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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路遥小说中的风景修辞(下)

2021-08-27李建军

扬子江评论 2021年4期
关键词:路遥风景小说

三、自觉与渐变:路遥中期小说中的风景修辞

从风景修辞的角度看,1979年至1983年是路遥小说写作的中期阶段。在这个阶段,他逐渐摆脱了早期写作的盲目状态和幼稚状态,在理解生活、塑造人物和风景修辞方面渐趋自觉和成熟。

直到1978年,路遥似乎仍然没有意识到风景描写和风景修辞的重要作用。所以,在大约写于1978年后半年的《在新生活面前》 (刊发于《甘肃文艺》1979年第1期)等小说中,几乎完全没有风景描写。但是,过了一年,在篇幅较长的短篇小说《夏》 (写于1979年4月至5月,发表于《延河》1979年第10期)里,他笔下的风景描写,一下子多了起来(共有7处)。从叙事能力和人物塑造上看,这篇以1976年的“天安门事件”为背景的小说,依然显得不够成熟,某些地方甚至留有早期小说的痕迹。但是,从风景描写和修辞效果的角度来看,这篇小说却显示出一种新的气象和风貌:

这时候,村子里照例升起了一缕缕蓝色的炊烟;密集的枣林深处也开始飘散出饭菜的香味。川道上的玉米地里,晃动着一排排包白头巾的脑袋。刚锄过的玉米苗儿,更绿,更水灵了。谁在垴畔山上翻麦地,一口好嗓音吆喝着牛,并且又唱起那令人心跳弹的信天游:“蓝格瓦瓦天上云追云,什么人留下个人想人……” a

在这段风景描写里,路遥基本摆脱了过去的那种僵硬而直白的修辞习惯,更加贴近普通人的家常生活,展示了一幅幅生动的画面,给人留下更为真实的印象。在接下来的连续多个段落的风景描写中,路遥的风景修辞意识的变化,显得更加清晰:

他出了院门,下了公路,趟过小河,爬上了村对面的山坡。

他没有到山顶的老杜梨树下去。他在半山坡上的一块草地上坐下来。青草的甜味和野花的芳香混合在一起,扑鼻而来,令人陶醉。他折了一枝草茎噙在嘴角,仰靠在草坡上,望着近处的村庄和遠处的山峰。

太阳在西边那一列大山中沉落了,红艳艳的晚霞顿时布满了天空。很快,满天飞霞又都消失了。大地渐渐由透明的橘黄变成了一片混浊的暗灰。

暮色苍茫中,归宿的羊群和蹦着欢迎它们的吃奶羔子,热烈而亲切地呼应着。孩子们在村道上迎接收工回来的父母亲。人和牲畜用不同的语言抒发着团聚的喜悦。村子里弥漫着一种亲切愉快而又十分和谐的气氛。

他出神地看着这一切。身体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十分舒服,舒服得令人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存在,和整个大地融化在一起了。

凉爽的晚风吹散了村子上空浮动的炊烟。枣林墨绿的浓荫中,高低错落地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母亲们开始拖音拉调地呼叫爱串门子的娃娃回家睡觉。一阵骚动后,村子里静了下来。谁家的狗百无聊赖地叫了几声。接着,又有一只糊涂的公鸡乱啼一阵。枣林深处闪烁的灯火渐渐地熄灭了。村庄沉浸在一种神秘的静谧之中。同时,小河的喧哗声高涨了。

月亮升起来了,在几片白云中飞快穿过——其实是云彩在飞。奶白色的月光,照出了庄稼和树木的浓绿,照出了新翻过的麦田的米黄颜色。高山峻岭肃立着,像是一些弯腰弓背的老人思索着什么……b

显然,在路遥的小说写作中,风景描写的价值和地位,第一次得到了充分的强调和凸显。这样的风景描写,不再是零星和点缀式的,而是大规模和具有独立性地位的。但是,这里的风景描写,仍然属于外在化的描写。因为,从人物塑造的角度看,这些从人物的视角展开的描写,依然是作者视角的描写,并没有多少丰富的心理内容,也无助于彰显人物的性格和思想;从作品的调性和主题的角度看,这些风景描写也显得比较游离,并没有给读者提供丰富的想象空间和深刻的意义空间。

风景描写是一种与作者和人物的经验和心情密切相关的技巧和修辞。从色调上来看,风景描写可以被分为两种:一种是亮色调和暖色调的描写,一种是暗色调和冷色调的描写;前者可以简称为“暖色系描写”,后者可以称为“冷色系描写”。积极的体验和快乐的心情,往往使作者倾向于选择明亮、美丽的风景来描写,即便描写寒冷和暗淡的景物,也会赋予它以肯定性的修辞色彩;消极的体验和痛苦的心情,则使作者倾向于选择那些灰暗的、令人压抑的风景来描写,即便写明媚的风景,也要赋予它以否定性的修辞色彩。如果说,路遥早期阶段小说中的风景,基本全是包含着昂扬情绪的暖色系描写,那么,路遥中期阶段小说中的风景,则大都属于包含着低沉情绪的冷色系描写。

从风景描写的具体对象来看,在中期阶段的风景描写里,路遥倾向于选择寒冷、阴郁、侵害性的自然景象进行描写,观察的焦点主要集中在黑夜、月光、风、雨、雪等物象和情景上。显然,他要用这样的风景,来表现人物在特殊的时期才有的痛苦经验,表现他们艰难情形下的不安、恐惧和焦虑。例如,在1979年8月写于延安的《青松与小红花》中,在唯一一段风景描写中,路遥这样写道:

