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一)
2021-08-23岁见
岁见
十七岁那年,云泥在人潮涌动的街头,错牵了李清潭的手。少年逆着光,停在来往的人群里,身形清瘦高挑,漆黑的眼里都是始料未及的笑意。自此,便让她一不小心就喜欢了好多年。
第一章晴天
深夜,街角的一家网吧亮着昏暗的灯,店里的男生“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时而伴随着几声咒骂。
角落的空调有一下没一下地送着冷气,混杂着呛人的烟味和汗腥气,让屋里的气味变得格外难以言说。
云泥早就习以为常。
这是云泥在网吧兼职的最后一周,下个月三中开学,高三的课程紧、时间少,这里的工作她肯定做不了了。
云泥点开兼职群,把自己在群里的备注从“已就业”改成“待业中”,顺便又翻了一下最近的兼职消息。
有一个在三中附近的烧烤摊在招小时工,工作时间是从晚上十一点半到半夜一点半,二十块钱一个小时。
云泥加了对方的微信。
等通过的空隙,云泥看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已经过了一点,再有六个小时,就可以下班了。
云泥长呼了口气。
到了后半夜,网吧里的动静逐渐小下来,一块儿值夜班的同事周行站起身抻了个懒腰:“我出去透口气,你看着点。”
云泥正和烧烤摊的老板沟通工作的事情,头也不抬地说:“知道了。”
周行这口气透得有点久,都过去十分钟了还没回来,有男生过来要泡面,云泥结完账:“几号机?等会儿给你送过去。”
“六号,谢谢。”
“嗯。”
云泥从货架上拿了两桶泡面拆开加热水,两手各端一桶送了过去:“您好,您的泡面。”
“放这儿就行。”男生的眼睛没离屏幕,“麻烦再泡一桶送十七号,账等会儿下机结,谢了。”
“不客气。”
云泥回去又拆了一桶泡面。
十七号机子也是个男生,扎染的银发,穿着夸张的骷髅头T恤,脸上带着熬夜分泌的油脂,在显示屏的蓝光下格外油腻。
云泥忽略他上下打量的视线,放下泡面就要走,男生却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云泥吓了一跳,猛地甩开男生的手,后退到安全距离,神情严肃:“你做什么?”
吴飞“扑哧”笑了一声,双手垫在脑后:“我还能做什么,我就是想叫你帮我再拿瓶饮料,小姐姐,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云泥不想惹事,憋着口气道歉,谁知男生得寸进尺,偏说她刚才把他胳膊甩疼了。
“我现在敲键盘手腕这里都疼,你说怎么办?”吴飞笑得越发不正经,言语也变得不堪,“不如你给我看一下有没有受伤?”
云泥不想再跟他纠缠,冷着一张脸走远。
身后却不停传来吴飞和同伴交谈的声音:“装什么啊,还真拿自己当大美女了。”
“大半夜在这里上班,白天还不知道在哪儿上班呢,人前人后谁清楚啊,你说是——”
下一秒。
难听的话语被一声气急败坏地叫嚷声打断,吴飞顶着一头泡面汤汁,怒不可歇地大吼道:“你有病啊!”
云泥一口出完之前所有恶气,索性破罐子破摔,又甩手给了他一巴掌,冷声道:“你嘴巴这么臭,不怕恶心到自己吗?”
吴飞恼羞成怒,抬手作势要打人,被听到动静匆匆赶来的周行挡了下来。
“干吗?想闹事啊?”周行是学体育的,身高腿长,露在背心外面的肌肉都是实打实的。
吴飞也不是吃素的,仗着人多势众,硬是闹了起来。
在这个地方闹起来只能是两败俱伤。
不多会,一行人被接到消息冲进来的民警呵斥着强制分开,在场的所有人全都被扣了下来,除了报警和当事人,其余的挨个核实完身份,没有问题的就让走了。
等到查问完,涉事的几个人被带回派出所进行进一步审问。
云泥和周行坐在警车里,警灯闪烁,她摸着手背上不知何时擦破的伤口,低声和周行道歉:“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说什么呢,又不是什么大事。再说了,本来就是那几个人先闹事的。”周行不怎么在意,“你也别太放在心上,店里的事情明天我会和舅舅解释。”
易龙网吧的老板是周行的舅舅,他不过是暑假过来玩,顺便帮舅舅看店赚点外快。谁能想到会碰上这样的事情。
周行越轻描淡写云泥的愧疚感就越重,心口像是压着块大石,沉得让人呼吸不过来。
她扭头看向窗外。
接近破晓,夜空多了些雾气,闪烁的警灯交杂着网咖门口暗黄的光芒,昏昏沉沉的一片。
等到了警局,几个人被分开挨个进行审讯,事情的經过简单明了,但两方各执一词,加上事发处是监控死角,谁是谁非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
吴飞叫嚷着自己什么都没做,只不过是被误会了心里有气才说了不好听的话,谁晓得他们就动手了。
他指着脸上的巴掌印:“你们看看,这一巴掌打得我到现在都还疼呢。”
云泥冷声道:“那是你该打。”
吴飞一点也不怂,出口就骂:“你说谁该打,我看最该打的就是你!贱人!”
