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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与阶级
——浅析《理智与情感》中风景描写的社会功能

2021-08-28任梦凡朱颜棂

科教导刊·电子版 2021年19期
关键词:奥斯丁巴顿中产阶级

任梦凡 朱颜棂

(华中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 湖北·武汉 430070)

0 引言

简·奥斯丁身处英国工业革命前夜,灵敏地嗅到了阶级分解重组的悄然变化。然而这位在英国文学史上与莎士比亚齐名的女小说家无意将其作品政治化,而是贴合着婚姻与爱情的主题完整真实地构筑了她所认知的英国乡绅生活,关于社会阶级变化的政治性主题则通过侧面描写谨慎袒露,而这其中一个重要分支则是风景描写。久居乡野,热爱田园,奥斯丁的六部作品都多多少少展现出其独特的自然情结。在其小说创作中,风景的设置颇为考究,奥斯丁根据英国地理环境合理布置景色,精心选择地名,甚至连地点距离和旅游时间都严格遵从现实生活的标准。(梅维斯,1996:13)值得注意的是,奥斯丁笔下的风景绝非取悦读者的美学工具,而是“文化编码的巨大网络”,将中产阶级的阶级特征编织其中。(米切尔,1994)风景作为传统意义上的地理地质学分支,因其蕴含价值的复杂性与多样性而被文学、历史学等其他人文学科青睐,并在文学研究中,与生态批评视角、女性主义视角、政治视角相结合成为文学文本分析兼具创新性和深度的切入点。“在历史与政治,社会关系与文化感知的交合处发挥作用,风景必然成为……一个摧毁传统的学科疆界的研究领域”。(本德尔,1993:3)

那么何为风景呢?根据英戈尔德的定义:“简而言之,风景并不是你或者其他任何人所见的东西的总和,而是你所处的世界,你观察周围环境的视角。正是在与风景的紧密联系中人们开始想象,产生了大量关于风景的观点。因此借梅洛·庞蒂的话来讲,风景不是物体而是我们思维的家园”,(英戈尔德,2000)风景可以简单的划分为以田野、湖泊、森林等非私人所有或人为建造的自然风景和以庄园、城市等人类居住地为代表的人文风景,本文所探讨的旅游风景和庄园风景分别属于这两种范畴。英戈尔德的定义不仅在广义上界定了风景,而且暗示了人与风景之间紧密而有创造性的互动,从侧面说明了风景书写势必参与到各个世纪的文学创作之中。

在文学领域,风景描写是小说创作中不可缺少的点睛之笔,然而一旦与小说创作的社会背景和作者的个人经历相结合,风景描写就会超脱于其本身在文本中所具备的美学艺术价值而被额外赋予了时代独特的历史文化属性。在探讨18世纪英国阶级划分的历史议题时,文学文本中的风景已然超脱其本身意义,成为“文化权利的工具”,“社会和主体身份赖以形成”,即“风景有为”(landscapedoes)。(米切尔,1994:1-2)随着商业精英购买贵族头衔,财产取代了血统而成为国家文化的领导力量,此时英国乡村别墅的风景也就成为这些权利具体化的表现。(奥维格,1993)在奥斯丁的小说《理智与情感》中,风景不仅仅是中产阶级财力和社会地位的证明,更是其社会风气的载体。《理智与情感》中的风景描写不在少数,并蕴含巨大文化价值,无论是庄园的设置还是乡村城市的对比,都体现了人物内在联系和中产阶级的内部特征。本文将通过旅游风景的消费,风景进入权力的演变等角度审视《理智与情感》中风景描写的阶级属性,挖掘其背后的英国社会。

1 风景与阶级财力状况

1.1 旅游风景消费与中产阶级财富自由

简·奥斯丁的《理智与情感》不乏对旅游风景的勾勒,这与当时的社会背景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风景描写不仅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关键因素,更是中产阶级社会生活状况的输出窗口。18世纪如画美学和全景画的普及在提升中产阶级文化素养的同时也促进了旅游业的蓬勃发展。英国人借观赏全景画的契机开展了世界范围内的旅游,涉足欧洲、美洲、非洲等地。尽管早期的欧洲旅游是拥有私人马车和特定社会关系的贵族或牛津剑桥精英的专属,国内旅游已于18世纪后期成为中产阶级的社会风尚。即温迪在其著作《风景与认同》中所言:“尽管18世纪文化氛围的主流仍然是高雅艺术为商业艺术而悲哀,高雅文化却受到了商业化的双重推动。有商业获得的资本可用于投资模仿乡村生活,又将这种趣味变成商品”。(温迪·J.达比,2018:43)这里的高雅艺术的商业化无非是指新兴资产阶级将积累起来的财富用于旅游,通过欣赏风景来完成商业艺术向高雅艺术的转化。

