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权大战十年:价格涨了近千倍,音乐变得更好了吗?
2021-08-26周小铃南方周末实习生闫一帆
南方周末记者 周小铃 南方周末实习生 闫一帆
原创音乐人数量众多,版权大战似乎与他们无关,不少人仍为生计奔波。视觉中国 ❘ 图
★2010年四大唱片公司的版权总价一年也不超过100万。七年后,腾讯音乐以3.5亿美金加1亿美金股价买下了环球音乐三年的曲库。
吴向飞发现,不同版权公司给创作者的报价不同,两家版权机构提供同一首歌、同一年份的版权使用费可以相差195倍。
“现在唱片公司投入两百万只做一首歌,不如投给短视频平台一年能做五百首歌。对大多数听众来说,高投入也只能提升细微的感受。”
2021年7月24日,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的一纸处罚,敲碎了在线音乐巨头十年间打造的版权“堡垒”。
该处罚要求腾讯解除网络音乐独家版权、停止高额预付金等做法,恢复市场竞争状态。
眼下,中国音乐版权市场已经形成了“大小巨头”的格局。市场监管总局调查到,2016年后腾讯实体占有的独家曲库资源超过80%。网易云音乐的招股书显示,按2020年的收入,腾讯音乐娱乐集团(TME.NYSE,下文简称“腾讯音乐”)占中国在线音乐市场份额的72.8%,网易云占20.5%,二者合占九成以上。
这种格局的形成仅用了不到十年。
“那时候,我靠写歌能在北京买房”
吴向飞出生于陕西汉中,是内地著名填词人。1998年到2008年,他入行的十年间,正是华语乐坛一批经典之作横空出世的年代。
随着《还珠格格》热播,动力火车的《当》火遍两岸。“情歌王子”张信哲的《爱就一个字》传唱至今。港台唱片公司捧红的王力宏、周杰伦、陈奕迅、梁静茹、五月天、孙燕姿至今都是头部歌手。
世界级的唱片公司也带火了内地市场。2016年,歌手汪峰在腾讯娱乐星空演讲上分享,他最初的两张专辑仅以“买一赠一”、一万美元的价格卖出了海外版权,分到汪峰手上是7400元人民币。
2000年,世界五大唱片公司(华纳、环球、BMG、索尼、百代)进入内地不久,汪峰带着第三张专辑《花火》找到华纳总经理,二十分钟,签了一纸英文合同。“终于我的生活开始改变,他们有独立的词曲费,有独立的版税”,这次见面,让他一次性交了两年的房租。
“那时候,我靠写歌能在北京买房。”吴向飞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2002年,吴向飞为电影《开往春天的地铁》创作同名曲,获得中国歌曲排行榜年度最佳填词人大奖。2005年,吴向飞和百代音乐版权公司签下专属合约。加上他,当时的百代集齐了林夕、姚谦等顶尖填词人。
通常,一首歌的完整权利属于四方,词、曲著作权、录音版权和歌手表演权,四方享受歌曲发行后的版税(即版权使用费)收益,其他人员,如制作人、编曲、乐手等则享受一次性结算。
那时,大型唱片公司是生产音乐作品的核心,负责挖掘歌手、词曲作者和专业团队。它们也拥有最强话语权,占有歌手表演权、录音版权(母带),同时由其旗下版权公司代理词曲版权。随着小唱片公司被大唱片公司并购,音乐版权集中于几家大公司手中。
词、曲版权可以在代理合约到期后更换代理商,可能跟录音版权在同一家公司,也可能分散在不同的版权代理公司。
吴向飞解释,版税除了来自唱片发行,还来自其他平台的音乐使用产生的收益,如KTV、手机厂商或商场公播、广告等商用场合。其中,KTV和商场公播的收益通常由中国音乐著作权协会(简称“音著协”)代收,音著协根据作品的登记权属,给权益人结算版税。
音乐“野蛮人”
唱片公司的绝对话语权在2000年左右被入侵者打破。
百度MP3、千千静听、酷狗音乐、酷我音乐、QQ音乐、天天动听、虾米音乐等一批在线音乐平台涌现,在上面听歌免费。
李嘉岳是VIBEZ(万是音乐)厂牌的主理人,负责旗下签约乐队的唱片制作与发行。他回忆,那时在线音乐平台为了让自己的曲库多起来,有的是自己上传,有的是用户上传,没拿到授权就先把歌放上去,有人找过来就下架这首歌。
平台大多以免费音乐吸引用户,再通过广告模式盈利。“很少听说在线音乐平台会买版权,其实唱片公司那时也不在意数字播放版权。”乐评人陈贤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陈贤江2008年进入音乐行业,曾在一家重视音乐版权的互联网公司工作,当时从版权方买来的授权歌曲,甚至都没有标记歌名,“我们得花很多时间整理和分类”。
受在线平台的冲击,唱片业开始走下坡路。
国际唱片业协会发布的《2008年全球唱片业信息报告》显示,唱片业总规模从2003年的1.601亿美元下跌至2007年的0.694亿美元,缩水62%,将近1亿美元。50%的消费者已经不买或极少购买CD,超过七成的受访者通过音乐搜索引擎听歌。
这一时期,唱片公司对网络盗版音乐态度暧昧,一方面是网络平台带动歌曲传播,乐见其成;另一方面,起诉成本高,且无法撼动盗版根基。
一个名叫谢国民的人,早早发现了版权的价值。2007年新浪乐库上线,号称要做全正版曲库,谢国民是新浪乐库的负责人,上线发布会当天宣布与五大唱片公司进行战略合作。
陈贤江曾在新浪乐库工作过三个月,“谢国民是律师出身,但我跟他接触不多,他看上去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五年后,谢国民成立海洋音乐,是音乐版权巨头中国音乐集团的雏形。
早早抢下“正版门票”的,还有咪咕音乐。其前身是2006年成立的中国移动无线音乐基地,与环球、华纳、杰威尔(周杰伦版权公司)等千余家版权方进行了合作,拥有超过4000万首正版歌曲,目前大量音乐依然免费。在眼下周杰伦的歌越炒越贵时,网友们突然发现咪咕音乐是“宝藏”,“周杰伦免费听,免费下!”