周行原本没打算说话,一听这话猛地站起身:“你再骂一句试试,我今天弄不死你。”
吴飞撒泼似的:“来啊,来啊,你有本事就弄死我。”
一旁的民警老钱抓住教育的机会,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都给我坐下!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啊!想打就打,我看你们就是吃饱了撑的,才多大年纪,天天就知道把打打杀杀放在嘴边!都给我坐好!”
吴飞和周行互相骂了句,这才消停下来。
老钱看完几个人的笔录,沉默了片刻,随即抬手指了指角落的位置,说道:“李清潭,你来说一说,当时什么情况。”
云泥顺着老钱指着的方向看过去。
那是整间办公室最靠近墙角窗户的位置,男生坐在那儿,神情冷淡,脸庞英俊。
云泥对他没什么印象,也不记得打架那会儿,他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只是云泥看见吴飞在听到老钱叫了李清潭之后,明显松了一口气,好像是觉得稳操胜券了。
云泥有些紧张,不知道眼前这个男生会如何描述这晚发生的一切。
是颠倒黑白,还是实事求是?
一切都是未知。
云泥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李清潭其实和这场架没什么关系,和吴飞也算不上熟悉,这会儿被点名了也不紧张,一字一句,语调很平缓,说的跟云泥笔录上的内容相差无几。
言辞之间也并不怎么偏袒吴飞,甚至还带着些指向性,吴飞听完有些着急:“李清潭,你不要胡说。”
李清潭看着吴飞:“我有没有胡说,你不是最清楚吗?”
吴飞:“呃……”
老钱打岔问道:“你说你和吴飞今晚刚认识,有谁可以作证?”
李清潭还没开口,一旁的宋尧倒先急着说道:“我!我可以作证,清潭哥和吴飞今晚才见面,是我介绍的,而且也确实是吴飞先招惹人家的,他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事已至此,整个来龙去脉已经很清晰,云泥不由得缓了口气,绷直的后背也松了下来。
收回视线的刹那,男生倏地抬眸朝她这里看了过来,表情依旧很淡,而后又轻飘飘地掠过,像是随意的一瞥,并未往心里去。
云泥也没太在意这些,扭过头听老钱叫周行给家里人打电话。
十多分钟后,周行的舅舅杨易龙收到消息赶来派出所,替两人交了罚金,又再三保证不会再犯。
“算了算了,错也不在他们。”老钱和杨易龙也算有点交情,没再多说什么。
云泥和周行向老钱道谢。
老钱说:“年轻人以后在外面遇事不要这么冲动,拳头是解决不了任何事情的。”
他又看着云泥;“小姑娘也是,既然知道那里鱼龙混杂的人多,穿着打扮也要多注意些。还有啊,以后这么晚了就不要穿成这样去这种地方,也省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这话仿佛是带了刺的安慰,暖不了人,扎得人心寒。
云泥的眼皮动了动,喉咙像是被塞了一把棉花,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知道了,谢谢您。”
“行了,都回去吧。”老钱没往外送,抽出李清潭和宋尧的身份证,“你们给家——”
“可是我想问一下。”身后突然传来的话语打断了老钱的话。
老钱回头,看着云泥。
办公室里开着冷白刺目的白炽灯,云泥攥紧的手,微红的眼眶,全部暴露在众人眼里。
李清潭也抬头看过去。
女生站在门口,个子不算矮,穿着简单干净的白T和蓝色牛仔短裤,身形纤瘦挺直,神情带着呼之欲出的气愤。
“我穿成这样,这样是哪样?”云泥看着老钱,“难道这样的穿着就活该被人欺负,被人辱骂吗?”
