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熬的粥

陈剑烨

我的奶奶特别喜欢熬粥，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她有三百多天都要熬粥。她喜欢粥的原因很简单：一碗米能出三碗粥，食材少，熬起来方便，吃下去还容易饱腹;若要往细里想，往深里挖，这或许是跟她的成长有关。她出生在一个贫困又落后的年代，在那个年代里，米都是自给自足的，一旦有什么天灾人祸，米的产量就会骤然下降，大伙们要吃一顿饱饭，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缓兵之计只能是把米熬成粥，兴许还能多吃几顿，所以在她的世界里，粥就是生命的源泉，人一旦缺少了这一口泉水，就会干涸而死掉。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总是起得比太阳还早，夜里的星星还未散尽，月亮仍在天边亮着半环，她就已经溜进了厨房，借着钨丝灯打下的暗黄的光，开始洗锅、掏米、沥水和开灶，只要水一滚，米粒的清香就会充斥着整个厨房，也飘香了家里唯一的楼梯。

在我还未发现这个世界是这么有滋有味的时候，我把粥当成了人间的珍馐，我总能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把碗里的粥，一口一勺地吃得一滴也不剩，若是能配上一片腐乳，一碟酸菜，甚至是一匙酱油，都是我年幼时，一份奢侈又惬意的早餐。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了自己的想法，我带着一丝不羁和反叛，在一个周末的早上，因这粥的事和她吵了架。尽管我已经上了小学，可奶奶还是每天坚持为我熬粥，等粥熬好后，也还是会到我的床边，把我叫醒，不同的是，那天我不想起床，只想好好地睡个懒觉，就不耐烦地甩了她一句：“我不吃，我要睡觉。”她以为我在撒娇，用依旧温柔的声音对我说：“人是铁，饭是钢，不吃早餐怎么行呢……你快起来看看这个太阳，都要晒屁股了，还不赶紧起床……”

我不想听她的话，就背过身来，把头埋进被子里，妄想屏蔽掉她的声音。她企图用她切身的经历对我说教，而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听她“啰嗦”和“讲故事”。一直以来，她都没有问过我喜欢或不喜欢，需要或不需要，她只按照她自己認为的去做，觉得我会和她一样，只要一天不喝粥就会浑身难受。

她的那些故事无非是说她过去有多艰难，能有一口粥吃已经是最幸福的事了，可我一出生就不需要为温饱而苦恼，我长大后，这个世界开始慢慢地变得精彩，附近的小卖部大商场开满了整条街，里面的商品琳琅满目，我无法和她感同身受，我不知道她口中的那个没有糖果的世界是多么的无趣，我只觉得我该有自己的选择，不能总是一味地服从。

于是，我掀开了被子，直起了腰，打断了她的话，气冲冲地对她说：“你是你，我是我，现在又不是以前，能吃的东西多的是，我就不明白为啥天天都是粥，我都说了我不想吃，你以后不用再给我做了。”她听了我的话后就懵了，站在原地呆了两三秒。在这两三秒里，她的心如针扎般疼吧？她是一家之主，是家里年纪最大的那一个，所有人都对她毕恭毕敬的，我作为她最爱的孙子，从小到大也没有做过什么让她不开心的事，那天毫无预兆地就这么冲撞了她，这一时半刻，她肯定接受不了这样叛逆的我。

当她回过神来，不解的愤怒和突然的悲伤，使她的眼睛布满了血红，她指着我的被窝说道：“你从小到大都这么听话，叫你下来就下来，没得吃还哭着要，我要熬都来不及，现在学坏了，会顶撞我了是不是？我知道我乖孙儿是不会这么无理取闹的，肯定是有人教你这么说的。”说完，她转身就离开了，而我却装作若无其事，在被窝里缓缓地睡去。

她说的那个“人”，指的是我的母亲和婶婶，她总觉得这两个媳妇不敢明着对她表示不满，只能背地里挑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其实哪里是呢？只是我越发地长大，越发地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罢了。从那以后，她不再强求我起床，陪她一块吃早餐看新闻，但每天还是会过来提一句，我也只是敷衍地应她一声后就没有下文了，直到中午，她把桌上凉透的早餐收回去，倒进了潲水盘里，嘴里头呢喃道：“真是折堕（浪费）。”

奶奶熬的粥，是用高压锅烧出来的，质地浓稠，富含胶质，米粒软糯，口感绵密，有时候还可以达到入口即溶的状态，这是其它灶具所不能比的，奶奶还为此买了好几个高压锅，有的锅限压阀太轻了，压不住气，有的又太重了，气又出不来，从而影响了粥的质地;其次是水和米的比例，米多了会稠，水少了则会稀，奶奶是一碗米，加四碗水，凭着她多年的经验，调出了最适合我们一家的比例。

她把我的嘴养刁了，以至于我吃不惯在外头买回来的粥。

当然，晚年的奶奶就不再用高压锅来熬粥了。

为了赶时髦，我们家也买了一台电饭锅，起初奶奶嫌锅胆太小，熬不了几碗粥，根本不够我们一家人吃，就被她搁置了。再后来，她身体不好，手使不上劲来了，高压锅是铁质品，对她来说有些重，若要再往锅里加米添水，她就更抬不起来了。从前的她为了掌控火候，得往厨房里跑个四五遍，晚年的她腿脚不利索，精力也大不如前，一天里大部分的时间，都躺在床上休息，如果还用高压锅来熬粥的话，可能烧出来的就是一锅炭了。

我那年迈的奶奶呀，用着用着也用习惯了，她洗好了米加足了水，这个锅胆往那一放，打开开关，不仅不需要她调解火候，熟了还能保温，只要能吃一口热粥，她也就不觉得那么难吃了。

她正慢慢地老去，最终连上楼的力气都没了。为了方便她的生活，我们把她的房间从二楼搬到一楼的杂物间。她开始一个人熬粥，熬完了自己一个人吃，日子变得平静起来，没有了往日的婆媳大战，她的三个孙子孙女都长大了，各自忙着各自的学业，不再围在她的身边来回打转。她渐渐明白了我成长中的叛逆，不再多熬我的那一份粥了。

她生命中最后的一顿晚餐，就是一碗粥。在我初二的那个暑假，半夜里，她在家摔倒后，被抬进了医院，别说是熬粥了，她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每天只能通过食管来进食，食管从她的鼻子插进胃里。为她熬粥的是婶婶，还有在上大学的姐姐，她们把熬好的粥通过针筒推进食管，再通过食管到达胃里，她也尝不出什么味来了，她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说：“这粥熬得一点也不好，水太多，火候也不够！”只是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听到这些话了。

今年的清明节，是我第三次去祭拜我的奶奶。我坐着叔叔的车回到了镇上，亲眷们见了我，还是那么的热情，为我端来了发糕，还有一碗粥，我还不饿，可又盛情难却，只好越过发糕，把放在更远处的粥挪了过来，这粥是必须要喝的。奶奶还在的时候，就跟我说过：“镇上有一个习惯，凡是有客人登门，主人家必定会为他端来一碗粥，这碗粥就如同茶水一样，既解渴也填肚子。主人家若是连一碗粥都端不上来的话，不仅显得寒酸，也有不欢迎的意思。”我举着碗，嘬了一口，把粥含在嘴里，没有下咽，粥在我的舌头上蹦出了一丝甜味，那是久违的熟悉的又普通的味道，虽然熬粥的人不再是我所怀念的那个，熬出来的粥也不是那份独有的味道，但这碗粥所承载的情怀依旧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