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山手艺人物三题
2021-08-30马道衡
马道衡
牲口牙子蒸糕爷
唐河起源恒山南麓戗风岭,随山势左拐右套南行,到王庄堡小镇豁然开朗,奔腾十几里,掉头向东而去。湾子村像龙,头伏唐河喝水,身蜿蜒土崖下,尾部甩到一里外的水峪沟。
房屋鳞次栉比,拥在龙颈,然后稀稀落落地一溜溜到水峪沟。
蒸糕爷官名高增,行三,乳名三圪蛋。高家是恒山南麓望族,号“得胜友”,家族厅堂叫“得胜堂”,后代有官至大军区司令员,但大多在村里务农。
村子小,人们的关系盘根错节,高家一女嫁给了我们马家一位爷,转转兜兜,他成了我们的老表爷。我跟他大儿子传生同龄,不懂辈分,互相直名呼叫。老表爷听见了,说,小二,你叫传生表爷呢。我做鬼脸跑开,瞥他落寞神态,不理解他为啥落寞。一次,爹让我请老表爷帮干活儿。我生性腼腆到羞于人前说话,心急或说快会咬舌头。一路预演请他时的微笑,称呼他:老表爷。突然想,老表爷官名高增,会蒸糕,要么称他蒸糕爷嘛!就念叨:蒸糕爷,蒸糕爷,进屋后,老表爺说,蛋儿,传生耍去了。我说顺了嘴,就说,蒸糕爷,我爹请您干活儿。炕上做针线的大娘婶子笑出了眼泪。一婶子逗趣,蒸糕爷快去。蒸糕爷就传出去了。
母亲说,你四大爷与老表爷“偷”过你几回。
恒山人娶媳妇儿娉女儿,孩子满月百岁圆锁儿,考试找工作,盖房上梁,喜丧都要吃糕。糕谐高,人生这几个关键节点吃糕就会“步步升高”。糕原料黍子,去皮叫黄米,磨面蒸熟,笼布兜提到磁盆,蒸糕爷伸畚箕大手掌,冷水里蘸蘸摆摆,攥住半升拳头,捣黄灿灿面疙瘩,揪面翻个身,再捣再翻,叫“搋糕”。我们拍手喊:
蒸糕爷呀蒸糕爷,今天来这做表演。
冷水盆里蘸蘸手,攥紧拳头搋糕面。
啪的一声黄糕疼,张嘴咬住他的拳。
烧得糕爷咧了嘴,卖力搋糕憋红脸。
吧唧吧唧糕精,吧唧吧唧糕黏。
吧唧吧唧糕香,吧唧吧唧糕甜。
蒸糕爷喝多了,哼着:里格楞——里格楞——里格里格里格楞——,脚绊着蒜向村外扭去,孩子们模仿着。到了河槽,蒸糕爷一个趔趄跌倒,“哧呼——哧呼——哧呼——”直喘粗气,我们慌了,喊叫着扶他。蒸糕爷打着滚,手撕扯破棉袄露出红胸膛。大人过来看看说,让表爷躺着吧。散散热,地凉凉的正好散热。蒸糕爷“呃——”“咻咻——咻咻——呼——呼——”喷出火来,蓝焰间杂着红焰,带着白气袅袅上升。喷火了。蒸糕爷失火了!长大后看晋剧《劈山救母》,看见演员喷火就想起蒸糕爷喷火,寒冷从心底散漫。学化学,才知道酒精度数高会着火。当时,我吓得厉害,哭喊跑向蒸糕爷家:传生,你爹失火了!传生应声跑来。我继续向他家跑:表奶奶,蒸糕爷失火啦!
