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壁炉之火

2021-08-27忽兰

清明 2021年4期
关键词:草原

1

如果他果然是我生命中的陌生人,我理应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不能识得他。

但是我在草原的大风里终有所悟,渐渐看见自己该是的样子,而不是后来的涣散、虚弱、犹疑。我走到他的身边,为他添茶,就恍惚走入了大汗的毡房,这是一个我可以敬爱的男人。我的长发纷披下来,他手边的茶碗,他的存在,都让我心里充满奇异。

这是一个我如此熟稔的草原蒙古人,这个人的内心却是古典的正统的中国式书生。如果只是草原蒙古人,如果只是中国式书生……然而,他正是二者的拢合。

蒙古传统文字像是一个人立在天地间舞蹈——长袖激然。

又像烈焰——火正升空。

也像奔腾的烈马——前蹄昂扬。

蒙古传统舞,胳臂的舞动,像鹰,像大河滾滚,像猎猎风中敖包上的哈达,是骑手在驰骋。像群山漫漫,是草海的层层浪。像木檩条架起穹庐,地便托起了天。是生命的骨骼如白珊瑚,寸寸结实又飘逸。是春天来到白桦林,山川植物的端庄圣洁。内里有天真的激情。

他以传统蒙古文字和传统蒙古舞蹈的内质,书写汉字书法。每一个字都有灵魂,它们柔韧,光明,如诉如歌,舞之蹈之,并有所持守。

他正是草原勇士和中原儒雅男子的完美结合。

我在人世间辨认得太久了,眼看着半世就过去了。有一位叫H的女子,45岁在英国遇见真正属于她的男人,当时她心里说,这一次终于对了,我决心不要错过,我再也不能错了,错过他我将永失吾爱。

H的预感正确。她在45岁这一年有了他们共同的孩子。奉子成婚。这个男人斩断之前的一种生命状态,成为她的丈夫、新来的孩子的父亲。

没有对与错,没有善与恶,没有珍惜与不珍重。只有宿命。

如果是宿命,就会有共振,而不是我一个人心里的惊奇。他说出的话让我相信,这就是宿命。

“第一次见面那天,我一走进来,见你正抖动一头长发,眼睛一亮,这女子是一匹桀骜不驯的马。”

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是一匹草原烈马,这个世界静悄悄无人知道。我很担心连自己都已遗忘烈马的本性。然而突然有一天,他出现了,他立刻知道了,惊醒了我——别忘记自己来自草原,是一匹烈马。

2

“草原之子只能找草原之子”,这些话如果一开始信,就没有中间地段那些兜兜转转。我的在一起二十年的女朋友是个哈萨克族姑娘,名叫尼娜,是位翻译家,曾在长春读大学,我把哈萨克诗歌译成汉文。尼娜对我说,亲爱的,你的男人应该是草原上的。

我当这是玩笑话,我当这是尼娜太爱我了。

没有兜兜转转,就不会有今天——他站在光亮里,被我看见;我也在光亮里,被他看见。我突然就想起了尼娜送给我“草原男人”的预言。

爱默生说,你是怎样的人,我就会把你当怎样的人对待。

所以我甩一下头发,让大风把头发猛烈扬起到天空深处——那里有蓝、红、白、金黄。

真正相爱的人,不谈论别人。也不刻意谈及过往。今日的所得和明日的向往,也不谈。

不谈论别人、自己的过往,是对别人和自己的尊重,也是对心里怀着的眼前这人的敬重。

不谈论勃勃野心——多么庸俗啊,它们是爱的敌对面。

其实是无暇谈及爱之外的一切。爱占满了心,眼睛,每一根血管,每一根骨头,皮肤肌理,头发,饱涨的灵魂,浑厚的夜梦。冷冽的清晨是好的,独坐是好的,夜路上的泥泞是好的。背着重物走很长的路流汗是好的。推开家门,我一个人在这里,不久会有第二个人推开这扇门,走进来,这是多么好的事。

我三五岁的时候,梳着两根麻花辫。现在我想要空气中落地一个崭新的小姑娘,圆圆的脸,黑黑的发,坐在小马扎上,一笑,一排小小不齐的齿,眼睛细眯。我为她编发辫。我们两个都是他的至宝。我们两个一齐对着他笑,他就也笑。

他的笑真美,洁白整齐的牙齿,像是心中没有任何烦忧。他的眼睛却是深邃的,然而这深邃在我这里失效吧。

如果这一切只是梦,潸然的意思我就懂了。但是这一切并不是梦。我热爱他的缄默,缓慢,柔情,友好。他是一扇门,我抬起脚,进入,就回到了童年,那里有草原天籁,有爱,有奔跑,有无边无际的大雪和阳光,有银铃的笑声。我将和我们未来的小姑娘一起奔跑——新的一生开始了。

3

我今天在这个世界的坐标:中国的中心、一条流淌了几千年的大河,名叫府河,后被改道,再后来行将流不动,虽有水可元气顿失,只是河谷的地气依然在。

我在清晨和黄昏站立在楼下,往河谷望去,那里是旷野,灰蓝天光夹杂着霞红和淡金。清晨有正在升起的太阳,黄昏有正在升起的月亮,大风里,童年的味道涌动,百鸟欢叫,芦苇声声,野草的根茎纠缠,我的灵魂生出结实的羽翼。我复活了。

