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驻楼兰
2021-08-28袁姣素
袁姣素
1
这天天气晴好,操场上有个女生在跑步。因为是慢跑,穿过窗前那一排杨柳要个十几分钟。
丁一凡立在木楼上,推开后窗,在看那女生跑步。操场四周的垂柳太细密了,丁一凡总感觉眼前被拉了一卷珠帘,看外面的景物视线受阻,看得不爽,尤其是看那跑步的女生时极为不爽。好不容易捱到她跑出了那层层活动的珠帘,还没看饱,又要拐弯了,他就只能看她的背影。看正面与背面的效果当然是截然不同的,丁一凡喜欢看她正面跑步的样子,可以看到她的两腮因为运动而绽放出的桃花,粉嘟嘟的,配上那条黑绸子一样油光水滑的马尾煞是好看。还有胸前那两只活泼可爱的小兔子,在跑步的时候一蹦一蹦的,都让他心生欢喜。
女生叫露兰。
丁一凡是她的班主任。因为家里太穷,露兰开蒙读书很晚,到初三的时候都已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发育得也早,虽不出落得十分标致,模样还蛮招人喜欢。生得一双鱼水眼,水灵灵的,看人的时候扑棱扑棱的,打火闪一样。
露兰的裤兜里揣着丁一凡夹在作文本里的信。丁一凡告诉她,为了让她接着读书,特意找了她的父母,做了许多的思想工作,想要她接着上高中,然后考大学。要是家里有困难,他还打算用自己的工资供她上完大学。但是露兰的父母不同意。她父亲说,山里的孩子能读个小学就不错了,何况露兰还读了初中,在女娃里面算得上呱呱叫的了。这方圆几十里哪个女娃像我们家露兰读这么多的书?!她父亲还说,女大不中留,迟早是要嫁人的。书读得太多了,东挑西拣的反而不好,错过了好年纪,就难找到称心的了。当然,露兰的父母说这话的时候,丁一凡很想告诉他们,露兰嫁人不要着急,读书读到老都行,只要她愿意读,反正有人会等她。可是,他又不敢讲,只得吞了口吐沫,一起咽到肚子里去了。露兰自打看了信,心口上就有了头小鹿。嗯,难怪呢,自从上初三以来,就没有买过圆珠笔,每次笔芯还没有用完,丁老师就出现了,不是送给她一盒笔芯,就是一沓红杠杠的信纸,要她当草稿纸用。露兰这一学期几乎没有买过笔和练习本,都是丁老师给的。每次给的时候,丁老师的眼睛都望着窗外,她想问些什么又觉得不好问,就这样毛草草地收下了。现在一想,就明了了,就好像丁老师上课时经常讲的中心思想。当然了,丁老师还隔三岔五地送给其他家里有困难的同学一些学習用品,只是没有像送给露兰这么勤。这是他与前任班主任不同的地方,学生们也喜欢跟他打交道。
那年,丁一凡刚好二十三岁,是罗盘学校的初三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丁一凡的前任班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姓肖的老教师,已经调到另一个更偏远的学校去撞钟了。他的教鞭之所以换成了撞钟,露兰是知道的。上届的学姐们在上公共厕所时悄悄地谈论过他,露兰正好也在上大厕,碰巧听到了。她们讲最怕肖老师来上课了,因为他上课有个习惯,总喜欢在领读的时候走在桌椅中间去,在一些发育早熟的女生桌前停下,仿佛不经意地把手搭在她们的肩膀上,两根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弄得她们心慌慌的,就怕那手指敲到头上去,给她们吃上一记“鹅梨”。尤其可怕的是冬天,他搭着搭着,突然把手从衣领上伸进去,握住她们刚刚隆起的小山包。胆小的女生吓得面如土色,却不敢声张,胆子大的直接站了起来,满脸通红地质问老师。肖老师居然回答她们,不要大惊小怪的好么,在这个鬼能打死人的山窝窝里给你们上课,头发都熬白了,容易嘛我?都是这鬼天气太冷了,老师的手都冻得握不住粉笔了,拿不稳粉笔,又怎么给你们上课呢?后来有个女生终于忍无可忍,把他的行为检举给了校长。第二年,这个肖老师就被调走了,丁一凡刚巧从学校毕业出来,就接了他的担子。之前学校开会讲了处理肖老师的保密制度,丁一凡自然不知道前任的事情了。
2
