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吉娜奶奶
2021-08-26张港
张港
胖奶奶塔吉娜是苏联侨民,那年月,城里有苏联侨民,多是战争时跑来的,已经全老了。
与我们不同,胖奶奶塔吉娜的院子,神秘又诱人。绿色的栅栏是木条钉的,绿色的,里边全看得清清楚楚,铁皮屋顶也是绿的,房檐垂下一遛花边,也是绿的,院里有茂盛的樱桃,各种花儿有红的,有粉的,最诱人的是那条黄毛苏联狗。巨大的黄毛狗,总是半睡半醒地伏在台阶上堵着门口,塔吉娜奶奶出来,它才眼睛抬一抬,稍微挪一挪。走在街上,身后跟条这样的大狗,一定威风得很。
我们光明街到公园小学,我总拐一拐,扒栅栏,朝塔吉娜的院子望望——好想进到里边,摘红红的樱桃,摸摸那条黄毛大狗。
我曾经偷听到我奶奶她们的聊天,奶奶们说:塔吉娜总是大呼大叫,听不懂她说话,特别是,她竟然当着大伙的面就跟丈夫抱一块堆亲嘴。
听了这些,我感觉扒塔吉娜奶奶栅栏,与交不上作业是同等不应该的事,可我管不住自己。
这天,圆圆滚滚的塔吉娜奶奶,拿根杆子,一跳一跳捅房檐。房檐上挂着一只风筝。她够不着。她发现了我,跑着打开院门,招我进去。我望望大黄狗,怯怯地进去。大黄狗只是晃晃尾巴,并没有理我。我大着胆子,疑惑地看着塔吉娜奶奶。塔吉娜奶奶将杆子塞给我,指指房檐。我跳起来,努力想将风筝弄下来,可是我不够高。塔吉娜奶奶一把将我抱起来,我高了,一下子,两下子,风筝下来了。我也从塔吉娜奶奶身上下来了。塔吉娜奶奶身上软软乎乎的,带着从来没有闻过的香味。
这风筝是个孙悟空,画得跟我的作业差不多。捡起风筝,塔吉娜奶奶左看右看,手在画上摩来摩去,笑得像个大红苹果,她牵着绳子,飞快转上了,像冬天抽的大冰猴,她还唱上了歌,还拉我一起转。唱够了,转够了,她指指房檐,又把我抱起来,用生硬的汉语,要我再把风筝挂上去。她说,让丢风筝的人自己来找,换了位置,丢风筝的人就找不到了。
挂好了风筝,我尽情地、放肆地环顾这个院子。塔吉娜奶奶进去又出来,她拿来几本画册。画册上有金黄头发的男孩女孩,有尖尖的房子,有大白鹅,有青蛙,全是我不认识的俄文字母。她说:送给你,回家看吧。我坚决地摇摇头。塔吉娜奶奶叹口气:是的,是的,中国孩子,猪八戒、孙悟空、妖精,你们看的是这个。其实,我很想拿回家里,找个没人的地方静静地看。可是,爸爸、奶奶决不允许拿别人的东西,特别是塔吉娜奶奶的东西。
塔吉娜奶奶发现我一直看黄毛狗,她笑了:男孩子,男孩子。拉我到狗跟前,对狗说了些什么,拿我的手到狗的身上。大狗挪一挪,摇摇尾巴,并没有生气。我大着胆子,摸了黄毛狗的脖子,摸狗的背,还用了些力气。头一回摸这么大的狗,自豪得很。
从此后,我进了院子好几回。经常是塔吉娜奶奶伏在栅栏里边,朝我摆手,对我大笑。
放学回家,快到塔吉娜奶奶的院子了,突然,出来三个胜利街的小子拦了去路。胜利街与光明街,谁也不服谁,打成了“仇敌”。没几句话,三个小子与我打成一团。我被摁倒胖揍。
“不可以,不可以三个人打一个人!”是塔吉娜奶奶。塔吉娜奶奶像拎兔子一样,一手一个,分开我们。
塔吉娜奶奶说:“这不公平,一个对一个才公平。摔跤,摔跤,不要打脸!”
于是,他们中一个大的与我摔上了。有个大人支持,我们摔得很起劲,很认真,围的人也越来越多。塔吉娜奶奶气喘吁吁,喊着加油,喊着哈拉少,指出谁违规,评出谁胜负。
早有欠嘴露风的丫头蛋子,将这事件传到光明街。我泥猴一样回到家,奶奶一条帚疙瘩拍我身上。奶奶朝街上嚷:挺大岁数个人,教小孩子打架!呸!真是外国人!
从此,我再也不能到塔吉娜奶奶那儿了。一晃,我得上初中了。念一中,学俄语;读实验,学英语。为这事,家里拿不定主意。而我坚持念一中,我说:一中离家近,不用带饭盒。家里人说:也是,到实验还得坐车,坐车得五分钱。其实,我是想学了俄语,好好读塔吉娜奶奶那有黄发男孩黄发女孩的画册——那画册太迷人了,一直想着静静地细细地看。
这天早上,我捏着书,想到院子背课文,却看到院门外晃动着黄头发。我一驚,原来是塔吉娜奶奶。“塔吉娜奶奶,你怎么到这儿?这么早。”
塔吉娜奶奶瞅瞅我家窗户,拉我到院外,她肉乎乎的胖手,扯着我,一路到她的绿色院子,到门前台阶上。塔吉娜奶奶深深的眼窝,褐色的眼睛,不是通常的快乐,而是真真的忧伤。她说:我要搬家了,我要去澳大利亚了。这狗,就给你了,你好好养它。啊!在梦里,我多次牵着金毛大狗,后边跟着一群男孩子。我还给狗搭个小房子,尖尖的,绿色的顶。可是,我,可是,我家是绝对不允许养这么一条大狗的,它吃得比一个大人都多。
我摸摸狗,摇摇头,使劲摇头。
塔吉娜奶奶深深叹气,也摇摇头。
一束阳光照在书桌上,从墨水瓶移到文具盒。我想着圆圆滚滚的塔吉娜奶奶,总是想着金毛大狗。可是,我又怕再见到深眼窝的塔吉娜奶奶,她要走了永远走了,我对她说些什么?我应当送给她什么?心乱得很,烦得很。
又是早晨背课文,院子门上挂着一个兜子,我急忙拿下,一看,是一兜子的画册,是塔吉娜奶奶的画册。我扔下课本,跑到塔吉娜奶奶那院子。
金毛大狗不在台阶上,樱桃树下堆着杂物。
后来,我再也没见到过塔吉娜奶奶。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