细濛濛的秋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十多天,现在还正下着。天像灰漆刷过一般,阴得密实极了。田野里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沤霉味。远方苍茫黛绿的山峰间,飘浮着一块块轻柔的雾团,像诗意画一般叫人想入非非。村道被人的脚片子踩得乱糟糟的,难走极了。她没有打伞,也没戴草帽,眼睛盯着脚下,很小心地走着。c

在严重的社会动乱中,女知青吴月琴的父亲被造反派虐杀,母亲也在疾病和痛苦的折磨中去世,而她自己也陷入到了“与整个世界隔绝”的困境里:“她在村后的一条荒沟里唱歌,唱着唱着,歌声猛然间变成嚎啕大哭了……”d作者通过叙事讲述了人物的不幸遭遇,也用冷色系的风景描写,象征性地表现了女主人公陷入绝境的痛苦心情。

在《惊心动魄的一幕》里,漆黑的夜和凄冷的雨是主要的描写对象:“……夜,黑沉沉的;雨,淅淅沥沥。”e他要用夜晚的黑暗,来象征可怕的社会动乱,要用没完没了的雨,来形容和隐喻动乱带给人们的焦虑和压抑:

深秋的夜晚,除过个把秋虫的聒噪声,天地间一片死气沉沉。远处的山冈黑幢幢地屹立着,月光照出的半面山坡,收获过庄稼的土地显得很荒凉。城市是寂静的,但潜伏着危险。这时间,“孙大圣”和“千钧棒”们说不定在每一个角落里活动着。黑夜是属于他们的。f

秋雨唰唰地下着。细密的雨丝在天地间织起一张灰蒙蒙的幔帐,地平线消失了,褐黑色的云朵依傍着山岗,天很低,视野也只有极狭小的一圈……g

从这样的描写里,我们可以看到路遥的修辞目的,即通过对夜和雨的象征性的描写,来曲折地隐喻特殊时代真实的氛围和状况,来暗示人们注意“文革”期间的巨大混乱所造成的严重后果——生活的基本秩序被破坏了;到处充满了危险和恐惧;人们普遍陷入一种迷茫而无望的痛苦之中。

在短篇小说《姐姐》里,大雪弥漫到了小说主要场景,而对于风和雪的描写,几乎贯穿始终,成为具有整体性修辞意义功能的风景描写:

外面的风雪更大了,地上已经积起了厚厚一层荒雪。山白,川白了,结了冰的小河也白了。远远近近,白茫茫一片。大地上一切难看的东西,都被这白雪遮盖了。h

天渐渐昏暗下来。风小了,雪仍然很大;毛茸茸的雪片儿在黄昏里靜悄悄地降落着。归牧的羊群从对面山里漫下来。在风雪里缓缓向村子里移动。i

在路遥所营造的语境里,风雪被赋予了复杂的修辞意义:“荒雪”是一个独特而有意味的方言词,它象征着遮蔽和假象,也象征着寒冷和阴暗。作者借此含蓄地表达了对忘恩负义和背叛行为的谴责。

从风景修辞的季节性特征来看,中篇小说《在困难的日子里》,属于典型的冬季小说。在这部紧紧贴着自己痛苦的人生经验写出来的小说里,路遥用冬天的暗色调的物象,来象征饥饿和寒冷所带来的痛苦甚至绝望。

在那些“难熬的年头”,自然风景似乎也失去了明艳的色彩和蓬勃的生机。贫困和大饥饿不仅折磨着人,也折磨着大地上的万物,折磨着天空和阳光。人们渴望看见绿色,看见这生命的颜色:“噢,绿色啊!在世界上所有的颜色里面,再没有比大地的绿色更叫人喜欢和留恋的了。”j然而,极目所见,却尽是荒寒,满世界不见一星半点儿绿的颜色。漫长的冬天扼杀了绿色,赶走了温暖:“在我们这里,冬季是十分漫长的。一年之中几乎没有春天。而夏天刚来不久,秋天也紧跟着到了。……塞外吹来的寒风立即任性地扫荡着整个黄土高原,田野里就再也寻不见一点绿的颜色。……每当寒风把大地上所有的绿色杀尽以后,我自己的心在冬天也就枯萎了。”k在冬天无情的袭击下,太阳也失去了光芒和温暖:“太阳变得非常苍白,淡淡地像月亮那样发出清冷的光辉,不能给人一丝儿暖意。”l这种对太阳的冷色调描写,在路遥早期小说的风景描写中,是不可能出现的,因为,在那个时期的文学规范里,太阳这个具有特殊象征意义的物象,是只允许用极为热烈的暖色调来描写的。

