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996,深夜健身房
2021-08-30庞礴高敏邬宇琛
庞礴 高敏 邬宇琛
加班到深夜的打工人,不得已需要与自己的身体健康作斗争,深夜健身就成为了他们一天中最佳的运动时间。
“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
深夜11点,在北京中关村苏州街边的大恒大厦,地下一层的健身房里传出快慢不一的踏步声和重物落地的轰然声。这是字节跳动在中关村的合约健身房中,唯一一间24小时运营的。
1998年出生的小路常常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此时的健身房里几乎没有别人,唱了一天的音响似乎哑了嗓子,教练和其他工作人员在两个小时前已经离开,只剩下前台一个值班的老人。这时,小路的训练才刚开始。
在《完美殿堂:健身房发展史》中,作者埃里克·查林提到,起源于古希腊时期的健身房能使人的智力、身体与道德同时得到锻炼,年轻的男性就是在这里成为民主城邦的公民统治者。柏拉图所开创的学园和亚里士多德建立的雅典学园吕克昂都有各自的健身房。
时隔近三千年,健身的理由被优化得只剩下身体健康。而字节跳动的健身房,理由就更简单,“坐了一天,总得下楼来活动活动——以防猝死。”
小路一整天的时间几乎都绕着工作打转,早上10点30分到办公室,晚上没人说什么时候可以离开,但工作起码要到9点才能做完。如果有更紧急的项目排期,就要赶到十一二点。但她有时感到一丝安慰——对于那些更“卷”的部门来说,不到晚上11点钟,没人会收拾东西离开。
中年人赵浪不必工作那么久,但他的整个傍晚都被拴在孩子身边——孩子3岁了,每天晚上9点半上床,他要负责哄睡觉,有时还要念个故事,等到能出门健身,一般也就10点多了。
深夜健身的这一个多小时,是赵浪唯一属于自己的时间。没有工作,孩子睡了,妻子知道他肯定在健身房,也就放心了。每次练完,赵浪会在路边抽根烟,等汗被夜风吹干,再放空一会儿,这是他一天里最放松的时刻。
“赎罪”
工作的时间属于老板,睡前的时间才是自己的,这几乎是社交媒体上的共识——不知是否与此有关,中国人睡得越来越晚了。于是,运动的时间也被推进深夜,根据乐刻健身公布的数据,在北京国美第一城的社区店内,凌晨两点钟的器械使用率曾一度达到50%。
根据美国心脏协会的说法,健身时间不分优劣,对于个人来说,最佳的运动时间就是能保持规律运动的时间。从这个角度来看,午夜健身算是个不差的选择——但如果有谁在这个时间推开健身房的门,八成并非自由选择,“这么晚来健身,可能更像是来赎罪的,”健身教练康康说。他的工作时间也因此常在凌晨。
晚上10点是大多数健身房闭店的时间,即便是康康所在的24小时健身房,教练大多在这个时间也下班了,于是作为为数不多的深夜教练,康康有机会见证年轻白领们最疲倦的时刻。
在这里,不少人的眼睛都是半閉着的,做动作的时候晃晃悠悠,显示出肌肉的薄弱,说起话来也无精打采。他们往往有着各种各样的身体问题,头晕头痛是最常见的,得脂肪肝的十个里有两三个,看着细胳膊细腿的年轻人一问却是高血脂。
“996”面前,没人知道问题会在哪个薄弱点爆发。25岁的黄淼,就是在某一个瞬间被背上的疼痛击倒的。他22岁大学毕业之后,一直做编剧,每天坐在电脑前打字,一写就是十几个小时,忙的时候几个月足不出户,每天靠外卖过活。作息也日夜颠倒,基本都是写一个通宵,白天睡觉,晚上继续写。
这样的生活过了3年多。某一天,在他对着键盘噼啪打字时,背上一处尖锐的疼痛击中了他。他当下直不起腰,直接从椅子滑落到地上。
急诊科的医生诊断出他有肾结石,原因并不复杂,医生说他喝水少,总是坐着,“要想保命,就得每天去运动。”黄淼起初没当回事,但不久,他的胃也开始反酸、呕吐,再一查,是幽门螺旋杆菌。天凉了,免疫系统也有了问题,风一吹就跟着感冒,他成了笔记本电脑前的林黛玉。
从这开始,黄淼走进健身房,先跑个5公里,再做点力量训练,在12点以前离开。“大家工作压力都很大,尤其在北京,你不太能有资格去生病。”黄淼说,每次在朋友圈看到有同行得了重病或者猝死的消息,他第一反应都是“今晚一定要加练,要拼命锻炼”,他盼着深夜的运动能给自己打一剂“强心针”。
打工人的“强心剂”
《中国劳动力动态调查:2017年报告》数据显示,我国劳动者每周工作时间为50小时及以上的比例超过四成(43.9%),每月工作时间为29天及以上的比例超过三成(33.16%)。
与之对应的是慢性疾病的流行:根据《柳叶刀》的一篇研究,颈椎疼痛给中国人带来的健康损失,从1990年的第21位上升到2017年的第9位;据《颈椎病诊治与康复指南2019》,我国20-40岁的青壮年颈椎病患病率高达59.1%;同时,中国成人一般肥胖流行率和腹部肥胖流行率均呈现大幅上升的局面。
实际上,坐在电脑前的打工人并非对健康风险一无所知——站立式桌板、加湿器、保温杯和养生壶,挂在工位上的肩颈按摩仪和拖鞋,都成了与电脑一样不可或缺的办公用品。
在字节跳动的健身房里,运动热情占据了每一个合约健身房。从晚上9点钟开始,几乎每个跑步机和椭圆仪都在使用中,常用的练胸、练腿的器械前面往往排了不止一个人。除了24小时健身房以外,另外两间健身房在即将关门的10点和10点30分依然有人恋恋不舍地在跑步机上挥汗。
在夜晚的健身房,人们会抱怨具体的工作内容:又被老板催活了,证书又没有考下来,但没有人抱怨工作本身。康康的一位前会员是个程序员,他曾试着每天晚上8点钟上私教课,再在10点钟回到办公室加班——没过俩月,他发来信息,说自己因为总溜号而被开除了,后来他找到了下一份工作,但是再也没有找过康康。
“买了就相当于上了。”康康开始深夜上课到现在已经过去3年,他发现,多数人连12节课都上不完,花在健身上的钱成了长期伏案工作的赎罪券。
小路也逐渐对自己的生活心生厌倦。公司的数据节节高升,但年轻员工都过着一模一样的生活——加班,大小周,业余时间养养猫,打打游戏,偶尔报复性地健身,周而复始。
小路决心离开这种循环。她申请了国外的大学,今年秋天即将开学。于是,这半年的时光也变得更好度过,就当是体验生活,不过“一旦在大厂里待过,就不再想过这种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