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干山的赵同志
2021-08-23赵建中
赵建中
我从小就对“同志”这个词有一种特殊的感觉。这是由于从我懂事起,就发现所有我周围的大人都叫父亲“赵同志”。这几乎成了父亲唯一的称呼,而除了父亲,我熟悉的其他一些叔叔、伯伯很少有被称为“同志”的。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看过一本名为《聂莫上尉的洞》的苏联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少年,在十月革命的风暴中,他所在的小城建立了苏维埃政权,从此以后,小城里的市民互相见面就不叫先生、夫人、小姐,而是一律叫“同志”。少年觉得这称呼很响亮、很庄严,让他感觉到自己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员,于是就很喜欢上街,因为一上街就会有人叫他“同志”。有一次我问当地村民:“为什么你们只叫我爸爸赵同志,其他人都喊名字呢?”他想了一想,说:“因为你爸爸是正式的国家干部、工作同志,与乡干部、大队干部不一样;另外呢,你爸爸做人好,办事牢靠,我们都相信他。”他从这个角度定义“同志”,我觉得父亲还真的挺符合。
一、首长与贵宾的守护者
解放初,父亲年仅18岁,上级派他到位于东海的大陈岛做发动群众的工作。他孤身前往,深入渔民家里调查摸底、开会动员。当时,上大陈岛、下大陈岛的国民党军队残部尚未肃清,形势严峻,再加上岛上地形复杂,以至于有一次父亲迷路差点回不了家,真是九死一生。剿匪工作结束后,父亲被选入军校学习。但军校学员开拔的时候,父亲不巧因患急病不能與大部队同行,于是就错过这次机会,后来到浙江省公安厅工作。不久,父亲就被派到省公安厅直属莫干山分局,具体执行莫干山风景区的治安管理任务。
莫干山地处天目山麓,修篁遍地,山峦峻秀。春天,春笋破土,杂花生树;夏天,蝉叫声声,清风阵阵;秋天,丹桂飘香,层林尽染;冬天,大雪压枝,万径踪灭。一季有一季的景致,更有亭台楼阁和有“万国建筑博览会”之称的别墅点缀其间,确为人间胜景。自1896年有一个美国人在莫干山筑舍避暑以后,有无数中外人士纷至沓来,在莫干山购地建屋。在短短三四十年里,莫干山富商巨贾、达官显贵及文人雅士云集。尽管地处山区,但莫干山与外界的交流一直很频繁,较之中国其他山区,莫干山处处可见文明的薪火。无论是环境优雅的疗养院、中外图书报刊馆藏丰富的图书馆、设施齐全的俱乐部,还是游泳池、网球场、天主教堂与基督教堂,都向人诉说着莫干山曾经是一个繁华之地。莫干山上的毛泽东下榻处、蒋介石官邸、张静江别墅、膺白楼、白云山馆国共谈判会址等,也都表明莫干山曾经人文荟萃、风云际会,有不少中国现代史、当代史上的重要人物与事件曾与莫干山交集。
新中国成立后,莫干山建立了华东局疗养院。在“文革”以前一段时间,毛泽东、董必武、彭德怀、陈毅、贺龙、张云逸等中央首长,以及以苏联、东欧等社会主义国家为主的外国专家也常到莫干山这一清凉世界议事、休养。因此,父亲在莫干山公安分局工作期间,有很大一部分工作是负责中央首长与其他贵宾的参观导览与警卫工作。父亲曾说起,有一次他在陪董必武与胡志明游览剑池的时候,有一支毛竹从高坡滑落,差点砸到董必武身上。后经调查,原来是莫干山的山民在剑池上方的竹山砍毛竹。后来父亲与我一起到剑池时,还专门走到事发地点诉说当时的险情,我发现这里正好是剑池步道的转弯处,步道上方的地势很险峻。因此急速滑落的毛竹冲力很大,而且一直冲到董必武经过的山道附近,如果砸到身上,后果不堪设想。父亲说,虽然此事是有惊无险,但让他非常后怕,以后他陪同中央领导与外宾参观游览,更是时时处处都保持高度戒备了。
