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教师的爱情
2021-08-26张小满
张小满
我的初中生活是在陕南一个很闭塞的村里度过的,那个村子是当时方圆二十公里内的村支部所在地,各个生产小组开会都要去这里。它位于秦岭山脚,冷水河流经的一片开阔之地,比我年长的表哥表姐们也是从这个学校毕业。
我在2005年前后来这里念书的时候,这个有着几十年历史的学校已经开始没落,没有年轻老师愿意来这里任教,我五年级的班主任,同样是我母亲的班主任,她把我交到这位五十多岁的吴姓班主任的手上,告诉他,犯了什么错,只管打。六年级的班主任也是我表哥表姐之前的班主任,他在这个学校做代课教师十几年,他总是在自习课上盯着长得好看的女生看,看得人家红着脸低头,他的这一“坏名声”在学校里众人皆知。
直到一个师范毕业的年轻男教师被分配到这里当校长,之前从这个学校毕业的一些学生,考上市里的师范学校,毕业后又回来任教,一下子,这所闭塞的学校多了不少年轻的男女教师。
这些年轻男女教师之间的恋情,便成为学生课余时间的闲聊谈资。会跳舞的娇小音乐老师和长得有点刻奇呆板的数学老师在一起了,每次我们去公共洗手间,都会经过他们宿舍,从窗户里,常看到音乐老师在喂数学老师吃东西,或者两人一起坐在床边谈话,或者一起做饭,他们也不拉窗帘,细节就这么展现在我们的眼睛下;年轻才毕业的历史老师被好几个男老师追,其中有一个男老师是一个班的班主任,甚至为了历史老师惩罚全班学生,但最终,漂亮的历史老师却选择了温吞又话少的英语老师;喜欢穿蓬蓬群高跟鞋的政治老师,有一段全校知名的倒追事迹,在大人的口中,那个男老师抛弃了她,去了镇上更好的学校,政治老师伤心欲绝,后来,名叫航的化学老师爱上了政治老师,经常在清早看到他来敲政治老师的门,或者等她化妆;高冷的地理老师和初二年级的语文老师在一起,地理老师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红珍,但在学生看来,他俩有些貌合神离,红珍太漂亮了,一头卷发,很温柔,而语文老师则显得有些轻浮和张扬;初二年级的数学老师男朋友是外地的,他很胖,数学老师很瘦,两个人并排走在一起极不相配,我们都很担心,数学老师会不会被欺负,她的男朋友也是一个老师,每个周五晚上来学校看数学老师,有时候会带一束花;那个年轻的校长,他的女朋友在初三做数学老师,他们是校友,但这段恋情遇到了阻碍,校长的父母十分反对,两人一个教初三语文一个教初三数学,在学校里过着眷侣生活。
这些教师的爱情在学生的眼皮底下发生,教学楼后方有一条水渠,老师们会在这条人工河里洗衣服,遇上有哪个女老师提来的篮子里有男老师的衣服,或者有两个枕套,学生便会嘻嘻嘻笑,他们肯定住在一起了。日子这么一天天过着,老师的美好年华,学生的童年和青春就这么一天天流逝着。
初中一年级,快开学了,我们的新语文老师还未到来,初二的语文老师临时帮我们带了几天课,上得激情昂扬,多是空话套话,让人昏昏欲睡。好在时间不长,新老师就来了,新老师是镇上某一位小官员的儿子,上了大专后毕业没有别的工作,小官员托关系把儿子送到村上教书,一个月一千来块钱。
新老师单名一个飞字,瘦高瘦高,喜欢穿白衬衫,很年轻,20岁左右,他根本不会上课,每天课堂上只是给我们念念课文再按照教师指导用书上的讲解把问题的答案告诉我们。他的声音很轻,如蚂蚁嗡嗡,经常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他的字也写得轻飘飘的,是所有老师的板书里最好擦的。他还喜欢喷香水,每天晨读,在他尚未走进教室门之前香味就已经过来,对年轻男孩女孩来说,那是一种有些令人窒息的香味,所以我很害怕他在我的座位边停留,每次他停下来,我都要深呼吸很久。后来,他或许是发觉了学生细微的表情,只是偶尔喷一喷。班上的男生常在课堂上搞小动作欺负他,但他却视而不见,很少发脾气。
这么一个看起来无辜的男老师却和班上的女生谈起了恋爱,给他喜欢的女生们的作文后面用红色签字笔写上长达几千字的评语。那些女生也喜欢他,他从不拒绝女生去找他,比如天冷的时候去他的办公室烤火取暖,直到有一天,几个女生在他的办公室以取暖的名义过夜,一晚没回宿舍,倒也没发生什么,但校园里流言很多。他真正想谈恋爱的对象应该是语文课代表,这份特殊关照,全班学生都能感受到。课代表是个长卷发的漂亮女孩,比如经常叫她去办公室谈话,给她的评语写得尤其长,邀请她周末留在学校一起玩,送书送本子给她。
飞的任教生涯结束于半年后的撤校调整,整个村不再保留中学,只留小学,我们这一群念到初二的学生跟着一起在下半年到镇上更大的初中念初三。老师们也四处流散,只有英语老师去了跟我们同一所学校,又成了我初三的英语老师,他的女朋友因为没有考上正式教师编制去了深圳打工,一年后,女朋友回来,放弃了考编,在镇上学校附近的中国移动找到了工作,成为一名业务员,工资比英语老师还高,两人结了婚,英语老师也通过关系在教育局谋到了职位,现在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在县城过上了幸福生活。音乐老师和刻奇数学老师分手了,没有音信;红珍还是和有些浮夸的语文老师结婚了,没有更多细节;政治老师也和化学老师结婚了,生了两个孩子,是公认一帮老师里混得好的,成了县城一所幼儿园的园长,化学老师也转型做了公务员;只有校长的故事最令人唏嘘,女朋友怀孕了,骑着摩托车去女朋友家提亲,喝了点酒,返程路上翻到土路边坡下,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昏迷,虽全力抢救,还是成了一个说话不利索走路歪歪斜斜的人,女友表态会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和他结婚,但是校长的父母不同意,孩子被流掉了,女方也被要求不能见面,被称为扫把星。等他清醒后,一切都为时已晚。近几年,他又被家里安排结了婚,又离了婚,现在他自己一个人带着一个女儿。飞的生活也遵循大部分人的轨迹,在县城找了工作,结了婚,有了孩子,当年的语文课代表上了重点高中,考到了北京的大学,在北京找到了工作,同样也结婚了。
这是一段懵懂、閃光的日子,也是一段压抑的日子,是80后那一代老师们正年轻的时候,也是90后这一代乡村学生最青春的时候,但他们却只能在大山里每天见到相同的人,做重复的事。经历不断的变故和选择,回过头来看,最终,两代人的生活都一同归于平凡,真正走出来的却是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