在《理智与情感》中,以约翰爵士为代表的中产阶级将风景观赏和消费视为他们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旅游观赏风景是他们拓展视野的方式。作为此书作者,同属于中产阶级的简·奥斯丁就曾多次同其他家庭成员前往巴斯旅游,如今的巴斯小镇还保留着奥斯丁的故居。回到本文所探讨的作品中,达什伍德一家在小说中从诺兰到巴顿再到伦敦,又从伦敦经克利夫兰回到巴顿,其中少言舟车劳顿之苦,反倒充斥了对旅途新鲜事物的好奇与兴奋。由此可见,旅游风景的消费在18世纪的中产阶级可谓“家常便饭”。这也就促成了《理智与情感》第一卷第十三章中众人去惠特维尔庄园游玩的计划因布兰登上校动身前往伦敦而泡汤后,驾车去乡下兜风成了大家的首选。尽管原先的旅游计划并不能顺利实施,主人公们依然要通过其他方式完成旅游活动,他们并不像底层工人们节俭持家,而是不断拓宽风景娱乐的空间,不受财力的约束。值得注意的是,私人马车在该阶级中已“屡见不鲜”,并不是难以企及的奢侈品,中产阶级的经济实力也由此可以窥一斑而见全豹,处一隅而观全局了。

中产阶级的旅游风景也借由时间和空间的扩展而由静态转为动态。传统以绘画为主的“假想旅游”也不再能满足中产阶级的审美需求,有大量空闲时间和富足收入的他们更愿意通过“实地旅游”来欣赏风景。(温迪·J.达比,2018:37)《理智与情感》中,主人公们从不满足于对于风景的口头描述或绘画,而是在时间财力允许的条件下毫不犹豫的踏上旅程。埃莉诺和玛丽安在詹宁斯太太的盛情邀请下到伦敦做客反映出了无工作或其他事务牵挂的中产阶级妇女对旅游的热衷。两姐妹从伦敦离开后也并没有直接返回巴顿别墅,而是与一行人约定中转至克利夫兰庄园参观做客。

“玛丽安来到这里的第三天和第四天傍晚,又两次愉快地出去散步,不仅漫步在灌木丛间的干碎石地上,而且踏遍了四周的庭园,特别是庭园的边缘地带,这里比别处更加荒凉,树木最老,草最高最潮湿。”——《理智与情感》第三卷第六章。

早在玛丽安与帕尔默夫人初相识时就听其介绍过克利夫兰庄园的美丽景色,所以其原打算启程离开伦敦回到巴顿来平复失恋的悲伤情绪,中途经不住詹宁斯太太百般邀请,终于决定中转至克利夫兰庄园游览。而包括布兰登上校的一行人也先后到达共赏美景。上述文字陈述了玛丽安刚到达庄园便投身大自然的怀抱,丝毫不顾气候阴冷潮湿,道路崎岖不平。由此看来,中产阶级对旅游风景的审美需求在整个18世纪都十分高涨。

小说的情节推进也正是由埃利诺和玛丽安不断地旅游、迁居所展开,不同于下层阶级,中产阶级的旅游活动丝毫无须眷顾日常琐事和财产危机。时间与空间的自由度为中产阶级旅游提供了基础保障,为他们欣赏旅游风景提供了基本支持。

1.2 风景财产:中产阶级经济实力的直观体现

对于英国当时的中产阶级人士而言,自然景观、人文景观的所有权是自身经济实力的重要象征。17世纪末期到整个18世纪正是当时人们称之为“中等阶级”(middling sort)的崛起的时机。(温迪·J·达比,2018:39)这种“崛起”不仅体现在金钱的积累上,也体现在对土地、住宅及其周边自然景观的占有上。在《风景与权力》一书中,米契尔(W·J·T·Mitchell)谈到,“《英格兰如画风光》(1826至1835年间部分发行)等书籍为中产阶级消费者提供了一种拥有英格兰(土地)而成为其成员的方式,从而在政治改革前几年重新定义财产的概念,使他们获得特许。”可以看出,到十九世纪中期,土地及其所包含的自然、人文景观已经成为中产阶级财产范围中的代表性存在;而这些“风景资产”也成为中产阶级内部划分层级、互相攀比的依据。现将《理智与情感》中提到的五处较具代表性的私有风景资产按规模从大到小、价值从高到低,统计如表1。