2010年,国家版权局、公安部、工信部开展了打击网络侵权盗版专项治理的“剑网行动”,一批靠盗版音乐生存的平台被关停。剩下的平台为了活下去,开始抢版权。
“有头有脸的人都在买版权。”那时候,陈贤江每次跟业内朋友聚餐,总能听到谁最近又在买版权了,一位摇滚圈大佬直接告诉他,自己拿下了国内最大的摇滚版权库。
当时的版权还不贵。一名在搜狗音乐盒工作过的业内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2012年,公司高管曾到香港某著名版权公司去谈版权授权,对方开价300万,但没谈妥,“倒不是因为贵,而是觉得不值当”。
2012年,乐评人邹小樱在星外星唱片公司工作。一天,朋友梁源向他透露,正在做一件“从没有人做过的事”——拿下互联网独家音乐版权。他正跟着谢国民一同成立海洋音乐。
梁源在知乎写道,他早期在A8音乐集团做正版音乐,当时版权不贵,线上用户也不用出钱,后来他去了新浪乐库,2010年四大唱片公司的版权总价一年也不超过100万。
在梁源看来,因为谢国民逐渐掌握了足够多的音乐版权,对盗版音乐平台产生了震慑,“海洋音乐一告你,让你的无授权音乐下线,你网站也别开了”。
2014年,海洋音乐做大,陆续合并了酷狗、酷我音乐,成立了中国音乐集团,手中握有长期独家签约的音乐版权代理公司四十多家,正版歌曲近两千万首。
合纵连横,炒出天价
2015年7月,国家版权局颁布“最严版权令”,要求各网络音乐服务商必须将未经授权传播的音乐作品全部下线,否则从严查处。
从此,音乐版权“奇货可居”,得版权者得天下。
2015年,百度与太合音乐集团合并,后者拥有太合麦田、海蝶音乐、大石三家唱片公司。
同年,阿里巴巴收购虾米音乐、天天动听,成立阿里音乐集团,那时虾米音乐拥有华研、滚石、BMG、寰亚的音乐版权。
腾讯旗下的QQ音乐自2013年陆续签下杰威尔等七家唱片公司独家授权,2014年成为华纳、索尼大陆版权总代理。据澎湃新闻,2016年,腾讯斥资27亿美元,拿下中国音乐集团44%的股份,持股比例达到60%,一年后将QQ音乐与其合并,成立腾讯音乐,2018年底上市。
很快,业内形成了腾讯系、阿里系、百度系,没抱团的公司在版权重负下离场或转型。网易云音乐此时还处于起步阶段。
巨头中,因为控股了最早收集版权的中国音乐集团,腾讯开始一家独大。
五年后的今天,市场监管总局在对腾讯音乐反垄断调查时,专门对那次股权收购做出了处罚。处罚决定书指出,腾讯与中国音乐集团合并后实体占有的独家曲库资源超过80%,这样的市场规模,使其可能有能力促使上游版权方与其达成更多独家版权协议,也可能有能力通过高额预付金等模式提高市场进入壁垒。
吴向飞分析,也是由于独家才让版权费如此高昂,“我不信如果卖给多家平台赚得更多,他们(版权公司)会只卖给一家”。
中国裁判文书网的一份判决书显示,寰亚唱片公司起诉天籁传音的侵权行为,列举出行业内音乐版权价格节节攀升的情况:2017年腾讯音乐出资3.5亿美金加1亿美金股价收购环球音乐三年曲库,一年后网易云音乐以5亿元人民币获取华研国际曲库三年的独家授权。
网易云招股书显示,2018-2020年,其内容服务成本分别为19.71亿元、28.53亿元和47.87亿元。这项成本支出,2018、2019年远远超过了网易云音乐当年的总营收,2020年达到了总营收的97.8%。
阿里巴巴在版权重压下换了玩法,打造“阿里星球”,计划越过版权大战,做音乐界的“淘宝”,最终没能成功。2021年初,虾米音乐关闭。阿里巴巴通过持股网易云音乐的方式继续盘踞中国音乐市场。
在拿到国内最多的音乐版权后,腾讯音乐成了最大的音乐版权分销商。
国家版权局刊文,2015年腾讯音乐与网易云音乐达成版权战略合作,转授权版权150万首,包括QQ音乐独家代理版权的华纳音乐、索尼音乐、杰威尔音乐等内容。
一位了解情况的音乐行业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网易云音乐拿到周杰伦音乐版权的转授权,期限从2015年4月1日至2018年3月31日。到期当天,腾讯通知网易云音乐不再转授。
