鳗鱼之舞

李我

霞光给家居城披上了一层金色外衣，使它看起来更像一座古城堡。这座家居城位于龙华大道和民旺路交界处，外墙竖起一面巨幅海报，海报上的美人姿态妖娆，半边身体裸露着，眸子里的亮光热烈大胆。男士们路过此地，常常回头张望。陶知雨走到墙边，也总要伸手轻触玻璃幕墙，像弹奏钢琴一样从海报上滑行而过。只不过，他手指弹碰之处，并非墙上美人，而是美人脚下的浴缸。

陶知雨想拥有一口浴缸已经很久了，久到可以追溯到六年前的一次出差。那时，陶知雨初来深圳，在南山区一家科技公司上班。这家公司正处于疯狂扩张期，陶知雨入职才一个月，竟然也被安排赴上海出差。陶知雨后来才知道，负责那个项目的市场总监，远在重庆处理另一单业务，无法在指定时间赶往上海，他因此得到一个宝贵机会。

首次被委以重任，是应该记忆犹新的。但签下第一单的兴奋，陶知雨早忘了个一干二净，惟独住宿酒店的经历，至今仍历历在目。

酒店是对方安排的，五星级客房，显然是接待总监的标准。陶知雨心里涌上一种假冒钦差大臣的羞愧，中间还夹带着一丝受宠若惊。以至于他走进房间，拉开窗边帘幕，看到梦幻一般的浦东夜景，总感觉在做梦。

陶知雨对着窗外打了个响指，转身打开电视机，调到东方卫视，仰躺在床上，把身体摊开成一个“大”字，想象自己是一条鳗鱼，在上海漫无边际的夜色里游泳。直到游累了游够了，才爬起来准备洗澡休息。

浴室里除了淋浴设备，还配有一口浴缸。那浴缸质感圆润，光可照人。陶知雨双眼放光，一时惊在那里。

在陶知雨老家，湘中农村通常用一种木制澡盆洗澡。那澡盆呈圆形，直径一米左右，深约二尺。洗澡水往往刚没过脚踝，洗澡时，身体的污垢和脏水全积存在澡盆里。陶知雨爱干净，无法忍受那秽物，夏天还好，可以去池塘或溪沟边冲澡，冬天太冷，澡盆是必需之物。每回洗澡，他都要备上两桶水，一桶洗澡，一桶净身。每每这时，他格外羡慕姑妈家的淋浴房。

姑妈是城里人，在县城一中教英语。每次去她家做客，陶知雨都会趁去洗手间方便时，想象自己在里头洗澡的样子。这个梦想看起来很简单，实现起来却并不容易。因为每次去姑妈家，总是当天去当天回。后来，陶知雨考上一中，住进姑妈家里，愿望终于成真。第一次用淋浴头洗澡，陶知雨很激动，也很紧张，拿在手里的肥皂又太滑，往身上涂抹时，一不小心就从手中滑脱，掉落到下水道里，不见了。陶知雨吓呆了，几乎没有犹豫，单膝跪地，半边身体极力倾斜，伸手往下水道里掏摸。他大半截手臂没入下水道，指尖触碰到了那块肥皂，它浮在下水道拐角处的积水中。他屏住呼吸，抓住肥皂，但拳头稍一握紧便会变大，无法从下水道退出来。而两根手指，根本无法夹住那块狡猾的肥皂。反复数次，陶知雨只好放弃。从洗手间出来，他偷偷去学校小超市买了一块相同品牌的肥皂，悄悄放回洗手间。

这件事的后果是，陶知雨患上了洗澡恐惧症。

大学毕业后，陶知雨有了工作，自己租房居住，有了独立的洗手间。洗澡时也不必再使用肥皂，而用爽滑舒适的沐浴露，洗澡的后遗症才逐渐得以缓解。再后来，他在许多国外电影里，看到演员们在浴缸洗澡的情节，对洗澡有了新认识。只不过，电影毕竟是电影，与他的生活相隔遥远。