云泥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老钱和在场的另外两个民警都愣了一下,场面有些尴尬。
老钱是口舌之快的偏见,就这么被一个小姑娘当着面指出来,面上挂不住,半天没开口说话。
旁边一位民警出来打圆场:“老钱就是那么随口一说,小姑娘也别往心里去,你看时间都不早了,抓紧时间回家吧。”
云泥也没执着要一个答案,只是不吐不快。
尽管吐了也没舒坦到哪里去,但总好过一直憋在心里,让别人的偏见在这里生根发芽。
云泥沒再多说什么,转身下了楼。
办公室里安静几秒,老钱用咳嗽掩盖尴尬,坐下来继续之前的话题,让李清潭和宋尧打电话通知家里人,过来领他们回去。
李清潭拿着手机,起身走到墙角一侧,那里的窗口正对着派出所的大门。
早上五点,天还没完全亮,他站在窗前,垂眸看向楼外。
派出所的灯光有些昏暗,女生的步伐很快,从院子里出去后径直走向马路对面。
那里停着一辆白色的沃尔沃。
周行和他舅舅站在车外抽烟,看见女生过来,他抬手灭了烟。
云泥停下脚步和男生说话,而后男生拉开车门让她坐了进去,三人开车离开了这里。
车尾灯渐渐消失在街角,李清潭拨出去的电话也有了回应。
对方不知问了什么,只听他语气淡淡地通知对方,“你来一趟景德路的派出所。”
李清潭叫来的人是父亲李钟远安排在庐城为他处理大小事宜的管家,人来得快,处理事情也迅速。
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天空才刚刚露白,马路上出租车疾驰而过,街道两旁的早餐铺亮着营业的灯。
何楚文提着公文包,站在车旁,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高出半个头的少年:“我送你回去?”
李清潭摇摇头:“不用。”
“那行,你早点回去。”何楚文没强求,毕竟他和李清潭之间只是简单的雇佣关系。
李清潭“嗯”了一声,转身沿着派出所的白色院墙往前走。
“清潭哥!”身后有人在叫他,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人很快跑到他跟前,少年大口喘着气,“清潭哥,对不起啊,我不知道吴飞是这样的人。”
宋尧不敢给父母打电话,也是李清潭让何楚文一块儿带出来的,他折腾了一夜,这会儿也没什么心情再说什么:“算了,反正也没出什么大事,以后交朋友记得把眼睛擦亮点。”
“知道了。”宋尧跟着李清潭的步伐,“清潭哥,你饿不饿啊?不然我请你吃早餐吧,反正也快到点了。”
李清潭看著少年期盼的目光,心中了然,点头应了下来:“行吧。”
这个点店里基本没人,李清潭随便挑了张空桌坐下。
闻到香味才觉得饿,李清潭和宋尧一人吃了一大碗牛肉面,吃完从店里出来,外边的天更亮了,人也多了些。
宋尧捧着一杯豆浆,和李清潭并肩走在人行道上:“清潭哥,你等会去哪儿啊?”
“回家。”
“那我开车送你啊。”
“开?”李清潭挑出宋尧话里的某个字眼,眼里有很明显的笑意。
宋尧“啊”了一声,纠正道:“骑,我骑车送你。”
李清潭笑了,“不用了,也没多远。”
“那我——”
“你回去吧。”李清潭看宋尧还有些犹豫,又说,“打架这事跟你没什么关系,我也不会跟你爸妈乱说什么,你放心好了。”
“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李清潭拍拍他的肩膀,“你自己回去,我先走了。”
李清潭自顾朝前走着,快转弯时回头看了眼,宋尧已经不在原地,只剩下一道从东边落下的晨光。
回家的路上李清潭路过一家刚开门的小超市,进去买了瓶水,拿钱包的时候他愣了一下,又伸手掏了掏另一边口袋。
也没有。
李清潭拿着水从超市里出来,站在街角仔细回想了一下,最后决定回一趟先前的网吧。
他可能把家里的钥匙丢在那儿了。
那家网吧李清潭昨晚是第一次去,来去都是坐车,没太注意位置,在导航上找了一圈才找到。
网吧的玻璃大门向外敞开着,门栏上的塑胶卷帘这会也拉了起来,从外往里看,只能看到吧台一隅。
李清潭走进去。
店里没了往日的热闹,地上还有之前打架留下的痕迹,女生拎着拖把和水桶从旁边一道门走出来。
四目相对,他们都认出了彼此。
云泥停住脚步,看着男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李清潭站在原地没有动,晨光从他身后照进来,给他挺拔而修长的轮廓镀了一层微光。
他的神情依旧淡淡的,连着嗓音也沾染上几分淡然:“我好像把钥匙落在这里了,你有看见吗?”