似乎只对太阳进行冷色调的描写,犹嫌不够,路遥进而对寒冷的季节,发出了尖锐的谴责的声音:“冬天啊,你给这个饥饿的大地又平添了多少灾难和不幸!”m小说中的“我”原本是喜欢雪的,但是,在这困难的日子里,“雪也似乎不像过去那般晶莹可爱,看上去惨白惨白的,又经过黄昏色彩的涂抹,心头泛起的却是凄凉之感”。n显然,饥饿所带来的巨大的肉体痛苦,使路遥摆脱了精神上的浪漫主义倾向,改变了那种空洞而僵硬的修辞习惯。是啊!剧烈的牙疼比模糊的精神苦闷更使人难受。精神苦闷不会使人呻吟,更不会使人叫出声来,但是,剧烈的牙疼却有可能使一个人呼天抢地。饥饿带来的痛苦,与牙疼相仿。所以,在关于饥饿的叙事中,路遥就真实地写出了那种使人不堪忍受的疼痛感,而他笔下的风景描写,也就体现出一种与此疼痛感相协调的冷色调。

然而,到了写作《人生》的时候,路遥笔下的风景描写和风景修辞,就呈现出一种极为复杂的情形:它不是与情节和人物的心情相一致,而是与之相分离。具体地说,这部小说里的风景修辞,客观上造成了这样一种修辞效果,即不是为了强化情节冲突和人物命运的悲剧性,而是为了稀释文本内过于沉重的悲剧性,为了调和人物与现实之间的激烈矛盾和尖锐冲突。由于高加林的故事中包含着毁灭性的悲剧冲突,所以,为了获得作品内部的经验与原则的平衡,路遥就选择了一种“让步修辞”——让经验向观念让步,让真实向原则让步o。为了实现这种让步修辞的目的,路遥甚至常常通过观念性的修辞,来表达自己对人物的批评态度,从而达到强化训诲性的修辞目的。

这样,在风景描写和风景修辞上,路遥就选择了一种肯定性的修辞方式,即单一地描写那些明媚的、充满诗意的风景。例如,高加林刚从民办教师资格被剥夺的痛苦中稍稍摆脱出来的时候,路遥就顺着他的视线,描写了他眼中的山村风景:

外面的阳光多刺眼啊!他好像一下子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天蓝得像水洗过一般。雪白的云朵静静地飘浮在空中。大川道里,连片的玉米绿毡似的一直铺到西面的老牛山下。川道两边的大山挡住了视线,更远的天边弥漫着一层淡蓝色的雾霭。向阳的山坡大部分是麦田,有的已经翻过,土是深棕色的;有的没有翻过,被太阳晒得白花花的,像刚熟过的羊皮。所有麦田里复种的糜子和荞麦都已经出齐,泛出一层淡淡的浅绿。川道上下的几个村庄,全都罩在枣树的绿荫中,很少看得见房屋;只看见每个村前的打麦场上,都立着密集的麦秸垛,远远望去像黄色的蘑菇一般。p

从这样的描写里,我们看见了路遥极高的艺术天赋。他的细致入微的观察能力,精细准确的描写能力,以及创造诗性意境的能力,皆非那些徒有虚名的著名作家所能比及。从这样的描写中,读者不仅看见了外在的风物,还看见了高加林的青春活力,看见了他修复自己的心灵创伤的能力。不仅如此,《人生》中关于“极其迷人”的黄土高原八月的田野的描写q,关于大马河川道黄昏时分绚烂风景的描写r,关于加林和巧珍一起在村外谷地里沉醉于美丽夜景的描写——“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甜蜜地躺在星空下,躺在大地的怀抱里……”s,还表现了路遥自己对土地和大自然的赞美,甚至寄寓了自己的一种生活哲学。在这种关于自然的哲学里,他表达了这样的思想:大自然才是人类共同的母亲,人类必须学会热爱并依赖大地。

但是,从意义和精神的角度来看,路遥的这种色调过于明朗的风景修辞,却极大地弱化了小说的悲剧性和力量感。路遥没有认识到,在《人生》里,更为需要的,也许是托马斯·哈代小说中的那种充满感伤情绪和沉郁色调的风景描写,也许是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中的那种含着狞厉意味的风景描写,至少,也应该是雨果和狄更斯笔下的那种具有明显的隐喻特征的风景描写。即便从风景描写的丰富性和平衡性的角度看,路遥的这种暖色调的肯定性修辞,也显得有些过于单调和片面。

在中期阶段,路遥的小说写作极大地摆脱了早期阶段的外在规约和僵硬模式,实现了写作模式的根本性转换。从风景描写和风景修辞上看,他的写作意识更加自觉,表现出一种渐趋明显的个人风格。但是,他的写作意识,还没有达到高度自觉和充分成熟的程度,而他的描写风格和修辞风格,还在形成的过程中。这意味着,他还得经过艰难的探索,才能最终抵达《平凡的世界》的高度。

四、恋地情结:后期阶段的短暂低迷与《平凡的世界》的风景修辞

1983至1988年,是路遥小说写作的后期阶段。在这个阶段,他写了短篇小说《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生活咏叹调 (三题)》和《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写了中篇小说《黄叶在秋风中飘落》和《你怎么也想不到》,完成了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最重要的长篇小说之一——《平凡的世界》。

小说写作会受多种因素的影响。其中,作家童年时代便生活在其中的自然环境所带来的影響尤其巨大。故乡的土地、山水和风物,不仅会在人们内心培养对它的爱和依恋,而且还会形塑他的性格和气质。