陶知雨没想到，首次上海之行出乎意料地顺利。浴缸的出现，更像上海送给他的一份大礼。

陶知雨走近浴缸，蹲下身来，伸手轻轻抚弄壁身。那浴缸表面光滑润泽，好像漂亮女人的肌膚，令人莫名想要亲近。观察了好一会儿，陶知雨才起身站起，打开淋浴头，用最烫的水，反复冲洗浴缸。直到洗手间雾气弥漫，才作罢。待雾气消散，他打开注水开关，调试出适宜的温度，然后反身回房，取了睡衣准备沐浴。灌满一池水需要时间，他从房问走进浴室，待了几秒钟又退出来，如此反复好几次。等待的时间，他几次把电视频道从头调到尾，都没找到适合的节目。

五星级酒店的时光，每一分钟都很宝贵，干坐着发呆就太亏了。陶知雨干脆起身去清点物件，想看看五星级客房和普通酒店，到底有些什么不同。台灯，桌椅，茶杯，火柴，杂志，墙上的艺术画，浴袍……这些配置普通酒店也有，但五星级酒店里的东西更为精致。陶知雨每一件都摸一摸，嗅一嗅，似乎那样就能把他的气息留在酒店，留在上海。很快，他又发现，房间里还配有保险柜和冰箱。保险柜是空的，冰箱里却摆着好几样饮品。光是酒便备有三种，白酒、红酒和洋酒。他从不沾酒，但觉得此刻应该喝一点儿，像电影里经常看到的那样，泡在浴缸里，手捧一杯红酒，细啜慢饮。工作几年后，陶知雨开始明白，生活是需要仪式感的。

然而，开红酒时遇到了麻烦，陶知雨不知道如何把瓶口的木塞取出来。他想了不少办法，尝试之后都放弃了。眼见浴缸里的水快要漫溢出来，他一急，便决定使用暴力。陶知雨抓起那瓶红酒走进浴室，把瓶身对准洗漱池边上下比划，作势要将瓶口往台面上砸。突然，只听见玻璃碎裂的声音，瓶口如愿破裂，汁液溅落到池壁上，很快洇一片。他倒出半杯红酒，身体浸没在浴缸里，闭上眼，想象自己是电影中的人物。

那天晚上，陶知雨泡了两个小时澡才起身更衣。从浴室出来，他神清气爽，通体舒畅。惟一的遗憾是，他只在上海待了两个晚上，便要返回深圳交差。次日退房之前，他走进浴室，低头在浴缸上留下三个吻，这才携了行李，出门离开。

从上海回来，一粒种子在陶知雨心里埋下了。有一回，同事们闲聊，他无意中得知住在深圳中心区花园楼房的上司，家里居然也没有浴缸，他便更想拥有一口浴缸了。

那时，陶知雨已是家居城的常客，几乎每个周末，都去逛家居城。一开始，真的只是闲逛，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并没有什么明确目的。后来，便固定下来，只去家居城外墙广告上那家。这家经销商很特别，别的店家都由年轻靓丽的女子当导购，他们家负责看店的，却是一名中年男子。那人方头阔脸，一年四季穿一件赭红色的衬衣（冬季则多加一件外套），普通话里有浓郁的闽南口音。

刚开始，红衬衣对陶知雨热情有加，不停地给他介绍这介绍那，还给他泡铁观音，谈女人如何影响和成就一个男人。那些故事和道理，听得陶知雨频频点头。没过多久，店主发现他是滥竽充数的南郭处士，热情持续下降。陶知雨敏感多疑，自尊心又强，但在这件事上，却表现得格外执拗。无论店主什么态度，他不管不顾，依然是店里的常客。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时问一长，红衬衣也就习惯了，还把陶知雨当成店里的一部分，每每红衬衣外出方便，或者店里忙不过来，他便被派上了用场。

家居城经常搞促销活动，但不管其他产品打多少折扣，海报上那款浴缸，价格始终坚如磐石。陶知雨问红衬衣原凶，店主笑答，小兄弟，我问你，这款浴缸叫什么？陶知雨说，至尊浴缸，外墙广告写得清清楚楚。红衬衣又问，这浴缸多少钱？陶知雨说，三万差一点儿。中年男子说，这就对了，有钱人喜欢一款产品，不在乎打不打折。相反，买降价产品，无疑降低了他的身价。陶知雨不停点头，实际上似懂非懂。他只关心价格，追问说，难道永远不打折吗？红衬衣说，也不一定。陶知雨看着红衬衣，眼里重新燃起希望。红衬衣说，如果厂家倒闭，或者品牌没落，也许就降价了。陶知雨知道店主在取笑他，心里微微发热，却并不动气。