“文革”期间,许多曾来莫干山疗养的中央首长相继作为走资派被打倒,没被打倒的也很少来莫干山疗养了,倒是有为数不少的被揪斗的老干部被“流放”到莫干山。到了“文革”后期,莫干山逐渐有一些重要人物到来,如著名数学家华罗庚,时任南京军区副司令员周纯麟,还有一个是当年浙江省工人造反派头头,浙江省革委会常委翁森鹤。
大约在1970年代中期,父亲接待了来莫干山开会、休养的华罗庚。当年华罗庚在全国普及优选法,为人们节约资源、提高效率做出了贡献,现在这些思想已经形成了数学中一门应用性很强的分支──运筹学。也许是出于对科学家的崇敬,父亲一回家就兴奋地对全家人说:我今天见到华罗庚了。他非常了不起,初中毕业就到大学当老师,很有真才实学。新中国成立后不久,他马上放弃在美国的优厚待遇回到祖国怀抱。父亲对“优选法”背后博大精深的数学原理并不了解,但对优选法在生活中的运用却很快明白。父亲转述华罗庚的话说:一个人既要烧开水,又要做饭,还要炒菜,你总不能水烧开了才开始淘米,再等饭烧好了再拣菜吧,你可以边烧开水,边淘米、拣菜的。
“文革”后期的一年夏天,父亲经常忽然离家,又忽然回来,到底有什么事情,父亲不说,我们也不问。过了一些日子,父亲对我们说:这些天其实我没有走远,就在李天恩家看望一位在那里疗养的首长。李天恩是当年莫干山发电厂厂长,他家在我家下方不到200米的地方,是一屋顶盖红铁皮的别墅,离莫干山公安分局也不远。后来李天恩搬走了,房子空关了一段时间。我很好奇地问这位首长是谁,父亲说,他是南京军区副司令员周纯麟。周司令很热情,每次他去都请他一起吃西瓜。记得“四人帮”粉碎后不久,有一次父亲很认真地对我说,周司令是反“四人帮” 的。后来我到上海工作后果然听人说起,周司令曾兼任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在“文化大革命”中,与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及其在上海的余党进行斗争,在保持警备区部队的稳定,粉碎江青反革命集团后,积极配合中央工作组稳定上海的政治、经济局势,为“文革”后上海的稳定和发展做出了积极的贡献。
在粉碎“四人帮”前夕,父亲接待了翁森鹤。翁森鹤原系杭丝联工人,与上海的王洪文一样,因造反一夜成名,官至“浙江省工人联合造反司令部”总司令,后来更是做到浙江省总工会副主任、浙江省革委会常委。“文革”结束后,他因追随林彪、“四人帮”大搞打砸抢,诽谤、陷害大批老干部,由浙江省人民检察院提起公诉,并依法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听父亲说,翁森鹤来莫干山后没有住,当天就下山了。此后不久就传来喜讯,“四人帮”被粉碎了。
二、牢记自己是组织的人
作为一个老党员、老公安干警,父亲有很强的组织观念,觉得只有紧跟组织,才能把有限的生命活得更有意义。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是与组织有关,父亲总是高度重视。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一直十分珍视组织上发给他的一切物品,如历次会议和活动所发的奖状及笔记本、钢笔、杯子等各种纪念品,连参加重要会议的代表证也会细心收藏。父亲参加公安工作多年,家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不同年代、不同季节的警察制服,大多和新的一样,其中有黑的、白的、草绿的、橄榄绿的;有棉的、夹的、单的;还有不同款式的大盖帽。家里还有好多双警官皮鞋,其中有高帮,低帮,品种齐全。这些皮鞋都是仿造苏联警官皮鞋的式样制作,用料都是上等小牛皮,擦油后用干布擦,鞋面就会泛出一般只有在黑色的金属物体上才能看到的锃亮的光泽;皮鞋头高高隆起,十分坚硬,就是一个成年人踩上去也不会变形。父亲因为年事已高,已经多年没有再去打理这些衣服与鞋帽,我们也不知道父亲珍视的这些物品以后该如何處理,机缘巧合的是,2020年,父亲所在的老单位学习浙江省枫桥公安系统的经验,专门为父亲的衣物等开辟一个陈列室,对青年干警开展公安历史教育,并对社会开放。