罗盘学校就在罗盘山上,是一座很老的旧宅改建的,里面的构建看起来破破烂烂,却颇有气场,亭台楼阁,假山水池,样样俱全,活脱脱一座小型的大观园。老宅的背面是一大块空阔的坪地,坪地上立着一根笔直的杉木,剥了皮,杉木的底部装了一个小小的滑轮,一根粗大的尼龙绳一直延伸到树尖上,顶端拴着一角五星红旗。看来,这是用来升旗和做课间操的操场了。
露兰跑到第八圈的时候就不跑了,咚咚地直接奔向二楼来了。丁一凡赶紧走到书桌边坐下,拿了本厚厚的《红楼梦》打开。门真的敲响了,“咚,咚,咚”响了三下,丁一凡的心也突突地跳了三下。
请进。
门推开了,露兰只露出半边脸来,像只熟透了的水蜜桃,红是红,白是白。
进来嘛。丁一凡端起白茶缸喝了一口水,又问,渴了吗?我给你倒杯凉开水。露兰走到书桌前双手直摆,不要了,不要了,我不渴。她头上热气腾腾,白白的的确良衬衣有些泛黄,汗出得多了,黏在身上,绷得紧紧的,让她的身体凹凸有致。丁一凡一抬眼就看到了露兰的胸部,里面是件白色的纱背心,汗水把衬衣和纱背心连成了一体,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辙印。丁一凡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洗得泛白的解放胶鞋,干咳了几声,低声问道:那信,看了吗?
看了,容我回去跟父母商量一下吧。
当然是了,父母为主呀。
丁老师,可以问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了。喊我一凡吧,这又不是在教室里上课,用不着喊那么正规。
……那,那你一直都在这里教书吗?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
你老是看着地上干嘛呢?上课的时候你总告诉我们,看着人的眼睛说话代表诚实,不敢正面看人的眼睛就是心里有鬼呢。
丁一凡赶紧抬起头,不知怎么,他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水珠,手里攥着一块叠得四方方的白色手巾,想要替露兰揩她额头上的汗珠子。手举到半空,又停住了。若是在以前,他肯定是揩下去了的,还会用手敲她的脑壳顶,骂她一句,这么大的孩子了怎就不懂照顾自己呢?可这次不一样,他不敢揩,也不敢骂骂咧咧。好像心里藏了什么,憋得他满脸通红,心里慌慌的,倒像自己是个犯了错误的学生了。手举了那么一会儿,就窘窘地把手巾塞到露兰的手上,说,你自己揩揩汗吧。
露兰拿着手巾也没有揩,她稍稍退后了一步,用那手巾绞着几根手指,说,给我六天时间行吗?六天,就六天,六天后我再来這里找你,不见不散!
露兰一口气说完,抿嘴一笑,掉头就跑了。丁一凡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像只快活的小鸟,阴一下阳一下,左一下右一下,拐了个弯,风一样没影了。丁一凡端起白茶缸,“咕隆”喝了一大口开水,半天才回过神来,冲着那扇半掩着的门喊着,兰兰,放心吧,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也不管露兰能不能听见。
在他放杯子的时候,突然发现打开的《红楼梦》那页宝玉和黛玉的插图,两人的脚在上,头朝下的。原来是把书给拿反了!丁一凡摸着心口位置,喃喃自语着,呀!天呢!这可得了!这可得了呢!
3
露兰一整天在那间小小的木房子里生闷气。
她被父亲用挂锁从外面锁上了,只留了扇木格子的窗户给她透风。只要屋外有些响动,她的眼睛就放光,扑到窗口去喊着,喂,外面有人吗?可外面的响动就响那么一下,又不响了,好像故意在吊她的胃口,她越喊,声音就越来越远。搞得她筋疲力尽,喉咙冒烟,只好老老实实地躺到床上去,瞪着麻纱蚊帐顶的那只绿头苍蝇发呆。她正发呆出神的时候,窗户那边好像有人用手指在敲,声音很沙哑,但仔细听时又没有响动了。过了一会儿,那人似乎急了,喊着姐,姐,你在屋里吗?声音有些要男不女的,有点像老鸭公的声气。露兰终于听见了,她回过神来,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奔到窗户边,说,露根,是你吗?