我因为他而复活为一个完全的女人。

他对我说,你是美丽的,你是贤良的。

我轻手轻脚在这人世,像花朵兀自,兀自,清洁,芬芳。如果他俯身注视我,我的眼眸里,是否果真对。

我站在河谷里,风随着意思吹。如果他某天消匿,我决定永远像一朵花,兀自;如果他炙热的手终于抵达我的手……

他的指甲修剪得很短,很干净,圆圆的。

这是我们相识的第39天。南方的水仙已绽开。

4

那一天,我们在夜色里道别了。

这一别,也许就是天涯。

永不复见。

我那时暂且还不分明——认出属于我的草原之子。

他叫的车来了。

我站在车门前与他道别。我身体里一个灵,依依不舍于他。

他坐进了车里,衣摆落在车边。

我为他关车门,提醒他的衣摆。

车门一关,也许就是天涯。

但那时我还暂且不分明——也许从此我的心里,再也不发疯。

我对自己的判定——一个寂静的疯子。

一个寂静的疯子。

有的人来到人世,不找到上一世的发愿,就一直发疯。

我大哭的时候。但是我并不常大哭。我是一个寂静的疯子。

我在广州的夜里,怔怔忡忡——我得立刻反身的陌生人世,令我困惑忧愁。

这样一个人,有这样一个人,一个这样的人,这个人究竟是谁。

有的人永远是天涯,有的人咫尺了依然是天涯,会有人,能够带着生命密码和暗记,从天涯返来,拥我入怀吗?

5

我觉得了他的性感。

我没有发现棱角峥嵘突兀,他过于谦逊认真和气了,他端坐在我的对面,我吃菜,喝茶,说话,就可以看见他的脸,他的身体,他坐着的样子,怎么像一个大男孩呢?我幾乎凝视他了,不是被吸引——那是眩晕。

我清醒如教师,认真看他,心里空得像一间四面白墙的房子。

我那时候不知道我会爱他,不知道爱就这样来了。他渐渐散发出一种浓郁的气息,是他灵魂的味道,呼吸,动静,这气息出自他的每一个毛孔,来自他的每一粒血肉神经分子。我的每一粒血肉神经分子深吸一口气。

我们在那晚的夜色里挥手再见,我重归冰凉陌生的人的一种活法。

当时我并没有沦陷。现在我就要沦陷了,我看他的照片,他的笑,他的身体,他的精神抖擞,他的突然疲倦,我赫然发现,他如此性感。

这真不妙。我的身体,骚动与喧哗,像盛夏的一场暴雨击打繁茂幽绿的树叶,世界大声唱歌,如此单调中的激烈和纷杂,整齐和昂扬,乱中有序,颤抖中有斯文节制。河流不会决堤,树木不会倒下,我不会,不会什么,我不能就此,就此什么,我想关上窗户,但,暴雨的风景真是美妙极了。

6

爱,不应该卑微,更不能低到尘埃里——我简直要一跳而起,收拾行包,逃走。

我能够去千里之外,但是无法逃离自己,我将永远和自己完整重叠在一起。

我觉得地球老了旧了,自己也老了旧了,我在属于自己的屋子里没心没肺,情感炽烈,成为一缕焚烧的风。

我还在和平地享用着热烫的洗澡水、每一个房间的暖风徐徐、我的丰美的冰箱……

停!爱不可以卑微,难道我活着——这活着只为了他终于来到,坐在我的面前,吃、喝、注视、说话?

多么危险啊,狮子座喜欢的是征服,而不是轻易得来,他会终于觉得无趣甚而厌恶。

于是我决定塑一个坚硬的自己。我像一把半干的紫色勿忘我,来到莲蓬下冲淋。我竟然因为他瘦了。

或者上天让我爱他,只是为了我瘦下来,完成美丽蜕变。

我心想,然后呢,美丽的自己如梦游,于这个又残破又完美的人世。

不可以。

7

他想看我编起发辫的样子。

他想在我身上看见……看见什么呢?科尔沁草原女子的样子,还是也儿的石河女子的样子。

那草原上的风,吹着明亮的女子,女子微微觑起双眼,细眯的,怀着对世界的无碍。无碍是什么意思,我越来越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否表达好,对草原女子的爱惜。

怀着对草原的,什么呢?我闭上眼睛已经静静站在草原上。生和养,爱和分离,草原的一日是千年,草原的千年是一日,我天生就熟悉和热爱的牛粪的青烟味道,马纵情飞奔,风从亿万万草尖上来,草的根须抓紧了整个故乡大地,故乡大地徐徐转动,把深情传递给人们,人们用深情来过活。

属于我的那个人,在哪里?属于我的那个人热切的眼睛,会重回到我的眼前吗?

