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首发《论持久战》英译稿的杂志
2021-08-23邵绡红
邵绡红
我曾在1996年写了《最初发表〈论持久战〉英译稿的杂志》一文,刊登在《世纪》杂志1996年第1期。如今这套Candid Comment杂志连同它的中文姐妹版《自由谭》月刊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影印出版了。回顾当时我发现这本杂志,到争取其影印出版的过程,有许多巧合,也有其必然性。
从母亲的回忆和项美丽的书信中觅得线索
我家兄弟姐妹多,我是个不受关注的老三。小时候唯一印象深的是爸爸有个住在弄堂口的外国朋友叫项美丽,因为她常常抱着只猴子来我家玩。但我怎么也想不到她和爸爸那个时候在合作办抗日杂志!
1982年我先生夏照滨从邻居杨苡先生家带回《新文学史料》第一期。他高兴地说:“党的实事求是政策现在要落实到文学史的研究方面来了!”他翻开一篇《现代文学史资料的重大建设》说,“你看!《资料汇编丛书》提到各个文学社团,有新月派、论语派等, 还有许多作家名字——”他一一细数。妈妈在旁听了一半,长久未显的笑靥涌上面颊,她说:“这下有望还你爹爹文坛声誉了。”
我和杨先生也熟,她建议,不妨请我妈妈写篇回忆邵洵美的文章,在南京师范学院的内部刊物上发表。她说,现今知道邵洵美的人太少了!不多久,妈妈拿出一篇文稿,题目是《忆邵洵美》。原来她早就动笔,在默默无语中回忆过去、梳理往事。她说,“我写了三十万字日记(事实上是回忆录)”。《忆邵洵美》是这些回忆录的一点摘要。
妈妈是认真的。对于爸爸过去从事的文学活动和出版事业,她并不十分了解,特地询问跟爸爸合作编辑《论语》的林达祖和书店的职员王永禄。文章中有这样一段:“ 八一三以后,他主编抗日宣传月刊,取名《自由谭》,又出版了外文版Candid Comment,是借重项美丽的帮助,在租界上的印刷厂印的。两种杂志都是大开本,印外文的还用了铜版纸呢!但每种只出了几期,因日本人威胁干涉不准印刷,就只得停办。”此文刊在南京师范学院《文教资料簡报》1982年第5期。这件不寻常的事是我第一次听说。
一天,杨先生又传来喜讯,她读到《文汇月刊》里董鼎山的文章《项美丽的传奇人生》。其中说,Emily Hahn(项美丽)仍在New Yorker杂志社任专栏作家。
那是1988年,患着重病的妈妈住在我家。妈妈是晚清大臣盛宣怀的孙女、邵友濂的孙媳妇,曾经家财万贯,这时手边只有一只蛇皮袋,装着她的衣物和珍藏。她当即翻出四张照片。我认出那是项美丽的宠物长臂猿“密尔斯先生”的照片。她吩咐我写封信寄给项美丽。妈妈和项美丽离别已整整50年。
1989年经过漫长的等待,我收到了来自英国的回信。原来项美丽回伦敦休假,收到转了一大圈的信,她无比惊喜。然而很遗憾,妈妈没有等到她的回信。她们两人同生于1905年,但妈妈早走了8年。
1989至1994年,我与项美丽书信往来数十封。她从自己的作品中挑出几本寄我,包括她的畅销书半自传体小说China to Me (《我与中国》)。她说,里面记载了许多她在上海的故事。我仔细阅读China to Me,寻找爸爸的影子。书中谈到爸爸1935年与项美丽合作出版中英双语刊物Vox(《声色画报》),出版了3期即停刊。因为这本画报是半本中文、半本英文的编辑体例。她的友人C.V. Starr 说,读者买你一本书,不会只想看半本;何不出版中英文两本杂志呢?果然,1937年爸爸和项美丽合办了姊妹刊:爸爸的Free Speech(《自由谭》),项美丽的Candid Comment。
