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两童环法记》的双版本现象①
2021-08-28曾晓阳
曾晓阳
内容提要 《两童环法记》出版于普法战争后,是当时最受法国小学欢迎的语文阅读课本之一。该课本借两个洛林孤儿为了保留法国国籍而环法寻亲的故事,讲授有关法国的知识,开展爱国主义思想教育。在第三共和国世俗化改革期间,作者推出《两童环法记》修订版,对初版内容进行了世俗化和共和化处理。然而,初版继续再版和销售,出现一部教科书两个版本并行的奇特现象。这一双版本现象折射出近代法国激烈的意识形态斗争对社会乃至学校教育的深刻影响,同时也凸显出教科书所具有的重要的思想政治宣传功能。
引 言
1877年,法国贝林出版社出版布鲁诺(G.Bruno, 1833—1923)②布鲁诺本名奥古斯丁·傅耶,她创作了多部深受欢迎的小学语文阅读课本。布鲁诺的丈夫、著名哲学家阿尔费德·傅耶(Alfred Fouillée, 1838—1912)负责妻子的出版事务,他对外宣称布鲁诺是一位业余作者,时人则认定布鲁诺即为阿尔费德·傅耶本人。直至1900年,阿尔费德·傅耶才披露布鲁诺的真实身份。创作的小学语文阅读课本《两童环法记》(Le tour de la France par deux enfants)。该课本讲述普法战争结束当年,洛林孤儿安德烈和于连两兄弟遵从父亲遗愿,逃离故乡法尔兹堡,前往法国寻找叔叔,以办理保留法国国籍的手续,③1871年5月10日,法德签订《法兰克福和约》,法国将阿尔萨斯和洛林的一部分地区割让给德国。和约规定,当地居民可在1872年10月1日前,向德国当局申请办理保留法国国籍手续并迁居法国。在《两童环法记》中,两童尚未成年,须由法定监护人即叔叔弗朗兹代办该手续。但由于弗朗兹在法国做工,德国法律不允许未成年人独自旅行,两童故而私下逃离故乡,踏上环法寻亲之旅。并最终达成心愿,在法国重建家园。作者记叙两童在环法寻亲路上,学习各地的历史地理、农林渔牧、工商科技等知识,深入了解了祖国,爱国之心愈发坚定。该课本大获成功,成为当时最受法国小学欢迎的阅读课本之一。1889年,法国教育部公布《全国初等学校在用教科书名录》,其中《两童环法记》作为阅读课本,采用数排名第三,为全国87个省中的73个省所采用。④Patrick Cabanel.Le tour de la nation par des enfants : Romans scolaires et espaces nationaux (XIXe—XXe siècle).Paris : Belin, 2007, p.141.1906年,布鲁诺推出《两童环法记》修订版,除新增一个尾声,记叙第三共和国的科技新成就外,还对初版中带有宗教色彩的内容进行了世俗化处理,并明确表达了自己的共和立场。《两童环法记》在法国小学一直使用至1980年代,再版总计超过500次,还曾被改编为电影和电视连续剧。法尔兹堡也将市内一条街道命名为“两童环法街”。
法国学界普遍认为,《两童环法记》取得巨大成功主要有三方面原因。首先,该课本借两个洛林孤儿的爱国故事,讲述并颂扬法兰西民族辉煌灿烂的历史和勤俭、忠勇、爱国的优秀品德,回应了时人对学校爱国主义教育的殷切期盼。其次,该课本在两童环法寻亲之旅中巧妙地融入各科知识,践行了当时初等教育界秉承的百科知识型教育理念。第三,该课本采取游记体裁,寓教于乐,为师生所乐见。⑤Jacques Ozouf, Mona Ozouf.« Le Tour de la France par deux enfants.Le petit livre rouge de la République », dans Pierre Nora (dir.).Les lieux de mémoire.T.1.Paris : Gallimard, 1997, p.277—302 ; Christian Amalvi.