路遥热爱陕北的大地,热爱陕北大地上一切美好的东西。他对它有一种强烈而持久的依恋之情。有批评家曾尖锐地批评《人生》中所表现的“恋土情结”,认为它是一种“落后意识”。路遥拒绝接受这种质疑和批评。他在《早晨从中午开始》中反驳说:“人和土地的关系,如同儿女和父母的关系。儿女终有一天可能要离开父母自己要去做父母,但相互之间在感情联系上却永远不可能完全割舍,由此而论,就别想用简单的理论和观念来武断地判定这种感情是‘进步的还是‘落后的。”t基于这样的认识,他把如何告别“老土地”,当做自己“迄今为止全部小说”的“一大主题”u。

路遥虽然进入城市生活,但他对故土和在故土上生活的人们,依然一往情深。他说,自己身处北京和上海的繁华闹市,“透过那一片片花花绿绿的人头,我猛然就能在人群中停住,停住后,泪水就忍不住在眼眶里旋转,我看见特别遥远的地方,在那黄土山上有一个老头脱成光脊背,在吭哧吭哧地挖地,脊背上的汗在流着,被阳光照得亮亮的……”v在异国访问的时候,他也对自己的故乡魂牵梦绕,未尝稍忘:“一切都是这样好,这样舒适惬意。但我想念中国,想念黄土高原,想念我生活的那个贫困世界里的人们。即使世界上有许多天堂,我也愿在中国当一名乞丐直至葬入它的土地。”w路遥在理性上赞美城市文明,接受城市文明,但是,偶尔,他也在情绪上抵触城市生活。

路遥并不彻底否定和尖锐嘲笑都市文明,更不是像极端的“乡村原教旨主义者”那样,对都市充满近乎恶毒的敌意——在他们笔下,一头牛、一匹马、一只狗,都比都市人智慧,也比他们有力量。但是,路遥也并没有变成一个完全意义上的城市人。他并没有亲密无间地与城市融为一体。城市让他充实,但也让他紧张和不适;故土让他自卑,但也让他放松和安适。他从城市获得了智性文化上的满足,从自己的故土获得了内在感情上的满足。所以,就情感而言,路遥对陕北故乡更觉亲近,也更加依赖。

一个人热爱故乡的程度,依赖故乡的程度,与他接受故乡影响的程度,往往是成正比的。陕北独特的地貌和气候,陕北高原文化——既不同于平正的关中平原文化,也不同于崇巫的陕南山地文化——的亢爽情调,深刻地影响了路遥的情感、性格和气质。

陕北是山的世界。一座一座的山,仿佛凝固的波涛,推展向无尽的远方。那山的形势,并不奇崛,但却像巨人的胸膛一样,宽厚而有力。奥登在《美国诗歌》中说,“在美国,无论是这块大陆的大小、地貌还是气候,都难以让人心生亲密之感”。x但是,在陕北,无论在冬天还是夏天,你都能在土崖上挖出来的窑洞里,体验温暖而亲密的感觉。陕北的山圪崂,仿佛敞开的胸怀,显得特别朴实和热情。

陕北的河流,平时是安静而温顺的,但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瞬间就可以使它变成咆哮的巨龙,脱缰的野马。所以,洪水对人的威胁,人与洪水的搏斗,就是路遥小说中常见的叙事内容。

陕北的四季,是次第分明的。它的绿色也许不够浓郁,它的色彩也许不够缤纷,但是,在黄土的深沉色调的背景上,那春天的杏花和桃花,夏天的梨花、枣花和野百合花,秋天漫山遍野的杂花,却显得分外明艳夺目。

陕北的冬季,天寒地冻,“无草不死,无木不萎”。崖面的冰层,山阴的积雪,点缀着荒寒的冬天,直到春暖,才会化作春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深厚的泥土里。

陕北晴日的阳光,光照强烈,光芒灿烂,将大地上远远近近的万物,照耀得历历可见,使人站立于天地之间,内心充满悠然意远的旷朗和喜悦;陕北春秋季节的天空,纯净、高远、碧蓝如洗,给人一种宁静而庄严的美感。

在金色阳光的映照下,陕北沟沟峁峁荒凉背景上的颇为稀罕的美丽风物,往往显得更加彰明昭著,更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和惊叹。在无边的黄土的映衬下,北方高原上绿色的春草,鲜艳的桃花,会使人的感受更强烈,心情更激动。路遥在1991年6月10日的一次演讲中说:“陕北那么漫长的冬天,连一点绿色都见不到……一到春天,双手在冻土里刨萆芽子,刨出来后,激动得不知怎么办。我这种人爱动感情,激动了就想流泪,第一次见到绿色,好像告别了绿色很长时间又见到了。陕北的杏树是陕北第一枝,是最早开的花,杏花开的时候,人的感觉是那么美妙。”y王安忆也在《黄土的儿子》中回忆了她与路遥的一段对话:

当我们闻说陕北的贫困闭塞之时,就对路遥提出这样一个科学大胆的建议:为什么不把人们从黄土高坡迁徙出去?这话其实是刺伤了路遥的心,他呈现短暂的一怔,然后脸上露出温和宽容的微笑,他说:“这怎么可以?我们对这土地是很有感情的啊!初春的时候,走在山里,满目黄土,忽然峰回路转,崖上立了一枝粉红色的桃花,这时候,眼泪就流了下来。”z

看见绿色与桃花,竟然如此激动?这样的心情,那些终年身处翠环绿绕世界的人们,自然是无法理解的。他们会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他们无法测知,在这激动的热泪里,究竟含着多少深情的眷恋,含着多少耐心的等待,含着多少美好的向往。但乔治·吉辛这样的作家,一定能理解路遥的激动和泪水。因为,他们也爱自己的故土,也会为大自然的那些几乎微不足道的美而感动。花园里的鸟叫,在吉辛听来,简直就是一场音乐的盛会。他被小鸟欢天喜地的合唱感动得难以自制:“那热情洋溢的喜悦多么温柔亲切,我的生命融化在其中。我怀着不知多么深深的谦卑,两眼模糊了。”@7假如乔治·吉辛像路遥一样生活在陕北,像他一样历经寒冬而得见春草,也会激动得热泪盈眶的吧?