“没有。”云泥往旁边走,“你自己进来找吧。”
“行。”李清潭径直走到自己之前的座位,蹲在地上把每个地方都扫了一眼,仍然没找着。
“是这个吗?”
李清潭转头,女生站在过道那里,手里拿着一个宇航员钥匙扣,上面孤零零地挂了一把钥匙。
“对。”李清潭拍拍手从地上站起来,走过去,接了钥匙,“谢谢。”
“不客气。”云泥继续拖着地,地砖上泛着并不干净的水渍。她低着头,露出修长的脖颈,动作间不显生涩,有着经常做这些事而堆积出来的熟练。
好像也没什么可以说的了,李清潭正准备走,之前和吴飞打架的那个男生从楼上下来。
迎面和他撞见,语气带笑:“是你啊,之前在派出所多亏你的证词了,谢谢啊。”
李清潭说:“没什么,实话实说而已。”
周行又和他客套了几句,最后说:“以后再来这里上网,我让我舅舅给你打八折。”
李清潭大概不会再来这里了,但仍旧应下了这份好意:“好,我还有事,先走了。”
“拜拜。”
“嗯。”
目送李清潭出去后,周行朝云泥走过去:“事情我和舅舅说了,错不在你,你不用太放在心上,至于赔偿我舅舅也说了,不用你付钱,也不会扣你工资。”
云泥停下动作,抬头看着男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淡淡地笑了笑,说:“谢谢。”
“没事。”周行拎起水桶,“我去换水,你先拖着。”
“好。”
拖完地,周行去楼上休息室补觉,云泥拿好自己的东西,去了杨易龙的办公室。
云泥在网吧做了两个月的兼职,除去这晚杨易龙垫付的罚金以及部分赔偿,拿到手的工资只有三千二百元。
“这个月剩下的几天班你就不用过来了。”杨易龙看着云泥,“工资我也照常发给你,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要和周行有任何私下的联系。”
本来事情就是因她而起,云泥也没觉得有什么意外,点点头说:“我明白。”
杨易龙没有和云泥说太多客气话,毕竟在他们成年人的世界,那些所谓的善意和包容简直就是笑话。
云泥从网吧出来时,天已经大亮,夏日初晨的阳光带着薄薄的暖意,道路旁的早餐铺全部出摊。
洒水车穿过整座城市,带起一阵湿润的水意。
云泥沿着街道走到公交站台,挤在上班族的人流里上了回家的公交车,一路晃晃停停,两侧的梧桐树影在眼前一闪而过。
早高峰将原本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延长了二十多分钟,云泥从公交车上下来时,空气里已经有了些几分夏日的燥热。
云泥在小区门口常吃的早餐铺买了两个包子,拐进一旁的老式小区,里面是随处可见的脏、乱、差。
仅有的八栋楼,墙皮在风吹日晒里脱得斑驳细碎,各家窗前花花绿绿,衣衫随风晃动。走得近隐约还能听见某家某户传出的说话动静,单元楼前原有的防盗门年久失修,毫无顾忌地敞开着。
云泥走到最后面的一栋,楼底下还有几个老太太坐在那儿剪毛线头,都是眼熟的邻居,她打了声招呼,径直上了三楼。
一层两户,云家在右边,不同于隔壁门前的温馨布置,云家的门口简单又冷清。
云推开门,屋里一如既往地安静,一室一厅的构造,阳光穿堂而过。
云泥放下包,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坐在桌旁点了一遍刚拿到的工资,加上平时白天做的其他兼职,差不多有四千块。
云泥拿出一部分作為学费和必要开支,剩下的打算等下午出门的时候,顺便存到银行里。
云泥小学六年级那年,父亲投资失败生意破产,母亲徐丽也在同年被查出患有尿毒症,透析化疗了两年多,病情却突然恶化,换了肾也无济于补,在第三年冬去世。
屋漏偏逢连夜雨,云泥的父亲云连飞在出殡回来的路上遇到车祸,左腿落下终生残疾,如今跟着老乡在不同城市的工地上做电工。
家里债台高筑,云泥从初三就开始做各种各样的兼职,这样的日子她已经过了三年,远到看不到头。
云泥算好账,起身去洗澡,随后一觉睡到下午两点多。
她四点钟还有个兼职,在不同学校附近的小区发传单,从四点到七点,一个小时十三块。
这天正好被分在三中附近。
云泥和另外两个女生一起,这个点小区门口还没什么人,三个人站在树荫底下。
夏日午后,万里晴空,风里带着挥不散的热意。
直到六点多,小区门口的人流才逐渐多起来,李清潭接到朋友电话从家里出来,刚走到小区门口,朋友又打来电话,他边走边接,忽然从旁边递过来一张传单。
“您好,启明辅导班要了解一下吗?”