蒸糕奶腆肚端小脚扭骂骂咧咧走来,埋怨主家,“又不是不知道他一喝就醉,还给他喝!喝死算谁的!”“传生,别哭!挨刀鬼喝死了,跟娘嫁人去。找个饿死鬼也比酒鬼强。”蒸糕爷僵着舌头骂,“你懂个屁,喝酒能喝死人,我早死几百回了。”“快——快滚回——回家去。让人看笑话!”蒸糕奶喘气甩把鼻涕,“笑谁?唉——”大元叔笑着说:表奶奶,表爷成了酒仙,您也成仙女了。来来来,抬酒仙回宫。
主家送来糕菜与酒,在蒸糕奶骂骂咧咧下笑着赔不是。蒸糕奶不紧不慢熬起酸菜汤。恒山人喜欢喝本地特产老白干,常醉酒,就琢磨醒酒汤。一人醉酒,半夜口渴,见灶台有碗水,端起就喝,晨起没有醉酒的感觉。老婆问:谁喝酸菜汤了?男人明白酸菜汤解酒。黄土坡遍地苦菜,夏天锄罢田,剜苦菜洗净切碎摁进小坛石头压实,坛口覆土,塑料封了藏起,口淡了挖坨苦菜吃,喝醉了熬苦菜汤解酒。主家看蒸糕爷喝了酸菜汤,不叫喊了,方歇心告辞。
恒山数九天冷得邪乎。山里人讲笑话:孩子起夜,迷迷糊糊尿尿,尿冻成了冰槌子。大人拿棍敲断冰槌,抱孩子回家继续睡。土炕连着灶台,一日三餐的火烟烧燎得炕热乎乎的。土炕接地气。清晨,土炕滤过的烟火冒出烟囱,在蓝天飘袅。天真的好蓝,蓝得让人蹦高高。烟真的好闻,好闻得让人想睡觉。
高手盘炕,炕一年打一回。半截手盘炕,烟憋屈得从灶台倒喷,家弥漫着死烟气。炕洞讲究三洞吹两洞,或四洞吹两洞,汇入墙中烟道,墙烟道下留坑叫“狗窝”,积存烟灰。狗窝满了,揭起炕板石掏烟灰絮缕,疏通烟道。
年根,炕倒喷烟。爹揭炕板石掏尽炕洞与狗窝的烟灰絮缕,盖好炕板石,塞柴草进灶膛点着,火从灶门倒喷,使劲儿呼扇秸杆箅子,想把烟扇进灶膛,烟照样喷。跑院外看,烟囱上烟像神像前燃香的烟,袅袅弯曲。
爹一沉脸:请你老表爷去。
蒸糕爷揭炕板石端详,捧几掬土扔进狗窝,将拐角土坯转转向,抓泥抹平缝隙,拍拍手,行了。
这么简单?
他沾满黑灰的手指捏捏我的鼻子:就这么简单。比公鸡下蛋还难才行?我看念书难,你却念得好。我疑惑着往灶膛塞柴点着,火呼嗵倒喷出来,燎了我的眉毛,我恼火地瞪他,切!牛皮吹破了吧!话音未落,烟呼嗵吸进烟道了。出院看,烟囱浓烟滚滚,房子要飞起来了。
蒸糕爷拒绝喝酒。“老让你表奶奶担心。老醉酒讨人嫌,人都不愿意叫我干活儿了。”
爹说,给表爷提溜两瓶酒回家喝。蒸糕爷拉了脸,以后营生别找我了。我又不是为喝酒。
我提溜酒送他回家,蒸糕奶摸着我的头说,还是你爹明事理。又不是不让你老表爷喝酒,我怕他喝坏身子。怕他丢人现眼。
独自在家喝闷酒,能喝出味儿?蒸糕奶唠唠叨叨做下酒菜,更易醉人。蒸糕爷就戒了酒。