日子过得匆忙，转眼间，陶知雨的“店员生涯”快满一年了。一年来，他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多少变化，依旧上班下班，一周逛一次家居城，偶尔跟江泳约一次会。

这天又是周末，天空蓝得像翡翠宝石上的颜色，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香樟味。午饭过后，陶知雨哼着小曲，信步来到家居城。红衬衣似乎早在等他，见他过去便喊道，小兄弟，千等万等，你可算遇到好事了。陶知雨也笑，老板你莫不是又要笑话我？红衬衣指着那款至尊浴缸说，你不一直想要这口浴缸吗，今天降价了，五千块，跳楼价，相当于白送。

不是从不打折吗，难道工厂倒闭了？降幅太大，陶知雨以为红衬衣又在调侃他。红衬衣拍拍他的肩，拉他在茶几边坐定，一边泡茶一边细谈缘由。红衬衣讲，要出让的这款浴缸，是陶知雨天天见到的样品，在门店里摆了三年之久。上个月，厂家已经明确表示不再生产这款浴缸，要求经销商腾挪位置，全力推新产品。至尊浴缸主打高端人群，有钱人家不会接受“二婚产品”，一般人又不会花这么多钱买一口样品浴缸。店主只能大幅让价，卖给需要它的人。听红衬衣这么一说，陶知雨已然心动，嘴上却问，能不能再少点儿？红衬衣说，老熟人了，我也不瞒你，这样吧，你开个价，合适就拿走。陶知雨思虑了一番，说，三千？他心想红衬衣应该会再抬一抬价。他早想好了，再高出几百，也能接受。没想到，红衬衣爽快地答应了，还表示可以买一赠一，免费送货上门。

付了账，意味着那口浴缸就是自己的了。陶知雨犹如捡了个宝物，恨不能马上搬回家去。红衬衣请的搬运工人，也是陶知雨熟识的。待他们给浴缸打包装时，陶知雨去旁边的士多店，买了两包“好日子”和两瓶可乐，找了个间隙，塞给两名工人，嘱咐着小心点儿再小心一点儿。

陶知雨住在家居城附近，开车过去，几分钟就到了。浴缸大而沉，又必须小心轻放。看着他们好一番折腾，才把浴缸从车上搬进电梯间。浴缸将电梯间塞得满满当当，三人贴墙站立，陶知雨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住在单身公寓，别说洗手间，就连房间里也没有多余地方让给浴缸。

电梯上升，几十秒内，陶知雨迅速想出一个主意。上到10楼，他率先走出电梯，趁工人挪移浴缸之时，开门进屋，把阳台上的东西一扫而空。这时，工人大哥也挪动着浴缸，进屋来。阳台腾出来的位置，刚好容纳那口浴缸。

把工人大哥送走，目送他们进了电梯，陶知雨随即转身合上门，立马找来工具，去折解浴缸的外包装。

费去好一番工夫，才把包装拆了。那浴缸通体放光，陶知雨轻轻触摸，用力嗅闻，打开全部感官，去感受浴缸的存在。其实，浴缸的尺寸、形状、质感、光洁程度，甚至气味、轻叩时发出来的声音，种种细节，陶知雨早已烂熟于心。但这些都是此前在家居城的经历和感受，那时，他打量浴缸难免有点偷偷摸摸、名不正言不顺的意思。现在却不一样了，浴缸是他的了，身边也没有别人，他可以尽情抚摸、轻叩、嗅闻，乃至想象。就好像新婚现场，宾客散席了，闹洞房的人回家了，屋里只剩下新郎新娘，新郎可以掀开新娘的红头巾，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不用再羞羞答答、遮遮掩掩。