女生的声音清淡,捏着单页的手腕纤细,李清潭下意识地顺着看过去,却在看清女生的样貌时顿了一下。
李清潭在对方的眼里看见同样的惊讶。
朋友在电话那头催促着,李清潭没有多说什么,接过传单匆匆离去,暮色夕阳下,少年的身影走在人群里,逐渐远去。
蒋予叫的车停在马路对面,李清潭拉开后面的车门坐进去,他叨叨个不停:“你干吗呢,比女生还磨蹭。”
李清潭低头看手里的传单,淡声反驳:“十分钟,从你打电话到我出门,才过了十分钟。”
蒋予“嘁”了一声:“你看什么呢?”
“传单。”李清潭抬起头,看向窗外,隔着不远的距离,看见不停给路人发传单的女生。
她的个子真的挺高,穿了件黑色的T恤和浅蓝色的牛仔长裤,两条腿纤细笔直,样貌也出挑。
是站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让人看得见的存在。
一如此时。
李清潭和蒋予吃完饭已经过了十点,蒋予约了朋友去唱K,李清潭对这类集体活动不感兴趣,独自打车回了家。
出租车在远离市中心的高架上快速行驶着,窗外林立的高楼亮起粼粼灯光,宛若银河垂落,变化莫测。
跟记忆里的庐城相差甚远,李清潭闭上眼睛,晚风拂面而来,干燥、温凉,夹杂着数不尽的汽油味。
这样静谧而安宁的时刻仅仅持续到他下车,便被一通在意料之中的电话打断。
李清潭坐在小区里用来给儿童玩乐的滑滑梯上,听着李钟远一声又一声的责问。
“何秘书今天早上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你因为打架闹去了派出所,你怎么回事?”
——哦,早上打的电话,你现在才想起来问我。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因为什么才把你送去庐城的??”
——打架。
“你要是再这样胡闹下去,你就给我滚到国外去。”
——滚就滚。
李钟远在电话里说一句,李清潭就在心里回一句。无聊,也挺没劲。
李清潭掏了掏另一边耳朵,冷不丁打断李钟远的话:“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李钟远被李清潭突如其来的认错打了个措手不及,停了几秒才说:“也就剩下一年的时间,高三我会接你回来,到时候等高考结束,迎接你的只会是大好的人生。”
这样的话在李钟远决定将他送来庐城时,已经说过很多遍,李清潭早就厌了倦了,懒得再争辩什么。
李钟远叹气:“算了,我这里还有些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李钟远好像永远很忙。小时候忙到没有时间来看他和母亲,母亲去世时没有时间来看她最后一面,现在也同样没有时间来管他。
李清潭已经习惯了。
回到家里,偌大的房子冷清又安静,他洗完澡站在阳台,凉风吹散湿意。
远方的天空黑得没有那么干脆,泛着深沉的蓝,朗月繁星。
明天大概又会是一个好天气。
云泥傍晚发完传单回家迷迷糊糊又睡了几个小时,醒来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她起来随便煮了点面条填肚子,吃饱后洗了个澡,把这几天堆积的衣服塞进洗衣机里。
洗衣机是云连飞去年从二手家电市场淘回来的,又破又旧,洗衣服的动静特别大。
云泥起身关了门,拿着手机坐在桌旁,手机里有周行发来的消息,问她这天怎么没去上班。
云泥没有回,打开英语听力开始写卷子。
云泥在三中的成绩算拔尖,班主任对她家里的情况也了解,对于她平时翘晚自习去做兼职这件事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班主任之前也说了,到了高三就不会再放任她这么自由。
好在烧烤店的工作云泥已经沟通好,开学第二个星期上班,工作时间和晚自习也不冲突。
夜渐深,窗台前低头伏笔的身影却始终没离开。
又是一夜,无风也无雨。
新的一天降临,城市褪去黑夜里的繁华,那些藏在角落的灰败和老旧重新暴露在日光之下。
世间众人各司其职,穿着各色衣服的人穿梭在城市的每个地方,学风严谨的校园、高耸入云的写字楼、鳞次栉比的商场……
日子一天又一天,循环往复,此消彼长。