蒸糕爷“靠靠来来”吆牛耕地,小牛犊欢蹦乱跳,走着走着拉犁猛蹿。“小黑。乖点儿。黑夜给你吃料豆。脚踩正吃匀劲儿才省力。”小黑乖乖拉了几趟。歇息时,蒸糕爷抚挠着牛脖颈,牛舒服地反刍。歇罢,二富生说,爹歇歇哇。我吆喝一歇。小牛犊呼扇耳朵谛听,突然欢蹦乱跳起来。二富生挥臂,鞭梢在空中挽个鞭花,“嗨,别打!小黑嫩皮嫩肉吃不住鞭打。”鞭梢“啪”炸在牛耳,牛拉犁狂奔而去。蒸糕爷在牛犋犁铧间跳跃着圈住牛,抚摸着小黑的耳朵,骂二富生,没告你,驴骡是兄弟!还打破小黑耳朵!解下小黑牛轭搭肩上拉犁。二富生苦着脸,爹,您别拉犁。蒸糕爷瞪他,腰弯成弓,拉绳像箭射进土地,犁铧尖攉开土地,土开花般翻开。
冬天,牲口牙子走街串巷而来,先拜老表爷的码头,表明意愿。老表爷沉思片刻,带牙子到谁谁家看牲畜。蒸糕爷带牙子走在巷道,巷子两旁院门就传出“呃——咴——呃——咴”“哞——哞——”声。蒸糕爷侧耳谛听,笑眯眯朝牙子点点头,推开一个院门,牲畜一见他,全身肌肉绷紧,蹄子猛刨地。蒸糕爷摸摸牲畜脸颊,突然捏住牲畜鼻孔,搬开上下唇瞅牙口,说四岁了。牙子争辩,牙床也磨平了,老了。蒸糕爷再搬开牲口唇,说,看清楚了,四颗牙。然后围着牲畜转圈。牲畜神色大变,奋力昂脖挣缰绳,或尥起蹄子踢蒸糕爷。蒸糕爷笑笑躲开,顺势在牲畜屁股拍拍,对牙子努努嘴笑,怎样?这倔驴!这倔牛!蒸糕爷说,你看那皮毛色泽。手掌猛摁牲口背跃上,看这脊梁,跳下猛拽牲畜尾巴,牲畜下意识前挣,挣脱他的手劲,拉车拉犁拉靶磨地肯定得心应手。牲畜主人笑吟吟地盯着两个人的表情,估摸自家牲口价格,估摸着牙子出钱上限,希望蒸糕爷报价超过牙子这个上限。如果牲口拽得倒退,主人挠挠后脑勺:近来忙得腳后跟打屁股,顾不上喂料,掉膘了。这驴忒口刁,非山坡草不吃,非黑豆料不吃。这牛不卖呢。蒸糕爷笑笑,牲口是咱兄弟,吝啬不得啊。
牙子挑准牲口,抓蒸糕爷的手塞袄下捏指头。“这个整,这个零。”蒸糕爷笑眯眯地说:“这个整,整个零吧。”几个来回后,买卖双方都满意了,就交钱牵牲口。往往是,卖家抚摸自家牲口脖颈脊梁,女主人泪汪汪端盆稀粥给牲口喝,牙子数好钱递给蒸糕爷,蒸糕爷再数遍递给卖家,别难受。表爷再给你相研头小牛犊。接过缰绳交给买家。嘱咐:别卖给肉贩子肉铺。表爷知道了,别指望帮你相牛,你也别进这个村了。我问:“我们吃的牛肉哪来的?”老表爷板着脸说:“肉牛。你秀才爷讲过,古代私杀耕牛犯罪咧。来来,老表爷教你捏指头谈价。”伸大拇指说,五,伸其他指头说,伸几表示几。把大拇指二指中指捏一块儿说,八。我不耐烦,直接说钱就行嘛。弄那神秘干吗?蒸糕爷伸手磁了会儿,说,怎能直接说钱。古有伯乐相马,是份职业嘛。臭行有臭理哩。
冬日暖阳下,农人圪蹴当街小卖铺窗台下阳婆窝儿晒暖暖拉闲呱儿:能人都有号了,表爷叫酒仙还是蒸糕手,还是打炕专家,还是牙子?