如果说,陕北土地上的稀见的绿色和花草,培养了路遥敏锐而有情的感受力,那么,冬天的寒冷和苍凉,则锻造了路遥坚韧的毅力,塑造了他深沉而开阔的世界观。就像路遥所说的那样:“我对冬天的陕北有一种特别的喜爱。视野中看不见一点绿色。无边的山峦全都赤身裸体,如巨大无比的黄铜雕像。所有的河流都被坚冰封冻,背阴的坡地上积着白皑皑的雪。博大、苍凉,一个说不清道不尽的世界。身处其间,你的世界观就决然不会像大城市沙龙里那样狭小或抽象;你觉得你能和整个宇宙对话。”@8从这样的话语里,可以看见自然环境对路遥的积极影响。如果说,陕北的气候和自然环境,接近和辻哲郎所说的“沙漠型”风土,那么,在这种环境的影响和塑造下,路遥确实具有“沙漠人”的性格特点和人格特点:“思维的干燥性。对实际事物观察敏锐、判断准确”;“意志坚定。不畏任何困难,残酷如兽,朝着目标勇往直前”;“强烈的道德准则。归属于集体,富有牺牲精神,知羞耻”;“情感生活的空疏。缺少温柔、和悦之情”@9。除了“情感生活的空疏”一条,不甚切实,其他几个性格特点,皆可于路遥身上察见。

深入观察,你会发现,“恋地情结”从消极和积极两个方面,深刻地影响了路遥的性格和情感,也影响了他这个阶段的小说写作。自消极一面言之,对故土的过于浓烈的情感,严重干扰了路遥的小说叙事,让他把小说变成了一种浪漫的精神还乡仪式;对生活的简单化的认同,则强化了他的“恋土”倾向,进而使他将自己的小说写作变成了对现实的简单化和肯定性的叙事,最终使他在开始创作《平凡的世界》之前的两三年的时间里,陷入了写作上的低迷状态。

在1983年至1984年期间所写的几个短篇小说和两部中篇小说里,路遥以歌颂的调性和欢乐的心情,来写改革开放给农村带来的变化,来表现农民摆脱了贫困之后的喜悦(如《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来揭示某些失去权力和利益的农村干部的复杂心理(如《我与五叔的六次相遇》),来叙述人物在爱情和婚姻上所表现出来的恶与善(如《黄叶在秋风中飘落》),来写道德理想主义者的“还乡”(如《你怎么也想不到》)。但是,总体上看,在这些小说里,作者的观察并不深入,表现技巧和艺术手法,也显得刻板,缺乏新意。

是的,在这个时期,路遥在写作上陷入了困境,陷入了认知上的迷茫状态和情感上的摇摆状态。他在故乡与远方、乡村与城市之间摇摆。《你怎么也想不到》中的郑小芳的意识和行为,就体现着路遥自己对城与乡的摇摆态度。郑小芳决然放弃城市、回归故土的理想主义献身精神#0,显然是出于激情,而不是理性。路遥似乎没有意识到,“激荡”与“牺牲”,并不是美好生活的必要前提;过于强调生活方式的极端性,将“更纯洁的生活”与“世俗的享乐”对立起来,也并不是一种理性而成熟的生活态度。

然而,郑小芳的充满激情的理想主义,显然是作者路遥所赞赏和肯定的。对“还乡”的极端的歌颂态度,使路遥在小说叙事上张大其词,甚至不惜违背生活的常情和常理。他将郑小芳放弃城市和爱情的拉赫美托夫式的理想主义,与“所有的人”的现实主义对立了起来:“所有的人都是实际的。他们一边拼命学习知识,一边拼命追求据说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1显然,作者如此贬低“所有的人”的合理“追求”,既不公正,也不理性。他對小说主人公的刻意拔高,缺乏充分的真实感和说服力;小说对城市生活与偏远地区生活的反讽性对比,也给人一种消极的简单化印象,与他一贯所持的向往都市文明的文化态度,也大相剌谬,颇为捍格。《人生》中的高加林和《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都渴望进入城市,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代价,但是,在《你怎么也想不到》中,已经进入城市的郑小芳,却以一种简单而极端的方式,放弃了城市生活,回到了自己的被沙漠包围着的故乡。

这说明了什么呢?这说明,在路遥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强烈的“恋地情结”。如果在这种情结里,再添加上充满时代色彩的高调的道德理想主义,那么,人物就会在精神上表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就敢于蔑视“所有的人”的现实主义的生活态度和生活选择。《你怎么也想不到》就反映了“恋地情结”与“现代意识”在路遥内心的尖锐冲突。当“恋地情结”压倒了“现代意识”的时候,路遥就会选择高调的道德浪漫主义叙事模式,就会放弃过去的“离乡”叙事模式,并将自己的小说写作切换到“回乡”叙事模式。