不是我,还会有谁?屋里又冇得鬼!
爹爹和姆妈呢?他们不在屋里吗?
不在,他们去田里放秧水去了。
那你把姐放出来吧,求求你了。姐出来了不会亏待你,你要什么姐就给你买什么。
锁匙在姆妈身上拴着呢。
那你用石头把锁砸开吧。
我不敢,爹爹会打的。
平时是不是姐最疼你了?塞到嘴里的零碎都要掰出来给你留着的,姐有事求你了,你就不帮姐了呀?
姐,不是我说你,一个教书匠有什么好,我们家本来就穷得叮当响了,还嫌穷得不够热闹。昨天婶娘带的那个人我看也蛮好的,只是老相点,给你买了那么多好看的衣服,眼睛都看花了,人家都羡慕得眼珠子冒血呢,谁一辈子穿过那么贵气的衣裳呀。
小屁孩,你懂个球!你要真为姐好,就把姐放出来。
我不,姆妈说屋顶上的压梁檩条都霉了,再不修,怕是要塌了。那人带来的礼金钱足够竖座洋房子了。竖了新屋,等我长大了,就不怕讨不到好的婆娘。
就知道钱,就知道竖屋。那人嘴巴里镶的那一嘴金牙,黄得像你小时候拉出来的苞谷屎,恶不恶心呀。露兰说着眼眶一热,哇哇地大哭起来。
姐,你莫哭呀。那人还在婶娘家里等着呢,听说过几天就要回香港了。你要是跟着去了香港,要什么有什么,过的日子赛神仙,老逍遥快活了呢。
赛你个头!你怎么也跟他们一个鼻孔出气呀,你忘了小时候跟我拉的勾了吗?你说只要姐有难,你就是姐的救星呀。要不,姐只求你给我寻支笔过来好么?我写几句话,你给我送到学校给丁老师好么?
好个么子哦,要是给爹爹晓得了,我的腿不被打瘸才怪哩。姐,我再告诉你哈,听婶娘讲,过两天你还不答应,她就要领着他去东头的翠芝家里去了。翠芝也只有十八岁,也是黄花大闺女,生得也蛮乖致的,只是皮肤黑了点。露根说着,从窗口给露兰递过去一块苏打饼干,露兰气哼哼地背过去,说,不给我寻笔来,我就不要你的饼干。露兰僵僵地直立着不肯转身,好大一会儿,不见动静了。露兰赶紧回身过来,窗户口子上放着一块苏打饼干,人却不见影儿了。
4
丁一凡在学校待了一个暑假,天天掰着指头算,这六天真难挨呀!都已经挨了一个暑假了还不见露兰的影子。他其实是晓得露兰的屋的,以前他去做过家访,那条山路还依稀记得。也不算太远,翻过一座山就到了。
新学期开学了,丁一凡迎接着新生报到,在花名册上填写名字。听见有人在谈论露兰,数学老师在跟英语老师说,你知道吗?听说我们上届毕业班的露兰嫁到香港去了呢,男方是个香港佬,搞实业的,老有钱了。有福气啊,以后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好什么好呀,听说那男人都可以做她的老子了。
哈,听说还要给她家里竖洋房子呢。
大老远的,两眼一抹黑,没有一个看着眼热眼熟的,也不自由,什么都要受管束了,日子也不见得好过。
嘻嘻,我看未必,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也许人家正甜蜜着呢,看你们在这里瞎操心。化学老师又凑过来添了一句。
你们说谁呢?露兰?哪个露兰?丁一凡把笔一搁,懵起个脑壳问。
你呀,年纪轻轻的,怎么像个呆子,就这块屁股大的地方能有几个露兰呢?你班上的露兰你不晓得吗?都炸开花了,我们这个山窝窝飞出了金凤凰呢。
啊,么子凤凰?
