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包与哭穷
2021-08-27崔广勋
崔广勋
“烧包”一词,在现代汉语词典上查不到,大概是我们沂蒙老区的方言,意思大体是说贫穷却故意摆阔,可能是由“要饭的烤席笼子——穷烧包”的歇后语缩写或衍生而来。它与“哭穷”虽不是标准的反义词,但表达的意思是相反的——“哭穷”主要是讲家里实则富有,口头上故意装穷,该词在词典中倒是可以追根溯源。
大凡四十五岁以上的人都知道,上世纪80年代,这可是农村颇为流行的两种极端的社会现象,也是口头使用频率特高的两个词。
先说“烧包”。“烧包”的指代对象,大都是当时农村二十来岁的男青年。买辆城里人“退居二线”的自行车骑骑,被称作“烧包”;买块二三十元的“钟山”表戴戴,被称作“烧包”;穿着从商店买的凉鞋下地干活(那时人们大都穿用地排车外胎自制的“鞋垫子”),被称作“烧包”;把崭新的衬衣束到裤子里(怕糟踏坏了),被称作“烧包”;穿皮鞋、打领带、打头油、搓雪花膏……统统被称作“烧包”。
说得也有一定道理。当时家家拆了东墙补西墙,连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哪有闲钱补笊篱”,故意摆阔?不是“要饭的烤席笼子——穷烧包”,是啥?
当然,不少“烧包”者也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的,那就是炫耀自家的富有,显摆本人的潇洒漂亮,以求“混”上个对象。但十里八村的谁不知道谁?为了避“烧包”之嫌,有的青年便想出了闯关东的点子,别管挣着挣不着钱,到东北混上个三年两年或一年半载,凑二三百元钱寄给家里(挣不着钱也有家里先寄去的),然后家里再私下寄回去,他再大明大摆地寄回来。这些钱通过邮局“旅游”几个来回,投递员经常到家里送汇款单,给村里人就留下了混得很好、挣了大钱的印象,这样便可以身着羊皮大衣、脚穿大头皮鞋回家相亲了。挣钱了,“不扶(垄)不结地瓜”(地瓜需栽植在扶起的垄上才结地瓜。沂蒙方言,不服也得服的意思),人们不再说三道四,找对象的事也十拿九稳有眉目了。
受“烧包”现象及其“流毒”的影响,前些年,在外工作的我每次回老家,总不敢造次,唯恐沾上“烧包”之嫌,以至于进村前要把束在裤子里的衬衣拽出来,把手表、领带摘下来,甚至故意把锃亮的皮鞋沾点尘土,唯恐别人说“穿甩裆裤子”。上世纪90年代,因工作需要,单位给配了个传呼机,进村时更是赶忙从腰间摘下来,也是担心人会说:吃了三天“公家饭”,“烧包”烧得不知道姓什么了。
时代的变革,都是悄无声息的。如今的农村,不仅年轻人,老年人都把衬衣扎在裤子里,而且大都西装革履;不再腰挂传呼机,都是手拿智能手机了。我猛然发现,如今说谁谁“烧包”的现象悄然消失了。春节期间,我与本家大叔闲唠起这个话题,大叔说的话糙理不糙:“過去穷时摆洋阔,当然是‘烧包。现在咱脱贫致富,家家过上了小康生活,生活也得讲究品质了,吃好穿好用好顺理成章,习以为常,过去‘烧包的特殊现象如今成了正常现象,‘烧包的话也就派不上用场,逐渐被遗忘没人说了。再说谁谁‘烧包,那不是吃饱了撑的,是啥?”
不仅如此,据说现在“烧包”的定义又有了新外延,在网上“烧包”竟成了一种时尚、潮流的代名词,是对个性消费、超前消费的肯定和引领。以年轻人为主的“烧包族”已成为一支生机勃勃的消费大军,拉动了经济循环和增长。
与“烧包”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哭穷”。过去大凡“哭穷”者,都是人口多、孩子小的家庭(孩子大了再哭穷,怕找不着对象),几个人凑在一起拉家常,往往是一个劲儿抱怨孩子如何肚子大,把家给吃穷了。有的家庭偶尔吃顿纯麦煎饼或白面馒头,也是藏着掖着,不准孩子拿到外面吃——怕人家看见“露富”。见了村干部,更是装出可怜兮兮的寒酸样,声情并茂地述说家中如何困难。
故意“哭穷”,的确也是让穷逼的。这样做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让人知道自己家少吃缺喝,能够领点救济款、吃点统销粮、享受点减免。即使只有十块八块钱、十斤八斤粮,但在十分工一角钱的年代,也能解燃眉之急。
结合农村“烧包”一词的销声匿迹,细一琢磨,“哭穷”的现象如今竟也没有了。谈起“哭穷”现象在农村的“绝迹”,依然是我那肚里有点墨水的本家大叔品咂得到位:“现在救济款、统销粮、减免之类的没有了,即使有也不在乎那点钱了;再者,现在是市场经济,家家同处于一条起跑线上,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再整天吆喝穷,叫人看不起!”
一些司空见惯乃至熟视无睹的表面现象,往往最能揭示事物本质。我在想,“烧包”和“哭穷”作为一个年代的流行词和社会现象,如今在农村悄然消失,这之间的鲜明反差,不正说明了时代的日新月异、经济的突飞猛进和观念的深刻转变吗?
岁月如歌。无论如何变迁,“烧包”和“哭穷”,在我这一代人的脑际深处,已经成为挥之不去的时代印记和永恒感念,历久弥新,酸楚忧伤而又甘甜如糖……
摘自《齐鲁晚报》2021年5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