我在镜前梳辫子,两条或者一条。

他喜欢,他放心地看——但愿找回来了,陌生的熟悉——渐渐满眼满心都是熟悉。

我吃惊,人们一世又一世,变来变去,于是永远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该怎样才叫认真活,好好活。而我仿佛得来全不费工夫,虽然用了半世的等待。但只要他注视我,我就坚定自己的神秘宿命。

他是草原之子,但是他从来没有去过蒙古往西——当年成吉思汗西征的方向。正西——过蒙古大草原,进入阿勒泰,掬起也儿的石河水,望见白雪皑皑的友谊峰。

也许此生我们只见这一面。我点起一支摩尔,青年时代抽的烟。后来经过了一些事,走过一段虽然坎坷但也没有真正就落魄和颓废的道路。现在我安然无恙,甚至雍容安详。我点起一支摩尔,现在,我可以像在梦幻中,静静品尝一支柔和的香烟。这是我人生旅途中的一点儿享受和安慰。

他听见我说自己是布尔津女子,降生在也儿的石河畔。

他欲言又止,想说一个叫乃玛真的女子。

我之前并不知道乃玛真。我知道窝阔台。因为窝阔台是也儿的石河的王。

我欲言又止,没有说出窝阔台的名字。

他在我吸着摩尔烟,快要沉醉过去的时候,说,我想去也儿的石河走一走,那里还有和布克赛尔、往友谊峰去的禾木和喀纳斯。

这些字字句句,像一束束金色的光,落在我绵软的心底。这些字字句句应该是由我说出来,因为太熟稔了,简直是我的命。

如果时光倒流,我愿意从摩尔淡淡的烟雾里抬起自己的脸,多看他一会儿。

8

是一场通天大火。通天大火里只有红色,热度,明亮,攀升的跃动,展展如旗。

其余皆无。

我站立在大火旁,大火为我燃烧;我举着火把,是我亲自点燃;我就是火本身。

我想让火停下来,别再燃烧——如果只剩下灰烬——但纯粹的永恒的情感不会只剩下冰冷灰烬,并最终挫骨扬灰。

我不想让火停下来,就这么通天地燃烧吧,多么壮美的一世,我和他轻悄悄的传奇。

我们是黄昏后缓缓并肩行走的恋人,不打扰世人,不被世人望见,其实是踏实的平凡温热。

我听见马的蹄子敲打芨芨草的小路,大地震颤;我看见雪花一片片填满整个苍穹,我是立雪等候的人。

我整个白天面庞酡红,黑夜深处辗转反侧。如果爱情是一场持续的高烧——那么这就是爱情,即使它首先是传奇。或者传奇纯属臆想,但它毕竟是一场持续的高烧,也许一千条爱情道路最终通向的都是荡然无存。

窝阔台有多爱乃玛真?传说乃玛真是女子中的勃勃野心家,比男子更甚,且并不善于治国,更不会教养孩子。一个任性的女人?

乃玛真有多爱窝阔台?传说窝阔台一生沉溺酒色,即使垂垂老矣时。

持续的高烧过后,当佳丽万千的窝阔台和四个儿子的母亲乃玛真不再有荷尔蒙的燃烧,甚至连相拥而眠都没有;当乃玛真对权力的热爱远远大于对爱情的热爱,他们两人之间还有什么?

即使如此,也要有那开始?乞蔑儿部被成吉思汗征服,绝色女子乃玛真被带到窝阔台的大帐,抬头看见窝阔台的一霎,世界就这样书写了,继续书写。

9

我的胸腔里、耳廓边,一个模模糊糊但又清晰坚决的声音:赫兰、赫兰、赫兰哲。

翻翻滚滚,反反复复,似吟似唱,其实是呼喊我,唤醒我,轻轻的,像是怕惊吓住我,但又充满耐心。

我专心去听,试图捉住,以示确凿——我捉住了。

但是,赫兰是什么意思呢?赫兰哲……

我想问……问谁呢?问他?他会否愈发觉得我其实是一个神经质的汉人女子。如我自己所言:我是一个寂静的疯子。

第47天,他在夜的深处写诗,他呼唤我,忽兰!

我在半夜醒来,看见忽兰,心中惊凛:无论是赫兰,还是忽兰——为什么如此严密的重合,发生在“我们”的身上。

他一直试图在这一世找到的……究竟能找到吗?

我一直焦渴所等待的……究竟能等来吗?

他苦等苦寻了半世的——他的亲爱的小红马、他真正的爱人……

生活在贺兰山的鲜卑人,是贺兰氏,古称驳马人。他们在很古远的时候,从大兴安岭的森林里走出来,居住在贝加尔湖一带。种五谷,善渔猎,牧羊放马。后也曾向南迁徙,至内蒙古与宁夏交界的贺兰山。

贺兰,是蒙语骏马的意思。贺兰山有万马奔腾之势,所以叫贺兰。

忽兰是成吉思汗最宠爱的皇后,忽兰是野马阑的意思。

无论是他的姓氏贺兰,他脱口喊出的忽兰,还是我心海和脑海里翻滚的赫兰,都是骏马飞奔而来的扑入——猝不及防,命中注定,喜极而泣,生命之需。

我姐姐大学时代的好友,名叫石峰,他就是普氏野马纪录片的摄影师和制作人。这个片子获得了国际上的大奖。

他告诉我的姐姐:野马只在月圆之夜诞下小马驹。

我的姐姐告诉了我。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们正坐在2010年春天,乌鲁木齐高处的一片草地上,一轮大月亮升起在眼前。

我们当时心里很是凄迷,因为野马的家族快要灭绝了。

阿勒泰野马的样子很美,雄浑,黑红,像一个来自非洲原始部落的黑美人。它們的尾很粗很茂盛,它们的鬃发也茂盛,它们的四足粗大敦实,它们的身上发出大地的力量。有它们,我们就能呼吸到亿万年前地球母亲的味道。