« L’exemple des grands hommes de l’histoire de France à l’école et au foyer (1814—1914) ».Romantisme, 1998(100) : 91—103 ; Pierre Guilbert.L’apprentissage de la citoyenneté dans les manuels soclaires Perpectives historiques.Montpellier :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Paul Valéry, 1999.总体来看,学界的探讨聚焦于《两童环法记》1877年初版中的爱国主义教育,虽有提及1906年修订版对初版进行的世俗化处理,但未深究缘由⑥大部分研究都提及修订版的世俗化处理,但未加详谈。只有多米尼克·曼格洛和帕里克·卡巴内尔较为详细地分析了一部分世俗化处理案例。不过,曼格洛偏重语言现象的文本分析,而卡巴内尔则将该课本放在欧洲同类阅读课本的框架下探讨,两人囿于著作主题而未深究世俗化处理的社会政治因素。参见Dominique Maingueneau.Les livres d’école de la République 1870—1914.Paris : Lesycomore,1979 ; Patrick Cabanel, op.cit.,更未多言作者的共和立场从含蓄到明朗的变化。另外,这部教科书在法国教科书市场制造了一个初版和修订版并行的奇特现象。贝林出版社在推出修订版后,仍一直再版和销售初版。据不完全统计,截至1947年,初版总销售量为7233000册,修订版总销售量为776500册。初版截至1901年的总销售量达6百万册,其后,年均销售量保持在2万册左右。⑦Patrick Cabanel, op.cit., p.153.据此估算,截至1906年,初版总销售量约610万册。从1906年至1947年,初版销售量约112万册,与修订版同期的销售量相差不到两成,形成双版本并行的格局。作者的修订行为以及出版社并行发售两个版本的非常之举的背后,有着汹涌的意识形态争斗。这部小小的教科书双版本⑧本文所基于的两个版本分别是贝林出版社1977年版和1998年版,前者为1877年初版的百年纪念版本,后者为1906年修订版的再版本。为叙述方便,本文将这两个版本分别标注为初版和修订版。G.Bruno.Le tour de la France par deux enfants.Paris : Belin, 1977 ; G.Bruno.Le tour de la France par deux enfants.Paris : Belin, 1998.持续并行的异象,从一个独特视角展现了第三共和国的政治生态,同时也为我们思考教科书的思想政治宣传功能,提供了一个极佳素材。
一、两个版本:两种宗教与政治态度
《两童环法记》两个版本的差异,除新增的尾声外,主要表现在修订版的两个变化上:一是内容的世俗化,二是作者政治立场的明朗化。修订版对初版所做的世俗化处理达108处之多,其中绝大部分是语言表述方式的改变,包括71处文字删除和20处同义词句替换,仅有17处修订涉及内容。例如:
表1 两个版本语言表述变化示例表
这些世俗化处理或可托辞为个人语言表达习惯,然而,另一些对历史人物和建筑的处理却无法这样简单归因。《两童环法记》的一个主要内容,便是让两童带领学童们认识法国各地的历史伟人,激发他们的爱国情感。在初版中,作者辟出独立文段,记叙了法国历史上38位在各领域贡献卓越的伟人。修订版对其中9个伟人故事进行了世俗化处理:
表2 伟人故事世俗化处理示例表
值得一提的是,初版在讲述博絮埃等5位教士故事时,仅仅点明了他们的教士身份,而只字未提他们传道教化的事迹。修订版仅保留了圣-皮埃尔修士的故事,但给他添加上世俗姓氏以及“博爱者”头衔,间接地弱化了其教士身份。
修订版对初版中记叙过的9座建筑也进行了世俗化处理,其中7座被删除,2座经修订文字后保留:
表3 建筑描写世俗化处理示例表
初版中被删除的这7座建筑里,只有巴黎圣母院和主宫医院拥有较为细致的记叙,其余5座建筑仅露了个名或现了个身。教皇宫是修订版中唯一一座宗教建筑,但“教皇宫”之名被删除,仅保留了正文中使用“宏伟的建筑”“堡垒”和“城堡”这三个不带宗教色彩的词来指代教皇宫的两句话(修订版:175)。相关插图则因除教皇宫外还展现了阿维尼翁城市面貌而得以保留,成为修订版中唯一一幅含有宗教建筑的插图。不过,最生硬的处理当属将两童父亲坟墓上的“小铁十字架”改成“小铁牌”。
从初版的记叙文字来看,作者其实已在刻意淡化宗教色彩。删除四个教士故事似可解释为作者的主观取舍,但对巴亚等四人故事的改写则明显具有选择性地呈现史实,如隐去巴亚的骑士授予仪式和笛卡尔安葬在教堂的事实,以及全部或部分地隐去巴雷、巴亚和杜·盖克兰的名言。另外,删除地标性宗教建筑可谓无视社会现实,而用“小铁牌”替换坟墓上的十字架,则完全无视民众纯朴的宗教情感。作者竭力想呈现一个完全没有教堂、没有宗教痕迹的法国,显然是一种十足的假想了。
此外,从表面上看,修订版所做的世俗化处理量相当大,但绝大部分是机械性删除或替换,涉及内容的修订极少且均属细节。同时,从篇幅上看,不计新增的尾声,修订版仅比初版缩减8页,其中6页是被删除的伟人故事和宗教建筑及插图。由此可见,世俗化处理对故事的内容、结构和篇幅均未产生实质性影响。事实上,在初版中,两童在长达一年的环法旅途中,从未参加过弥撒等宗教活动。叔侄三人只进过两座教堂,即兰斯大教堂和巴黎圣母院。前者仅以“参观了”一词带过,后者则是上句写于连要求入内祈祷,下句便是三人从中走出,其他几座地标性教堂更是以远观的方式一晃而过。因此,作者在进行世俗化处理时,只需简单涂抹覆盖,偶尔小修小改即可,而这恰恰反衬出初版已有意弱化法国社会的宗教现实。
修订版的另一变化是作者的共和立场从含蓄走向明朗。在初版中,作者对政体问题保持极其谨慎的态度。全书无一处点明法国当下的政体是共和制度,即便在记叙叔侄三人参观法国议会所在地凡尔赛宫时,作者也未使用“共和国”一词,并以寥寥两句结束话题:“现在,众议院和参议院都设在凡尔赛宫。以前,凡尔赛宫是国王的居所,现在则是法国国民代表办公的场所。”(初版:297)作者在讲述大革命时期的伟人故事时,有两处短评涉及大革命,均持中立态度:“在大革命战争时期,公民们在抗击法国的敌人的同时,也相互混战。”(初版:155)“在1794年那个血腥的时期,法国内外受到各方攻击,敌友难辨……被处死的既有罪人也有无辜者。”(初版:300)结尾的一段文字更是提供了各种诠释的可能:弗朗兹叔叔展望未来修缮一新的农庄和丰硕收成,热情地宣布:“我们要高高兴兴地在屋顶上插上一面法国颜色的小旗。”(初版:305)而何谓“法国颜色”?在共和派眼中,“法国颜色的小旗”是象征革命与共和的三色旗,对奥尔良派和帝制派而言,则是象征君主立宪制或帝制的三色旗,而在正统派看来,这面旗当然是波旁王朝的白旗。作者使用“法国颜色”这一内涵丰富的修辞手法,巧妙地绕开了政体问题。
尽管如此,作者的政治倾向还是通过两种方式含蓄地传递出来。首先,38个伟人故事的主角无一帝王。国王仅在部分伟人故事中充当了时代背景标识,而且还常以不光彩的形象出现。拿破仑·波拿巴(Napoléon Bonaparte, 1769—1821)同样没有得到伟人故事主角的殊荣。作者讲述了大革命时期七位伟人的故事,在其中的两位伟人故事中提及拿破仑,让他为这两位伟人充当了时代背景。作者拒绝书写帝王伟业,间接地流露出其对王政和帝制的排斥。其次,作者始终致力呈现一个欣欣向荣的当下。作者在两童环法之旅之初,便借一位婆婆之口告诉于连,政府高度重视初等教育,“每天都开办新学校、夜校和图书馆”(初版:45)。然而,法国初等教育在1881年和1882年免费和义务初等教育法颁布并实施之后,才有飞跃发展。作者若无对共和政府的信心,实难精准预言初等教育的巨大进步。另外,作者还让两童在一路上带领小读者们看到各地人民都在为了让法国“保持世界强国的地位”而努力工作(初版:282),听到人们充满信心地宣布:“我们所有人,法国所有儿女,都要用劳动来抚平战争的创伤,让古老的法兰西再度繁荣。”(初版:305)纵览全书,无论是在初版还是在修订版中,作者始终在展现全国人民积极乐观的精神面貌以及重建国家的信心、决心与行动,间接地呈现出人民对当下政府的支持,作者的共和立场也从中显露。
