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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龙屋的女人

2021-08-23陈小曼

延河·绿色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郎中外婆母亲

陈小曼

小妮子,我看见你在路口,走下一辆红色的小轿车,朝半山腰的围龙屋走来。

时隔二十年,我的小妮子,你再次回到童年生长的村庄,回到这个已经是断壁残垣的围龙屋。

我,你的外婆,让你无法释怀。自小我就最疼爱你,因为我看出你是四个外孙女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今年你满四十周岁了,你是驰骋商海的女强人。我的小妮子,外婆没看错你。

你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你记忆中白墙黑瓦的民居。这个围拢成半个月亮的围龙屋,滋养了年幼的你,滋养了你在外漂泊和拼搏的一生。你飞跃欧洲、非洲十几个国家,总是走不出这个泉水潺潺、晨雾缭绕的村落。

我怜爱的小妮子。

二十年前,你还在上大学,如一朵娇美的野菊花。你来了,跟你一起来的是位英俊少年,你们是初恋情人,经过十年爱情长跑,结成了夫妻。

到如今,你走过了艰辛而丰美的二十年。你跌倒,绝望,挣扎,然后奋斗不息,一路狂奔。不管在哪一方面,你比很多女人都活得通透洒脱。

初秋的落叶铺满了路径,小妮子,你没有看脚下,总是仰头遥望半山腰的围龙屋。屋子前再也没有身穿黑色粗布衣服的外婆在呼唤你:“阿妹,快行路。”

外婆离开人世的时候,你才上小学四年级。你母亲,我可怜的女儿,怀着你的弟弟,在生了你们四个女孩之后,她再一次在食不果腹的艰难处境下跟命运赌了一次。她不知道肚子里的是男是女,我却知道这次是个男孩。所以,我放心地走了。

我是一个人走的,孤独如同围龙屋天井旁半夜的月光,我没有让你身怀六甲的母亲来送我最后一程。我走之后,你母亲从不敢踏入这个围龙屋。她多次梦回娘家,泪流满面。只有你,我的小妮子,瞒着你母亲,来看过我两次。

是谁告诉你,我埋葬在对门的山坳,是邻居大婶吗?上次你来,无言地遥望着我的墓冢没有眼泪。你一直是个诚实的孩子,你无需用眼泪来表达你的思想,你自小就跟别的女孩不同,你明辨是非,敢于承担责任,坚韧不拔。有一次,你摔破了头皮,血流满面,我和你母亲都哭了,你却没有一滴眼泪。我知道,你可以成就一番事业。

可是,你始终无法释怀的,就是我这个来自印度尼西亚的矿山主的千金,是如何经历人间的奢华和艰辛,孤苦地长眠于这片客家土地。

从下车的那一刻起,你就缄默,好像在朝圣。是的,这个已经败落的围龙屋,在你心里是座圣殿。你坚信,你的智慧和力量来源于此,来源于童年的磨难。

你在我身边长大,比你大的三个姐姐,感受不到这座围龙屋的灵气,学不到我来自南洋的人生智慧。而你,小妮子,很喜欢住在这里,在木方窗透过的一抹斜阳里,看我吐出白气袅袅的烟圈,听我讲故事:遥不可及的印度尼西亚,七天七夜的航海,富可敌国的公主生活。这一切,构成了你无限遐想的世界。你试图用你的奋斗去接近这个世界。而我,一个会抽烟的女人,一个最应该天天哭丧的贫困孤苦的老人,你看到的却是我哈哈大笑的样子,你从没有看见我流眼泪。小妮子,我是你童话里的仙女婆婆,仙女是没有眼泪的,因为在蜕变成仙女之前,必须把泪水流干。

你和我守着清贫如水的日子,不同时令,我带你上山采野花,春天有粉红的捻子花,夏天有红艳艳的火柴花,秋天呢,我们采来金黄的野菊花,晾干在屋檐下,用来泡水喝。总之,我们贫穷地活命。累了,甚至是饿了的时候,我给你讲遥远的印度尼西亚,你就忘记了饥饿,在我的故事里安静地睡去。

我记得,有一次你问我:“外婆,你最怕什么?”

在你看来外婆是不怕任何东西的,我抡起铁锄头,把蛇打死;我举起扫把,追赶蜇人的大马蜂。

我朝天吐了一个烟圈,说道:“别离。”

小小的你,眨巴着大眼睛,思索了好一会,然后你又问:“什么是别离?”

我后悔回答“别离”二字了,对于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来说,这是过于灰暗的字眼。

我扭过头去,熄灭了手里的自制黄烟条,走开了。那是唯一一次我眼睛里有了泪光,幸好我掩饰过去了,没让你看见。

每个寒暑假开学前,你几乎是彻夜难眠,你不像往日那样安睡。你在席子上翻来覆去,有时你在偷偷流泪,然而,你不说,我也装作没看见,不问你。到了要回你家的那一天,你总要我送你走了一程又一程,直到走完那段泉水如练、郁郁葱葱的山路。我们穿着布鞋,轻轻的足音,沙沙地回响在静静的山谷。盘桓的山路,美如诗画;清晨的路边,露珠挂在草尖上,在朝阳里如钻石般闪烁。当望见那颗大梧桐树的时候,你就伸出小手,默默地擦眼泪。你知道,外婆要往回走了。