我的母亲说我出生的那个夜晚,一轮大月亮照在东戈壁的茫茫厚雪上,夜空都被雪的反光照亮了。

我也是满月之夜诞生的孩子。

是不是最美好总是先灭绝。人间一定要让最后一只麒麟被人打死,然后孔子宣布大道不存焉。

我的出生何其美好,天地白雪,一轮又大又静的月亮,在冰封的也儿的石河谷半空,低低地、缓缓地走,滑过我母亲的眼睛。年轻的她对着刚刚诞生的我轻声说:“今晚真亮啊。”

我的精魂里惊心动魄的自然之美,仿佛被我无视以及耗尽。

今天的准噶尔盆地里,野马的飞奔还存在吧。今天的我,当我遇见了他,是不是能够从初始的满月之夜,慢慢复原出,那个最好的我。

1D

我活得不快乐?我其实活得快乐。我十年前起死回生,从此珍惜生,闭门不出,一晃十年过去。

我固执留长发,鬃发飘飘——我对自己的想象。

我低头静默,如果那一天到来,空中一声响亮,有人喊出我的名字,我将蓦然转身,鬃发飘扬,我凝视的双眼,从来安静纯洁。

十年虽那么长,却如此短,就像一弹指,一个发呆,一转醒。多么平安的十年,睡美人醒来,所爱之人正在软榻前低头凝视她。

感谢科尔沁先祖的魂灵们对我的护卫。

我茫然不知自己是贺兰氏的女子,但是我的生活点滴早已显示——我所有的小屋无一不铺满羊毛毡毯,我对羊毛触着身体的粗砺感,有一种痴迷的喜悦。我使用水晶杯,哪怕经济拮据,哪怕只有一个。我每日每夜的饮食是奶茶和馕,酥油和奶酪,土豆浓汤。我善于怀念草原和大山,河流和星子,我在夜色里行走的时候总是心潮涌动,我常常觉得自己多么喜悦,是自然之子的感动。遇见他之后的40个日夜,突然我就可以失声痛哭出来,这清澈的泪水,没有一丝糊里糊涂。

但是如果他是一个浪子,惯于风月……他一定是个浪子,惯于风月。

如果他在风月中空空而返,如果他的风月其实是辨识,他说,遇见过一百匹马,但都不是我的小红马。

没有一个男人敢,敢说出怎样的话。

没有一个女人敢,敢说出怎样的话。

我不能成为他带着狂野去爱,但其实是冷静细心如发的辨识——被辨识的众多女子中的一个。我必须飞快奔跑、逃走——逃出这荒谬的辨识,那最终的不堪谁也不能忍受。

尼娜说,为什么不安静顺服上天的意思?!为什么你总是喜欢预想,设想,期待,我们哈萨克人凡事听从上天的意愿。

上天的意愿和人间的平凡人的难堪——我如何不失重。我如果不去做,我如果去做。

我们必得再见一面,第一次的见面是稀薄的牛奶汤、半山的雾和云、深深草海、雪掩松山。我们试图再看清楚一点儿的时候,已经各自去去在天涯。

11

我的血液里有一匹骏马、百匹骏马……天马纵心奔驰。大地和天空宁静,只有马的鬃发猎猎如旗,为上天温情注视。

我的一日,虚度如千年;我的遥远之望,一瞬万年。如果我在这个清晨醒来,隔世的潮水不眷顾我,无情哗哗退去,再也不来,我抚触心脏,那里干干空空;我使劲咳嗽一声,灵魂佝偻,我知道自己终于在原地老去了,青草的汁液无情蒸发弃我。

我当时如何辨识出了他?是从眼睛,安静,温顺,淡淡的沉静。心灵如百灵鸟般轻快喜悦,那眼睛,是弦月的光泽,是海子的安宁。

我自己的眼睛,也是这样的,是草原养育出的灵魂,才会拥有的眼睛。

他记得前世在大山围抱的阿勒泰草原牧羊;我记得科尔沁草原洁白的羊群、棕红的马匹,我的发辫和我的劳作在一起,我记得亲人们的爱温热环绕我。

我要这个穿着羊皮袄的男子,从马匹上飞身下来,他的宽阔胸膛里热切深深,令我找回从前的舒宜;我已然聆听到青草、大地、虫鸣,我愿新的生命此时已经孕育,天地人感应。

贺兰嘉兰!

12

如果这一生我和他无法再次相见,如果无形的手不给我恩泽,我便再也见不到他,即使我趋向于见到他,可人力注定是虚弱,上天成全的才叫作果子。

如果这一生我和他其实都是,我自己心灵上的幻影、野马芭蕉,那么我也还是要给他讲一讲布尔津,我的出生地,童年少年长大的地方。我在青年时代初期告别布尔津,从此就是流离了,从此即使返入布尔津,也永远是情怯。但那时候我以为布尔津永远是我的。其实不是的,脐带一断,我就异化了。