表1:《理智与情感》中五处风景资产概览

简·奥斯丁在《理智与情感》第二卷第八章中借詹宁斯太太之口将德拉福庄园与巴顿庄园做了比较:

“我可以告诉你,德拉福是个好地方,完全像我说的那样......四周围着围墙,大花园里种植着乡下最优良的果树......此外还有一座鸽棚,几口可爱的鱼塘,和一条很美的河流。总之,只要人们想得到的,应有尽有。何况,又挨近教堂,离公路只有四分之一英里,什么时候也不会觉得单调无聊,因为屋后有一块老紫衫树阴地,只要往里面一坐,来往的车辆一览无余,哦!真是个好地方!......依我看,准比巴顿庄园强上一千倍。”

布兰登上校的经济实力不言而喻。作为“如画”(picturesque)风景的重要组成部分,湖区在十八世纪一般为欧洲文化精英所独享;布兰登上校的姐夫对惠特韦尔湖区的所有权从侧面反映了他雄厚的经济实力。而史密斯太太的庭院虽视野开阔、风景秀丽,却位于峡谷中,离巴顿乡舍还有一段距离,规模也不如庄园宏伟。相比之下,约翰·达什伍德的资产在赏景视野、规模大小等方面则位于约翰爵士和史密斯太太之上,五方经济实力的参差由此可见。

此外,庄园作为风景资产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内部装饰也能很好地反映中产阶级的经济状况。英国在17、18世纪的海外扩张刺激了国内消费市场,新兴中产阶级紧随上流社会成为消费的主力军,并效仿、攀比上流社会的消费风尚以表示体面、优雅。(吴冠中,2014:1-2)在《理智与情感》第一卷第五章中,达什伍德夫人决定迁往德文郡的巴顿乡舍,需要带走的东西有:“家用亚麻台布、金银器皿、瓷器、书籍,以及玛丽安的漂亮钢琴。”

文中提及的“金银器皿、瓷器、钢琴”等昂贵、新奇的装饰品正是中产阶级彰显个人财富的载体。

2 风景与阶级权力

庄园作为英国乡村风景的重要载体之一,在社会历史的发展进程中逐步演变为象征中产阶级财力与社会关系的符号,通过规模大小、装饰装潢、布局地点、可进入性等方式暗示着庄园主人的身份地位。简·奥斯丁在《理智与情感》中对大小五个庄园的风景描述可谓详略得当,笔法精湛,又于隐形中建立起风景与权力的关系,而进入权无疑是研究在18世纪的英国风景与权力互相影响作用的有效切入口。英国文学家威廉·哈兹利特早以言及“英国民族的格言就是‘排他’,我们的幸福和骄傲就维系于兹”并以此来分析风景进入权在18世纪以后逐步进入大众视野并引起广泛关注的背后原因。进入英国风景区至少是一个双重过程,首先是能够抵达风景区,然后是能够在风景中散步,乡村公共交通的缩减或取消必然形成某种限制,使得城市居民中的无车族无法径直抵达风景区。(温迪·J·达比,2018:37)除此之外,进入乡村的城市无车族依旧要面临以庄园为代表的私有财产谢绝参观的警告。随着工业革命开展导致的乡村城市矛盾加剧,保障公众进入山区乡村的权利以及设立国家公园的法律直到20世纪才陆续问世。在此之前,庄园风景一直都是中产阶级以及贵族的娱乐天堂。从《理智与情感》中不难看出,贵族小姐们的日常生活被各种聚会宴饮所占据,她们到各个庄园拜访参观,结交朋友,也因此获得更多出行机会。简·奥斯丁在《理智与情感》第一卷第十二章言及布兰登上校一位亲戚的庄园,在为小说主人公游玩记叙开篇的同时,也提到了象征身份的庄园进入权问题。

“当晚,大家组成一个观光团,准备第二天去参观一个景色十分优美的地方。此地离巴顿约有十二英里,归布兰登上校的姐夫所有,若是上校没有兴致,别人谁也别想去随意游览,因为主人当时出门在外,对此曾有言在先,十分严格。”

而第十三章中布兰登上校与众人计划去惠特维尔庄园游玩未果的情节与此相呼应,同时再度印证庄园进入权对中产阶级身份的暗示作用。

“‘我们大家如此合得来,’上校接着说,‘离开你们真是我的莫大损失。而使我感到更加不安的是:你们要进惠特维尔,恐怕需要我亲自引荐才行。’

这对众人是当头一击!

