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名士凌霞的书画人生
2021-08-26武维春
□ 武维春
[清]凌霞 墨梅图 纸本水墨
凌霞(1831-1903)是晚清书画界的重要人物,近代出版家、嘉业堂主人刘承干在他刚去世时,即搜罗遗文,编为《天隐堂文录》。刘在跋中称凌霞:“学问淹雅,工书画,通小学、金石学,所藏两家之书最富。”①凌霞生活在浙、江、皖三省的湖州、扬州、芜湖等地,联结着江南三个省份不同层面的书画家,他的一生,堪称具有传奇色彩的书画人生。在浙江,他是吴昌硕的至友,吴的许多画都请他题诗,他也是最早意识到吴昌硕书画价值的人。在扬州,他不仅熟悉当时的名家如吴让之、王素等人,又首倡扬州八怪之说,写出了《扬州八怪歌》,反映了他的高超艺术见解。可以这样说,研究凌霞,对我们了解从扬州八怪到海上画派的书画发展史,具有重要意义。本文拟从以下四个方面,对凌霞作一些介绍和研究。
凌霞其人及交游
生活在晚清的凌霞,诗文书画皆精,他交往的友人包括任伯年、虚谷、胡公寿、吴榖祥、张熊、杨岘、吴让之、赵之谦、吴昌硕、缪荃孙等,且为他们写诗文流传至今。其诗文叙述的很多史实可以补充现有书画史的不足,如他写“吴让之丈熙载”云:“七十衰翁双耳瞆,夜来长对佛灯眠”,以往我们尚不知吴熙载晚年双耳几乎聋了,眼睛也不好,由凌的诗可以对晚年吴熙载生活状况有更多了解。再如凌诗《改再芗阿寿以令祖七芗居士玉壶词稿索题词》,改再芗即改篑,《中国美术家辞典》记他为改琦之子,从凌霞的诗得知,他应是改琦的孙子才对。再如胡寅(字觉之)和其长子胡璋(字铁梅)、二子胡琦(字二梅)都是画家,凌霞和他们都有交往,从其记述中可知辞典将胡琦写作胡琪,是不准确的。
对凌霞这样一位与书画渊源甚深的名士,人们对其生平情况知之尚不多,且多有讹误,且看上海古籍出版社《清代诗文集汇编》的介绍:
凌霞,字子与,或作子舆,一字麈遗,号病鹤,室名天隐堂,浙江归安(今属湖州)人。生于道光十五年(1835),约卒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后。诸生。工诗,与陆心源、杨岘、施补华、戴望等称苕上七子②。
凌霞的字是“子与”还是“子舆”?(也有写作子兴的,如《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这三个字的繁体很容易引起混淆,经过考订,应该是“子与”。首先是刘承干为刊刻《天隐堂文录》写的跋作“子与”。又1926年刊《民国江都县续志》有凌霞传③,也作“子与”,最近我见到一副凌霞所书对联,上面的印鉴是“子与”,可见其字毋庸置疑。
《吴昌硕年谱长编》定凌霞生于1820年④,且将“麈遗”二字写成“尘遗”,盖因“麈”和“尘”(繁体作塵)易混之故。两书所云出生年代皆误,凌霞既不是生于1835年,也不是生于1820年,而是生于1831年。我们看其《二农诗》二首,这是他为好友俞苕农、孙半农写的,第一首中有句:“苕农我中表,行年相与同。诞生在九月,先我旬日中”⑤,可见凌霞生日略小,大约出生在十月。第二首中有“半农吾老友,亦与同岁年”,可见他们三人出生于同一年。凌在诗中有叙:“俞苕农介臣、孙半农柯皆诸生,吾湖东郭外人。光绪丙申季秋旋里相见,则气味依然。苕农觉微衰,半农状貌如昔,惟须发略苍耳。年俱六十六,与余同。为作二农诗。”“光绪丙申”为1896年,是年三人都是66岁,推知他们出生于1831年。卒年“1896年后”是无疑的,但不精确。