“开学了,小妮子,好好用功,长大了做一番大事业哟!”同样的嘱咐,我重复了一次又一次。

你认真地点点头,我知道你把外婆的话牢记在心了。有时你会扑在我怀里,温存一会儿,用我的粗布衣裳擦干你挂满泪水的脸。然后,你走了,不会回头望我一眼,怕泪水再次溢出。我呆呆地目送你纤小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我每次都期望你突然转身朝我奔来,可是从来没有。三岁孩儿定八十,我知道你倔强如牛,你总能勇往直前,从没有后悔过你的选择。

我站在梧桐樹下,叹了口气,一步重过一步,往回走。回到空荡荡的屋子,等待你下一次的到来。我要养好母鸡多下蛋,把炸过猪油的肉渣儿用盐腌着。等你来了,给你加强营养。

从你有记忆时起,到我离开人世,小小的你,独自奔走在这条二十公里的山路上,这里孕育了你的勇敢和坚毅。你认为,你今天的成就得益于这条峰回路转的青翠山道和赤贫的童年。

你终于走完了陡峭的小路,踏上半山腰的平地。秋风有点凉意,小妮子,你穿着深蓝色的丝质长袖上衣和黑色西裤。好高贵,有我娘家传承的贵族气质。

你惊呆了。眼前这个杂草丛生的院落,再不是你记忆中生机勃勃、鸡犬相闻的围龙屋。所有人都搬走了,去县城,或者到集市那边起高楼了,谁还守着这个砖砌瓦盖的破房子呢?

你默默转身,久久遥望着我的墓冢。

你看不到我的墓了,隔着一条小河,河床两岸树木茂盛。你只知道我长眠在那个方向。然后你仰头看湛蓝高远的天空,好像在找寻遗失的东西。呵,小妮子,你看见外婆了吗?外婆在天上看着你。

在印度尼西亚的娘家,大家都唤我阿莲。家里八个姐姐都不认字,父母早早就给她们选好了婆家,嫁得很体面。我是父亲最疼爱的小女儿,因为父亲没有儿子,他把我这个小九妹当成儿子来教育。我跟前面八个姐姐不同,我从来不学习绣花和做衣服。父亲要我四岁开始学认字,不幸的是我学的是印尼文和英文,偏偏没有学习汉语方块字。五岁学钢琴,父亲打算把我送到英国去深造,漂亮的计划和我本该亮丽的前程因为母亲的早逝而终止和改变了。我母亲淳朴而温顺,她是客家人,来自中国广东梅州地区某一处的围龙屋。

后来我才知道,客家民居的围龙屋都是半个月亮的形状。有意思的是,客家人把墓地也修建成这个形状,是缩小的围龙屋。生的时候住大的围龙屋,死了住小的围龙屋。直到今天,你走到梅州的青山上,随处可见水泥砌成的半月形的墓地。

对于母亲唯一的记忆就是给她送葬的情景,那时我刚满五岁。白色的队伍望不到边,吹着哀愁的曲子,把我的母亲送走,送到没有归途的黑暗里。

偌大的宅子,少了母亲依旧热闹非凡,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不久就更热闹了,来了一位年轻的继母。从此,我不能睡在父亲豪华的卧室,我只能跟我的保姆嬷嬷睡了。

见到父亲的时间越来越少,我成了没人管教的野孩子,没人教我认字了。慢慢地,我明白,母亲的离开对孩子来说是个永久性的灾难。姐姐们都出嫁了,她们接二连三地生了一大堆娃娃。

从十五岁起,给我提亲的人踏平了我家的门槛。因为最小,父亲舍不得我出嫁,一再回绝提亲者。磨磨蹭蹭到了二十三岁,再不嫁出去就成了笑话。在父亲的精挑细选下,他把我嫁给了矿上一个来自广东梅州的客家后生。选择梅州的女婿,大概是对母亲的深情怀念。父亲希望他长久留在矿上,想把他培养成亿万家产的继承人。

我记不清我嫁的男人长什么模样了。我只记得我穿着新嫁娘的粉红色衣裙,挤在臭烘烘的人群里登上了大船。我的新婚丈夫,说要带我回一趟唐山见见公婆,来回不超过两个月光景。父亲同意了,他不知道,这一决定把他最疼爱的女儿送上了一条艰难的漫漫不归路。

父亲,还有姐姐们在岸边倾泪挥手,直到大船远离码头,他们成了一个越来越模糊的黑点,我的眼泪才喷涌而出。看不到亲人的时候,我感到无比恐惧。我预感到不幸将要降临。我甚至想跳入大海,变成一条鱼,游回我美丽的家园。

颠簸的大船使我翻江倒海地呕吐。几天几夜的航海,望不到地平线,我以为我会死在海里。苦涩的海浪卷破了我作为贵族千金的标志——新婚的丝质绣花衣。

我第一次离开那个荣耀的世袭贵族家庭,也永远地离开了这个美丽的千岛之国,离开了富贵温柔之乡,踏上了坎坷苦难的人生路。这就是我的命。

恍惚中我被人背著下了船,然后昏睡过去。待我清醒过来脚踏土地的时候,我看见了半月形的客家围龙屋和一口碧绿的水塘。

我被人围观,听不懂客家方言。我像被一群饿狼围捕的羔羊。

一位慈祥的老婆婆端来一瓢井水,我仰头喝尽。有条黑色的狗不怀好意地朝我猛吠。那个叫作“丈夫”的男人始终不见踪影。我头脑昏乱,再一次晕倒在围龙屋前的水塘埂上。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开有小长方形窗口的小屋里。窗口透着浑浊的亮光,是黎明还是黄昏,无从判断。我努力站起来,双手扶着泥墙,一点一点靠近窗口往外看,一头老牛在窗口下喘着粗气,这是养牛的房子?我低头看看自己褴褛的衣衫。我这个印度尼西亚的千金小姐被人当成牲口了?还好,没有铁链锁着我,木门是虚掩的。我拖着疲乏的身子推开木门,走出小屋。