我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是这个松木屋檐下的客。但是布尔津河谷的暖阳真好啊,大雪封山封门,这大河堤岸下的土屋冷得如冰洞,我的到来令冰洞更无生机。但是暖阳,穿过玻璃窗照在我小小的襁褓上。我安然静谧,血脉舒畅,胳膊和腿自如,面庞的光芒,那是生命里灵的光芒。我的小身体托在一个女人温热的腹上。这个女人怀着不安和不适,屋子的冰冷令她痛恨生活和男人,男人的冷漠和叹息令她痛恨男人和生活。但是女人从来没有痛恨过怀里这个小小的女婴,她但愿自己的肚腹保持住温热,让小小的婴儿安定。

冬天总会过去,大雪融化,雪水在东戈壁上流淌,等到冻土都松开了,四月有丝丝的草茎。我扶着墙,扶着门,轻轻走出土屋,世界恍然走入我的眼睛。地平线,山影,飞鸟,风一阵阵,我被吹得摇晃,我听见了也儿的石河轰然的流淌声,那是四月的冰河,摩拳擦掌去向远方,中亚大地,欧亚大地,北方,鞑靼,北极。

也儿的石河南岸是和布克赛尔大草原。布尔津的牛羊和马匹都在那草原上悠闲踱步,到了黄昏时候慢腾腾走回来,它们的蹄音在南大桥上,宛若清脆的鼓点。我看见了这些,从此这些就成为我的一切。

我的骨头——我细细摩挲,一只另外的手摸到骨头上——淡淡黄色的骨头看似纤弱,但,它们是被西伯利亚的大风吹透的,因而健壮——从生下来,然后一年又一年,春風吹又生的森林和草原,春风来又涌动的也儿的石河。春风一来,泥土就黑了,第一棵蒲公英的脸太过于金黄,简直像从太阳上掉下来的。

我们笑嘻嘻弯下腰去轻抚第一朵小野花,这是上天赐予我们的大地,我们的小脚、r被允准在这里漫步,我们的眼睛被允准装入人世间的美丽——之后遇见了不美,我们能够一眼就分辨出来。后来五月六月七月的阳光一天比一天热烈,我们看见了苜蓿的紫花,升起到穹顶,红柳的红花,燃烧整个戈壁河谷,沙丘的旷野,万千植物的飘飘长发,即使在夏季,风也是狂野的,大龙卷风、小龙卷风,它们有脚,走起路来悠然利落,它们有身体,晃动着节律,它们有好心,瞥见我们却不带走我们。

我们自己的长发飘飘,我们站在河堤岸下土屋的院子里,在大风里,整个世界旋转,风裹挟着密密的沙。我们的脸庞,这脸庞,如果他在今天捧起,抚触,这脸庞是被西伯利亚的风沙一年年摩挲而过的,我的整个婴幼儿童年少年青年的时代,那简直是我的盛世。

后来天空低低俯下身来,从天空的心脏正中劈开,裂开,爆破开,一声又一声的雷。也儿的石河涌动得更欢快了,大雨倾盆,河水浑黄,浩浩荡荡,红柳的长发在暴雨中奔跑,像一个疯子。

一个寂静的疯子。我现在觉得自己已然站立在他的面前,我的微泡的眼睛,我的不笑的唇,我其实一点儿都不美,但是我渐渐成为一块寂然的冰一样透明柔腻的石头,我内外一致——我对于他,宁愿是清澈无比的,我愿他有耐心来懂得我。

雨停了,老榆树老柳树老杨树叶子上的水珠滑动,也儿的石河重归幽绿,远看则是蓝缎带的蓝。

我们在大雨中奔跑过,现在我们坐在澡盆的热水里洗澡洗头发,我们等太阳彻底滚烫起来,就去河边洗裙子。我们拥有的小小的花裙子,我们三姐妹很小的时候到现在很大的时候,都是相依为命的。我们与那方天地亦是相依为命的。

13

灵魂渴慕相同的灵魂。

灵魂拒绝和不同的灵魂沟通,因为其实无法达成一致,徒然消耗不短但也不长的一世。

西伯利亚的风年年从正北的最北,找到我们;也儿的石河从友谊峰顶的冰川上一翻身滚落下来,自此开始向着北冰洋行进,脚步急碎,滚滚涛涛,终会抵达;我成为生命的那一刻起,命运的大风养育我,催促我,鼓动我,点醒我,然后有一天,我如也儿的石河的小船,重重抵达北冰洋——他站立在我的面前。