读到这里,我马上写信请她告诉我Candid Comment的内容。很快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寄来了邮件,那是收藏项美丽出版物和手稿的Lilly Library的朋友寄来的Candid Comment 1至7期的目录页复印件。我翻了一下,在第3期目录里看到一篇Prolonged War,by Mao Tse Tung。此文连载4期。我明白那是毛泽东《论持久战》的英译,这令我惊讶得几乎喊出声来。我立即请她再把第3期完整的复印件寄给我,确实是《论持久战》的译文。
1995年,我将这个讯息写成文章投寄《世纪》杂志,即《最初发表〈论持久战〉英译稿的杂志》一文。《论持久战》的译者Shih Ming,我译为士敏。刊出后有读者评论:“Shih Ming即‘失名,是杨刚的笔名,萧乾知道。”我颇为愧疚,便求助于杨苡先生。杨先生告诉我萧乾先生的地址。萧乾答复了我并把我请求更正的信转给《世纪》杂志。编辑部破例在第3期刊出了更正。我把Candid Comment 译为《公正评论》。萧乾说:“译为《直言评论》更合适。”
搜寻父亲与项美丽昔日冒险出版
抗日刊物的诸多细节
是天意吧,上苍赐我机会获得有关此文的资料和细节。我爸爸原时代图书公司的职员王永禄来南京看望我们,他是张光宇兄弟、叶浅予等漫画家办《时代画报》时书店里收录的四个学徒之一。爸爸接手《时代画报》时,王永禄是向爸爸拜师的,其后一直是爸爸办出版事业的忠诚助手。“一·二八事变”时,《时代画报》停刊,邵洵美独自出版抗日快报《时事日报》。王永禄帮他收集资料、送印、发行。“八一三”事变后,邵洵美偕同项美丽秘密出版中英文抗日杂志《自由谭》和Candid Comment,这些工作也是王永禄经手办理的。他是我家的老友。他说那是1938年,上海租界还没有沦陷,但日伪势力已经渗透进来。爸爸编的抗日杂志叫《自由谭》。项美丽编英文版。工作地点就在项美丽的家——霞飞路1826号。当时他常到爱多亚路大美晚报馆印刷所送印编好的杂志,不需付费,因为大美晚报的老板C.V.Starr是项美丽的朋友。杂志的一部分英文稿件是住在项美丽家的一位女士杨刚翻译的。哥哥邵祖丞补充说,杨刚是中共地下党员,译的是毛主席的《论持久战》。后来印成了单行本。王永禄笑着说:“单行本印了500本,大部分由地下党取走,剩下的是秘密送出去的。你爸爸开着项美丽的汽车,到霞飞路、虹桥、外滩一带外国朋友家门口。车停下,我急忙下车,把书塞进信箱,转头上车,再到另一家。”妈妈证实她在项美丽家见过这位戴眼镜的杨小姐。她翻译的文章由爸爸校对后送印,秘密发行,对象是在上海的外国人。
1995年,纽约人杂志社的同事为项美丽举办九十大寿派对,她邀请我去纽约曼哈顿家里小住。她离开上海时我还是六七岁的娃娃,这时我已经63岁。她拿出一抽屉旧照片任我翻拍。除了回忆她跟爸爸合作写小说《潘先生》、合作翻译沈从文的小说《边城》,合作办《声色画报》之外,当年秘密出版抗日杂志自然是我们交谈的主题之一。她说:“杨小姐身体不好,常常服药。她翻译期间有时和洵美讨论,我只是看看语法,洵美为她润饰润饰。那篇Prolonged War的序言是洵美翻译的。”我问,是谁介绍杨刚住在你家?她说“不是洵美”。可惜当时我没有追问。我跟她最后一次见面时,她忽然拿出Candid Comment第8期。那天有其他客人,我没想到拿下楼去复印。