四叔马大杆是教师,说李白是诗仙,凭诗得来。他写的《将进酒》说喝酒事儿: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老杜《饮中八仙歌》评: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表爷喝酒喷火,当得起酒仙,就叫酒仙。
麒麟儿说,叫牙子吧。他说牲口是兄弟呢。
乡土书法家
麒麟儿官名张麟。恒山处北纬39.42°,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分水岭,山民生存不易,就用赖以生存的道具命名饭食,吃掉并消化苦难。块垒,讨吃行李,囤囤儿。山里医疗条件不行,营养上不去,孩子难存活,爹妈就用畜牲名给孩子做名字:四鼠、狗小、五小猫、老虎、牛牛、海燕、海鹰等。老辈人说,动物耐得寒暑风雨,生命力强大,孩子叫动物名命硬。
正读《封神演义》的张家柱听到刚生下的孩子强大哭声,想,姜子牙骑“四不像”即麒麟,象征祥瑞。就说,孩子学名张麟,乳名麒麟儿。
麒麟儿未开口笑先闻,说话慢吞吞的,听话人越想知道他说啥,他越慢条斯理。麒麟儿记工分、分粮,无一人嫌慢,因为门儿清。秋天在场面分粮,大人们带着口袋聚集麒麟儿身边,麒麟儿呼叫名字,7口人,1个半劳力,工分200个,人头该分粮多少多少,工分该分粮多少多少。随着算盘珠噼里啪啦声,口中报出数字,队长跟保管撮粮上秤,没一点儿错误。
麒麟儿跟我老姥爷学木匠,只会照猫画虎,按师傅教的房样盖房,不会随地形与主家要求变通。
学校建在二郎庙,一天,教室门柱上贴了副黄纸红字对联:风调雨顺民安乐,海晏河清世太平。纸灰像黑蝴蝶飞旋,我们夸张地喊叫,躲着纸蝴蝶跑,杨老师来上课,看到对联,神色大变,掉头跑回办公室。我们莫名其妙,老师从没这样惊慌失措过。校长跑来看了,转身跑向大队部。一会儿大喇叭“噗噗”响了。孩子们说,喇叭放屁了,喇叭放屁了。喇叭里喊:陈亮,陈亮,赶快来大队,赶快来大队。一会儿,治保主任陈亮歪着头跟着大队主任来了,陈亮看看对联,笑说:麒麟儿叔写的。大喇叭又“噗噗”几声,喊:张麟,张麟,赶快来学校。麒麟儿抄着手慢吞吞来了,笑眯眯地说,土地龟裂,庄稼叶卷起。几位老婶子凑一起嘀咕求雨,央我写对联。我说,没雨是气候原因,神仙管不了下雨。老婶说,麒麟儿,可不敢冲撞神灵。我不忍看她们凄惶就写了。
主任忍住笑,逗脖子缩在衣领,笑眯眯地对麒麟儿说,二郎爷管雨?怎不到龙王庙求龙王爷?
我不是不忍看她们黑天瞎地歪小脚让她们爬山到龙王庙嘛。
找麒麟儿儿子密恒玩儿 ,麒麟儿正写对联,对联字构架方正,笔画疏朗厚实没一丝毛刺,字迹吃进纸里纸竟发皱。噢,您写颜体。麒麟儿听了,笑得眼睛陷入鱼尾纹了。你懂颜体?
我问,写字有啥绝招?
