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行
2021-08-23魏宗万
魏宗万
几十年影视生涯,有哪些事情留下深刻记忆?回忆起来,那次“凉山行”值得说道说道。
壹
自参加拍摄《一个与八个》以来,上过六部片子,也许是“野心”作祟吧,很希望能和异国邻邦的导演、演员合作。一则是检验个人的业务水平能否超越国界,其次是学习、感受国外各种电影流派的艺术。
那年虎年,春节伊始,友人邀我参加《天菩萨》影片的拍摄。该片由香港的严浩先生执导,一位小有名气的美国演员担任主角,摄影也是电影学院毕业的佼佼者。这确实是个理想的班子。
严浩先生是香港影界的知名导演,他制作的《似水流年》不仅在国内荣获最佳导演奖,而且还获英国伦敦电影节大奖。严浩先生不仅作品上乘,且具有强烈的爱国热情,曾几进内地拍片,这次由他执导的《天菩萨》讲述的就是沿袭了千年奴隶制的彝族地区,终于随着祖国的解放而成为祖国大家庭中幸福一员的故事。
我怀着和异国同行首次合作创作的激动,踏上了自古多险之蜀道。
贰
也许是生肖属虎的缘故,我素来喜爱山峦峰巅,天府四川更是我久慕盛名的地方,对于神秘的凉山,我则带有一种探险者的神往。过去有一出话剧叫《大凉山恩仇记》,反映的就是彝区生活,遗憾的是我未曾看过。这次能随《天菩萨》组挺进凉山,并扮演彝民,兴奋的心情是不言而喻的。为领略高山群峰的雄姿,我宁舍现代最时髦的交通工具——飞机,而随先遣队乘汽车从成都启程,直发凉山。
彼时我虽说已近知天命之年,然童心犹存,总爱坐在司机旁边的副驾驶席上,前方风景一览无遗。时而丘陵起伏,时而一马平川,车过峨边,进入了凉山的前沿,穿行在连绵不绝的山体之中。公路属三级标准,仅一车余宽,对方来车,不仅很远就需鸣笛招呼,错车时酷像行招太极拳,相互是一轮、一轮地转动而过,公路在百丈悬崖上的急转弯大都在90度之上,且不下数十处之多,难怪川西南的司机有“穿山甲”之雅称。但此时司机们丝毫不敢懈怠,牢把方向盘,不偏不倚地向前方急驶,灼灼目光似乎要穿透遮目的山体。
掌灯时分,抵达凉山腹地美姑县,据县志记载,大清乾隆爷曾在此县选了两位美女进京奉驾,因而得此雅名。县城建在山顶上,从招待所俯视谷底,近300来米。邻室鼾声大作,想必早入梦境,我虽也劳累,却仍凭栏独赏县府夜色。
次日拂晓继续西行,山愈发陡峭,路愈加险峻,时而穿云破雾,时而越谷跨涧,偶尔掠目窗外,竟发现车轮是在崖边滑行,个别女士索性拉起窗帘,来个“幽闭安全感”,奈何严酷的事实是,车轮还在异常欢快地跳动,似乎是置生死于轮外。我与司机并驾齐驱看得真切,内心独白也很简单:听天由命!
自成都出發历程两个白天,行程600公里,终于到达摄制组的大本营——金阳彝县。街头、集市的彝族兄弟瞪着双眼,似乎在围观外星来客,我们也还以注目礼,不过彼此的眼神交流是友善的,偶尔还抿嘴一笑。
同美姑县城相似,金阳县府也高高在上。400多米之下的谷底有条无名山涧,宽十米左右,深不可测,水流湍急,注入金沙江。对岸即云南省界。所不同美姑之处就是,县府招待所还背倚一座无名山。仰视峰顶上百多米,县城几乎悬寄半空之中。登高远眺凉山群峰,似海浪忽高忽低,若非有条公路,真可谓插翅难出大凉山呵!夜半起床小解随着风声会听到哀嚎凄咽之声,令人毛骨悚然。问了彝胞,才得知远山深处常有狼豹狐豺出没,但相距甚远。次日清晨,霞光满山,熠熠生辉。难怪县城大名为金阳。
导演严浩和美国演员约翰及翻译是稍后几天到达的,握手寒暄时,甚感意外。30多岁的严浩先生,留着小平头戴了副眼镜,衣着简朴,像位1960年代的清贫学生。他寓居香岛,家境富有,生活优裕,却少有阔少架子,谈吐谦逊,平易近人,不凌驾于演、职员之上。为了尊重同行的生活习惯,制片部门特意盖了一间洗漱室,淋浴热水器、瓷缸、脸盆等卫生设施从州府西昌市运来安装,仅供三人使用。可严浩先生却同我们一样,每天用水龙头洗脸,在锅炉房陋室淋浴。茅厕中的踏板上爬满蛆虫,我们都难以下脚,而严浩先生忍下来了并不时发出“哇哇”儿童般的嬉戏声。两位美国友人不几天也和我们同甘共苦,毕竟大家都是搞艺术的同行嘛!