露兰啊,她翅膀一扇就飞到香港去了,别人是想都想不来的。
丁一凡眼前一黑,赶紧扶住桌子,才没有栽下去。
晚上的时候,丁一凡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露兰穿着诰命夫人的服饰,头戴凤冠,身着霞被,一副雍容华贵的模样端坐在学校颁发毕业典礼奖状的台子上。丁一凡穿套青色的长袍,头上还戴着一顶帽子,一副落魄书生的样子。他看到露兰胆怯怯的,正要隐身而退。露兰抬头看到他,朱唇轻启,喝道,台下何人?丁一凡只好双手一拱,垂下头去低低地说,小生丁一凡有礼了!
丁一凡?这名字倒很耳熟。
我们本来就熟识呀,我还是你的先生呢。
大胆!何来刁民,居然敢在诰命夫人前撒野!露兰突然勃然大怒,拂袖而去。可就在她抽身而去的时候从身上掉下来一块白色的方形手巾,风一刮,就飞到丁一凡的面前来了。丁一凡捡起来一看,原来是那天露兰跑步时他送给露兰的那块白手巾。他赶紧跑去追露兰,边跑边喊,兰,兰,你的手巾!可他怎么跑都追不上露兰,露兰真的像只凤凰一样,身子轻飘飘的,跑又不像跑,飞又不像是飞,他自己倒是跑得舌头都要吐出来了。路边的树枝把他的帽子扫了下来,长袍跑起来很不方便,害得他栽了几次跟头,摔了个猪啃泥。
跑着跑着丁一凡就醒了,感觉全身酸痛,嘴巴里还在喊着“兰,兰”的。幸亏是单人宿舍,没有人听见,否则真要被人笑话了。自从露兰嫁人的新闻传开后,她就变成了人们嘴里的金凤凰、白天鹅,这座山疙瘩里的男人们都成了癞蛤蟆。要是被人听见他喊露兰喊“兰”,那还不被大家的唾沫星子淹死?他丁一凡算个球!又是哪根葱?竟然敢打露兰的主意,真是要给自己找不快活了。丁一凡心里涌过一阵波浪,没有了睡意,摸索出枕头下的上海表拧了拧发条,找到一盒火柴,划了一根,“嗞”的一声房间顿时亮堂起来。他找到桌上的那盏煤油灯,拿开玻璃灯罩,灯罩一点也不清亮,有一层雾蒙蒙的东西蒙在上面,擦也擦不掉。灯芯是棉纱做的线带带,头子上烧得黑乎乎的,像一朵黑色的蘑菇云。丁一凡用剪刀剪了下灯花,又拧动灯上的发条,把沉在煤油里的棉纱带带绞上来一小截。
山里的风大,晚上尤为明显。灯刚点上,就有夜风从房子的缝隙间吹过来,火苗便左右摇曳起来,屋子里的东西也跟着一晃一晃的。丁一凡赶紧把灯罩安上去,火苗就安分起来,一股青色的淡烟带着火光的温度从灯罩口上蔓延开去。丁一凡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又縮到被窝里去,反剪着双手枕在脑后。在橘色的光亮里,这间房子蓦然变得神秘起来,那些模模糊糊的暗处仿佛隐藏着许多看不见的生灵,塞满了这间屋子的内容。一只长脚的黑蚊子蛰伏在麻纱的蚊帐顶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潜下来趴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哎哟喂!丁一凡轻喊一声,一个巴掌“啪”的一声打下去,他的影子被放大在对面的墙上,一忽儿像老鹰,一忽儿又像只野猪。
丁一凡在床上辗转反侧,木床发出咯吱咯吱的碎响,以前每个晚上都能听到背后山上猫头鹰的叫声,虽然阴沉难听,好歹也有些响动,这个时候却什么都听不到了,整座大山都异常的静谧,静得让人心慌慌的。丁一凡又想起以前给露兰辅导功课的种种情景,眼泪不觉悄悄地滑了下来。
5
露兰家的洋房子早就竖好了。在这个山窝窝里头骄傲地雄踞着。