在修订版中,作者的政治态度明朗起来。尽管修订版仍保留了对大革命的中立评论以及“法国颜色”的修辞手法,但开始使用“共和国”一词。作者拨出14行文字,让弗朗兹叔叔向两童详细介绍政府各部门以及参、众议员和总统的职能,指出“共和国总统在各部长的协助下负责落实执行各项法律”(修订版:287),而初版相关文字仅有3行。新增的尾声更明确使用了“第三共和国”一词(修订版:314)。更加值得注意的是,第三共和国立法和行政机构因政局动荡于1871年从巴黎迁往凡尔赛,直至1879年共和制度确立后才回迁。作者不惜篡改史实,将初版中叔侄参观凡尔赛宫时对议会的介绍移到巴黎,让三人在1872年就在巴黎塞纳河边“看到了”当时仍在凡尔赛的众议院,仿佛共和国的行政和立法机构一直稳固地驻立在首都。另外,作者还增添了图朗元帅(Turenne, 1611—1675)为阿尔萨斯解开外敌之围的故事,并借于连之口感叹“伟大的图朗没有指挥色当战役真是太不幸了,不然,他能再次解救阿尔萨斯。”(修订版:266),明确将普法战争的失利归咎于拿破仑三世(Napoléon III,1808—1873)的无能,后者在色当战役中率军投降普军,成为法国最终战败而割地赔款的一个直接原因。
总体上看,修订版是初版的世俗化兼共和化版本。然而,无论是世俗化还是共和化修订,作者的处理方式都显得比较简单粗暴,甚至有些极端。同时,贝林出版社在出版修订版后,继续再版和销售初版,也不合常规。要理解作者和出版社的非常之举,需从第三共和国前期独特的社会政治环境中探寻答案。
二、两个版本:“两个法国”的折射
第三共和国在普法战争的硝烟中宣告成立,政治基础并不牢固。君主派、帝制派与共和派之间的复辟与反复辟斗争异常激烈,政体走向极不明朗。民众或支持左翼的共和派或支持右翼的君主派或帝制派,分裂成左右对峙的“两个法国”。为了避免让《两童环法记》卷入政体之争,遭到这个或那个“法国”的排斥,影响学校采用,作者竭力保持政治中立。内涵丰富的“法国颜色的小旗”将作者避触政体雷区的良苦用心表现得淋漓尽致。然而,1906年修订版出版时,共和制度已确立,作者无须再在政体问题上闪烁其词。但是,作者表明政治立场的方式却显得急迫,硬是隐去第三共和国立法和行政机构外迁的事实,以向学童展现一个政治一直稳定的共和国。面对这一改变史实的明显行为,不但贝林出版社予以默许,就连小学教师们也未表异议。显然,对于共和派而言,巩固共和国并不十分稳固的政治基础才是更重要的任务。而教权主义者一向支持王政或帝制,且在第三共和国建立后,深度介入“道德秩序”(Ordre moral)、布朗热运动(Boulangisme)、德雷福斯事件(Affaire Dreyfus)等对共和国造成重大冲击的社会政治事件,这令共和派下定决心进行世俗化改革,以将宗教势力彻底清除出公共领域,巩固共和制度。
世俗化改革的一个重要举措,就是世俗化初等教育,这与时人对普法战争的反思以及法国初等教育的特点有着密切关联。普法战争后,在“战胜法国的不是普鲁士的士兵而是普鲁士的小学教师”的共识下⑨多部法国教育史著指出,这是当时法国社会流行的说法。各史著对这一说法的表述在形式上有细微差异,但语义完全一致。参见Antoine Prost.L’histoire de l’enseignement en France 1800-1967.Paris : Armand Colin, 1968, p.184 ; Maurice Gontard.Les écoles primaires de la France bourgeoise (1833—1875).Toulouse : CRDP de Toulouse, 1976, p.210 ; Mona Ozouf.L’Ecole, l’Eglise et la République.Paris :Cana/Jean Offredo, 1982, p.22.,时人将改革初等教育以开启民智视为实现民族复兴和国家崛起的一个重要途径。