阳台和浴缸堪称绝配，水龙头和下水道分别对应浴缸的注水口和出水口，位置I‘分吻合，犹如量身定制。如果窗台再有一块帘布就好了，陶知雨想了一会儿，从衣柜里找出一块手工织就的亚麻布床单，系在阳台的两个角落。如此一来，床单变成了窗帘，阳台变成了沐浴房。

做完这些事情，陶知雨用热水器烧了水，反复清洗擦拭浴缸，直到一尘不染，这才准备洗澡。注入冷水调温时，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关掉水龙头，出门下楼。陶知雨走到楼下的士多店，挑了一瓶红酒，又找到一只开瓶器。回到屋里，把酒开了，却没找到高脚杯。他再次下楼，士多店也没有这种杯子，只好去超市。这样一折腾，再回来时，浴缸里的水已经有了些许凉意。好事就应该多磨，陶知雨也不着急了，顺势把浴缸再清洗一遍，又重新把水烧热，再调好水温。

终于，一切妥当，可以沐浴了。陶知雨脱光衣衫，一步跨进浴缸，半躺下来，举起酒杯，对着遮羞的亚麻布床单致敬：亲爱的，干杯。

床单是江泳在桃源旅游时，特意买来送给陶知雨的，他一直舍不得用，想不到它的第一次，竟然是以这种方式。

那天晚上，陶知雨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鳗鱼，在浩瀚江河中畅游。

自此，洗澡成了陶知雨生活中的头等大事。他站着洗，坐着洗，躺着洗，在浴缸里尝试了各种各样的姿式。泡澡时长不断刷新纪錄，娱乐形态也愈发丰富。除了一杯红酒，陶知雨还看抖音、玩游戏、打电话、聊微信，就差拍视频了。周末时问充裕，他便泡两次澡，早一次，晚一次。

这天，陶知雨下班回来，一出电梯，见门口站着一个人，竟然是江泳，她还拖着一只行李箱。江泳是来求宿的，她炒了老板鱿鱼。以前，她住在公司宿舍。工作没了，也没有住宿的地方了。找到新工作前，她想在他家暂住几天。江泳来得如此突然，事前没有任何征兆。在别的事情方面，她也是如此。江泳喜欢这样，陶知雨习惯了。

除了这一点儿，陶知雨觉得她什么都好。也因此，他总是宠着她。他们交往快一年了，只有拥抱和亲吻，还未有过别的肌肤之亲。半年前，他巧妙地提过一次那种事，江泳委婉拒绝了，从此他没有再提。她此次前来“借住”，意思简单明了。他似乎看到另一扇命运之门正在向他缓缓开启。

江泳眼尖，进到屋里，一眼便发现了那口庞大的浴缸。陶知雨早跟她讲过浴缸的事，但她没想到，浴缸霸占了阳台的全部空间。她从房问走到阳台，又从阳台走回房间，看过来，瞧过去，始终对摆在阳台的浴缸不满意。阳台和房间离得如此之近，透过玻璃门，浴缸里的一切清晰可见。站在浴缸的位置，房问、厨房甚至洗手间的一切，也尽收眼底。这都令江泳不安，就好像她正被人偷窥，或者在偷窥别人。这两样都不是她喜欢的。她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再说了，阳台本是晾晒衣服的地方，浴缸占据了位置，便显得很不方便。陶知雨一个人倒无所谓，江泳来了，衣服一多，便成为必须解决的问题。

陶知雨承诺马上想办法。

其实此前陶知雨早思考过，除了阳台，浴缸还有什么别的归宿，想来想去只有把浴缸塞到床下。

楼下不远，有一在建工地，陶知雨从楼下士多店要来两个蛇皮口袋，从工地“借”来|‘几块砖头。他把砖头搬到屋里，几块砖头叠加起来，充当床脚的垫子，让床底部比浴缸稍高一点，再将浴缸挪至床下。床脚垫了几块砖头，这张床看起来显得特别奇怪。陶知雨也看不顺眼，便把阳台的亚麻布窗帘取下来，铺在床上，用多余部分遮挡床下的浴缸。这样处理后，那张床才显得不至于那么别扭。