父亲有一支勃朗宁手枪,是解放前从国民党军官手中缴获的战利品。当其他干警已经换发五四式与六四式手枪的时候,父亲却一直没有更换。这支手枪造型精巧,虽然年代久远,但被父亲擦得锃光瓦亮,像一件艺术品。
对于组织上交办的任务,父亲从不敢有丝毫懈怠。父亲对我说起过一件事,有一次他出差去外地送文件,就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着这些文件。晚上在旅馆住宿时,为防文件被窃,睡前就用绳子将文件紧紧地绑在自己的腹部。
父亲参加革命比较早,一直接受党的教育,对党和新中国充满感情,某些时候甚至胜过亲情。母亲说起过一件往事:在她怀着我弟弟的时候,莫干山管理局通知放映电影《东方红》。当莫干山管理局组织观看的时候,父亲特别积极。当时,母亲已经临产,随时可能送医院。因为莫干山的别墅都建在山坡上,途中有许多上上下下的台阶,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也没有路灯,这对一个产妇来说很不安全,于是就劝父亲不要去。父亲就说:你真要生了,就叫外婆送你去。这位叫外婆的老太太是我们的邻居,也是父亲同事的岳母。母亲不同意。但父亲就是不从。母亲一气之下就说:你不去看会死啊?没想到父亲不假思索地回答:是的,不去看我就是要死的!这一下,母亲就彻底没辙了。父亲还有一个细节我一直很难忘,就是经常坐在方凳上撕笔记本。这几乎是周期性的。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笔记本都要撕成碎片,而且一撕就是大半天,感觉是没事找事做。后来我才明白这是为了保密。
三、情系百姓的安危冷暖
父亲在莫干山方圆几十里工作、生活了60余年,在莫干山地区几乎每个人、每个家庭认识他,都与他有联系。
“文革”后期,也许因为很多中央首长已作为走资派被打倒,莫干山的疗养院处于半瘫痪状态,多处中央首长专住的别墅一直空关,莫干山的居民也日渐减少。因此,莫干山公安分局就从莫干山上搬到莫干山脚下近年已改造成民国风情小镇的莫干山镇,办公室就设在一个以前地主的大宅子。自此以后,父亲就从为中央领导与外国友人工作转而与老百姓打交道了。公安分局的办公室在楼下,家属住在楼上。我经常看到村民在院子里进进出出。他们没有八小时工作与节假日的概念,一有事情就来找我父亲,在我考上大学离开莫干山镇之前,我记得有好几个大年三十吃年夜饭的时候也是如此。那怕拴上院子的大门,他们仍然砰砰砰地敲门进来。虽然有时公安分局还有其他民警,但老百姓一进门基本都是直呼“赵同志”,而且不管父亲在干什么,一上来就用高亢嘹亮的嗓门滔滔不绝地诉说自己的冤屈。因为吃饭常常被打断,母亲为此抱怨不已,说父亲这份工作带来的麻烦事情真多。
我从读大学开始离开莫干山,之后又到山东大学读研究生,到上海工作、生活。父母也离开了莫干山镇到武康镇,我老家去得少了。偶尔故地重游时,有些乡亲会认出我,但也有一些乡亲因阔别多年已认不出我。这时候,只要我自我介绍说是赵同志的儿子,对方就会对我分外热情,也不管我是否有时间,扯着我就滔滔不绝地说起父亲的往事。我记得在中学课本中读到过这么一句话:在欧洲,只要你唱起《国际歌》,就可以找到自己的同志和朋友。套用这句话,也许可以说:在莫干山,我只要说起赵同志,就可以找到自己的同志和朋友。
(作者为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责任编辑 姚亚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