1995年,回国不久,我先生夏照滨病故。1997年,项美丽接连两次跌倒也离开了人世。我牢记妈妈的嘱咐:“有人要写邵洵美。我已经写好了。再写,就写他关于文学方面的。”我一次次从南京到上海,钻进图书馆,沿着妈妈回忆的资料(那些爸爸所办的刊物),寻找爸爸的文章;又从刊物里看到别人文章中提到的刊物去寻找爸爸的文章。《自由谭》是必找的。那天在上海图书馆接过创刊号的一刻,我愣住了。不仅是封面上日机轰炸百姓的木刻画对我的强烈刺激;目录下面印着的两行字也敲击着我的心——编辑人项美丽、出版人项美丽。我知道1937年上海沦陷,租界已成孤岛,中国人想办报刊而不受敌伪审查,往往借洋人的名义;但如此白纸黑字地印上自己的姓名,难能可贵!这是项美丽慨然掩护编辑邵洵美免遭厄运之举。我知道当年《大美晚报》印刷所一度被捣毁,《大美晚报》编辑朱惺公写抗日文章,遭到日伪暗杀。项美丽真敢担当!我妈妈是个明大义的人,自是珍惜项美丽维护正义的真诚友情。怪不得妈妈一直在期待她!找到合作办抗日杂志的项美丽,就能鉴证爸爸办抗日刊物的史实;找到她,也就能找到英文杂志Candid Comment。《自由谭》版权页上印着“Candid comment 的中文版,爱多亚路21号Post Mercury co. (大美晚报馆)发行”。
哥哥告诉我:项美丽办Candid Comment,经叔平先生曾做过她助手,经叔平是我小叔叔的同学。1997年我到上海参加圣约翰大学全球校友会,遇见经叔平,后来跟他通信。他回信说:“我是晚上下学后到项美丽家里,帮她看看清样做做打字工作。在Candid Comment 上有过我写的两篇文章,有一篇是翻译的关于延安抗大的。我在1980年访美时曾去New Yorker杂志社看望过项美丽。当时她还在著作新书。很高兴知道她还健在。你与她通信时请代我向她问好?”
1999年,我赴美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随带半箱文章复印件,准备在美国的半年里抽空阅读整理。不料孙儿出生,我在芝加哥一呆5年,写成了《我的爸爸邵洵美》一书。2005年在上海书店出版。2008年及2012年出版了邵洵美作品集,共9卷。让他用自己的文字说话:文章是自己写的。岂是鲁迅先生所谓的“捐班”!
上海图书馆的民国书刊收藏很丰富,爸爸出版的刊物几乎齐全,然而Candid Comment 没有入藏。上图的张伟先生是最早研究邵洵美的学者之一,他提出影印出版抗日两刊的建议。上图藏有第1至7期的《自由谭》,我手里有Candid Comment的光盘,是家人帮我去印第安纳大学Lilly图书馆制作的;然而只有1至7期,第8期呢?项美丽已故20年,我又不知她女儿Carola(卡罗拉)在哪里。
天助我,辗转联系到了卡罗拉,原来她遵照母亲的叮嘱,把Candid Comment第8期珍藏在家。明白了我影印出版两刊的计划,她很乐意参与,两次影印了Candid Comment第8期邮寄给我。然而出版资金何来?所幸昔日的邵洵美研究者王京芳向其所在单位新闻出版博物馆(筹)提出影印出版两刊的建议,得到了馆领导的支持,获得出版基金。这就解除了我们的后顾之忧。为了介绍两刊,我请卡罗拉和张伟写了序,作为比较了解两刊由来的我,义不容辞也写了一篇较详细的前言。2017年,我已经85岁,扑在电脑前通读这7期《自由谭》和8期Candid Comment。
抗日两刊是姐妹版,开本相同,1938年9月1 日创办,《自由谭》月刊共7期。英文版头5期按时出版,到第6期开始就无法按时出版了。项美丽在China to Me里谈到中文版应当多于英文版。然而我们在国内多个图书馆寻找,只发现7期。
《自由谭》是邵洵美一人编辑,后期一度请林达祖帮忙。看得出他为英文版也出了大力。项美丽是位作家,但毕竟编辑工作不在行,要借助邵洵美。两本刊物的“插画”页几乎一样,图片说明的英译自然靠邵洵美。项美丽每期连载的History of Ancient China(《中国古代史》)应该是邵洵美用英文口述了供她成文。两刊的专栏相似:中文版有“自由谭”及“谭助”专栏,英文版有Of Possible Worlds (世事漫谈)及Zakoska (拼盘),二者在闲言琐语里分析事例,陈述观点,报道新闻。
两本抗日刊物 “重见天日”意义不凡