处理好浴缸，已经到了半夜。陶知雨洗了澡，先上床试睡，一切安然无恙了，才叫江泳也上去。

两人并排躺在床上，心里明白会发生什么，但床下那口浴缸，像一枚炸弹，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俩人谁都不敢乱动，只好天南海北扯闲篇，但人总会困，又熬了半小时，他们不再说话，其实都没睡着，江泳没有动静，陶知雨更不敢动。

终于，陶知雨听到江泳轻轻翻了个身，脸面朝着他。他受到鼓励，也翻转身体，和江泳面对面。他俩闭着眼睛，却比睁开看得更清楚。两颗脑袋试探着慢慢往中间挪，两张嘴渐渐靠近，快挨到一起时，唇和唇轻轻碰了一下，又赶紧避开，像蜻蜓点了一下水。过一会儿，蜻蜓又开始靠近水面。这一次，两张嘴紧紧咬在一起。火苗燃起来了，积蓄一年的念想，全在这一刻迸发，床底下的浴缸、禁忌，统统为这个酝酿了一年的夜晚让路。鼓声越来越密，战火愈烧愈旺。突然“咣当”一声，床塌了，俩人惊了一跳，赶紧从床上下来。弄清了怎么回事后，他们看着彼此裸露的上身，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张临时加高、奇形怪状的床，原本就不太稳固，哪里经得起他们这番折腾？幸好有浴缸撑住，床才不至于散架。陶知雨细细检查了一遍浴缸，没有受到什么损害，只是砖头移位了，掉落了下来。他重新把砖头叠放好，把床复归原位。再躺上去，两人都不敢动，手拉着手熬过一夜。

早上六点半，陶知雨比平时早了半小时醒来。江泳还睡得香甜，他没穿鞋子，赤脚走路，担心动静大了，吵酲她。洗漱完毕，他悄悄出门，到楼下买了一碗白粥，一盒小笼包，打包回来，摆在桌上，又扯来一张纸，写上一句话，把钥匙压在留言条上，才出门上班。

同事们见到陶知雨，夸他容光焕发，昨晚肯定行洞房了。幸福是藏不住的，陶知雨也沒打算藏起来，笑容和春风都在脸上写着呢。心情快乐，时间就过得快。似乎才打开电脑，下班钟声就响了。陶知雨携了通勤包，准点回家。搭乘地铁时，一路都在盘算晚上带江泳去吃什么，麻辣鸡翅、煎牛排，还是荔枝木烤鱼？这几样都是她喜欢的。地铁到站了，还没选出最终答案，罢了，还是等回到家，问问她想吃什么再作决定。

行至楼下，陶知雨看到门口贴有一张“特大喜讯”的广告。类似的信息，大门墙上常常见到，多是电脑、烤箱、桌椅等家居用品转让信息。他瞄了一眼，发现这张告示里写有“浴缸”字样，便停下来细看。原来是一则浴缸转让信息，底下留的联系方式，他太熟悉了，房号是他家的，电话号码是女友的。陶知雨越看越急，他把转让信息撕揭下来，拉开大门，闪身钻进电梯间。

电梯停在11楼，一直不见动弹，陶知雨等得焦躁，双腿不停抖动，左手狂按按钮。又过了十几秒，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他越发急了，好像有人正在把他家的浴缸搬走。他转身迈步上楼，跑步奔到10楼，额头沁出一层汗珠。他站在门口，做了几次深呼吸，调节气息，平静情绪，才打开门。屋里没人，他径直走到床边，掀开亚麻布床单，看到浴缸还在，他长嘘了一口气。厨房传来炒菜的声音，又听到江泳在喊他名字。陶知雨答应着，走进厨房，灶台间摆着一盘熘猪肝，一盘酸辣土豆丝，都是他的最爱。锅里，还有一道麻婆豆腐。陶知雨从背后搂住江泳，江泳转身过来，给他一个泰坦尼克号之吻。