路遥小说写作的低迷状态,也表现在风景描写上。风景描写是人与大自然凝神而专注的对视。它意味着宁静的心态和缓慢的节奏。所以,那些热情和急切的叙事,往往不在意风景描写。也许是因为内在的激情过于热烈,也许是因为叙事重心都放在了对道德和理想的关注上,路遥在迷茫状态中所写的这几篇短篇小说和两部中篇小说,似乎失去了对风景描写的热情。除了在《黄叶在秋风中飘落》里有三处较有意味的风景描写#2,在其他小说里,几乎很难看到对自然风景的比较像样的描写。

值得庆幸的是,到准备写作《平凡的世界》的时候,路遥控制住了精神还乡的浪漫主义冲动,将消极性质的“恋地情结”升华为更为深刻的情感,赋予它以更加深沉的现实生活内容。也就是说,他依然爱着故乡,爱着故乡的一切,但是,他不再让人物成为作者的浪漫感情和浪漫幻想的牺牲品,而是让他们根据自己的内心愿望来生活。

从风景描写和风景修辞的角度看,积极意义上的“恋地情结”,也极大地成全了路遥的小说写作。因为对故土的热烈的爱,他便用心地谛视陕北的每一种庄稼,亲近陕北的每一种草木,认识陕北的每一种动物,进而将陕北高原上的一草一木,都当作有情感的生命来看待,最终,赋予了《平凡的世界》中的风景描写以丰富的诗意和内涵。

在《平凡的世界》里,路遥的风景描写和风景修辞是物象性质的,但更是心象性质的。也就是说,这些经由心灵感受而描写出来的风景,本质上是作者和人物的情感和思想的投射,是他们的内心世界的镜像。路遥在描写孙少平眼前的城市风景的时候,也描写了他想象中的故乡双水村的自然风景:他“通过心灵的视觉”,看见了“炊烟袅袅的双水村;看见夕阳染红的东拉河边,饮水的黄牛抬起头来,静静地凝视着远方的山峦……”#3风景修辞的根本目的,则在于表现作品的整体氛围和基本调性,在于显示人物的心情和思想,在于对人物和生活进行评价,甚至会通过风景描写来获得反讽的效果。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遥的风景描写就体现着这样的修辞目的。

《平凡的世界》一开始对冬春之交的天气和风景的堪称经典的描写,就体现出极为重要的修辞意义:“1975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冬天残留的积雪和冰溜子正在雨点的敲击下蚀化,石板街上到处都漫流着肮脏的污水。风依然是寒冷的。空荡荡的街道上,有时会偶尔走过来一个乡下人,破毡帽护着脑门,胳膊上挽一筐子土豆或萝卜,有气无力地呼唤着买主。唉,城市在这样的日子里完全丧失了生气,变得没有一点可爱之处了。”#4这样冷色调的描写,为整个小说的叙事,确定了凝重的调性;它使人感受到了农民阶层生活的艰难,感受到了农民内心所承受的痛苦和压抑;也使人强烈地感受到,一个严重丧失秩序和活力的社会,迫切需要一场巨大的变革,以摆脱自己深陷其中的困境。

路遥常常通过风景描写来显示人物的心理活动。他借助景物描写,真切而深刻地揭示了孙少安的复杂心理和痛苦心情:

他在人迹稀稀拉拉的石圪节街上毫无目的地溜达着。尽管一天只吃了一顿饭,也觉得不饥饿。好在街上再没碰见熟人,他可以把精神集中在自己的内心。

直等到太阳落山以后,他才一个人慢慢地通过石圪节那座小桥,踏上了通往双水村的公路。

走不多远,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不过,快要满圆的月亮从东拉河对面的山背后静悄悄地露出脸来,把清淡的光辉洒在山川大地上。万物顿时又重新显出了面目,但都像盖了一层轻纱似的朦朦胧胧。暑气消散了,大地顿时凉爽下来。公路两边庄稼地里的无名小虫和东拉河里的蛤蟆叫声交织在一起,使这盛夏的夜晚充满了纷扰和骚乱。

孙少安穿一件破烂的粗布小褂,外衣搭在肩头,吸着自卷的旱烟卷,独个儿在公路上往回走。他有时低倾着头;有时又把头扬起来,猛地站住,茫然地望着迷乱的星空和模糊的山峦。一声长叹以后,又迈开两条壮实的长腿走向前去……

痛苦,烦恼,迷茫,他的内心像洪水一般泛滥。一切都太苦了,太沉重了,他简直不能再承受生活如此的重压。他从孩子的时候就成了大人。他今年才二十三岁,但他感觉到他已经度过了人生的大部分时间。没吃过几顿好饭,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没度过一天快活的日子,更不能像别人一样甜蜜地接受女人的抚爱……什么时候才能过几天轻松日子?人啊!有时候都比不上飞禽走兽,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飞,在地上走……#5

这是《平凡的世界》里特别令人印象深刻的情节和场面之一。比较起来,孙少平的生活,虽也艰辛,充满了汗水和泪水,充满了挫折和屈辱,但是,他毕竟走出了双水村,毕竟有机会追求一种可能的生活,也就是说,他的生活是指向未来的,是包含着希望的。然而,孙少安的生活,却是没有多少选择空间的生活,是一眼看得到头的生活,是肩头压着极大重负的生活。因而,孙少安内心的痛苦,就远远大于孙少平的痛苦。