‘布兰登先生,你要是给女管家写个条子,’玛丽安性急地说道,‘这还不行吗?’

上校摇摇头。”

该情节不仅仅是中产阶级庄园进入权的文学体现,也从侧面点明即使身居中产阶级,布兰登上校的经济实力与社会关系也更胜其朋友一筹,是小说主题呈现的前置铺垫,也是18世纪风景与权力关系的真实再现。中产阶级的庄园进入权并非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能满足其娱乐需要。相反,特定的社会关系及财力是限制中产阶级进入庄园的重要因素,也因此成了中产阶级内部分层的标志。

3 风景与阶级社会风气

这一时期的中产阶级除身份地位及经济实力之外,还致力于在个人修养、审美情趣等方面向上流社会靠拢,掀起了文化模仿的热潮。《理智与情感》一书中出现的多处风景描写,是全景画及杂志、插图本等书籍收获了中产阶级这一更大读者群的体现。然而,中产阶级内部的不同阶层对风景的态度并不相同,这一观点也在《理智与情感》中有所体现。作为城市中产阶层的代表,在第一卷第十八章中,爱德华·费拉斯介绍了他对风景的审美方式:

“……我是喜欢好风景的,只不过并不是根据什么美的原则。我不喜欢弯曲歪扭的枯树。如果树长得高直繁茂,我会觉得更好。我不喜欢东倒西歪要倒塌的茅舍。我不喜欢荨麻、蓟草或是草原野花。一所舒适的农舍比一座古堡的瞭望塔更中我意,而一群整洁快活的村民比世上最漂亮的一帮绿林好汉更顺眼。”

由此可见,比起风景的审美价值,爱德华更注重风景的实用性;比起空灵、富有野趣的大自然,他更希望“人”有一定的参与。“这显然代表了城市中产阶层的心声......因为不‘实用’的土地是无法转化为‘资本’的。”(何畅,2011:36-46)

然而,对于以埃莉诺和玛丽安为代表的乡绅阶层来说,他们不像城市中产阶层那样注重风景的现实价值,而更倾向于认同当时主流的审美标准,即风景“如画”美学。而在一系列相关的图书杂志当中,“地形插图被认为是最有价值的,也是最有趣的。”(温迪·J·达比,2018:40)这也就促成《理智与情感》第一卷第六章中,达什伍德母女四人搬至巴顿乡舍,流露出对四周景致的满意:

“巴顿村大致建在一座山上,立在乡舍窗口举目远眺,景色十分怡人。房舍正面,视野尤为开阔,整个山谷一览无余,目力所及,直达远处乡间。山谷绵延到乡舍跟前,终于被三面环抱的山峦截断;在两座最陡峭的山峦之间,沿另一方向,岔出一条另有名目的支谷。”

在上述描写中,巴顿村的地形特征丰富多样,地势连绵起伏,非常符合女主人公们的审美标准,而两方对于风景不同的关注点,也反映了中产阶级内部审美的差异。该阶级对风景审美的热衷是其追求“高雅艺术”的体现,风景书写也由此成为中产阶级社会风气文本式输出的窗口。

4 结语

正如《论简·奥斯丁的风景叙事》一文中所说,“风景从来不曾沉默。”(周丹丹,2018:94)它不仅仅具有观赏价值,还是一个时代政治、社会、经济、文化的承载物。简·奥斯丁在《理智与情感》一书中的风景书写是对其所处阶级的经济实力、身份地位、社会风气等的真实再现,巧妙地将属于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的社会文本(social text)置换为风景文本(landscape text),在予人美感的同时引发对其所含社会话语的思考。因此,在自然与人类社会关系日益复杂的今天,研究简·奥斯丁小说中的风景书写,仍然具有十分重大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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