原来这是养猪和养牛的旁屋,时间是黄昏。

“阿妹!阿妹!”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突然意识到,这两句话是在喊我。还是那位端井水给我喝的老菩萨,她端着一大海碗冒着热气的粥。

老婆婆解下自己腰间的围裙,铺在石头上,要我坐下来吃。鸡蛋拌稀饭,放了姜丝和香喷喷的猪油。我没有吃过这么香的粥。

在印尼娘家的生活恍如隔世,深海鱼生,大龙虾,腌制斑鸠肉,那是我永世回不去的从前。眼下这碗畜生栏前的鸡蛋粥,让我还有力气赖活着。

小妮子,你每次来,我都做同样的鸡蛋拌稀饭给你吃。在那个年代,一碗米粒坚实的近似干饭的粥,是多么奢侈。你走遍世界各地,吃尽山珍海味,还是比不上外婆做的鸡蛋拌稀饭。

快要吃完了,眼前忽然刮起一阵黑旋风,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女人朝我冲了过来,把我手里的大海碗哐当摔碎在石头上。我站了起来,这个女人像一头疯牛,猛地朝我胸口撞来。我来不及防备,仰头就倒在石头上。

后脑勺一直在流血,我不觉得痛。良久,那个叫作丈夫的男人终于出现了,他抱着一个黑泥鳅似的哇哇大哭的小男孩。我明白了,我嫁的男人早有家室。

既然如此,他把我不远万里,乘风破浪带回这个围龙屋来惹事做什么?如果他把我藏在印尼,他老婆在这里,井水不犯河水,这日子也能过。

可如今,摆在我面前的似乎是死路一条。我听不懂客家话,更不会说。我也不识汉字,更加不会写。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没有人能懂印尼文和英文。我不知道这个村子的位置,也不知道怎么写信向远隔重洋的印尼娘家求救,甚至我连娘家的准确地址也不知道,因为我从没有离开过爪哇岛。举目无亲,插翅难飞,这就是我二十三岁时蜜月里的处境。

我无法承受眼前的现实。从那以后,我疯了。我开始用印尼话自言自语,昼夜不停,唠唠叨叨,有时唱歌,有时跳舞。我还是穿着那件褴褛的嫁衣,披头散发,时而大笑,时而痛哭。

小妮子,你飞越了你母亲无法想象的遥远,以供应商的身份,去到了千岛之国,我美丽的故乡。那是在我去世后很多年的事了。

当你踏上那个雨水充沛的国度,云层低得就像在芭蕉叶上似的。你泪眼婆娑,这里孕育了一位坚强而苦命的女人——你的外婆。她给了你无穷的力量,她引领你跨越无数艰难,成就了你的人生。这是你第一次走出中国,走向世界。

“妈妈,我在印度尼西亚,我要去寻找外婆的娘家人。”电话的那端,你母亲沉默良久,然后传来哽咽声。

你问那个有九辆奔驰的客商,爪哇岛离万隆远吗?你要去找外婆,她叫莫莲香,是一百年前出生在爪哇岛一个矿山主的千金。

客商笑哈哈地说,就凭一个名字,一百年的时光,早已经把寻亲线索冲刷得无影无踪了,况且爪哇岛五十年前就不再采矿。

在中国的时候,你以为去了印度尼西亚就到外婆家了。还没有认识来自印尼的人之前,你以为遇上一个来自印尼的人,就是外婆的亲戚或者一定知晓外婆的家族。等去了那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你才知道,外婆还在远方。她在时光的缥缈处,茫茫时空,她仍然无处寻觅。

此时的你,刚刚结束了一段婚姻。那个跟你来围龙屋看我的英俊少年,经不住声色的诱惑,背叛了你们纯洁的爱情。难得你小小年纪,面对婚姻的破碎,你却平静地对他说,孩子我带走,其余的身外之物你就凭良心吧。

你开始了艰难的创业。因为缺乏经验,第一次创业以失败告终。

你穷得买不起冬天最便宜的雪花膏。从开小车改为骑单车;从一个有钱人变成一个负债的穷人;从一个车接车送的老板娘,变成一个下岗失业的单亲女人。

一切都来得没有商量的余地,就像我从矿主的千金沦为猪圈里的疯子一样。我怜爱的小妮子,在艰难中,你开始重生,你童年的韧劲儿使上了。

你经常在没人的时候,号啕大哭。我在云端看着你,我的小妮子。你突然就苍老了,像个五十岁的老大妈, 白了头发,臃肿了身段。婚姻之于你并不重要,要命的是这场婚姻的解体,让你毁灭了对爱情的信念,对人生和世界的信念。

我在庇佑着你,我可怜的孩子,我知道你不会倒下的。你咬紧牙关,穿梭在大街小巷,一个人匆匆行走。没人知道你要干什么,只有你清楚自己要干什么。你倔强地对自己说:“我相信自己!”是的,哪怕全世界都不相信你,你也选择相信自己。