然而,法国初等教育长期为天主教会所把持,共和派十分担心本应培养共和国未来公民和选民的学校,却成为教会培养顽固的君主主义者和保守的天主教徒的摇篮。激进共和派领袖莱昂·甘必大(Léon Gambetta, 1838—1882)就猛烈抨击天主教士在学校散布敌视共和思想的行为,疾呼切莫将“未来公民的教育”让给教会。⑩Pierre Barral.Les fondateurs de la Troisième République.Paris : Armand Colin, 1968, p.194.温和共和派领袖、曾三度出任教育部长的茹尔·费里(Jules Ferry, 1832—1893)也痛斥“一些学校在进行反革命教育”,指出意识形态对立的“两类学校”会培养出“两类青年”,把法国分裂为“两个法国”,进而“引发内战”,把法国推向“末日”。⑪Louis Legrand.L’influence du positivisme dans l’œuvre scolaire de Jules Ferry.Paris : M.Rivière, 1961, p.144.正是在此认识下,共和政府致力世俗化初等教育,以将学校建设成为“共和国的学校”。
初等教育世俗化改革的一个主要内容便是教学内容的世俗化,教科书于是备受关注。1879年5月5日,在教育部教科书审查委员会会议上,费里一言道出教科书的重要性:“谁主宰了教科书,谁就主宰了教育。”⑫法国国家档案馆资料,编号:F1713955。共和政府加强了对初等学校教科书的监管工作。1880年2月27日,《公共教育高等理事会与学区理事会法》(Loi relative au Conseil supérieur de l’Instruction publique et aux conseils académiques)颁布,规定由高等理事会常务委员会负责审议禁止进入公立和私立学校用作教科书、课外读物和奖品的书籍目录。同年6月16日,教育部又颁布决议,要求各省每年制订本省公立初等学校的适用书目。⑬Alain Choppin, Martine Clinkspoor.Les manuels scolaires en France, T.IV Textes officiels (1791—1992).Paris : INRP, p.276, 279.部分激进共和派人士更是对带有宗教痕迹的教科书持零容忍态度,甚至要求经典名著也须进行世俗化处理后才能引入学校。《拉封丹寓言校园读本》(Fables de la Fontaineédition scolaire)便是一个著名案例。该读本获巴黎市议会资助出版,并被纳入巴黎市学校教科书政府采购资助目录。在该读本中,寓言诗《鱼儿与渔夫》(Le Petit Poisson et le Pêcheur)中“小鱼儿会长大,只要上帝给它留条命。”一句被改为“小鱼儿会长大,只要人们给它留条命。”⑭Patrick Cabanel, op.cit., p.184.一些教科书编者对家喻户晓的贞德(Jeanne d’Arc, 1412—1431)的故事也进行了世俗化处理。他们或否认或不提贞德遵从神谕而肩负起拯救法国重任的传统说法,而强调“贞德热爱法国,希望拯救法国”⑮Alphonse Aulard, Antoine Debidour.Histoire de France.Paris : Cornély, 1902, p.57.。贞德临终时也不再呼唤“耶稣”,而是深情低吟“哦,法国!哦,我可爱的祖国!”。⑯Caumont.Lectures courantes des écoliers français.Paris : Delagrave, 1883, p.258.