凌霞生前编定自己的诗集《天隐堂集》,序尾是“光绪庚子春王月长超山民凌霞自叙”,“光绪庚子”是1900年,再看其集子中最后一首诗是“去年九月归自鸠兹,倏一岁矣。漫成此作,时壬寅孟冬也”,“壬寅”是1902年,这首诗中有“得过且过聊自慰,茶铛药臼尚依然”,可见他的身体很不好了,所以他应该是活到1902年后才是。可宝贵的是凌霞的好友缪荃孙记载了他的准确卒年,《艺风老人日记》癸卯(1903)十月三日“撰挽凌麈遗诗”⑥,《缪荃孙全集·日记》将十月订正为十一月,这是很准确的。至此,凌霞的生卒年确定无疑,他生于1831年,卒于1903年。
[清]凌霞 水月精神 纸本水墨
[清]凌霞 米老范宽七言联 纸本
“苕上七子”是同郡同学,在家乡同负盛名,刘承干记载除凌霞外,另六人是陆心源、施补华、戴望、姚宗诚、俞刚、王宗羲。刘称“诸君各有撰述,皆刊以行世”,可见他们都是当时的优秀才人。查阅他们的生年,都很相近,皆是1830年代所生,杨岘不可能名列七子,杨生于1819年,和凌的关系很好,凌有“杨藐翁丈岘以近诗见寄”,他的《三续怀人诗》“杨藐翁丈岘”有云:“纵横老笔走龙蛇,简练文心称作家。铁砚磨穿铁门限,辞官卖字是生涯。”以“丈”相称,可见杨是长辈,因此《清代诗文集汇编》将其列为“苕上七子”是错误的。《吴昌硕年谱长编》定凌霞生于1820年,杨岘生于1819年,如果两人只相差一岁,凌霞不会对杨以“丈”相称。
友人缪荃孙不仅准确地记载了凌霞的卒年,还为我们描绘了他的形象。两人初见于上海,时在1888年,缪荃孙在日记中叙:“往鸿文书局,晤凌麈遗先生瑕,耳其名久矣。善气迎人,议论亦和易近情,不为诡激以钓名者”⑦,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凌霞晚年生活在扬州,其作品很得当地文士喜爱。笔者曾在南京拍卖会上看到一扇面,上面是许容藻书凌霞《题墨菊》七律诗,诗后有一段跋:
凌麈遗先生《天隐堂诗》,清新俊逸,仲蘧儿爱吟成癖,昨以集中墨菊诗乞录箑扇,适砚有余墨,随笔书就并嘱将扇阴面请锡翁先生(指画家陈锡蕃)画墨菊一两枝,庶于律中“坐对还参画里禅”句能相应,自经作家点染,画理诗情愈徵合拍矣。
许容藻是南京博物院已故老专家许莘农的祖父,许家三代人都是江南有名的收藏家,收藏甚丰,由此跋可见他们对凌氏的喜爱。
凌霞与吴昌硕
凌霞与吴昌硕为至友,先看吴氏写的《存没口号十二首》,这些诗都是写给平生关系最密切的人。包括张熊、胡公寿、任伯年、蒲华、金湅等人,其中写给凌霞的诗是“凌病鹤霞”,内容是:
板屋逼仄天井圆,病鹤常在蜾壳眠。扬州梦醒住且续,金石癖固医难痊。惯涤愁肠酤美酒,好买花乳输青钱。昨日一卷寄江左,使我磨刀思踏天⑧。
吴昌硕写这首诗时,凌霞在扬州,吴是怀人的性质。“金石癖固医难痊”,说明他们相知甚深,凌自己有《癖好堂收藏金石小学书目叙》,开篇即说“性嗜金石之文”,可见爱之成癖,而这一癖好恰恰与吴昌硕相同。十二首诗中写金湅的是“金瞎牛湅”,首联云:“瘦羊病鹤高自由,结交又得金瞎牛”,“病鹤”指凌霞。金湅(1841-1909)字心兰,号冷香,又号瞎牛。“瘦羊”指潘钟瑞(1823-1890),字麟孙,号瘦羊。吴昌硕(1844-1927)在这几位中,年龄最小,故对他们都很尊重,经常在一起谈文论艺。凌霞有一首诗记述过他们的交往,题为《小住吴中,与潘瘦羊、吴苦铁、金冷香连日聚首甚乐。或谓子号病鹤,与瘦羊正可作对,偶有所触,而成是诗》,题中的吴苦铁正是吴昌硕,知道此诗,我们就更能明白吴昌硕的存没口号诗的意思了。凌诗中有“论交端在求良友,俗目相看拟怪民”,可见“怪”就有不同流俗的意思。