并互为识知,仿佛他在大海上等待我多时,我终于如约来到。

我有丰饶而节制的肉体。我在自己的淡淡金色里——抱着膝,长发围住我的全部身体,我也许是卖火柴的小女孩,也许是美人鱼,也许是睡美人,也许是塞壬,也许是森林女神。

我对着壁炉之火,烘烤心中的欲望。欲望起起伏伏,或可被压制,唯愿它不要爆发,虽然爆发是好的,上天允准人如此——大地上丰饶的生命力,草海的浪,骏马的奔腾呼喊。

赫兰哲——是在我脑海里奔闯腾跃的声音。我抱紧自己,在半梦幻中。

我是自己的福尔摩斯——赫兰,即忽兰、野马;哲哲,蒙语姐姐的意思。红马姐姐。

我如此破译出来。

我几乎可以洗手上岸了。

我在渐渐掌握蒙语的词汇。从巴拉和忽兰开始,老虎和骏马。从科尔沁开始,拉弓造箭。从也儿的石河开始,湍急。从和布克赛尔开始,梅花鹿在草原的一闪。

窝阔台最初的封地——也儿的石河流域、和布克赛尔草原。这正是我的家乡,布尔津和周边。我想请他,与我一起去走一走。

其实我们还是几乎陌生的两个人,哪怕胸中千言万语,但仿佛都是对自己的表达。

如果他其实是他者,那么这些表达只能转向自身。

是谁,不是谁。每个人身上自有标记。我从来觉得有鬃发飘飘的荣光加身。

那么我不能逃走,不能溃败。我将上路。察合台的封地在伊犁草原上。术赤的封地在哈萨克斯坦一带,都是要去的。历史的记忆会助我们翻滚出更多的记忆。这是我们相遇的使命。

14

我说,你若有自己的女人,那么第二面是不用见的。

我宁愿自己散发出酸窘气。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是第二面是要见的。

或许都是好的,但或许他果真有自己的柔软女人。

自己的女人,听着像自己的猫,自己的房子,自己的椅子。私有的,坚固的,贴合的,密不可分的,不能被冒犯打扰和借用的,柔韧的,谁也不能侵犯的,娇气的,霸气的,拥有主权的,坐在皇后的金色软椅上。

令我气短,倒退消失。

我心里想,我究竟该怎样向他描述自己才对。我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弱者还是强者,清者还是浊者,智者还是愚者。

他觉得我的身体一定是好看的,美妙的。

我注视自己的身体,觉得它是好看的,美妙的。

不好看不美妙,就大煞风景,甚至爱情的奇迹根本就不会显现?

我必得才华和美好兼备,才配等來他?

我已经看见款款深情在我们之间,脉脉流动。

幸运儿,大抵版本都是,生得美好,遇见爱情。于是一个女人成为一个男人的柔软女人。

他如果已经拥有自己的柔软女人,那么第二面是不用见的。我跳健美操,享受护肤乳的蜜糖清香,喝橙汁。心里不太知道这些美,是为什么而持续。

他的小指戴着一枚银色的指环——个性或者独身主义。他在狮子座和处女座的交界地带出生,气质偏向狮子,行事更吻合处女。

我们只见过一面,整个晚上相隔一张很大的圆桌。他把合影飞快地裁切好发给我。我收到照片抬头看他,心想,这是一个典型的处女座——既要完美,而且果决。

我能知道关于他的,太少。但似乎已是全部。他的半生,如电影镜头,一张张胶片飞快闪过,我已洞悉他。

如此熟稔,没有隔膜生疏,没有疑惑,没有一丝拒绝和惧怕,没有奇怪和排斥。如果我再看一眼他的照片,只有一个感觉——亲切而心定。同时,我总会立刻微笑起来。

我当然无从知道这个也许果真是独身主义者的男子,究竟与我有什么命运关系。1.遇见并有好感,短暂的倾诉与热爱,之后随着多巴胺的退潮,彼此消寂。2.终于见了第二面,活生生的彼此,之后却体面默契地消失。3.果真是对的,果真可以同行同止。

命运是难言的,我所得到的享受、沉醉与缱绻,无法具象,如果一说,就成幻。

人是理性中含着愚呆的,我左思右想的样子,失去体面和智慧。

我把长发编成一根麻花辫垂在胸前。我几乎认不出前世的自己。但是我面向他,抬脚迈入前世的记忆里,会更明确,更鲜亮。

15

爱令人忘记一切——如果记得一切,就是心有旁骛——不纯粹的爱。其实不是爱,是依赖,是习惯,是懦弱,终究丢失脊骨令人乏力。

我期待我们的遥遥相向而行,仿佛我已在撒哈拉沙漠跋涉半个世纪。

我担忧,命运其实被小小地游戏了——当事人坦然并自言无辜。

我将悲从中来,不是为了爱被误读。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爱的随风易逝。风吹来吹去,认真的人有福了?

我想告退。我确实是弱者,我终于承认了。但是草原之子——我和他共同的上路,在路上,往草原去,寻根,如睹海市蜃楼探望他们的先祖,我有很多话要问他们……

如此,这一世圆满。

16

在草原上生活久了,心灵和眼睛,微笑和言语,都是单纯,纯洁,纯净的,就像也儿的石河的一块冰,友谊峰上的一捧雪,布尔津森林里的一片白桦叶,和布克赛尔草原上的一朵蒲公英。

尼娜拍视频给我看大扫除后的屋子。这是一个哈萨克女孩的领地,白色的欧式家具,棕黄色地毯,尼娜的梳妆台,尼娜的书……金边餐盘在白色的碗柜里。

每一个哈萨克女孩都拥有高大精美的玻璃门的碗柜,里面有水晶杯,水晶盘,水晶花瓶,白瓷碗,白瓷盘。来了贵客就取出来用。

尼娜做饭吃。一个人的。一碗白米饭。一碗哈萨克土豆片。白色绣花桌布。

瞧,这是我的午饭。

尼娜喊我的名字,总是深情,一个字一个字。

你今天好吗?

我很好。

二十年的每个今天——

你今天好吗?