在英文版从第3期开始连载4期Shih Ming(失名即杨刚)译的毛泽东的Prolonged War《论持久战》尤为重要。我在1996年的文章中已作说明。
那个时候我家刚从杨树浦逃到租界,爸爸的时代图书公司一夕之间化为乌有,家庭没有任何收入,全靠妈妈典卖家私。日本人一再命说客来纠缠,爸妈决不走那种“发财的路”。典当的钻石首饰到期无钱赎还,妈妈说:“少了这装饰,又何损我的颜色?”那时生活如此拮据,何来出版资金?是同情中国人民遭受日本侵略和残暴迫害的外国朋友无偿的支持。正义无国界,来华的作家朋友从战地带回的照片和资料,身边目睹的现况,加上听英国记者Timperley(田伯烈)提供的日军在南京大屠杀的暴行,使项美丽没有和她的朋友们那样在八一三后离开上海,她无畏地协同邵洵美创办抗日杂志。这抗日两刊是邵洵美和項美丽自发出版的。妈妈的回忆录里写道:“凡是爱祖国的人,都起来抗日。洵美算一个吧!他是埋头苦干,自己编辑。他没有找群众的力量;又不找组织;但也无组织来找他,也无群众来看他。日本人容不了他,故下了命令要暗杀他……”
这第三期的封面很特殊,我在1996年初次介绍的时候有误解。现在我仔细地阅读这期的“世事漫谈”,项美丽说得很清楚。她惋惜这位16岁夭折的爱尔兰混血天才画家Paddy OShea。他精心为此刊封面画的是:日本耀武扬威地在大地肆虐,等着吧,牛头马面正在准备捉拿它们到阴曹地府去!
关于是谁介绍杨刚隐蔽在项美丽家的问题,加拿大作家Taras Grescoe在其Shanghai Grand (《项美丽与海上名流》)说到是Agnes Smedley(安妮·史沫特莱),他对我承认是猜的。我觉得Edgar Snow(埃德加·斯诺)更有可能。因为同在这段时期,爸爸在《中美日报》发表《访华外国作家系列》10篇。这些外国作家记者都是项美丽的朋友。其中提到斯诺夫妇的就有4篇。可见他们与项美丽的交情不浅。斯诺是去过延安的。周恩来把翻译《论持久战》的任务托付与他较为可能。望识者指正。
2015年8月我弟弟邵小罗无意中看到中央台播放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的节目:8集大型纪录片《东方主战场》第3集“浴血坚持”。他瞥见爸爸的照片。原来是报道上海民间有邵洵美和项美丽办的抗日杂志Candid Comment发表了毛泽东的《论持久战》的英译文,邵洵美出版了单行本。电视台还制作了隐隐约约邵洵美秘密散发那本书给上海的外国朋友的视频。这正是我1996年写的《最初发表〈论持久战〉英译稿的杂志》的内容。
这个纪录片让我明白这套抗日杂志不仅是纪念中美两国几位正义人士合作宣传抗日的友谊,更是不容忽略的历史文献。两刊中的图片照片文章是实时实地记载的抗日史实。那是中国人民不应忘却的惨痛历史。我们无心中收集到的两刊,如今到了必须让人们看到其真容的时刻。
2018年我病倒了。一连住院四次,三度病危。在新闻出版博物馆领导的支持下,影印两刊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责任编辑杨何林。为了使两刊完美重现,编者王京芳向美国lilly 图书馆重新索取了英文刊的高精度扫描件,增加了出版说明、序言、目录、索引凡例和篇名索引以及编者生平和照片,全都有中英文,我感激在心。
香港读者孙詠虹、孙永刚姐弟对邵洵美十分崇敬。他们设计制作了邵洵美的木刻像和项美丽画像,做成藏书票,添加了兴味,使两刊更具有历史和现实交融的意义。我深深感谢。
2019年年底两刊印制完毕,制成两种款式:精装合订本,与散装珍藏本。我翻看前辈冒着危险秘密出版的抗日两刊终于穿上新装重现,心头无比激动与宽慰。
(作者為邵洵美之女)
责任编辑 周峥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