麒麟儿慢腾腾地说,哪有啥绝招?学过《卖油翁》,无他,唯手熟尔。说着像奶奶描面人描窗花那样描起字来。
其时,郝老师正启蒙我写字。郝老师提毛笔在墨汁里一蘸,振笔直书,或势若蛟龙冲击纸张,或崎岖陡峭曲折蛇行于纸张,一张墨汁淋漓的书法直逼人眼。人们瘪瘪嘴说:郝老师,给俺们说道说道写的啥字?人们看麒麟儿的字赞:麒麟儿的字忒整齐带劲儿。
拜年时见他大门对联字:松竹梅三友,工农兵一家。每个笔画弧形,一字合成一个圆。工字就像侧面摁扁的两枚图钉,回家问父亲。父亲说,麒麟儿的字有功底,但没艺术性。我说,你写不来,说人家的不好。父亲说,你看看你四叔的对联,潦草吧?但有体。我跑到四叔院外,四叔的字笔画像枪杆直通通的,我下意识躲避射来的冷光,确实有一股气。
春夏干旱求雨时给雷公雨婆唱戏,请求神灵降甘霖泽众生,秋冬丰收后给社神稷神唱,感谢神灵丰养种佑苍生。麒麟儿是会头(社首),他为戏台写对联:
台上人台下人台上台下人看人 帘里灯帘外灯帘里帘外灯照灯
将中卒卒中将将卒一二代千军 信步行行步信信步三两走万程
一人说:好看不过个人看人,咱看戏子,戏子看咱,你看男男女女不是互相溜眼呢吗。
一人说,字像丰腴女人,看着舒服。
一人说,对联像飞瀑,脸上有水珠了。
一人说,这字压得住台口。
演员起霸亮相一声喊,吵吵嚷嚷的观众立马鸦雀无声,叫压台口。
想起大学写字课上,胡懿安教授讲,书法讲究师承,但须有创新。我思忖麒麟儿的字,有颜体底蕴,挂在十几米高的剧场两边,终是拘谨,哪有气势?所谓的压得住台口,不过是唱戏村民难得享受的娱乐罢了。
麒麟儿寿终正寝于自己盖的房里,享年88岁。人们送行时发现,棺材是他亲手做好的,丧联也是自己写的:三寸气在千般用 一但无常万事休。字迹有点潦草。
圪蹴阳婆窝儿晒暖暖的人们争论麒麟儿的号。四叔马大杆子说,麒麟儿哥就是个半截手书法家。
人们怒目他,不比你那些枪棒字好?
戊戌儿说,四哥说得对。麒麟儿哥的字确实没啥艺术性,但在咱们这狼不来狗不理的山旮旯就算个书法家吧。
乡村机械工程师
戊戌儿姓潘。潘老爹从邻村南沟带两个“油葫芦”戊戌儿,情绪儿,倒插门“嫁”到村里。潘老妈前夫姓马,早逝,留下个女孩润女,潘老爹与潘老妈又生了个润娥。四个孩子三个姓潘,一个姓马。
戊戌俩字笔画简单,难认。情绪儿是不是这俩字,我们不知道,情绪儿自己也不知道。
有文化的乡人自己给孩子起名字,没文化的乡人请有文化的给孩子起名字,文化人喜用天干地支给孩子做名字。庚午、甲辰、戊辰、庚茂等。父亲不是下井工人就是农民。他们有点继承父亲衣钵,下井,住牲口棚喂牲口,种地。小镇闰卯好歹学成个电工,算技术工人了。
潘老爹当一小队会计。戊戌儿哥俩跟爹“嫁”到湾子村后,受后妈折磨。吃最坏的饭,穿破絮缕衣服。“磨难是笔财富”,戊戌儿承继了他爹文化基因,好动脑,尤喜鼓捣机器。
村里买回磨面机,没人敢鼓捣。马书记高小毕业,聪明人,自己鼓捣磨面机,不小心惹恼机器,皮带脱落甩伤了眼睛。支书是戊戌儿后妈前夫家侄,乐得做顺水人情,还是与潘老爹当小队会计有关,亦或帮婶母赎罪,让戊戌儿开磨面机。村人说,看书记这水平:举贤不避亲。支书常说,看不惯婶婶的做法。戊戌儿兄弟俩也是人,有好好活着的权利。戊戌儿把磨面机拾掇得服服帖帖,让书记买回台剥米机。湾子村磨面房在恒山南麓有了名声,邻县繁峙县大营镇,灵丘县东河南镇的人也赶驴车拉粮食来磨面剥米。本家姑姑三仙看上了戊戌儿,嫁给了他,他就成了戊戌儿姑父。