凌霞自编的《天隐堂集》,收入写给吴昌硕的诗20多首,其中不少是歌行体长诗。除此之外,笔者还看到当今出版的吴昌硕书画中有二首凌霞题诗是诗集未收的,这样加起来近30首,反映了凌霞对吴昌硕的深入理解。集中最早的诗是《题吴苍石俊齐云馆印稿》,有云:
敢将小技薄雕虫,诣力深时铁画工。一意孤行秦汉上,十年劬学琢磨中。昆吾刀自能攻玉,急就章还拟烂铜。古致苍茫天趣在,岂徒篆法继斯翁。
《齐云馆印谱》是吴昌硕于33岁时编的自己从30岁到33岁所刻印章,属其早期作品。凌诗的“斯翁”指李斯,这时的吴昌硕一心学习秦汉,打下了深厚的基础。后期凌写的《吴昌硕缶庐印存题辞》更见精彩,全诗既是一幅吴氏作印图,又有很中肯的评价,反映出凌作为吴昌硕知音的见解,全诗是:
老缶手持方寸铁,颠倒纵横凿山骨。左之右之无不宜,环而观者惊神奇。本来作篆称辣手,腕底倔强蛟龙走。秦斯而后至小生,退笔如山砚成臼。三十年来画被破,劲气入刀刀力大。不为侧媚解人颐,宁使曲高而寡和。吁嗟老缶亦可怜,眼花奏刀犹鬻泉。但言侬自食其力,可取则取何伤廉。斩新一编入我目,欲与名场同逐鹿。古来屈指几闻人,朱(修能)苏(尔宣)文(三桥)何(雪渔)皆碌碌。不恨我不见古人,后来居士张其军。浙西六家相间作,别有意态能翻新。近世杰出乃有两,悲庵居士方竹丈。精诚所至金石开,各树一帜相雄长。缶也兀兀志复古,勇往直前猛于虎。上穷秦汉窥先民,真气淋漓留此谱。此谱历劫能不磨,令我一日三摩挲,欢喜赞叹成此歌。
此诗强调了吴昌硕因为是篆书高手,所以刻印腕力不凡,虽然他为生活所迫“眼花奏刀犹鬻泉”,但仍坚持自己的独特品格,宁可“曲高而寡和”,这就是他不懈的艺术追求。“朱苏文何皆碌碌”绝非泛泛之语,凌诗自注“余于明人诸家印谱靡不寓目,仅举四子以概其余”,这里就强调了吴氏艺术对前辈的发展。诗中的“近世杰出乃有两,悲庵居士方竹丈”是对吴昌硕有深刻影响的两大家,“悲庵居士”指赵之谦(1829-1884),“方竹丈”指吴熙载(1799-1870),两人均年长于吴昌硕,也是凌霞的友人。凌霞《再续怀人诗》写赵:“博学多能大雅扶,任人故态笑狂奴。目空一世才如海,压倒千秋笔阵图。”写吴:“六朝碑版有心传,投老荒庵鬻字缘。七十衰翁双耳瞆,夜来长对佛灯眠。”后诗更有对吴熙载生世的深深同情。凌霞有《三续怀人诗》,其中写吴昌硕诗云:“妙画奇诗尽入神,衙参罢后趁闲身。吉金文字皆师法,铁笔争如垢道人。”“垢道人”指明末清初篆刻大家程邃(字穆倩),凌将吴、程相比较时说“程穆倩好以古篆入印,亦见其谱”,这也有助于我们理解吴昌硕的艺术。难能可贵的是凌霞当年就认定赵之谦、吴熙载、吴昌硕是鼎足而立的三大家,超越前人。
吴昌硕精于花鸟画,偶作山水,凌霞有《题苦铁画山水卷》,在吴画上凌题了三首诗,诗曰:
偶然学山水,有意与无意。画笔如神龙,掉弄作游戏。
下笔疾如风雨,居然古气横秋。画成得之儿背,痴绝不让虎头。
[清]万同伦 叔度季野八言联 纸本
[清]包虎臣 世说新语·赏誉 纸本
溪山窈窕而幽深,兴来得句还长吟。恰从白石青藤外,写出荒荒太古心。
跋云“光绪癸巳(1893)仲冬,忽遇仓石老兄于长江轮船中,出此索题,漫成三体诗,博笑。弟凌霞手稿”。
后来凌霞将几首诗作了修改,第一首保留,后面改作为三首,诗曰:
苔如急雨点,树作枯藤斜。北苑南宫外,自然成一家。
老气欲横秋,天机自流动。苦铁与苦瓜,出气一鼻孔。
竖抹横涂处,惟应造物师。画从儿背得,人似虎头痴。