你做好了输的准备,你问自己,输得起吗?输了就去市场卖青菜。一辈子卖青菜,你也可以心甘情愿地接受。

但是在卖青菜之前,你要再赌一次。于是你去银行贷款,拿自己的后半生去赌一把。

很多人失败了,是因为他们放弃了再试一次的顽强和勇敢,直接就卖青菜去了。自从你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之后,你开始一步一个脚印,终于走出了困境。

生意的失败和婚姻的解体之后,你开始当老板了,你首先是自己的老板,管理好情绪和健康。

你经营公司,也经营着你的人生。经过两年夜以继日的奋战,你在通讯行业有了自己的产品和国内外市场。你原是个笨嘴拙舌的女人,被人欺负了只会哭,如今思维敏捷,口齒伶俐,用地道的英文跟外商谈判。你学会了合作,学会了用人之长。你从不责怪你的下属,生意做成了,是下属的功劳;出现失误,你都说是自己的过错。

渐渐地,你变得干练起来,精明却不张扬。你很快就把贷款还清了,开上了高档的小轿车。

呵呵,我的小妮子。

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搭在我的左手脉搏处,我在混沌昏迷多天之后突然清醒了。我知道那时是黎明,天就要亮了。

我闻到了故乡日出的味道。离开家,我第一次梦回故国,那湛蓝的海洋,我的父亲和那个热热闹闹的大家庭。

一个身穿白色长衫的郎中在给我治病。也许他整个晚上都在挽救我的生命,要不然,他怎么会在黎明的时候跟我在这个牛栏里呢?

曙光透过四方窗射进了阴暗的屋子,我想喝水。刚有这个念头,郎中就端起了一碗清水,一勺一勺喂我。见我能够一口接一口顺利地把水吞下去,他笑了,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

他突然用英语说了一句“Hello”。在这样的穷乡僻壤,能够听到一句英语,我非常惊奇。我心里也在喊Hello!Hello!可是因为身体过度虚弱,发不出声音。

我听到我的邻居,那头一次可以产下十五个猪仔的老母猪在吧嗒享用它的早饭了。我也觉得饿了,有多久我不知饥不知渴了?

门推开了,还是那个老菩萨,端着一个大海碗。她带来了满屋子的阳光,温暖而宁静。老菩萨放下碗,看看我,又跟郎中说了些什么,就出去了。郎中拿起碗里的勺子,一口一口喂我,是肉汤。

老菩萨又端来了一盆热水。郎中喂完我,从木箱里找出一块白帕子在热水里打,仔细地帮我洗脸。他用力擦了又擦,一定是凝固了污秽之物。洗热水脸,真幸福,还是在父亲的家里洗过脸。然后飘荡奔走,连命都顾不上了,哪还能顾上这张脸呢?

我闭上眼睛,任凭他清洗。是的,我踏上那条船的时候,就把自己交给命运了。现在,我也把自己交给他,一个给我洗脸的男人。

阳光暖融融照着我。洗完了,我睁开眼睛,正对着另一双深沉的眼睛。原来他在我一巴掌远的地方,俯视着我的脸。他没有把目光移走。

“Hello!”我用尽力气喊了一声。

这个温润的男人听到我的声音,泪水奔涌。我不再疯了,我会说“Hello”了。

他郑重地在阳光里流泪。我这才知道,我经常睁开眼睛而神志不清。他不知道我的眼睛什么时候是看得见的。他如释重负,在箱子里找出一把木梳和铁剪子,仔细地帮我梳头。梳不动的死结,他就用剪子剪掉了。

自喊出了那句“Hello”以后,我不疯了,安静地吃饭、睡觉。

我可以听出郎中的声音,连同他的脚步声我也能远远分辨出来。他每天都来,给我号脉,老婆婆给我熬药。他们称呼我为阿妹。

我不明白他们俩与我非亲非故,为什么要救我?我也不明白我与那个“丈夫”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带我漂洋过海后置我于死地?

我第二次看到带我回围龙屋的男人,是剪头发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对他没什么印象,连高矮胖瘦也记不清了。虽然什么苦都吃过了,对于他的突然出现,我还是本能地畏惧。幸好,郎中跟在他身后。我看见郎中当着我的面,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银元。

那个客家仔,看钱的表情比看我的表情要柔和多了。他急不可耐地用舌头舔了一下食指,然后一张一张数钱。

我可怜的父亲。他精挑细选的女婿以一头母猪的价格,把他的宝贝女儿当畜生卖了。

数完钱,我这个噩梦里的丈夫没看我一眼,消失了,永远消失了。

“阿妹,走。”我听明白郎中的话。我换好了郎中带来的一身粗布衣服和一双布鞋,走出牛栏。

我还很虚弱,脚踩浮云似的。走出围龙屋,走过水塘埂,又走过一片菜地,然后是一湾清水河,老婆婆在那捶洗衣物。郎中有意绕路带我来跟我的救命恩人道别。

我伏在老婆婆怀里,唤了一声幺母,我在故乡时是这样唤我母亲的。老婆婆哭着又笑了,因为我不会死了,我得救了。她指指前路,示意我们快走。

我一步三回头,擦干眼泪,告别了我的“客家母亲”。要不是这个菩萨心肠的老婆婆,我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郎中领着我,朝大山的深处走去。盘桓的山路,洒满了阳光。

小妮子,你躺在手术台上,你太疏忽自己的健康了。你的眼角有泪,你才三十三岁,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年幼的孩子怎么办?

