荷花的。”兔子急了。兔子把手伸进口袋里，又掏出一块糖来。
“你假装没看到不就行了。”
大满已经把荷花给拉了过来。他俯下身子，使劲嗅着。不用说，那精致的玉碗里，一定盛满了芬芳。
兔子哭了。那只蜻蜓往池塘深处飞去。
“大满，你还是不要摘了。我们答应过大伯，要和兔子好好玩的。”我劝大满。
“大满，你会惹祸的。”冬至说，“你不怕你娘揍你屁股？”
大满悻悻地把手里的荷花放掉了。荷花重新回到水里，随着风摇曳。一阵一阵的清香在岸边浮动。那只飞走的蜻蜓又飞了回来。
“我走了。你们走不走？”大满板着脸。
“我也走，我娘一定找我了。”冬至说。
我想留下来，可又担心他们以后不和我玩。于是，我犹豫着。
“走呀，我好像听到你娘喊你呢。”大满看我站着没动，说道。
“我娘喊我了吗？我怎么没听到呢。”
“我听到了。都喊两声了。”冬至说。
我只好和他们一起走了。走出好远，一回头，兔子还在那里站着，面朝我们离去的方向。我知道，兔子一定希望我们和他一起玩，他大伯不定什么时候回家。这段时间，他只能一个人待着。我不羡慕兔子有那么多糖吃了。记得有一次，我和娘抱怨兔子有糖吃，而我和小妹好久都没有吃上一块糖时，娘吃惊地说：“羡慕兔子？你竟然还羡慕兔子？兔子就是吃糠咽菜，也不愿意跟着大伯吃糖。”
“我们大伯就不给我们买糖吃。”小妹抱怨道。
“你们大伯要养一大家子人呢。”
“那兔子大伯不养一大家子人吗？”我和小妹都不解。
“你们没看他大伯一只胳膊不好用吗？家里又穷，哪里娶得起媳妇？可怜这爷俩，正好做个伴吧。”娘叹息着。
小妹翻了翻白眼，噘着嘴巴说：“我还是觉得兔子很幸福。”
娘使劲叹了一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想起这些，我不禁又摸了摸口袋里的糖，还好，没跑丢。
也不过刚刚走进家门，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从远处隐隐传来。我把糖掏出来递给小妹。她乐呵呵地接了过去。
“哪来的糖？哥，哪来的糖？”小妹咯吱一声把糖咬开，递给我一半。
我没接。
“听，是不是飞机飞回来了？”
小妹停止吃糖，吃惊地看着我。嘴里的糖把半个腮帮子撑得老高。
“哥，飞机来了正好，我上午难受得厉害，都没怎么看呢。”
我以最快的速度爬上我家最高一棵梧桐树。我要看看，飞机是不是真的飞了回来。
“哥，是不是呀？”
我哧溜一下从树上滑下来。我没来得及回答妹妹的话。我要去告诉兔子，飞机就要来了。这次，一定要让兔子看到飞机，看到一架大飞机，一架兔子从来没见过的大飞机。
我跑得很快。半路上，我撞飞了冬至娘手里的簸箕，金黄的豆子滚了一地。
“哎呦呦，冒失鬼，哪里去呀，老天爷，我的豆子——你给我捡起来再走。”
“飞机，飛机——”我气喘吁吁地跑掉了。
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响。我恨不得自己能长出一双翅膀，或者生出四只脚来。快要到池塘边时，一只趴在地上打盹的母鸡被我惊起，飞进了池塘里。
好在，兔子还在门口坐着。我不敢确定他是不是一直坐在那里没动。
“兔子，看，飞机——”我拉他站起来，指着天空。
兔子睁大眼睛，嘴里一直发出哇哇的声音。我知道，这么大的飞机一定是惊到了他。
等再也看不到飞机的影子了，兔子才低下脑袋。他抓住我的胳膊，围着我蹦跳着喊：“那么大的飞机，那么大的飞机呀！”
我几乎要被兔子转晕了。一歪头，我就看到了大满，他满头大汗地站在我们面前。他一边甩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说：“我来晚了。你跑得可真快。”
“我家比你家离这近嘛。”
“一定是那架大飞机飞了回来。这次，我们都看到了。”大满笑着说。
兔子似乎听懂了我们的谈话，他使劲点了点头，然后就抬头看天空。一条河似的白烟，又在天空流动了。
“让我娘烦死了。非让我和她捡豆子，要不，我一定比你们来得早。”冬至拍着胸脯说，“兔子，看到大飞机了吧？”
兔子点头微笑。
我们都笑了。
“那，我先走啦，你们在这玩吧。我和我娘碾豆子去，她说回去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等等我，我和你去。”可冬至没等我，转身就跑掉了。
“哎呦呦，这是谁家的鸡，热极了要去洗澡吗？”对面传来老虎头的声音。
“坏了，是我把它吓进水里的。”我有些害怕了，万一它被淹死，主人闹起来，我娘也会扒了我的皮。
“看我的。我下去救它。”大满朝对岸跑去。
鸡似乎被吓傻了，一个劲朝池塘中间游去。
“小心点，别把荷花荷叶给弄坏了。”老虎头在岸边喊。
好在大满会游泳，很快，一只湿漉漉的鸡被大满给拎了上来。鸡一着地面，身子一缩，再一晃，洒了我们一身水。
晚上，冬至去我家玩，说他娘并没打他。
“我娘说了，这是看在大飞机的分上，否则，非让我吃一顿扫帚疙瘩不可。真是的，又不是我把豆子弄洒的。”
“我撞飞了她的簸箕。”我红着脸对冬至说。
“嗨，没事。我娘说了，要是知道你是去告诉兔子看飞机，她就不咋呼你了。”
那年中秋节，我们第一次吃到香甜的大月饼，是兔子的大伯送来的。小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小妹说这个大月饼顶得上十块糖。
真的，我到现在都记得小妹吃月饼的样子。吃一口，笑半天，幸福得像个傻瓜。
发稿/沙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