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缸
2021-08-24孙犁
我家住宅后面就是南市,解放初期,那里的街道两旁,有很多小摊。每到晚上没事,我好到那里逛逛,有时也买几件旧货,价钱都是很便宜的。
有一次,我买了两个瓷缸,瓷很厚很白,上面是五彩人物、花卉,最下面还有几只雄鸡,釉色非常鲜艳。可能是用来装茶叶或糖果的,个儿很不小,我从南市抱回家中,还累得出了身汗。抱回来,也没有多少用途,我就在里面放小米、绿豆。
“文化大革命”期间,此物和别的些瓷器被抄走, 传说我家有廿多件古董,这自然是其中之一。关于书,我心里是有底的,说有这么多古董,我却没有精神准备。这些瓷器都是小贩们当作破烂买来的,我掏一元钱买一件,他们还算是遇到了大头。现在适逢其会,居然上升为古董,这当然也是有人揭发的。我们住的是个大杂院,门口有个传达室。其中值班的,有个姓钱的老头,长年穿黑布服,叼着铜烟袋,不好说话,对人很是谦恭。既然是传达,当然也出入我的住室,见到了我的用具和陈设。此人造反以后,态度大变,常常对着我们住的台阶,大吐其痰。不过当时这是司空见惯的现象,是时代的自然点缀,我也不以为意,我个人是同他没有恩怨的。
冬季,我到了干校,属于“牛鬼蛇神”。这个姓钱的,作为“革命群众”,不久也到干校去了。有一天,他指挥着我们几个人,在院里弄煤,态度非常专横霸道。忽然,有一个同伴对他说道:“钱某某,你是什么人?你原是劝业场二楼的一个古董商,专门坑害人,隐瞒身份,混入机关。你和我们一样是‘牛鬼蛇神,不要在那指手画脚的了,快脱了大衣,和我们一起干活!”
当时,我真为这位朋友捏一把汗。谁知这个姓钱的,听了以后,脸色惨白,立刻一转身,灰溜溜地钻进屋子里去了,以后再也不来领导我们。他虽然并没有从此就划入我们这个阶层,同我们去住一个棚子,但这件事,颇使我们扬眉吐气于一时,很觉得开心。
后来我想,一个古董商人,新中国成立以后,变成了传达,内心对共产党当然是仇恨的,也就无怪对进城干部是这样的态度了。他向上级谎报我家有多少古董,也就是自然可信的了。过了几年,书籍和瓷器都发还了。书籍丢失了一些,并有几部被人评为“珍贵”,劝我“捐献国家”。瓷器却一件没丢,也没人劝我捐献,可见都是不入流品,也不惹人喜爱的。我把这些瓶瓶罐罐,堆放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一年夏天,忽然在一个破花瓶里,发现了一只死耗子,颇使人恶心。我把耗子倒出来,把花瓶送给了帮我做饭的妇女。
这两个瓷缸,我用它腌上了鸡蛋,放在厨房里。烟熏火燎,满是尘土油垢,面目皆非了。时间过得真快,又过了几年。国家实行开放政策,与外国通商往来,旧瓷器旧文物,都大涨其价,尤其日本人敢掏大价钱。那位妇女,消息灵通,把那只花瓶送到委托店论价,竟给十五元。还说,如果不是把人头磨损了一些,可以卖到二十元。她喜出望外,更有惜售之心,又抱回家去了。并好意地来通知我说:“大叔,你那两个缸子,不要用它腌鸡蛋了,多么可惜呀,这可能是古董。我给你刷刷,拿到委托店去卖了吧。”
我未置可否。但也觉得,值此旧瓷器短缺之时,派以如此用场,也未免太委屈它们了。今日无事,把鸡蛋倒到别的罐子里,用温水把它们洗了洗,陈于几案。瓷缸容光焕发,花鸟像活了一样。使我不由得有一种感慨,就像从风尘里,识拔了稀世奇才,顿然把它们安置在庙堂之上了。
看了看缸底,还有朱红双行款:大清光绪年制。还查了本有关瓷器的书, 这种形制的东西,好像叫作鸡缸。
这不是古董是什么!对着它们欣赏之余,因有韵文之作,其辞曰:
绘者覃精,制者兢兢,锻炼成器,希延年用。瓦全玉碎,天道难凭。未委泥沙,已成古董。茫茫一生,与瓷器同。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叶老师点读】
这是一篇由著名作家孙犁写的笔记小说。小说围绕“鸡缸”构造故事,讲述了一个鸡缸在四段时期的不同遭遇:解放初期,鸡缸被用来放小米、绿豆;“文革”期间,瓷器作为古董被抄走,后来又遭遇归还、堆放、存货等极具波折的命运,小说主人公“我”的人生也如此,被人告发家藏古董,又被下放干校劳改;“文革”结束,鸡缸失而复得,用作腌鸡蛋;改革开放后,将之洗净陈于几案。他们都显示出自己的價值:瓷器价格攀升,焕发新的光彩;而“我”也没有被埋没下去,又开始大展才华贡献力量。小说沿袭了文言笔记小说的特点,既有自己的身影记录在里面,又不完全是自己的遭遇。在鸡缸跌宕起伏的命运中,映射出小说中“我”变幻的人生,同时又寄寓着作者的思想,其中有无法主宰命运的慨叹,也有韶华不再的遗憾,是一篇不可多得的现代笔记小说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