我很好。

哈萨克土豆片。我会在不久到来的那天做给他吃。

那天,也许那天不存在;那天,也许那天真的到来。

草原上的哈萨克人和汉人一年到头吃哈萨克土豆片。

我一生都在做这个菜吃。

17

要为自己编起发辫。

不要为了别人。因为你不是演员,不是玩偶,不是谄媚者。

我要的最终的爱情,如果千以为对,万以为对,最终还是错的,我会不会泄气,并从此死掉。像那种踩扁的气球,有一两个旧裂,布着旧尘。

我确信如果重返草原,在草海的大风里劳作,就能变回那个“本来就是”的草原姑娘。

所以我依然是为着自己,编起了发辫。

我放心下来。

我的血脉蠢蠢欲动,想要找到自己真正的世祖——

在牛羊哞叫和咩叫声中,在青草牛粪野花大地香气、虫鸣交响乐扑来的缠绵记忆里。白杨白桦榆树柳树摇摆枝叶的飒飒风声里。

他所拥有的记忆——他记得布尔津河谷白桦林和蔷薇丛,枣红马静静站着,眼睛里含着羞涩,河水的声音真大,静静旋转,卵石青色,一晒就发白。他在上一世的一天,踩着鹅卵石,走过长长的也儿的石河滩,有时遇见绵软细沙,黄色蒺藜星星点点,河水是有气息的,像是一个人,男性的;河水是有倾诉的,嘀嘀咕咕,像一个有阅历的妇女。

我所拥有的记忆呢?

我问他,你的力气大吗?

他回答,大。

我的记忆里——我的爱人是个力气很大,胸膛宽阔的男子。这个男子聪慧极了,勇敢极了,对人温和充满善意,草原上人人都喜欢他。

他是我的男人。

我是这个力气很大脾气又好的男人的女人。

如果这一世我找不见他,我就命运无力,几乎每天都在死去。

如果我是远古时候的女子,我喜欢的男人会是夸父。夸父是蒙古人的祖先吗?夸父是华夏北方的男子,热爱征伐,征伐太阳,宁愿在夕阳下死去,四肢伸开,渴死累死,却是快意的。

成吉思汗死在征伐西夏的路上,拖雷死在征伐金国班师回朝的路上,蒙哥死于进攻重庆合川的战场。

多尔衮(满族)死在大同的战场上。多尔衮爱恋一生的女人是大玉儿(蒙古族)——来自科尔沁的孛儿只斤黄金家族里的公主。

18

现在,我以感觉和性感(原谅我用这个词语,但我觉得它太合适了),向河对岸游去。

我赤裸,不着一物,此暗喻:我摆脱了物化属性,我抖擞一下羽毛,返回靈性的自己,我将以真实和确凿的自己,开启命运的迎接和探索。

河对岸——彼岸——我和他的前世。

我在也儿的石河堤岸下(贴着堤坝)落草。

如是推理,上一世的人眷爱家乡大地,再一世的时候,若灵念执着,唯一的去向当然是恋恋一世、怀有遗约的地方。

我坠地,不出一声,似乎负气,立刻知道落地人家不是青草牧民,于是不啼哭,几乎皱眉,空气都凝固了。

爱意是双向脉脉、流动回环的。我失落和生气,医生打我,响亮的两声,我开启了无望的活——我几乎断定自己白白地投生了,我将如何追赶上那遗约?颓丧之心,那时候就有了。

产床上我的母亲,一个四川女人,产房外等候着好消息的我的父亲,一个山东男人,他们几乎立刻决定,把我拱手送给接生的医生。那个医生不能生育。

我皱眉落草,立刻的命运是被送给陌生人。于是我觉得自己的父母亲何尝不是陌生人。

陌生人对应的词语,是亲人。我的灵魂在也儿的石河落草之时的暗暗发愿就是:我要找到我真正的亲人。

我和自己的亲生父母,心照不宣,埋下隔膜,也令我的看似荒诞不经的向往——更盛大。

我很小很小,自个儿扶着床边,够着门框,挪过门槛,站到家门前,面朝一望无垠直达地平线的东戈壁,就告诉自己,生怕自己渐渐遗忘,我默默心语:那东边和我很亲。

我是也儿的石河谷亲生的女儿。我在这一天平常而蓦然地抬头,就看见了他。于是我知道也儿的石河谷在八百年前有个亲生的女儿,叫乃玛真。

科尔沁的大风敦促窝阔台,遇见乃玛真。

也儿的石河的碎碎念,终于把我——交到他的手里。就仿佛当年产房里,我的又一生,我的心灵上的眼睛睁开,他,是他,在迎候我的终于到了。我是公主和皇后,而不是立刻就可以送人的小鸡小鸭。

我愿意,甚至坚定相信,是他迎接我来到人世的。而不是别的,那些不快乐。

19

我的父亲是山东烟台人氏,是布尔津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被众口一致赞美的人。

他是一个好人。人人都这么说。那就一定是。

我们三姐妹为有这样好口碑的父亲骄傲过吧。当然,是一直骄傲的。

他死去二十年了。我们即使也有过人生不如意甚至大浪席卷,依然心灵纯粹、眼睛明净。因为我们的父亲是个山东人(温柔敦厚,受过儒家教育),又是个极善良的人。我们承袭了一种为人处世风范。