露兰的爹爹和姆妈在大山里也洋气起来,衣服都分工了,干活是干活的衣服,出客是出客的衣服,人也陡然间变得尊贵起来,逢人说话的声气都变了。那时是还未开口说话先连叹三声气出来,唉,唉,唉……现在是气也不叹了,说话不带半点磕巴,做事麻利,不打半点折扣。要是遇上个倒霉蛋在自己面前叹气,就会说,没事叹么子气啰,一叹三年穷呢!说这些的时候好像自己从来就没有叹过气似的。也难怪,这人运气来了的时候真的是门板都挡不住呀,做什么都很顺遂。村里人羡慕地说,你看,你看,露兰找了户好人家,他们连说话的水平都高了起来,真的人逢喜事精神爽呢。也有人说,神气个么子呢?听说露兰是死活不肯的,她喜欢的是罗盘学校的丁一凡老师。嫁人的那天哭得肠子都要断了,他们也好意思显家屋,就不怕戳脊梁骨。可不管人家怎么议论,他们都是眼睛眯成一条缝,该干嘛还是干嘛。
但露根不一样,对谁都是赔着小心,小小年纪一下子就变得老成了。从露兰离开家后,他一放暑假就背着个木箱子到处卖冰棍,翻山越岭的,有时候都要走二十三里山路,回到家里人也累得瘫了。把一沓皱巴巴的零票子拿出来一数,除去进冰棒的本钱,也就赚了几块钱。有时候卖的时间长了,冰棒箱子密封不好,里面的冰棒就融化了,成了一摊冰水。露兰的父母就数落他,家里又不缺那几个散钱,折腾个么子。露根对他们吼一句,苦一点我愿意!阿姐自从嫁人后就没写信回来过,谁晓得她过得好不好的!露兰爹爹就去一边吧旱烟去了,露兰姆妈就讷讷地自言自语着,兔崽子,别瞎说,你姐好着呢,估计现在都已经是当了娘的人了,到哪横竖不是过日子?
丁一凡有时候去学生家里做家访,在路上碰见露兰的父母,很想问问露兰的情况,但他们一看到他就远远地躲开了,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放暑假的时候他也碰到过露根,有好几次,看到他背着个冰棒箱子赶路,汗腾腾的,不禁想起露兰那天在办公室的样子,还有那块被露兰带走的白色手巾。露根的皮肤本来就很黑,天天在太阳底下晒就更黑了。远远地,他看到丁一凡就咧开嘴笑,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奔跑着给丁一凡送过来一根冰棍,死活不肯收钱。这样客气地推搡几下,待他张开嘴想要问问露兰的情况时,他又泥鳅一样游远了。
罗盘山的人都说,罗盘山出了两朵花,一朵是露兰,一朵是翠芝。也真是怪事,露兰十八岁就嫁人了,一样大的姑娘,翠芝到现在还没有嫁出去。也不是没有人喜欢她,去她家里说媒的都串起线线来,可就是没有人说得成。不是对方不相中,就是翠芝不喜欢。婚姻线,婚姻线,真的不是一牵线就能成的缘。这人嘛,还真的是各有天命。
丁一凡呢,自打在露兰那里受了挫折,就在谈恋爱的问题上打了个死疙瘩,任媒婆说破嘴皮子,也是油盐不进。他在单身宿舍里养了几株兰花草,每当那洁白的花朵开放,整个房间都香喷喷的。这个时候他就把鼻孔凑过去,嗅着兰花的清香,情不自禁地喊着一个女人的名字。
不觉间,七年就这样过去了,露兰的故事在罗盘山已经不再新鲜了。丁一凡也有多次可以调到县城去教书的机会,但他总把机会留给别人,生怕自己前脚一走,后脚露兰就回来了呢?他固执地认为露兰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哪怕她已经拖儿带女,他只想要她一句话。告诉他,她是愿意跟他丁一凡成亲的,只是条件不许,情非得已。人们都说丁一凡是个半癫子,要不就是脑袋有病。
其实,露兰的婶娘也给丁一凡和翠芝牵过线,大家都认为翠芝跟他丁老师很般配,都老大不小的了,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大家满以为能成,谁知道落花有情流水无意。翠芝当然是一百二十个乐意,哪知道丁一凡一口回得干脆。露兰的婶娘说,丁老师啊,露兰早已经嫁人了,七年了,从没回来过,也不是人家不让她回,而是她自己不肯回,你也应该死心了。丁一凡不作声,只是把眼睛投向别处,自顾自地发呆,露兰的婶娘只好走了。
6
这年的春上,雨水特别地多。