改稿中最重要的是“苦铁与苦瓜,出气一鼻孔”,“苦瓜”指画家石涛,这就将吴昌硕绘画的渊源所自清楚地交代出来。凌在另一首题《荷花斗笠图》中又有“苦铁何妨比苦瓜”,这是很有见地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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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霞、吴昌硕两人皆长于画梅,凌为吴作《又题其墨梅巨幅》长诗有云:“老梅倔强不谐俗,遁迹空山作雌伏。沐日浴月生意足,千花万花媚幽独。自翊不受尘埃辱,凭空忽被诗狂缚……”这里的“不谐俗”“不受尘埃辱”简直就是两位的咏志之言了,也说明其相知之深。吴昌硕非常喜爱凌霞的诗歌,他给施为(字石墨,吴昌硕妻弟)绘《凌霞诗意图》,图上题写凌的诗句:“四壁寒香秋士屋,一篱疏雨酒人天”,并跋“石墨老弟属,写病鹤诗意。庚寅中秋后四日同客沪上,昌硕吴俊记”。他们又一同出外游览,吴有诗《海上九日,偕病鹤、石墨登萃秀堂假山》,此外他们还有一些同题之作,这些都是他们友谊的宝贵见证。
凌霞看扬州画派
凌霞长期生活在扬州,对扬州的书画家非常熟悉,如吴让之、王素等都是他的朋友,又由于他和海上画派的许多画家都是朋友,所以他的绘画见解很高,因之他创作了《扬州八怪歌》,今天“扬州八怪”四字我们耳熟能详,但这发明权应该归于凌霞。全诗是:
板桥落拓诗中豪,辞官卖画谋泉刀。画竹挥尽秋兔毫,对人雅谑常呼猫。(郑燮)冬心品诣殊孤高,荐举鸿博轻鸿毛。漆书有如金错刀,诗格画旨皆清超。六十不出仍游遨(尝有六十不出翁小印,金农),西园砚癖夸石交。左手握管疑持螯,涉笔诡异别趣饶。(高凤翰)复堂作画真粗豪,大胆落墨气不挠。东涂西抹皆坚牢,砚池滚滚惊飞涛。(李鱓)晴江五斗曾折腰,拜梅与梅为朋曹。画梅倔强犹腾蛟,腕底飒飒风雨号。金刚怒目来献嘲(蒋苕生论晴江画诗有云:努目撑眉气力强,不成菩萨是金刚。李方膺),闽中画师有瘿瓢。曹衣吴带皆溶陶,点睛活泼同秋猱。(黄慎)苇间居士寄兴遥,老笔气挟霜天高。平沙落雁秋萧骚。(边寿民)巳军篆法能兼包,诗情古淡惟白描。太羹元酒非官庖。(杨法)
这首诗里,凌霞认定扬州八怪的八位画家是:郑燮、金农、高凤翰、李鱓、李方膺、黄慎、边寿民、杨法,这是书画史上一种有代表性的看法。
除这首诗外,涉及扬州八怪的尚多,如他的《夜静读冬心、定庵两先生集》有“笔下涤尽尘土气,胸次呕来冰雪文”,冬心、定庵分别指金农、龚自珍,他用“黄鹄摩天殊不群”概括两位的相同点。还有为好友包虎臣(字子庄)题金寿门诗札,也是评论金农的。包子庄不仅收藏金农作品而且学其书风,凌霞怀人诗写他“说剑楼空人不见,漆书何处觅冬心”,可见凌霞也是很喜欢金农的书体的。凌在《冬心先生印款跋》中还记过这样一则轶事,他曾看到一方“我思古人”的印,旁边有金冬心的跋,但署名金由,开始不得其解,后来他从杨慎的《六书索隐》考知“由”即古之“农”字,此谜才终于解开。
凌霞和同时代扬州画家也多有交游,如王素以仕女画闻名,凌有《题王小梅丈素湔裙图》,画写远近树丛,有一女子正在溪畔洗衣。凌的诗句:“幽娴情性绮罗身,指顾韶华又暮春。三月莺花明锦地,一湾螺黛弄波人……”很是优美动人,清词丽句,余韵悠长。凌还为有王小梅参加的八位画家合写的水仙横幅作《又题八仙图》,他作评论称“以小梅翁为最佳”,由此可知他在扬州是经常参加当地的书画活动的。