开拍仪式是每个摄制组例行的公事,无非是导演制片主任讲话,之后举杯加餐,热闹一番。而这次却是个开机大典了。当天下午全县停市、停课,周围村寨派代表连同本县群众约2000人以上(除少数汉家,全体彝民及干部均穿节日盛装)出席了大会。高香袅袅,爆竹声声,好一派盛节气氛。县各党政机关领导同志亲切会见全组成员,发表了热情讲话。凉山州委领导也应邀主持大会。由于交通闭塞险阻,别说是摄制组进山,就连地区文艺团体对这里也是畏而却步,很少光顾金阳,再则我们影片是反映彝家史实的,因此县委把此举当作头等大事来抓也就不难理解了。
开机宴会更是别开生面,几乎令我瞠目结舌——清一色彝家风俗,全套红黑相间雕花木制餐具,空地中架起几口土制炉灶,柴火熊熊,几口大锅中清水沸煮。十几位粗壮彪悍的彝家青年手执匕首、短刀,刹那间一齐扑向早在“候决”的牛羊鸡猪,嚎鸣震天,血肉横飞,其宰杀动作之凶猛、迅速,令人惊叹不已。几分钟后,四牲肉骨已成千段百块连同五脏六腑一起投入锅中,俗称彝乡“砣砣肉”,是至高无上的宴餐。美国演员不停起动摄像机,摄下这种罕见场面,边嚼“砣砣肉”边呼“Very good”,然而在这壮境中却不见了严浩导演。原来他是位佛门信徒,不忍目睹生灵惨遭涂炭,饮了一杯米酒,便回转房内焚燃高香祈祷佛祖宽容了。
叁
我和约翰先生扮演的都是底层奴隶。形象首先是从衣着开始的,美工师挖空心思地搞来这样一套“礼服”恩赐于我,一件紧身且破的彝家短布衫,几乎达到半裸意境的麻布大裤,一件百孔千疮的“察尔瓦”披篷。服饰上不时散发出臭味,我当时就头皮发麻双眼发愣,他们得知老魏有“洁癖”,已经对其做过必要处理,又经夏日暴晒,奈何穿戴完毕仍不知哪根神经在微微作痒,化了妆(仅把脸面抹黑弄脏而已)再戴上头套,我就依照彝家习俗靠蹲在石阶边上,手执酒瓶……恰巧严浩导演从此经过,起初向我瞥了一眼,以为又是来围观的彝胞老乡。但他走了几步又回头一望,高兴地大叫:“OK!上海彝胞!OK!”是呵,你导演喊了OK,我却想狂呼NO!NO!
县府招待所仅是宿营本部,外景场点分布于四周高山、峡谷、陡坡及彝寨之中,平均车行一小时左右。至今难忘的外景点之一叫马依足,此山巅和县城遥遥相望,直距不足万米,如对山有根巨型长索可直滑金阳。上马依足的公路,国家尚未验收,不能经营运输业务。它路窄且坡陡,如逢雷暴风雨,经常逐段塌方。为了确保人员安全,制片部门决定上山住宿乡公所仓库,免得每天往返,以遭不测。计划十天内拍掉几个重场戏就下山,还专门等了个大晴天由拖拉机开道,车队尾随,想必是万无一失,班师回县了。
就在结束那天回县途中,我所乘坐的越野车,在急转弯时车轮被塌方后的碎石卡住,方向盘拧旋困难,司机急忙让车撞在右方的山壁上。刹住车一看,我愣了,左方前轮距崖边仅一尺有余,俯看谷底达千米之深。约翰坐在地上喃喃有词,可能在祈谢圣母保命大恩。我惊魂之余,尚能意识到此时司机师傅比圣母更为重要,前方还有三处险隘,于是我拉人们上车,又坐在副驾驶席上,给司机点燃一支“大重九”,随即打开录音机,跟着某位歌星哼起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可从反光镜里看到有人在瞪眼,嫌我不知趣。唉,你们不知道,我只是想为师傅宽心而已!