裁判文书网显示,2019年11月腾讯音乐就周杰伦音乐版权纠纷起诉网易云音乐,一审获赔85万元。腾讯音乐称,周杰伦音乐版权(约808首歌曲)的转授权费由2015年的870万元上涨到2018年的1818.41万元,三年增加了一千万,因为独家版权也是“巨额支付”。
2018年2月,在国家版权局的推动下,腾讯音乐与网易云音乐、虾米音乐相互授权独家版权的99%,但各自手中仍保留着1%的头部音乐资源。
谢国民曾在2015中国版权年会上表示,中国音乐市场上真正活跃的核心曲目只有大概3万首,它们占据了90%的市场播放份额。有业内人士接受《财经》采访时说道,“‘周杰伦三个字就意味着15%以上的DAU(日活跃用户量)增幅。”
前述音乐行业人士列举,眼下腾讯仍保有相当数量的头部歌曲版权未进行转授,包括周杰伦、五月天、梁静茹、S.H.E、TFBOYS、蔡徐坤、BIGBANG、杨千嬅、容祖儿、谢霆锋、凤凰传奇、张惠妹、陈粒、王力宏、周笔畅等歌手的大量歌曲。
2021年8月21日,腾讯音乐发布二季度财报,营收80.1亿元,其中在线音乐服务收入29.5亿元,同比增长32.8%,属于股东的净利润11.2亿元,与上年同期持平。
“他们给你多少你也只能认”
巨头版权大战的最大赢家,或许是传统唱片公司。曾经靠一张唱片养活一家公司的神话,在互联网平台被无限放大,靠一张老唱片甚至就能养活一家公司了。
音乐版权公司就像贸易商,靠之前的音乐作品总能在下一个合同年要到更高的价格。梳理环球音乐集团2012-2021年的财报,环球唱片2015年版税收入跃增12.4%,2018年起,连续三年版税收入增长超10%。
关于版权大战中的情况,南方周末记者向华纳音乐集团、环球音乐集团相关邮箱发去采访函,均未获回复。
台湾填词人姚谦,创作出了《鲁冰花》《我愿意》《如果爱》等歌曲。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数字音乐兴起后的那几年,唱片公司都拿不到什么钱,现在母带拥有者或唱片公司向平台收取高费用,也是对盗版时期损失的“赎回”。
近几年,环球唱片依然签约了许多大牌歌手,张学友、陈奕迅、孙燕姿、张惠妹、伍佰、苏打绿、吉克隽逸等。然而,在作品上却未能再现往日经典。
版权大战中,词曲作者和歌手获益了吗?
姚谦说,版税公司与词曲作者、歌手之间的分配因人而异,版权公司也会从版税中抽取服务费。他个人创作的经纪约仍在华纳版权。
律师吴登华曾帮国内很多歌手、词曲作者处理过版权业务。他对南方周末记者描述,2000年前后的版权类合同,有的甚至只有一两页纸,内容简陋。现在篇幅更长,内容也详尽。
很难判断在线音乐平台崛起后,音乐人的收入有没有变得更高,但吴登华确认,不论哪个时代,词曲作者在所有权利人中的比例分配都是最低的。
姚谦也证实,这几年版权意识兴起,线上平台有一套计算方法,但分配到版权拥有者身上也不多,尤其是上万首歌的打包价,再拆到词曲作者身上可能就没有多少了。
在2016年的演讲中,汪峰说,“有一天我拿到了从开始做音乐到今天,我全部版税的一个列表,六十多万人民币,那一刻给我的震撼无法形容……我在想有多少人一定连六十多万都拿不到,连六百块钱都拿不到。”
吴向飞解释,现在互联网播放平台通行的做法是,一首歌的版税42%分给唱片公司,约30%分给操作系统(如安卓、iOS等),约20%分给互联网播放平台,词、曲作者总共能分到8%,歌手则大多由唱片公司与其结算。如果词曲被多层代理,版税也会被层层分割,到作者手上会更少。
通常,互联网平台会向版权公司提供详细的歌曲播放数据,版权公司再向词曲作者提供其个人的播放数据明细和版税报表,但词曲作者很难核查这些数据报表。
吴登华透露,目前,国内外正规的版权代理合同里会约定,音乐人有权核对版权代理公司提供的报表,版权代理公司也会要求平台方提供使用数据,甚至约定可以在通知对方的情况下,聘请专业的机构对报表进行审计,但其实没有多少人会要求审计。
“由于维权成本高、音乐人的话语权低等原因,中国音乐人总体还是沉默的,被侵权也是默默承受,站出来维权的比例很低。”吴登华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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