你还有意识,手术刀在你的身上滑来滑去。你不知道自己体内长什么多余的东西了。手术室外,孩子尚小,他不知道妈妈进了手术室。你父母远在外地,你没有告诉他们。

生命何其不堪一击。人只有在受到死亡威胁的时候,才恍然大悟,一直很在意的东西居然毫无意义。比如,对金钱的无限追求,对别人评论的过分计较,以及爱恨情仇这些与生命本身又有何关联呢?何苦为那些一文不值的人和事搭上了自己的卿卿性命?

你外表再刚强,内心仍然柔软,没有跳出女人的软肋,事实上你太渴望爱情了。一天傍晚,你因过度劳累而晕倒在办公室里。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病,你得到了短暂的解脱。

阴森可怕的手术室,麻醉药生效之前,你无限恐惧,望着长短不一的褐色铁钩,想起了鲜血淋漓的屠宰场。

你的心游离于身体之外。生意成功之后,你开始浪迹天涯:南非,法国,印度,日本……你想去的地方都去了,心却依然因此迷茫而无助。

手术在进行。良久,一个浑厚的声音在你耳边响起:“痛吗?”

就像我在牛栏昏迷多时后睁开眼睛,我与注视我的一双眼睛相遇。这桩事,在你身上重演了。由此看来,老天的把戏也是没有多少创意的,不外乎就是一个女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遇上了自己久久等待的那个男人。

小妮子,当你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双凝视着你的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正在给你做手术。你刹那就清醒了,并且确认你要找的人就是他。这事儿无须任何认证和探讨,甚至是无须思考的。因为在相逢之前的漫长光阴里,你已经思考很久了。

这一次,是你发疯了。你独自制造了一场排山倒海的爱恋,但这事儿对于那个医生来说却是莫名其妙的。

天注定,我,你母亲和你,我们三个女人对于做郎中的男人都难免一劫。我的小妮子,这次轮到你了。你甚至不知道这位医生姓甚名谁,不管不顾。

你的肿瘤是良性的,你记得这位医生对你说“吉人自有天相”。得知这个结果时,你喜极而泣。命运再一次青睐了坚韧而幸运的你,让你收获了一份健康和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

这一场纯洁的恋情,足足持续了十年,让你的事业从成功走向辉煌。让你叱咤商海,对任何异性毫不动心。他像一根定海神针,让你在男人的世界里安闲自若,刀枪不入。

你忍受着两年的单相思,他连一个短信也不曾回复。你以你的倔强守候着心中的那份神圣,你不屈不挠地等待,等来的是那个医生突然得了重病,你像個亲人守候在他的身边。

当你明白爱情不是感动,也不是感恩,是那个医生脱离生命危险之后的样子。这次你又错了,就像第一次做生意失败时那样,以为投资了就会赚钱,这是幼稚无知的想法。你以为钱是认路的鸽子吗?钱是没长记性的老鹰,飞出去就不见踪影。感情亦是如此,有时付出和得到是不成正比的。

你再次心碎,选择了离开。爱与被爱都是人的正当权利,既然他无法爱上你,你只好放弃。你要的是坦诚地相爱,而不是因为得到物质上的帮助所产生的感动和报恩。你愤怒了,对他说,男女之间的爱情,不是感动和感恩的产物,它是灵魂深处的相互回应,相惜相怜。

直到如今,你不敢再去看他。你怕粉碎了时光雕刻的那一场相逢。

初秋的山路,树下的阴凉处,草尖上还有晶莹的露珠。我和郎中走走停停,他一路走一路教我说客家话。

因为听多了,也因为生存的需要。我一下明白了客家话的发音规律。他指着树说树,指着草说草。我像鹦鹉学话一样,他教得很有耐心,我学得很认真。待走完那段幽长的山路,已经日落黄昏了。我会说很多客家话的词语了。

“涯系阿妹,你系阿哥。”我突然说。我的发音也只有郎中能听明白。正在摘草药的男人,把手里的小花朵抛向天空,把我紧紧环抱在怀里。

“涯有老婆了。”他说。然后他从裤腰处取出带有温度的一大把铁钥匙,交给我。

沉甸甸的钥匙,是沉甸甸的信任和重托,是一个无风无雨的温暖家园,我认定了这个在路上就把钥匙交给我的男人。厄运远去了,我不再是牛栏里待卖的畜生。

夕阳西下,彩云似锦。郎中在路边一心一意地用野菊花编织花环,这迷人馨香的野菊花是命运给我的一剂迷魂药,小小的圆环,圈住了我漫长的一生。

“老婆,来,坐在我身边。”他不紧不慢,好像要用余生的光阴来编织手中的花环。晚归的蜜蜂,嘤嘤嗡嗡也来凑热闹。一朵朵橘黄色的花儿像缩小的向日葵,我似乎听到了很多孩子的笑声。

山峰叠翠,流水如歌。我知道,我活在了这个男人缔造的永不消失的天堂里。此生有过这样的时刻,再多的苦难都可以迈过。

“来,戴着花环回家,你是我的女人了。”郎中一邊说一边把花环戴在我的头上。我头顶“皇冠”,美滋滋走在伸向深山的小径上。

可是,小妮子,外婆就是苦命人。我原以为受了那么多突如其来的苦难,死里逃生后,从此就能安享太平人生。

不,厄运只是打了个盹儿,还没等我喘过气来,它又无情地向我扑来。我歇一会儿再来慢慢叙述我的人生历程。

让我先来说说你敬爱的母亲吧!