话说回头,马依足乡公所的库房简陋凌乱,彝家干部和寨民热情打扫一清,还在墙上抹了消毒石灰水。夜来灯光昏昏,每一室挤进四五个铺位,每个床头置放一个纸箱或搁板,触景生情,把我的思绪又带回到了当年的“五七”干校,所不同的就是不用出工于田间,没人领着“天天读”罢了。
我们住所之山高为海拔1900多米,拍摄去现场仍需坐车。有一天去彝寨拍戏,车队爬坡至一无名山巅,对山便是云南界地,我们一行五六十人除了摄影师不肯交机器,宁肯自己保管携带,所有器材都雇请彝民扛抬。场景在山脚寨子中,需徒步下坡而行,坡度大于45度,满坡荆棘丛生,牛马家畜蹄迹粪便更是星罗棋布,有几处是溜光沙砾陡坡,我很知趣,干脆用屁股坐滑一段,虽受磨臀之苦,但安全可靠。走到坡底到了彝寨,回首仰视山巅,车队像一串小动物停卧于白云之中。骄阳灼人,汗流浃背,顾不得劳累喘息,硬架机拍摄了。
道路险阻,条件拙劣,给炊事供应带来极大困难。午餐送到现场已是下午三点了,虽然腹饥似绞,但习以为常,因已不是第一次误餐了。
下午气候陡变,阴云布满整片山空,山风呼啸,寒意侵骨,即便是千疮百孔的“察尔汗”披肩,此时也属御寒之宝了。可能是半裸的裤子不起任何作用,仍然瑟瑟作抖,我想也许本组杀牲作孽,天公忍无可忍,令雪神恩赐我们几簇雪花,以示儆戒。彝寨住家又不能乱闯,所以,全体同仁均暴露在阴天寒雪之中了。
高原日照时間长,拍摄到晚上八点,导演才下了收工令。晚餐是要回去吃的,饥寒交迫,人困马乏,忽然醒悟还要爬坡八百多米,老小病弱的演员们仰望峰顶,面面相觑,望车兴叹。上坡前有的女演员已经抹开了眼泪,暖暖的被窝,美味的晚餐,在脑际里诱惑着,不爬也得爬。好在我的躯干精瘦,无多余脂肪,又稍积爬山经验,以一步一秒喘两口之节奏,费时三十分,名列前茅,到达峰顶车旁。半小时的汽车路程,下车后的感觉似乎还在爬山不止,余喘吁吁。拖着疲惫脚步,餐具悬垂在手指间,领了晚餐趴卧在“五七”铺上,咪了几口廉价白酒,似乎人生再无所求了。忽听隔墙在号啕大哭,又夹着广东普通话:“我受不了啰……苦死了……呜……”原来是严浩先生被艰辛环境所触,又因饮酒过量,促发泪腺分泌所致。我不善酒道,仅喝几口也为解乏而已,如今被气氛所染,也真想大哭一场。可直至梦游天府,还不曾挤出清泪一滴……这样的生活在马依足我们过了十天。
搞业务创作,我是个自讨苦吃的人。可这一次大有吃不了兜着走之感叹!我扮演的角色是个奴隶,叫沙马子。因偷了主人家的鸡,被发现后惨遭毒打而断腿骨折。征得导演同意,我要求加一个俯拍全景,我拖着断腿在地上一步一挪爬向牲畜栏圈。导演不但赞赏又给予发展:在我爬行数十米的线路两旁,设置了近百名男女老幼彝族群众,他们席地而坐,边打趣边喝酒,当我爬过他们的面前时要不断向我投掷碎石子、牛马粪及吐唾液。前两项尚能咬牙顶住,这后一种惩罚实难“领受”,奈何演员的天职就是如实地反映生活,我认了。
合拍单位所提供胶片的片比真是令人羡慕:1:10或更多,也就是说同一个镜头,可允许拍10遍或更多,日后剪辑时能选取最佳的“一条”。严浩导演爱护我这已不年轻的身躯,手下留情,仅拍了五遍,连同试戏总共经受了七次“锤炼”。我恍恍惚惚地站了起来,其狼狈相使在场工作人员无不为之动容。除了被不知分寸感的碎石掷破了几处头、手、脚外,身上各部位都有牛马粪迹,那几口黏痰“亲切”地吻在头发、脖子上,下妆时足足洗了一个小时还嫌不够,恨不能钻进蒸汽锅内进行高温处理。
最后一个拍摄点是在凉山自治州州府——西昌。寓居在风景秀丽的邛海宾馆,条件舒适,设备上乘,除了拍摄照常艰苦(也习惯了),似乎是身临修身养性之仙境了。原来就破烂不堪近乎半裸的彝装历尽了四个月的折磨,此时已是惨不忍睹。有时清晨化了妆,忽然因故延续到下午或傍晚拍摄,照例可卸妆更衣洗澡,可我为了节省体力,便赤脚仍穿破碎彝服,像角色一样横卧在地毯上或把席梦思的床单掀起,蹲靠在床梆边,闭目养神或看彩电节目。前来打扫清洁的服务员忍俊不禁,而我也懒得解释。
肆