在这几段文字里,作者笔下的风景描写、动作描写与心理描写,皆极其自然地打成一片,融为一体,获得了极佳的修辞效果。“盛夏的夜晚充满了纷扰和骚乱”,孙少安的内心也同样充满了“纷扰和骚乱”。他承受着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贫困带来的双重痛苦。由于复杂的社会原因,从出生的那一天开始,他就过着极端贫困的生活。这是一种毫无尊严和幸福感的生活。因为读过书,因为有文化,他对生活的理解,远比村子里的一般人更加深刻,对生活的想象,也比一般人更加丰富,而他所感受到的痛苦,较之自己的父母和乡亲,也就更为强烈。物质上的贫困,本来就让人觉得痛苦和耻辱,而孙少平的痛苦,却有甚于此。因为,懂得爱和自由的价值,所以,精神上的苦闷和生活的不自由感,就严重地折磨着他的心灵。路遥的充满修辞力量的风景描写,就几乎完美地表现出了人物内心的悲剧性感受。孙少安将“人”与“飞禽走兽”相并比,殊堪玩味,令人直欲凄然泪下。

在很长的时间里,尤其在“文革”期间,县里干部们的注意力,只集中在“大事情”上。他们热衷于组织“大会战”形式的集体劳动,却忽略了那些似乎微不足道的个体的存在,缺乏关注那些细小事情的兴趣和热情,因而,对那些居住偏远的农民的真实境况,简直毫无了解。于是,田福军便决定独自深入到“大自然无数黄色的褶皱中”,到几个“被遗忘的村庄”去进行一次深入的考察:

田福军在一条崎岖的山路上爬蜒着,到最后一个“死角”去。他手里拄着一根柴棍,外衣搭在肩膀上,在这万籁寂静的山野里一边走,一边警惕地观察周围有没有野狼出现。

快过端阳节了,头上的太阳热烘烘的。山鸡和野鸡清脆的叫唤声,不时打破这梦一般沉寂的世界。大地上的绿色已经很惹眼了。大部分秋庄稼刚锄过一遍草。庄稼地中间的苜蓿盛开着繁密的紫红色的花朵。向阳的山坡上,稀稀拉拉的麦穗开始泛出了黄颜色;路边灰白的苦艾丛中有时猛地会窜出一只野兔子,吓得田福军出一头冷汗。

他一边走,一边揪了一把苦艾、凑到鼻子上去闻。这苦涩而清香的艾叶味,使他不由想起小时候的端阳节,他和福堂哥总要一大早就爬起来,拔好多艾草,别在门上,别在全家人的耳朵上,然后再揭开喷香的粽子锅……唉,从那时到现在,不觉得几十年就过去了。人啊,有时候觉得日子过得太慢;有时候又覺得太快了,简直来不及做什么!记得“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刚三十出头,正是风华茂盛之时——结果这好年华白白地浪费掉了。#6

这里的风景描写,固然具有很强的客观写实的性质,但是,往深里看,你会发现,它还是别样形态的心理描写,是很有表现力的风景修辞。“寂静”是这段风景描写着意强调的氛围。寂静使人沉思,使人的意识活动更加自由和深入。在这“梦一般沉寂的世界”,在这种特殊的氛围里,人物的心理是紧张的,甚至是恐惧的,而他的想象则是活跃的。内心深处的恐惧,平时压抑着的感伤和无奈,都会因这寂静而被加倍地放大。所以,田福军害怕“野狼出现”,也想起了小时候的往事,想起了自己被时代浪费掉了的“好年华”。人物的深层心理和隐秘思想,因这生动的风景描写和自觉的风景修辞,而得到了有效的描写和呈现。

诗意是风景的天然性质,也是风景描写的重要品质。没有诗意的风景描写,是没有价值的,因为,它既缺乏强烈的美感,也缺乏修辞上的力量。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的风景描写,显得既朴素自然,又诗意盎然:

内心的骚动让他坐立不安,他索性仰面躺在一片枯草上,两只手垫在脑后,茫然地望着暮色中的天空。天空已经亮出几颗星星。晓霞也就不再出声,静静地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两只手抱着膝头,凝望着远方的山峦。这是一个美妙的时光。小树林中,归巢的鸟雀扇动着扑棱棱的羽翅。没有风,空气中流布着微微的温暖。春天的黄昏呀,使人产生无尽的遐思和深远的联想,也常常叫人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忧伤!

躺在地上的孙少平,不知为什么突然眼里涌满了泪水。他深深地向夜空中吐出一声叹息,嘴里竟然喃喃地念起了《白轮船》中吉尔吉斯人的那首古歌——

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耐塞,

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

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耐塞,

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7

在这段风景描写里,路遥的修辞目的,在于充分地表现人物内心生活的诗意性。孙少平和田晓霞都属于有理想的青年。他们渴望过一种高尚而美好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是一种诗意的生活,也是一种多多少少有些感伤色彩的生活。对未来的憧憬和梦想,使他们热爱文学阅读。追求诗意生活的人,大都是艺术和文学城邦的公民。因为,文学就是以追求和表现诗意生活为目标的。因而,对文学的热爱和阅读,就是进入诗性世界和诗性生活的可靠通道。所以,在这段充满诗性的文字里,关于风景的诗性描写,与对文学的美好体验的描写,和谐而自然地融为一体,构成了一个关于诗性生活的深刻的修辞表达。