你母亲嫁给你父亲时未满十八岁,我以为我为她选择了最好的人生,就像我父亲以为给我挑选了最好的女婿一样。我们做父母的是无法替子女去选择人生的。

我并没有挑选,第一个来说媒的,我就同意了。因为你父亲在军队里学医,是新时代的郎中。仅凭这一点,我就同意了你母亲的婚事。

你母亲的苦难是因为连生了四个丫头。三代单传的你爷爷,命令你父亲休妻再娶,一定要生个男孩,把香火传递下去。

客家风俗认为只有男孩才能传递香火,但只靠男孩又怎么传递呢?难道没有女人,人类还能繁衍生息吗?道理是这么明摆着,重男轻女的观念却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总之,那个年代里,你母亲在连自己的命都顾不上的情况下,一口气生下你们四个姐妹是不算数的。

你善良的母亲没有恨过你们,她认为是她命不好所致,不能怪罪在女儿身上。她也不责怪你父亲,她没有什么科学知识,她只责怪自己的肚子不争气。

你父母一生都过着聚少离多的生活。那时,你爸爸远在江西井冈山医疗队,四个孩子出生时,他都不在你母亲身边。

你纤弱的母亲,默默忍受着公公婆婆精神上、物质上的双重折磨。生你的时候,你母亲未出月子,就因为农忙季节被你奶奶赶下水田干活了,你奶奶连一碗像样的饭菜也没给月子里的媳妇做。在那个公公婆婆当家做主的农村社会,小媳妇简直连母猪的待遇都不如。我这个贫穷的寡妇娘,知道了女儿受尽公婆虐待,又能怎么样?只有陪女儿流泪的份。

你母亲落得了一身病。作为医生,他很清楚生了女儿也不是你母亲的错。但是迫于来自家庭重男轻女的压力,你父亲第一次显得彷徨:休妻再娶?你父亲虽然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口,但是你母亲不是愚笨的人,她明白了你父亲作为独子的责任,香火不能断在他这里。

这一年你父亲的探亲假期还没结束,就提前离开这个装着火药桶似的家了。他宁可呆在部队,眼不见心不烦。丢给你柔弱的母亲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和一个矛盾重重的贫穷家庭。

你母亲想到了死。对她自己,对你父亲,她真的是绝望了。她没说一句有关死的话,却在心里盘算着一场结束自己性命的壮举。

姐姐们都跟着你恶魔般的奶奶,因为你最小,每晚睡在你母亲的身边。那一年,你才三岁,还不记事。你母亲自从有了死的念头后,每晚都流泪抱着熟睡的你直到天明。她最舍不得的就是你,她曾寄希望你是个男孩来改变命运的,偏偏你又是个女娃。

那是一个结霜的初冬。四更天就起床的村妇们吃过稀饭就往大山处赶,趁冬季作物收成之前,要去大山割草打柴,准备过冬的柴草。

黑乎乎的窗外,已经听到春兰嫂子在小声叫唤:“他嫂子,镰刀可磨好了?”

你母亲知道自己该走了。她满脸是泪,拧大了煤油灯,看了又看她最小的女儿,亲了又亲熟睡中的骨肉,一边亲一边哭。然后她给你拉好了被子,拉好了蚊帐,吹灭了煤油灯,一步三回头,走出房间门,又回来摸摸你,心都碎了。

可怜的孩子,你要好好长大啊!长大了做一番大事业,别像妈妈这么没本事,受人欺负。长大了,别责怪妈妈今天的选择。

“他嫂子,快动身啊!大家都走到大河边了。”春兰嫂子再次在木方窗外催促该上路了。

你母亲再一次亲了你热乎乎的脸蛋,她纤弱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小妮子你在安睡。我也不知道,此时我可怜的女儿,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她像往常一样,拿起绳索和两头尖尖的长竹竿,还有那把根本没有磨好的镰刀。她知道从今天起不再需要使用镰刀了。那一年,她才二十七岁。

村妇们走远了。你母亲有意打岔路走开,没人会留意她已经掉队了。一个生不出儿子,被公婆像畜生一样驱赶的小媳妇,谁会留意她的存在呢?

围龙屋里讨新媳妇,都是同宗同姓的,要扯的话,不出三服都能扯上亲戚关系。每次办喜事,你母亲只能低着头在厨房干活,她没有资格坐在祠堂里吃饭,只有会生儿子的媳妇才能坐在围龙屋的祠堂里。每年腊月十五添丁赏灯节,更是让你母亲抬不起头来,她躲得远远的。连生四个女孩,折磨得她够惨了。甚至村子里的媳妇都不愿跟你母亲来往了,觉得她生不出儿子挺晦气的。加上贫穷,公婆还要赶她走,威逼你父亲再娶。

这个清晨,霜特别重,冰冷如雪,结在路边的干草上。你母亲身上衣衫单薄,她孤零零的身影消失在大山深处。

待朝阳带来一丝丝温暖的时候,她终于走到了山顶,找到了她要找的那一丛植物。这油绿的叶子,是剧毒的草药。你母亲不愧是郎中的女儿,她天生认得很多种治病的草药,会开方子抓中药。但是也认得能吃死人的名为“大茶药”的一种草,这种草可以用来提取砒霜。她想好了,空腹吃下这些叶子,就可以解脱了。