奴隶制社会并没有随着商朝灭亡而绝迹于神州中华。在祖国的西南某些地区,竟沿袭到新中国成立之后民主改革初期。彝族奴隶像我们从书本上所看到的历史知识一样,没有人身自由,被主人任意买卖或在打冤家时连同土人的家畜、财产被强者掠去,成为新主人的奴隶。生活依然如故,食不果腹,衣不遮体,虽然生性彪悍,但除个别者,很少有人揭竿造反,自认是天意安排,命中注定,这又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宗教色彩(男性的头发中间有一撮长发称“天菩萨”)。他们麻木不仁混沌地看待事物变幻,看待自己的生活。
忠实于自己对世界的感受,敢于正视惨淡的人生,从而将整个人生的否定面,以空前的广度和深度,以最凝练的手段和最动人的笔法刻画出来……以上是某位作家的创作座右铭。对于演员进行有深度的角色形象塑造,也不无参照价值。
人都有个性,沙马子是从曲诺(地位低于奴隶主高于奴隶,有少量土地及奴隶)阶层沦落为奴隶的。他不善治家理财,挥霍成性,终被强者吞并,子散妻离,家破人亡。沦为奴隶后又难改吃喝积習,因偷鸡被发现而被打成残废。影片中的沙马子就是这样开始,出现在观众面前。
导演对角色的要求和我的感受、设想没有任何矛盾:平淡冷漠混迹于世间,偶尔生活中也出现几簇闪光的火花,但转瞬即灭,依然故我。影片中沙马子的行为动作是异常强烈的,偷鸡、受刑、求爱、杀人。
角色的总体感觉,令人刺激的外部行动,无须演员再去“创造”,但必须要冥思苦索地体现。
前面提到我不会喝酒,因此每次拍摄前我都硬喝二两白酒(角色也需喝酒),当开机时,浑身无力,神情朦胧,得到了导演的认可。
有人给主人带来几张唱片,主人说唱片是用牛粪压制而成,我跪在主人脚边,下意识地用鼻子嗅嗅是否有牛粪味;在杀主人前来到平时煮坨坨肉的大锅旁,喘息着酒气;再则蒙受了羞辱,似乎不在意人间常规习俗,把脏污的双脚插进锅内涮洗。
沙马子的生活中,也闪烁过希望之星。容貌污秽、体态不羁的沙马子对异性有强烈的渴求,当主人敏感到业破家亡的前夕,赐予沙马子一只公鸡、一只精致木碗,他欣喜若狂,一瘸一颠去向奴隶寡妇尼哈莫求爱,衷诉未来夙愿,生儿育女,重振沙马家族。但却遭到寡妇辱心丧格的嘲笑和奚落。导演偷偷在我耳边说:“魏先生有过失恋体会吗?”我哑然了,笑而不答。但自知笑得凄楚,我不是奴隶,成长在新社会,然而父亲因被错划为右派而自缢身亡,家境贫贱又容粗貌俗,确有几位女士让我在爱神面前瑟瑟发抖,只得悄然退出情场。个人生活经历、情绪记忆是可以充实表演的……沙马子被寡妇推倒在门外,坐在地上,缩着残腿一步一挪向后退去……逐渐又散射出混沌、冷漠的眼神。嘴角露出丝丝牵动,希望破灭,心腑碎裂,茫然归途中记起土匪的煽动“主人的头颅可换酒肉”,他用着钝斧像平时宰屠牛羊家畜一般,莫名其妙地把主人杀了,坐在夕阳西下的山坑上吃酒吃肉,冷眼看着主人寨子中的厮杀、嚎叫、硝烟,他不能理解这将是奴隶制的崩溃,他等待着新主人的到来……
通常作为创作依据的分镜头剧本,在《天菩萨》组是没有的。也许这是一种流派。导演根据文学本,每天到了现场才告知演员拍哪几个镜头,虽然是蓄意的突然袭击,但我欣赏这一学派。也许是话剧演员出身,我牢牢把住最高任务、贯穿动作、行为逻辑,这无疑是和电影讲究的角色总体感觉是息息相通的。因此无论明天拍哪场戏,我都是以不变应万变地去对待。不管角度、机位、镜别,都按角色的行为,细致地生活在镜头面前,随之而来的是新鲜,甚至有即兴感觉产生。
将近半年的合作既很艰苦,又很愉快。美国演员约翰也是戏剧演员,拍摄中更苦我百倍,但工作一丝不苟,刻苦钻研,体现角色,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虽文笔拙劣、词不达意,但觉稍做回顾小结仍有必要,对我个人来说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