饭毕，陶知雨欲起身收拾餐桌，江泳拉他坐下，柔情一笑，说，你上班辛苦，这些事我来做。晚餐气氛如此愉悦，陶知雨摸了摸口袋里那张转让信息，怀疑楼下所见是他虚构出来的梦境。江泳巧笑嫣然，端了碗筷去厨房，他跟着起身，站在旁边陪她，也不讲话，只静静看着。等江泳把灶台收拾干净，俩人重新回到房里，聊了一会儿工作。江泳突然说，帮我做一件事，好吗？陶知雨说，小可爱，你只管下命令。江泳说，床下摆一口浴缸就像睡在棺材上，太不吉利了，搬走它好不好？

陶知雨心中一颤，他把剥了一半的橘子放回桌上，端起水杯喝水。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杯子，说道，没问题，亲爱的，我听你的。江泳说，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说完靠近过来，给了他一个吻。

陶知雨剥完橘子，和江泳一人几瓣，分着吃了，然后出门找房东。他决定再租一间单房，把浴缸寄放在那里，也不用太久，就租一个月，那时江泳肯定早就找到工作，搬到公司去住了。

这栋单身公寓由一位中年妇人看管，她居住在二楼的套房里，陶知雨敲开门时，她正在刷抖音，里面正在播放蹦极的小视频，视频里的尖叫声和她的笑声混杂在一起。陶知雨想，这样刺激的事，即便给他一千块钱，他也断然不会去的。

陶知雨问妇人房子的事，她说，真不巧，你迟了一步，最后一间单房昨天已经有人下了定金，这两天就搬来。他又问别的房型，妇人答，还有套一房一厅，租金3600元，押二付一。陶知雨说，我是老租客，住你这里几年了，想再租问房，就租一个月，能不要押金吗？妇人一直盯着手机，说，不行。

陶知雨反身上楼，他不可能真的把浴缸扔掉，但又不能让江泳生气。回屋时，他没坐电梯，遇到烦恼事时，他就喜欢走楼梯，有几回，走着走着，还真找到了解决办法。

然而，这次的难题并不容易想到答案。陶知雨拾级而上，不知不觉问，竟然走到了顶楼。他干脆推开门，走到天楼吹风。

天楼原来是很开阔的，后来房东在天楼堆起杂物来，一些房客相应效仿，于是各种物件越来越多，天楼渐渐成了一个杂物问，各种鸡肋物件都有。

站在天楼眺望，可以看到家居城、龙华大道，甚至更远的布龙路。龙华大道车流如织，周边小区楼盘林立。这些变化，与陶知雨刚来时相比，真可谓巨变。他的工资虽然涨了几级，但与房价的变迁相比，好像依然在原地踏步。陶知雨感慨了一回人生，终于准备回公寓，他怕江泳等太久，担心。他离开天楼，锁门时，又瞄了眼那堆杂物，突然灵光一闪：为什么不把浴缸存放在天楼呢？陶知雨越想越激动，差点叫喊起来。

这的确是个好法子，若能实现，所有困扰都将一扫而空。

回到屋里，江泳正在清洁洗手间，她有轻微的洁癖，尤其是洗手间，不能有一丝秽物。陶知雨看到她躬身在洗手间里忙活，很受感动。他和她讲了这主意，江泳很支持，她只想把浴缸赶紧弄走。

陶知雨打电话给工人大哥，他们乐得赚一份外快，一刻钟后就过来了。三个人合力把浴缸搬挪到天楼，原来的包装已经散架用不了，陶知雨找来几块纸皮，盖在浴缸上，虽挡不了雨，遮阳总是可以的。

工人大哥拿了钱下楼离开，陶知雨却舍不得走，他绕着天楼转了一圈，然后在浴缸旁边席地而坐。甫一坐下，心中便有万语千言，像要奔涌而出，似乎想说给浴缸听，但他一个字也没说，只静静坐着，十分钟后，起身下楼回家。

陶知雨敲门进屋，发现里面焕然一新，地面光洁如镜，床上铺上了那块亚麻布床单，床头墙上贴着他跟江泳第一次约会的合影。江泳站在床边，伸开双手，向他索要拥抱。他们拥吻了一会儿，陶知雨找来睡衣洗澡，出来时，江泳已经关掉房里的灯，只有手机发出微微莹光。无需再多说什么了，他们躺倒在床上，要把昨夜的美梦续圆。