她一瓣一瓣像采摘花朵一样,把叶子摘了下来,放在草地上。要多摘一些,待吃到晕的时候就起不来再采了,量不够是不行的。

想好了,就干得彻底。这样对活人和死人都干脆些。看着一堆小山似的叶子,你母亲叹了一口气。

然后她躺下,饥肠辘辘的她,一片一片咀嚼着毒草叶,也在咀嚼自己这苦涩的人生。她一边吃一边哭,她最舍不得的就是她孤苦伶仃的母亲,还有刚满三岁,因为营养不足走路还不稳的你。

可是她没有停下拿叶子的手,一片一片往嘴里送着。她越吃越快了,后来不觉得毒草叶的苦了,反而变得有丝丝的甜味。

当太阳晒开霜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是九点多了,满山都湿漉漉的。村妇们打好了柴和薪草,准备下山。

此时,我可怜的女儿躺在草地上,口吐白沫,中毒昏迷了。一定是她早逝的父亲,在天上像神明一样庇佑着我母女俩。

一个媳妇,想抄近路担着柴草,恰好路过你母亲昏倒的地方。看到草地上挣扎的人,那个媳妇连忙放下薪草,大声朝山下呼喊。

媳妇们把担柴的绳索解下,做成了最简单的担架,把弥留之际的你母亲担下山来。

当加急电报送到部队营房时,你父亲刚走下长途汽车。连他也没有重视过这个女人的存在,而她已经给自己生了四个孩子。

你父亲火速赶回。身为医生,他救过无数人的性命,可是当孩子自己出生,妻子命垂一线的时候,是别人救了自己最亲的人。

看着这个身材瘦小、脸色蜡黄的女人,你父亲受到良心的拷问。他握着你母亲的手,说道:“我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你母亲还在昏迷中,她听不到你父亲发自内心的忏悔。你父亲做出决定:离开部队转业回家乡,他下决心要和你母亲一块儿挑起家庭的重担。

你母亲在昏迷三天后睁开眼睛,看到你父亲,她以为到了天堂。“阿妹呢?”她问道。

你父亲辛酸地落泪,说:“我再不离开你了。”

小妮子,人生是一场电影,由各个场景组成。时间是一条线,串起喜怒哀乐。说到底,每个人都是在演自己的戏,剧本也是自编自写的。

现在回到我的电影吧。这一出戏,是我人生最精彩的部分。假如老天剪了这一出戏,我还不如一只母鸡活得有意义。

刚才的镜头是我说了一句客家话,郎中在山间拥抱了我,还花了大半个小时编织了一顶野菊花花环戴在我头上。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再美的语言,也美不过两个人的心意相通。

每翻越一座山坳,我就会看见一座半月形的围龙屋。白墙黑瓦,整整齐齐地围拢着,像升起的半个月亮。郎中说这是客家民居,一座围龙屋就是一个姓氏,一个太爷传下的子子孙孙都住在这个围龙屋里。

郎中握着我的手,带我踏入安静干净的围龙屋,我好像进入隐隐约约的梦境中。

我在娘家的时候,总是梦见这个地方:深山里的屋子,白墙黑瓦,鸡犬相闻,平和安康,没有战乱。

当我进入屋子时,静悄悄的,没有人。郎中说,这是我们的家了。这是一座围龙屋的左边旁屋,修葺得特别精致。它属于围龙屋的一部分,又好像单独存在似的。

我站在门前,遥望对门的山坳,郁郁苍翠。不远处,一湾清泉如练,在种满了芭蕉的溪谷上奔流而下。啊!美丽的芭蕉林,跟我故乡一样的芭蕉林。

我知道此生我将走不出这个围龙屋。小妮子,你也走不出这个谜一样的围龙屋。所以,你反复回到这个你童年生活的村寨,企图寻找你走了大半个地球也找不到的答案。幸运的是,你出生在一个好的时代。而我只能终死这里,不能像你那样,雄鹰展翅。

我不习惯称呼郎中为你外公。因为连你母亲都没有见过他。所以,他只属于我,我们就还是称呼他为郎中吧。

他是个性情温和的人,知书达理。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好像专门在此等候我的到来。他以一头母猪的价格,没有任何仪式,迎娶我这个天外来客,在方圆百里都因此而出了名,大家视此为叛逆。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这个围龙屋不大,住着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他们耕田种地,过着平平和和的日子。邻里叔伯,因为老人小孩要来郎中的药铺拿草药治病,对我倒是宽容和接纳的。

郎中有几亩水田和旱地,算是村中的首富了。他治病救人,仁慈而厚道。

他熬制草药给我喝,说我身子弱,需要调理。我后来知道,那是调经药汤,喝了容易怀孩子。可是我像块顽石,没有动静。

第一年下田种地都请人帮忙。我不习惯田地里的劳作,只喜欢跟郎中在不同的时令上山采草药。郎中从来不要求我干体力活,他常常在捡草药的时候,直起腰板对我说:“你就只管玩着取乐吧!怎么舒坦怎么来,别闹脾气就好。”

老婆就像豬一样养着,吃了睡,睡了吃,只干好这两件事就是好老婆。郎中对待老婆实在是宽容的。满满一年了,我没怀上孩子,郎中也没说什么,只是在我转身不经意的时候,看见他常望着大门外发呆。