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翠芝家里传出一阵凄厉的号啕大哭,翠芝的母亲披头散发,哭天抢地。山里的狗也吠得厉害,配合着此起彼伏的哭声,整座大山都沸腾了。学校里,丁一凡也起床了,大家拿着手电筒慌慌张张地朝翠芝家里赶去。
原来翠芝的父亲被雷劈死了。人死在水库边的自家田埂上,一身焦黑。丁一凡看到缩在角落里发抖的翠芝,心里一阵难受。翠芝本来是有个哥哥的,但她哥哥小时候上山砍柴被五步蛇咬了,由于毒性太厉害,没有救活。现在父亲又没有了,只剩下她们母女两个,家里条件本来就不太好,以后的日子更加要艰难了。丁一凡走到翠芝身边,搂着她的肩膀,翠芝哽咽着喊一声,丁老师,便“哇”的一声哭开了。乡亲们看到这对可怜的母女只知道哭,屋里也没个劳力,只得帮她们料理了后事。
此后,翠芝有事没事就喜欢往丁一凡学校跑。站在那座木板房的楼梯口,喊着丁老师在吗?翠芝的声音响亮,学校的寄宿老师听见了,就愣起耳朵去听。丁一凡开始还是蛮客气地请她进去喝杯茶,问问有么子事情的。后来去的次数多了,翠芝每次把他房间的一壶开水都喝光了,还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两人在房间里就这么待着。丁一凡也不晓得说个么子笑话,调节一下气氛。翠芝窘窘地干坐着,丁一凡就拿一本书来看,也不说话,翠芝就只得走了。
寄宿老师就过来开丁一凡的玩笑,说他蛮有女人缘的,罗盘山的两朵玫瑰花都中意他,真是有福气。丁一凡就走到那几盆兰草的中间去嗅香气,说,翠芝是个好姑娘,我不想耽误了她。寄宿老师就劝他做做好事,娶了翠芝算了,省得人家姑娘深一腳浅一脚地往这里跑。人一辈子总得结婚生子呀,不能总活在梦里。丁一凡懂得这不是笑话他,是掏心窝子的话。可他自己也不晓得怎么回事,露兰走了后,他的心也跟着走了,倒是跟这些兰草结下了不解之缘。白天黑夜,他只要看到这几盆兰草就心安了,每嗅一下兰草的香气,喊着一个女人的名字,他感觉这样就很满足了。在露兰离开这里后,他每天就是三件事打转身,上课,去收发室查信,闻兰草。久而久之,便成了他生活的既定规律。学校里的老师都讲他是头犟驴,顽固透顶,一根筋。这么多年了,真的也是忍得住,干脆改名算了,叫么子一凡嘛,分明是童子仙人身嘛,就叫丁一仙算了。玩笑归玩笑,人们私下里却议论他,莫不是身体上有么子毛窍,要不年纪轻轻的,硬是不想成个家哩。
话传到丁一凡的耳朵里,他也不恼,头一摇,手一摆,一笑了之。后来,翠芝再来找他,丁一凡在房间听到了也不答应了。
7
这天,天将要麻麻黑的时候,丁一凡像往常那样提了一桶水到宿舍下面的菜畦边冲凉。由于条件的限制,学校只有男女各一间厕所,有一间小小的杂什间被女教师们做了专门的洗澡房。男的就不管那么多了,天大地大的,天一黑,随便找个背身的地方就可以撒泡尿,冲个澡了。这个时候整座大山都很安静,时不时地从对面山上传来一两声鸟鸣,还有翅膀振动的噗噗声,树木哨兵一样默立,慈祥又沉稳。丁一凡听着身子下面这菜地里的虫子啾啾,想着自己都已经步入三十而立之年,却仍然孑然一身,孤孤单单地与大山相守,心里突然一阵凄凉。他赤裸着身子,闭上眼睛把一桶水从头到脚地淋下去,感觉一切都是赤条条的。这个时候他突然听见一阵急遽的脚步声,从那边的木楼梯吱嘎吱嘎地走到楼上去,边走边喊,丁老师,丁老师!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丁一凡的身子猛地一缩,鸭子似地将头上的水珠抖了抖,抓起毛巾扶住下体,水也来不及擦干就匆匆地套上衣服。
丁一凡提着水桶上来时,刚好那人又急匆匆地转身往回跑。天已经暗下去了,也看不清来的是什么人。结果两人撞个正着,那人跑得急,一下子没有立稳身子,硬生生地把丁一凡从楼梯上扑了下去,两人一起骨碌碌地滚了下去。滚到楼梯口的时候丁一凡正好在上面,他看着骑在身子下面黑乎乎的人说,你是谁呀?