初等教育世俗化改革引起天主教会的强烈反弹,教会尤其严密监察公立学校教科书,并将包含对教会不利内容的教科书送交罗马教廷禁书部审查。1883年1月8日和1909年9月4日,法国天主教会根据罗马教廷禁书部的指令,先后禁止天主教徒使用9部道德与公民教育教科书、8部历史教科书和1部语文教科书,挑起两次“教科书战争”⑰可参阅:曾晓阳.《试析法国近代两次“教科书战争”》.世界历史,2010(05):64—72。,各地均发生神父指使学生家长拒用、甚至焚烧被禁教科书的事件。
《两童环法记》虽未受“教科书战争”牵连,但也无法完全超然物外,其初版和修订版分别遭到左、右阵营的抨击。左翼批评初版带有强烈的宗教色彩,充斥着“上帝啊”“感谢上帝”之类的感叹以及描写祷告等宗教行为的文句。其中,安德烈告诉于连,巴黎圣母院建成以来,“每当法国面临危难或举国欢庆之时,圣母院的穹顶都长鸣不断”,于连随即要求入内“祈求上帝保佑法国伟大”(初版:284)这段文字,更是备受抨击。1886年,巴黎市议会以《两童环法记》含宗教内容为由,拒绝拨款为学校购买该书。巴黎的决定也影响了世俗派执掌的其他城市。教科书市场随即反应。1886年前,《两童环法记》年均销售量为40万册,1886年后猛跌至25万册。作为布鲁诺的出版代理人,傅耶不得不致信贝林出版社,指该课本“并未规定孩子们要祈祷……更没有提到弥撒和忏悔行为”,记叙巴黎圣母院的文字“仅在呈现一个历史事实,呈现一座历史建筑,没有任何诱导教化之意。”⑱Patrick Cabanel, op.cit., p.154, 176, 178.然而,1905年《政教分离法》(Loi de séparation des Eglises et de l’Etat)颁布后,布鲁诺还是顺应时势,对初版进行了世俗化处理。
然而,布鲁诺的处理手法堪称“地毯式”的排查和清除,这样得出的世俗洁本难免招致对手抨击。1910年1月14日,右翼议员斥责修订版篡改历史人物言行,罔顾社会现实:“巴黎圣母院被偷走了,主宫医院不见了。”“里昂富维耶圣母教堂神奇地消失了。”⑲Jacques Ozouf, Mona Ozouf, op.cit., p.285.傅耶不得不在《时代报》(Le Temps)发表公开信,重提初版遭巴黎市议会摒弃一事,强调《政教分离法》颁布后,为了免生事端,“许多小学教师和督学都希望,教科书中不要出现可能需要在课堂上进行解释的宗教名词和观点”。⑳Ibid., p.183.
贝林出版社则左右逢源,在发行修订版的同时,继续再版和销售初版,将选择权留给学校。两个版本各自所占的市场份额差异不大的事实,印证了商家的精明算计,同时也折射出法国社会的宗教现实。事实上,天主教会的教育势力并未因世俗化改革而遭到重创,教会一直在努力采取应对措施,甚至在激进共和派艾米尔·孔勃(Emile Combes, 1835—1921)政府大规模关闭教会学校、打击修士和修女教师之时,不惜规劝修士和修女还俗以便能够继续执教,从而间接地维系教会的教育影响力。从1902年6月到1903年10月,被孔勃政府关闭的一万余所教会小学中,有六千余所改换上“世俗”身份重新开张。从1901年至1906年,私立教会小学学生人数减少了1069000人,但私立世俗小学学生人数却增加了695000人。 这意味着近三分之二从私立教会学校流失的学生“转入”了披着“世俗”外衣、实际上仍由教会掌控的私立世俗学校。《两童环法记》初版的使用群体依然庞大,两个版本因而得以长期并行。
结 语
《两童环法记》在法国初等学校使用范围之广,时间之长,让这部小小的教科书成为凝结法国人民集体记忆的一个“记忆之场” 。这部教科书两个版本长期并行及其各自引发的争议,将近代法国政治社会的复杂性和意识形态斗争的激烈程度展露无遗。两个版本各自对法国历史和社会政治现实的选择性呈现乃至刻意扭曲,以及它们在世俗化问题上引发的激烈争议,既反映出意识形态斗争对法国社会乃至学校教育影响的深度和广度,也显示出“两个法国”之间的鸿沟。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两个版本在爱国主义思想教育上的高度一致,又预示着“两个法国”也具有相当高的融合成“一个法国”的可能性。随着共和制度的日趋稳固,共和派更加强调反教权主义但不反宗教的世俗原则,这推动右翼逐渐放弃复辟梦想,天主教会也开始接受共和制度,“两个法国”之间的鸿沟日渐缩小。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法国社会各界积极响应政府的“保卫祖国”“保卫法兰西”的口号,结成全法兰西人民的“神圣联盟”,在很大程度上融合为“一个法国”。
另外,《两童环法记》的双版本现象,也反映出时人对教科书的思想政治宣传功能的高度重视。教科书问题从来都不是单纯的教育学领域的问题,教科书对思想可塑性极强的学童亦即国家未来公民的深刻影响,令各国政府和社会各界人士无不高度关注教科书问题。无论是在历史上还是在当今社会,教科书的选用标准、对历史与当下事件和人物的呈现和叙述方式、内容修订等问题,始终牵扯着政府与公众的视线,其所引发的热议乃至论战甚至超越国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