县里给了湾子村一台东方红30拖拉机。马书记成了半脱产干部,升任公社主任。村书记姓任,安排本家侄大存章开这辆拖拉机。大存章在公社农机站学了几个月仍操作不了拖拉机。要么启动不了拖拉机,要么开着开着拖拉机就拐进公路边沟壕。一次行驶着的拖拉机竟然停不下来了,大存章握着方向盘“啊,啊”叫。人们纷纷躲避,高呼躲开躲开,要出人命了。戊戌儿姑父刚好路过,不退反迎,瞅空档跳上拖拉机,踩刹车,车才停下来了。恨铁不成钢的任书记只得請戊戌儿姑父来摆弄拖拉机了。呵斥大存章“简直出人命呢。”“拜戊戌儿为师,好好跟着学。”戊戌儿姑父将拖拉机大卸八块研究机器构造,很快操练好了拖拉机。邻村的拖拉机坏了,还请他去修。第二年,村里买了一台新拖拉机,大存章开了新车。又两年后,新车报废,戊戌儿姑父仍开着那辆30拖拉机耕地、拉煤、拉庄稼、拉化肥。
分地时,戊戌儿姑父买下了拖拉机,跑起了运输。
我家的地与戊戌儿姑父的地相邻的多,常见他全家下地干活。戊戌儿姑父胎带近视眼,锄田不是锄不尽草,就是锄掉苗。三仙姑骂,他也不分辨,笑笑到地头瞅电子杂志去了。
姑姑泼辣,我叫她三仙姑,她应得高兴,答得爽口。她不“认识”《小二黑结婚》中的三仙姑,自然不知道这名字蕴涵的谐趣及戏噱?我讨了个没趣。
戊戌儿姑父给学校打炕,三仙姑让他回家干家务活,戊戌儿不愿丢下活走,二人撕打起来,戊戌儿姑父自然打不过三仙姑,“给学校干活儿能随便离开?别说咱孩子在这念书,咱孩子不在这学校念也不干这缺德事。”三仙姑狠狠离开。
戊戌儿姑父家的地大部分转包给了别人,他把精力放在鼓捣电子机械上了,常见外村人背着电视机什么的来找他修理。
王(王庄堡)——东(东河南)铁路上马,在湾子村东建大桥,戊戌儿姑父就在村东头建修理铺,不知从哪儿鼓捣来电焊机、切割机、车床等工具,俨然一个小加工厂,给工程队修推土机挖掘机运料车等大器械,也修农民工用的铁锨洋镐等。
铁路建成了,他就给农民们修农具焊平车什么的,也给人修电视机吹风机收录机。
戊戌儿刚结婚住在自己用泥坯造窑洞里,窑洞在高崖头,没钱拉电线,自己鼓捣了个磨电机发电用,自制风向标,安装在院外高杆顶,风一吹风向标就“呼啦呼啦”转,风大时,刺耳尖啸远传几里外。
外村来找他的人不用问路,朝风向标走就能找到他。那时广告还没兴起,他就有了广告意识。
湾子村一位在市建筑公司当电工的人绰号气疙瘩,为让儿子接班,提前退休,回来也搞了个修理铺。戊戌儿姑父焊的车出了问题,气疙瘩再焊接就好了,找戊戌儿姑父修农具的人越来越少,戊戌儿觉得憋气,就远走大同闯荡去了。
前几年驾车回村,从公路拐下土路时,瞥见一排溜瓦房顶风向标“呼啦呼啦”转。院里停满了车,堆满了废车烂铁等物。戊戌儿姑父回来了?
父亲说戊戌儿姑父回来后,来家唠嗑,说在外生存更不如意。“现在孩子们到职院读几年,毕业就能修理电器。咱技术怎也赶不上他们。”“落叶归根,还是回来吧。”“我好高骛远,不了解世界的变化速度。”“想当然了。”“头脑热了。”戊戌儿定位在为乡农服务的位置上。回来时,湾子村东正改建公路,拉料车川流不息。公路旁正好有他的地,就建了个修理铺,修起车来。公路是晋北冀西必经之路,车流量可想而知。
人们圪蹴阳婆窝儿给戊戌儿姑父起名号,一致同意戊戌儿是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