我们从不吵架,每天都无比喜乐。我总是对的,郎中也总是正确的。做什么事,怎么去做,什么时候去做,有什么结果,完全是正确的。

而你,小妮子,总在跟男人吵架。你们看对方总是错误,干什么错什么,说什么错什么,从来没有对的时候。你的婚姻如牢笼。

都康健地活着,能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哪来那么多没完没了的对与错呢?待老天发怒了,让一个人先走,丢给另一个人半世纪的孤苦,那个错误才是致命的。

郎中教我用糯米酿造客家月子酒。手把手地教,细致地讲解。米饭要稍微硬些,煮熟了,摊开在大竹簸箕里;待饭凉了,加入适量的酒粬,和匀了,放进干净的瓮子里;密封之后,用棉衣裹着瓮子,静待发酵二十四小时后,贴着耳朵,听到噼噼啪啪的声音,就可以打开封口。用干燥的棉布,抹干瓮子上米粒发酵散热的水珠,然后倒进跟糯米同等重量的白酒,再次密封好翁口。三七二十一天后,月子酒就做成了。

他接着教我做客家豆腐。我说我一年学一个项目不行吗?不行,郎中说。他教我作为客家女人要做的一切家务手艺。

小妮子,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着急吗?原来,他没时间了。再不教,我这个漂洋过海的天外来客,更让他放心不下了。

当重要的客家手艺都教完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年的深秋了。漫山遍野,开满了橘黄色的野菊花。

有一天出门的时候,他拿了尖顶的斗笠,说道:“等我回来,给你一顶野菊花做的花环。”他说完就走了。

我正在喂一大群母鸡,撒下稻谷,待鸡吃谷的这个时间集中检查,挨个抓起母鸡,用食指塞进母鸡的屁股去,顶到硬硬的东西,上午就会下蛋了。要把它们笼着,待蛋下在竹笼里后才放母鸡去野外觅食。

我做完这个工作,走出大门远望,郎中的身影已经在山坳那边。

我一直伫立着,他在回头望我,好像在朝我挥手。我揉了揉眼睛,山坳却空无一人。

我再也没有等到他回来。

为了采摘一丛最美的野菊花,他一脚踏空,从悬崖落下。

我的郎中,以这样惨烈的方式跟我告别,长眠于这片青山绿水之中。我最怕别离,却总是承受突如其来的长久的别离,一次是离开印度尼西亚,这次是郎中的突然离世。

“相爱的人,从来就没有别离,没有生死的阴阳界限。”我说这句话是在自欺欺人,五十多个春秋的孤苦是沉重的,需要比面对死亡更有耐心和毅力来应付这份沉重。

郎中走后的日子,对我来说都是昏天暗地了,我不知饿不知渴。

又是那个在猪圈里救我的菩萨婆婆,翻山越岭来到我身边,挽救濒临死亡的我。她给我喂粥吃,口里念叨着:阿妹,阿妹,不要怕。

我吃什么就吐什么,我的身体有了变化。

婆婆环抱着我,一边流泪一边欢喜地说:“阿妹,你懷娃娃了!神灵庇佑!”

啊?郎中的孩子,我的孩子。我默默闭上双眼,仿佛看见郎中站在床前给我把脉,就像在牛栏里给我把脉一样。

小妮子,是你母亲的降临挽救了绝望的我。对郎中的无限追忆,对你母亲费尽心血的哺养,还有后来看着你成长,牵扯着我在围龙屋里安守半世纪凄苦的岁月。

我咬着牙,习惯了田里地里的艰苦劳作,学会了耕耘、播种和收获,也学会了全盘接纳命运。

在贫困之中,你母亲慢慢长大了。不到五岁,就要去新开采的煤矿上捡到煤渣换零钱,然后买回来一小包粗盐。那个年代,活命成了最艰难的日常任务。

小妮子,外婆不认识汉字,是个不折不扣的“文盲”。这一点让我吃尽了亏。所以,你母亲对你们唯一的要求就是好好读书,虽是女儿身,要做出男儿事。这一点,你母亲太有智慧了。

很早时期,村里有权有势的人,早就盯上了我祖传的房子,哄骗我在一次分红薯的纸上按指印。过了一年,这房子就不明不白属于某些掌权人了。

我坐在郎中的墓前,眼泪也流干了。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恍惚间,听见郎中说道,阿妹,何苦呢?那些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世上任何东西都没有永久的主人。我习惯了在郎中的墓前与他倾诉一切,他总能给我恰到好处的安慰。

我时常怀念我的故乡,美丽的千岛之国,那里没有欺骗,没有饥饿。

这人间没有吃不了的苦,也没有享不了的福。天壤之别的生活,我一一历练。活着真好。我坚强的活过了七十七个春秋,像天井旁的月光一样安静。

我走的时候,你康复后的母亲又怀上了第五个孩子,我没能够等到你弟弟出生。

在一个初冬的清晨,我的郎中,穿着标志的长袍,将我暖暖相拥。我含着微笑,跟着他去了一个没有风霜雨雪,没有凄苦和别离的世界。我的人间历程走完了。

暮色苍茫中,小妮子,你久久流连于童年的围龙屋,破瓦残垣里,你寻找着神秘的力量么?

我轻轻朝你吹了一口仙气,吹走压抑在你心中的烦闷,吹走你的迷茫。

你再次凝望山坳,然后迈着坚定的脚步,下山了。

你终于明白人生是一段旅程,任何阶段都需要梦想的指引。

爱和希望,如一道亮光,冲破黑暗,照亮了你足下伸向远方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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