啊……是丁老师呀!我是翠芝,来找你有事。
丁一凡赶紧站起身,问翠芝伤着没有。翠芝说,还好,就是头皮麻麻的,有点痛。丁一凡说,那赶紧去我房里看看伤着没有。说着两人就慌慌张张地寻到那只水桶,一起又上楼去。
丁一凡打开门,点上煤油灯,这才看到翠芝的左额头上流着一道弯弯的血痕。他赶紧去拿了酒精和棉球过来,帮翠芝擦去血痕,扒开她的头发才看到头皮不知道割到哪里,有一道细细的口子,正汩汩地冒血出来。丁一凡把酒精棉球往上一涂,翠芝身子颤抖一下,嘴巴里边吸了一口气。
很痛吗?
翠芝点点头,说,不要紧,我知道酒精能消毒,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的,以前在山上砍柴,我的手指都差点砍断了呢,就一张皮连着骨头。说着把那只手伸出来给丁一凡看。丁一凡眼角一瞥,一道蚯蚓一样的疤痕赫然在目。丁一凡眉头一皱,用手抚摸了一下那道疤痕,还痛吗?
早就好了,不痛了的。
我问你额头上的伤口还痛不痛。
哦,也不痛了,丁老师把酒精一涂就不痛了,就像仙药一样。
你来找我是什么事呢?
哦,差点都要忘了正事了。翠芝说着从屁股后面的裤兜里掏出来一张纸来,她识字不多,要丁一凡帮她看看。丁一凡展开一看,原来是张彩礼单。
恭喜你呀,有一大笔钱呢,就要结婚了吧?丁一凡问。
冇得办法,母亲得胃癌了,要一笔钱给她治病呢。
哦,怎么不早说呢?那人待你好吧?
有什么好不好的,听媒人说是个瘸子,比我大个十来岁。结过婚,有个孩子,喜欢馋酒,经常是醉醺醺的,老婆都是被他打跑了的。翠芝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丁一凡一把将翠芝拥到怀里,说,可怜的翠芝!你的命怎就这么苦呢?你哥没了,你父亲没了,你母亲又得了重病,这个家你该怎么办呢……说着说着,他发现翠芝在怀里嘤嘤地饮泣,像一条被剥了壳的虫子,软塌塌地黏在他的胸口。翠芝嘴里喃喃地说,丁老师,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现在我求你就要了我吧,你要了我,我过几天就要嫁给那个瘸子了。
傻瓜,我要了你,就一定会娶你了。丁一凡揩去翠芝眼角的泪滴,自己也克制不住泪眼婆娑起来,他喃喃地说,兰,我们两个怎么都这么命苦呢?
外面仍然很静,风,微微的,有虫子和蚯蚓在默默地交谈。屋前屋后的兰花熏着露水朵朵开放……
8
这天晚上,丁一凡做了一个梦,梦见露兰回来了。
他们两个都已经两鬓斑白,满脸褶皱,走路都已经颤颤巍巍的了。他们拥抱在一起泪眼相看,悲喜交加。丁一凡说,你说要我等你六天,结果一等就是六十年啊!
露兰泣不成声,说,丁老师,不,一凡,你今年高寿?
八十有三。丁一凡颤巍巍地伸出三根手指来。
露兰提提了老花镜,用手抚摸着那三根干瘪的手指,是啊,六十年了,整整六十年啊,我再不回来,我会死不瞑目啊!这六十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呀?!
我倒是过得蛮惬意呢,楼里楼外,都种着兰花,每嗅一朵花,我就喊一次你的名字。
我让你等了这么久,你后悔吗?
不悔!你让我知道,爱,原来是生长得那么慢的东西……
责任编辑: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