把浴缸安置到天楼之后，每天下班回来，陶知雨必先去天楼，细细查看一番，没有问题，才放下心来，反身回屋。

这天下午，突然乌云压顶，白天瞬间变成黑夜。十来分钟后，电闪雷鸣，雨水如注。这场暴雨伴随狂风，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直到快要下班时，天空才显露出明丽的颜色。其问，陶知雨不断刷新手机，时间像是停滞了，以至于他总疑心手机坏了。好不容易挨到下班，六点一到，他抓起通勤包，便往外疾跑。平时下班，从公司到地铁站，一般都在十_一分钟左右，那一次，他只用了六分钟就跑到了地铁站，正好赶上一班地铁开来。

出了地铁，又一路疾行。跑到公寓天楼上，遮挡阳光的纸皮已经不知被吹去了哪里。浴缸并没有一点儿损坏，只是缸里积了半池雨水。这时，又落起雨来，越落越大。有几滴雨水滴在陶知雨的嘴唇上，好像有一股香檳的味道。他想起好久没在浴缸里洗澡了，突然来了兴致，穿着衣服钻进浴缸，仰面躺下，双手搭在浴缸边沿，任由雨水滴落在头发、面部、臂膀和眼睛上。

陶知雨湿淋淋地回到屋里，江泳惊道，这雨这么大了吗？没带伞叫我去接你呀，你这样会感冒的。说完话，赶紧找来干净衣服，让他去洗澡。陶知雨沐浴更衣出来，才发现桌上摆满了一桌菜，边上还有一瓶红酒。他想，她肯定找到工作了，嘴上却并不说，只问她有何喜事。江泳拉陶知雨坐下，斟上酒，接连和他碰了三次杯。第一杯感谢他收留她，第二杯感谢他爱她，第三杯感谢他给她带来了好运。她告诉他，她找到的新工作，薪水比原来高出一大截。

为了表示感谢，本姑娘决定，从即日起，就住在这里了，我要好好照顾你，像妻子那样照顾你。江泳又一次同陶知雨碰杯，他站起来，仰脖子喝完，伸手拉她过来，紧紧抱住，眼眶滚落两行泪。陶知雨把泪擦了，没让她发现，想说点什么，又硬生生地把那话摁回咽喉之内。

房子里有了女主人，才真正有家的温暖。漫长的考验期结束了，他们开始商量见双方父母的日期，也对未来作了一番规划。三个月后，陶知雨想，应该给浴缸找一个新的归宿了。

他想起一个远房表亲，在跑长途运输，有时他也会来深圳，时常空车回去。既然无法让浴缸留在深圳.那就只能运回老家了，陶知雨计划着等年底放假，把家里的浴室改装一下，让这款至尊浴缸在家里发挥作用。

半个月后，表亲找了个档期，回程给陶知雨留出了一口浴缸的位置，并保证会将浴缸安然无恙地运到家里。出发那天，陶知雨到底不放心，便请了几天假，护送浴缸回故乡。

到家时，母亲正在煮猪潲，见陶知雨回来，慌忙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时光在母亲身上刻下的痕迹越发明显了，陶知雨越发愧疚，谎称此次回来，是公差，顺道回来看看。这当儿，表亲已经找来几个闲散汉子，敬了几支烟，他们一起把浴缸从车上搬下来。陶知雨将屋后杂物问清出一个地方，容置那口浴缸。

只住了一晚，陶知雨便要返回深圳。回程那天，母亲从山上砍白菜回来，陶知雨看到她佝偻着背，心中一酸，调出手机里江泳的照片，讲了他们恋爱的事。母亲很高兴，千叮万嘱，说城里人家喜欢他，是他上辈子积福换来的，一定要好好待人家。我多养几头猪，给你办喜酒。陶知雨心想，八字还没一撇呢，但他不忍打碎母亲的美梦。

同居半年后，江泳也把他们的事和母亲讲了。在江泳的描述里，陶知雨是有着大好前程的潜力股，对她极好，这样的好男人现在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了。然而，母亲听说陶知雨是农村人，在深圳租房而居后，便断然拒绝了这门亲事。