另一画家汪鋆对扬州八怪的评价与凌霞不类,可谓学术各门庭,但他们私交很好,凌有《题汪砚山文学扬州景物图册》,诗中有云:“粉本经营胸有竹,才锋横溢笔生花。”诗又有“还期全盛睹乾嘉”,可见在凌氏的眼里,当时扬州的绘画整体上是不如乾隆年间。汪鋆还辑有《清湘老人题记》凌氏作跋称:“石涛僧画笔奇纵,兴会淋漓,与石谿并称,而蹊径自异其用笔,固不落画师窠臼,然不越范围之外。……今得十二砚斋主人苦心搜录,居然成此一种,良可喜也。”前述凌霞将吴昌硕比石涛,再看凌对石涛的评价,经过比较有利于加深对两位画师的理解。
此外,凌还作有《觉道人扬州史公祠壁画石赞》,并为马氏小玲珑山馆及旧家递藏的沈小霞画红梅作跋,看来凌氏不仅熟悉当时扬州的书画家,对收藏家也很了解。
凌霞题女性绘画
凌霞所处的晚清时代,中国的女性绘画得到长足发展,颇为兴盛。上推前一个高峰应该是在明末清初,其时出现了马湘兰、薛素素、柳如是、顾媚等为人关注的画家,且她们的影响一直延续到后世。几百年来,女性绘画大都以花鸟画为主,这影响了扬州八怪以后的画家。
事实上,从扬州八怪开始,花鸟画在中国画坛占据主导地位,清末更有海上画派大放光彩。美学家邓以蛰对清末花鸟画曾有过一段概括性论述,他说:“赵叔(赵之谦)为此辈翘楚。吴昌硕师之。所谓中国现代艺术,又以吴氏为中心。其弟子之众,无论亲炙私淑,皆遍于南北。吴派的艺术,终脱不了女流文人的习气。”在邓氏看来:“女子纤弱深居,不能作山水人物,所以她们的体裁,只尽于花木禽鱼;文人概无深刻之锻炼,所以只能墨戏。墨戏之狂涂乱抹,虽似打破女性,然取材之隘,仍不出女流所喜的围范”⑨,这段话对我们读懂绘画史很有启发。
凌霞生活的江南是经济发达地区,女性更易受到良好的教育,有些女姓绘画是出自家传,有的则直接拜访名师,这些我们都能从凌霞的诗中找到线索。如凌霞的《唐昆华太守光照以其夫人吴杏芬女史画百花图长卷索题》云:“庵主梅花久擅名,澧兰湘竹有余清。丹青家学传闺彦,赢得专门是写生。”凌在诗后有注“女史为吴子嘉文学女,文学善写兰竹”,吴子嘉即吴鸿勋,安徽歙县人,乃是举人,工画兰竹,同治年间寓居海上,吴杏芬的“丹青家学”是其父亲传。又诗:“异卉名葩美不胜,拈毫疑有暗香凝。寒山文与寒闺恽,林下清才一样能。”这是以吴杏芬比明清的女画家文淑和恽冰,凌称“前明赵凡夫隐居寒山,子妇文淑善画花卉,山中草花图写殆遍。恽冰,字清于,一字寒闺,相传为南田草衣(指恽格)族孙女,画格正复相似”。这段话就将吴杏芬绘画的渊源所自讲得很清楚了。再看《子庄索题其姬人陈贞莲女史淑真花卉册》,“子庄”即包虎臣,他的姬人陈淑真是向张熊(字子祥)学画的,陈氏妆台上也多为作画工具,“随身检点闲家具,画箧诗囊满镜台”、“翡翠笔床时在手,二分明月是同宗”,这句是用典,“二分明月”女子陈素素善画,她有一方小印“翡翠笔床无时离手”,这也是强调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的意思。凌诗有“画泒鸳湖久擅场(原注:鸳湖外史张子祥),蛾眉低首拜门墙”。张熊将底稿给陈氏临摹,这使她的画艺长进很快,凌称“果然林下有清风,粉本临摹点染工”,这种临摹,是学画的主要路径。陈贞莲的画在同时期的才女中也颇多流传,凌霞写过《桐谿严氏女史暨子女合稿叙》,严廷珏的妻子王瑶芬和几位女儿都才艺出众,可谓一门风雅,六女永华曾作《题陈贞莲女史草虫画册》,有云:“灯下拈毫髻影回,红闺难得此仙才”、“衫袖春风蛱蝶飞,元知笔力是天机”、“扫除凡艳是清真,嫩蕊柔枝妙入神”,这些题画诗确实不错,以至凌霞赞“闺中伴侣,靡不能诗”,“冰心铁骨,彤管流辉”,研究这些书香之家,对厘清女性绘画的发展,甚有意义。