我们的父亲温和,聪慧,洁净,得体,活得端方愉快,热爱美食,象棋第一,二胡精湛,善于遐思。

他的唯一的历史污点:和一个图瓦女子爱过。后来他下山,不再去禾木。他既背叛妻子,也不对图瓦女子担负往后生活的关照,抑或责任。他令两个本不相干的女人都人生不幸。

他唯一留给图瓦女人的——枣红马母子,是他用做工程赚的钱买的,他骑在大枣红马上,牵着小马,去图瓦女子家的木屋院子。

他们就此永别了。本来以为年年都可以回来的。但是他下山两年多就在乌鲁木齐突然去世了。图瓦女子嫁去和布克赛尔。真是生死两茫茫啊。

我亲眼亲耳,懂得了作为女人会承受的淡淡灾难——生不痛快,亦要顽强活下去。爱,似乎在,却缥缈可疑,谁可依傍。

我渐渐懂得,不依傍,便除去了灾难发生的可能。

但是,爱,总在不远的苍穹上闪烁,硕大的星子,我若伸手高飞,便可拢住。爱,如此鲜明,亮洁,我终其一生要的,就是爱。

如何保证,爱而不伤,不死,不难看。

也许活着活着就不死不伤不难看了。我的母亲越活越愉快,图瓦女子所嫁的土尔扈特男人强壮持家,这个祖上东归的伟大的男人让图瓦女子娜仁花重归贤淑好女子的名声。

但是今天,我想说的是另一个山东男子,这个男子是山东栖霞人。

栖霞市,隶属于山东省烟台市。位于山东省胶东半岛腹地。

十二世纪中叶,山东烟台的栖霞诞生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叫丘处机,天生热爱玄学,青年时代面壁修行十三年,终成为一位名扬四海的道人。

丘处机过乌伦古河,翻过阿勒泰山,往中亚(阿富汗大雪山)见成吉思汗。他当然不知道,这茫茫准噶尔大戈壁,到了七百多年后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同是烟台的一位青年男子,亦在这里,金黄的大月亮下,翻山越岭来了。这位男子就是我的父亲。

我在今日潸然落泪。我终究知道了,降生在一个好人家,本就是长生天的安排和赐福。一切都是命运——我姓张。张,使用弓弦之意。科尔沁,开弓造箭。如果这仅仅是巧合。

我对丘处机的爱,是一种极亲的感觉。现在我明白了,善者令人亲。

成吉思汗是遵守信义并求大道者,便是明君。他的铁蹄和蒙古弯刀在月亮下渐渐收敛。他视丘处机为知己、兄长。

成吉思汗写给丘处机的信:神仙,你春天时离开我,现在都已经是夏天了。旅途艰辛,你吃得好不好呀?住得好不好呀?车驾咋样?到了宣德等地,我小弟们的安排满意不?我经常想起神仙,神仙也不要忘了我呀。

我对他说,阿勒泰山是黑色的。阿勒泰是突厥语金山的意思。阿勒泰山的月亮特别黄特别大特别亮。阿勒泰市所在地有一片白桦的森林。阿勒泰的美,是难言的,所以我们要一起去。

丘处机在阿勒泰写的诗句。

“八月凉风爽气清,那堪日暮碧天晴。欲吟胜概无才思,空对金山皓月明。”

“金山南面大河流,河曲盘桓赏素秋。秋水暮天山月上,清吟独啸夜光球。”

“金山虽大不孤高,四面长拖拽脚牢。横截山中心腹树,千云蔽日竞呼号。”

20

鞑靼,马蹄哒哒——我的爱人来了。

我的爱人必骑在高高的马背上,马蹄铁和马镫,马缰绳和马鞍。他的胸膛宽阔,目光谦善有严,手有力量。他的靴子可亲,帽子可亲,他喊着我的名字跳下马——永远的青年,面向我走来,眼睛和胸膛里的热,是亲的。

我的爱人是草原的襁褓——毡帐,火炉,马背,呼号的风,温柔的小溪,青草的伶俐……共同养护大的孩子。

我的爱人喝马奶酒,睡毡毯,清晨牧羊放马,傍晚归来,我煮肉,熬奶茶,用柴火烘烤金色的发面饼,奶酪和酸奶静静发酵,毡帐里多么安靜。火哔哔剥剥的声音,轻微地炸裂开,是我思念他时心里的火花。

他身上青草的味道,羊毛马背的味道,奶酒肉食洋葱的味道,酥油的味道,牛粪青烟的味道,艾蒿苜蓿的汁液,皮袍的味道——男人的味道。这个真正的男人啊,我愿意夜夜偎依他的胸膛,在他的私语呢喃喘息呼吸里沉醉睡去。草原啊,纵情飞奔的骏马,流云,遽然而过的风,西伯利亚的雪,小猫小狗熟睡……这才是生命。

我遇见他之前的某一年,在纸上写下:我以鞑靼为我的旗帜。

我看不懂这句话。

仿佛预言和神启。

我完成着预言,在这一天遇见了他。他必得牧羊放马。我对自己说,这是确凿的标识。

他确凿是牧羊放马的。他的胸膛和草原东西、辽河内外一样宽阔。

他立刻就懂了,这是长生天的心意。我的目光里的命定,即使我什么也不说。其实他一看见我就什么都懂了——我的眼睛和胸膛,是亲的。

责任编辑 袁媛

猜你喜欢

草原
这片草原
讲解《草原图》
《当周大草原》
一生的草原
这片草原
梦回草原
七月,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草原
看一看草原
在最美草原自由翱翔
今夏,我和草原有个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