风景描写可以是轻盈的,也应该是沉重的;可以是诗性的,也应该是严峻的。它必须承担严肃的道义责任。反讽就是风景修辞的一种道义责任。所以,《平凡的世界》里的风景描写,不仅有轻盈的诗性抒情,也有心情凝重的叹息,甚至有沉着而犀利的反讽。在小说的开头部分,路遥就反反复复地描写了令人烦恼的雨雪交加的坏天气:“雨中的雪花陡然间增多了,远远近近愈加变得模模糊糊。城市寂静无声。隐约地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公鸡的啼鸣,给这灰蒙蒙的天地间平添了一丝睡梦般的阴郁。”#8他赋予风景描写以明显的修辞意味。这种修辞化的反讽性风景描写,往往显示出一种整体性的指涉,体现着对时代生活的深刻观察和评价态度:

小寒前后,西伯利亚的寒流就不时涌过内蒙古缓坦的草原和沙漠,向中国的北方漫过来。黄土高原千山万岭已经光秃秃地看不见任何一点绿颜色了。一座座山峁像些赤身裸体的巨人,任凭严厉的风鞭抽打自己黄铜似的躯体。大小河流,顿失滔滔,全部被坚冰封盖。河两岸的悬崖上,垂挂着巨大的冰帘;曾经奔涌的飞泉——这大自然诗一般的激情——似乎突然“定格”了,冰体依然还保持着激流腾跃中的姿态。在城市和村落的上空,袅袅地飘荡着黑色的炭烟和白色的柴烟。人们都穿起了臃肿的棉衣棉裤,披上了老羊皮袄;路上的行人筒着手,嘴里喷着白雾……

可是,在这样严寒的日子里,农村的男女劳动者谁也别想呆在自己的热炕头上。农业学大寨运动往往在这时候正进入高潮。到处都摆开了农田基建的战场。只要有村庄的地方,就有红旗;只要有红旗的地方,就有劳动的人群,就有吼叫的高音喇叭。虽然寒风扑面,但人们的身上和头上都冒着热气。到处都在打坝,修梯田,垫河滩,甚至把整座山都炸掉,修建“人造小平原”……他们有时一个人一天吃不到一斤粮食,更不要说肉了;拿着和古代老祖先们差不多的原始工具,单衣薄裳,靠自己的体温和汗水来抵御寒冷……就这样,一锨锨一镢镢地倒腾着山河!这就是我们中国的劳动人民!他们曾经修建起雄伟的万里长城,凿通横贯南北的大运河……今天,他们饿着肚子,又气壮地宣称,他们“要把地球戳个大窟窿”……#9

在此处的风景描写里,路遥用丰富的物象和生动的画面,描写了冬寒的“严厉”和可怕,显示了大自然的冷酷和无情。随后,在议论性的话语里,路遥又对唯意志论影响下的形式主义的劳动组织形式,表达了尖锐的否定态度。于是,风景描写便被转换为对“煞风景”的反讽,而充满戏谑意味的议论,则进一步强化了风景修辞的反讽力量,从而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内在力量,一种对异化性的生活的强烈不满和尖锐批评。

总之,从早期阶段的公式化和反修辞的风景描写,到中期阶段的渐趋自觉和成熟的风景描写,再到后期阶段的在小说写作上短暂的低迷状态和《平凡的世界》的高度成熟的风景描写,路遥的小说写作呈现出一种虽然偶见偏失,但总体上自我超越的上升轨迹。从路遥的写作历程中,我们可以看见他在风景描写和风景修辞上体现出来的变化和特点,可以看见一个伟大作家在写作上的严肃态度和艰辛努力,也可以看见时代因素对小说家的风景描写和风景修辞的微妙而巨大的影响。

2020年11月3日,西安大唐西市

【注释】

ab路遥:《当代纪事》,重庆出版社1983年版,第71页、82-83页。

cdefghi#1路遥:《路遥全集·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06-107页、104页、173页、153页、166页、226-227页、227页、299页。

jklmntuw路遥:《路遥文集》 (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1页、112页、141页、141页、149页、303-304页、304页、311页。

o李建军:《“我不愿意再像你们一样”——重读〈人生〉》,《文艺争鸣》2020年第8期。

pqrs@8路遥:《人生》,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8-9页、13页、34页、51页、326页。

vy路遥:《路遥全集·早晨从中午开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236页、236页。

x[英]W.H.奥登:《染匠之手》,胡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482页。

z马一夫、厚夫、宋学成主编:《路遥纪念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95页。

@7[英]乔治·吉辛:《四季随笔》,刘荣跃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59頁。

@9[日]和辻哲郎:《风土》,陈力卫译,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第53页。

#0她说:“我现在正年轻,我愿意自己的青春在一种激荡的生活中度过;我愿意过一种创造乐趣、更纯洁的生活。我知道为此要付出一些代价,要牺牲许多世俗的享乐。这一切对于在这个城市生活惯了的某些青年也许是可怕的。”(路遥:《路遥全集·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312-313页。

#2路遥:《路遥文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91页、第226页、第262页。

#3#7路遥:《平凡的世界》(第2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99-100页、254页。

#4#5#6#8#9路遥:《平凡的世界》(第1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页、172-173页、349页、5页、243-2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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