和包、陈夫妇一样,方朔和李实也属一门风雅,凌有《方小东刺史朔以姬人桐花阁内史李实画松寄赠报谢二首》,诗云:“桃叶渡头屋,桐花阁里人。蛾眉擅奇慧,兔管自通神。翰墨前身契,丹青粉本新。六朝烟水地,深羡结鸥邻。”诗中用词“奇慧”“通神”虽带礼节性的赞美,但李实的画一定是颇为可观的,不会是虚语。方朔也是名书家,据载他长于篆、隶书,且能作细书。再看凌诗《陈古彝别驾宝樽属题母夫人旧窗试砚图》有云:“中有名媛事柔翰,琉璃砚匣时随身。清福平生在书卷,自然好学天所遣。”可见这样爱好笔墨的女性在当时绝不是个别现象。
凌霞对女性绘画的关注并不是偶然,首先是其时女性绘画大为可观,再则他对明清以来女性的绘画发展史非常熟悉,如他看到顾媚、柳如是合作的精品,即书《国色天香册为陈嗜梅丈纲题,册高五寸许,纸本,为顾横波画兰,柳蘼芜题七绝十首,盖真迹也》,诗中有云:“崇兰委凉露,抱兹幽谷香。美人含春愁,朱楼遥相望。素墨偶一洒,寒馥盈衣裳。同是散花人,雅擅生花笔。”当他看到柳如是所用砚台,更是兴奋,题了多首诗,以抒其怀。他的《为杨诚之观察题绛云楼扫眉镜砚》:“当眉写翠留遗砚,香韵流传总不孤。记得苹洲老词客,曾藏妆镜是蘼芜(原注:吾乡陈稚君明经长孺居白苹洲上,藏有柳蘼芜妆镜)。”文士喜爱柳如是的砚台或妆镜,首先因为她是影响很大的才女画家。凌诗还有:“一卷河东迥不群,蛾眉才调自温文。尚余艳迹存天壤,长物分明署我闻(原注:《柳如是伽楠笔筒歌》云:有我闻室字)。”又诗:“轻描淡墨亦丰神,儒士风标戴幅巾。和气楼中拼一殉,尚书何幸有斯人(柳如是喜作男子装,故又称儒人。案《胜朝遗事》有云,柳夫人小影系淡墨所描,上有顾云美八分题跋)。”柳如是的“儒士风标”经近代史学家陈寅恪考证,她是为反清复明作出重要贡献的,当然凌霞的认知未必达到陈寅恪那样的高度,但柳如是作为奇女子,在书画发展史上是有一定地位的。
总之,凌霞的《天隐堂集》,关于晚清书画的史实甚多,很多记载具有不可替代性,值得我们从多个方面予以研究,以使这段时期的绘画史更为丰富。■
注释:
①《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2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12月,第574页。
②《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29册,第554页。
③《中国地方志集成》第67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6月,第774页。
④朱关田《吴昌硕年谱长编》,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8月,第4页。
⑤[清]凌霞《天隐堂集》,清末安庆正谊版。本文所引凌霞作品,除另注出处外,皆据此本。
⑥缪荃孙《缪荃孙全集·日记2》,凤凰出版社,2014年9月,第261页。
⑦缪荃孙《缪荃孙全集·日记1》,凤凰出版社,2014年9月,第33页。
⑧[清]吴昌硕《吴昌硕诗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12月,第56页。
⑨邓以蛰《邓以蛰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4月,第1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