江泳坚决要同陶知雨在一起，还向母亲示威，说要先把孩子生下来，生米做成熟饭，看你怎么办。江泳敢作敢为，陶知雨却不能任由她胡来。有一天晚上，他随意找了一个理由，和她大吵一架。吵闹时，他用上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刺耳的词语，只为了告诉她，他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她，他只是想找一个人来相爱，这个人可以是她，也可以是别人。随后，直到上床睡觉，他们都没再说一句话。

次日，像江泳第一次来借宿的那天一样，陶知雨早早起来，给她买来早点，又扯来一张纸，写下三个字“亲爱的”，却再也无法继续，于是，他把纸条揉成一团，起身走到阳台，扔到垃圾篓里。

下班回来时，屋里空空荡荡，桌上摆着四样菜，一张空白纸条，压在一枚钥匙下。一切明白无误，江泳离开了，似乎才刚刚离开，因为菜是温热的。陶知雨奔到楼下，巷道里人影绰绰，她消失人海之中，再也找不到了。陶知雨折身回来，走到一家士多店，停了一会儿，然后迈步进去，买了一瓶小二锅头。回到屋里，喝了一半不到，醉得倒在床上。醒来时，已是隔日上午，他头痛欲裂，浑身难受。肚子翻江倒海，几次起身去往洗手间，蹲下身来，欲要呕吐，却吐不出来。等第三次去到洗手间时，尚未蹲下，一团秽物便喷涌而出。肚子里少了一团脏东西，身体轻松，舒畅多了。及至中午，终于没事了，陶知雨起誓，今生再也不喝酒。

屋里少了一个人，顿时空阔起来，不可能再有别的女子住进来，陶知雨又想起了家里的浴缸。他把想法和表亲说了，还表示可以出点儿运费，请他费心。表亲说，自家兄弟，扯钱就见外了，再说我也不是特意为你跑一趟，你就等我的消息吧。

本以为不过十天半个月，但一拖再拖，转眼到了年底，表亲出车来深圳的时间还未确定。春运开始时，陶知雨终于不再抱希望。紧接着，公司放假了，他整理了几件衣服，装进包里，踏上了回乡的列车。

从火车站出来，打的回家。车子停在乡间小道上，陶知雨下了车，步行前往。一路上，他看到了老旧的楼房，炊烟，池塘，听到了狗吠，鸡鸣……他曾拼命想要逃离的村庄，此刻却让他感觉无比温暖。

家越来越近了，还在远处时，陶知雨便看到，屋前门口围了一堆人。那里人语喧哗，热气蒸腾，通常只有逢年过节杀年猪时，才会这般热闹。走到近处，果然是在杀年猪。宰杀的工序已经完成，那猪肚腹鼓胀，被浸泡在浴缸里——正是他带回家的至尊浴缸。污血和猪鬃横七竖八地涂抹在浴缸外壁，倒是那猪，腹部雪白，和浴缸幾成一色。父亲和屠夫师傅正在刮除猪身上的毛发。

陶知雨突然泛上一股恶心。母亲看到他，迎来接拿行李。他指着浴缸问怎么回事？母亲嗫嚅道，家里杀猪用的澡盆子很久没用了，早上搬出来时，才发现漏水严重，你爸正为这事上火呢，我想起你带回来的这口浴缸，一直放在杂物问，反正也没有用处，就叫人搬出来用。你还别说，这缸子真好使，比原来的澡盆子方便多了。隔壁几位阿叔都说他们杀年猪时，也想借来一用呢。她说着说着，竟然满心欢喜。

这时，杀猪师傅喊母亲再盛一桶热水过去。她回答着，走开了。

陶知雨迈步回屋，登上二楼他的房间。从窗边往下张望，可以看到杀年猪的情形。乡亲们在热烈地淡着天，每个人都面带喜悦。

突然一阵晕眩袭来，陶知雨瘫倒在床上，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条鳗鱼。天空蔚蓝，海面开阔，这条鳗鱼在海水里跳舞，越舞越欢，越游越欢，径直往无边无际的深海游去。

责任编辑  张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