云泥开学前最后一次兼职在三中附近的一条商业街,替一家净水器公司发传单。
这天跟云泥一起的是两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四个人边走边发,一同来的三个人很快聊到一起。
云泥不擅交际,平时在学校也都独来独往,朋友寥寥无几。
这天的气温有些高,空气很闷,有下暴雨的征兆,她抱着单页站在一旁,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李清潭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她眼前的。
男生从对面巷子里走出来时,云泥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但仔细看了一会儿,又确定是他。
因为李清潭那张脸,见过的人都很难忘记。
男生穿着白T和黑色中裤,漆黑的头发理得干净利落,正低着头在看手机,步伐很慢。昏沉的夕阳从他身后落下来,光影的糅合让他的五官看起来更加立体和清晰。
开始起风了。
李清潭像是才回过神,加快步伐过了马路,身影被拉得很长,直至消失在人群里。
云泥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云泥走到下一个路口时,天空忽然开始打雷,夏天的暴风雨来得突然又急促,雨水倾泻。
四个人都没带伞,拿着单页挡在脑袋上,飞快地跑到旁边一家便利店门口躲雨。
冰凉的雨水浇散了近日的沉闷和燥热,空气里都是湿润的水汽,一起兼职的女生徐静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语气有些郁闷:“不是说今天没雨吗,烦死了,我早上才洗的头发。”
男生笑道:“夏天嘛,变天很快的,天气预报也不准。”
说罢,他递了张餐巾纸给徐静,也顺便递给云泥一张:“快擦擦吧,你头发都湿了。”
云泥接了过来,说:“谢谢。”
“不客气。”吴扬借此找到和云泥说话契机,“你哪个学校的啊?之前几次做兼职都没见过你。”
“三中的。”
“啊,那你和我们都不是一个学校的,我是四中的,他们是二中的。”吴扬又问,“我们是高二的,你呢?”
云泥转过头看着他:“我是高三的。”
“那是学姐啊。”吴扬又说了些什么,见云泥兴趣缺缺,也就不怎么和她说话了。
雨声只大不小,进出便利店的人越发多了些,门口这一小块干地,也很快挤满了人。
店里,李清潭吃完最后一口关东煮,看着站在玻璃墙外面的女生,半天没动作。
说来还挺巧,從上一次派出所的事情之后,李清潭已经是第二次在外面碰见她了。
只是每一次遇见,她都在工作。
网吧、小区门口、便利店,无一例外。
这天好像又是在发传单。
李清潭看到云泥胳膊上搭着一沓蓝色的传单页,因为沾了雨水,纸张有些模糊和卷曲。
李清潭微眯着眼,想要看清上面写着什么。
他正想凑近了点看,女生却像是察觉到什么忽然转过头,两个人猝不及防地隔着玻璃对视。
李清潭第一次这么近的看清女生的长相。眼型很漂亮,眼尾细长,眼珠是剔透的琥珀色。鼻梁挺翘,皮肤白皙如玉,鼻梁上有一颗很小的痣。
云泥大约没想到在这里会见到李清潭。她的神情不同于之前几次的疏离冷淡,显得有些呆。
有点反差萌的意思。
李清潭忍不住想笑。
下一秒,李清潭就真的笑了出来。
李清潭这个笑来得突然又突兀,但不可否认,他的那张脸,配上这个笑。
很帅。
李清潭懒懒散散地坐在那儿,脸又白又干净,漆黑明亮的眼,黑发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蓬松而柔软。
窗外风雨交加,道路两侧的梧桐树“哗啦啦”地落着叶,干净的玻璃墙外,少女站在仅有的安全地带,乌发被风吹起而又黏在脸侧。
那一个瞬间,李清潭的脑海闪过无数个电影画面,可每一帧都是模糊而迅速的,唯一清晰的就是少女的那双眼睛。
澄澈而安静,像是一汪波澜不惊的潭水。
约莫几秒的光景,远处又一声雷鸣,轰隆隆地,携着大雨朝这座城市而来。
云泥回过神,收起那一分在无意间露出的真实反应,朝着坐在便利店里的少年轻轻颔首,露出一个礼节性的笑容。
而后又很快地把视线转了回去。
和先前判若两人。
李清潭觉得好笑,没忍住又笑了一声。
暴雨正是盛时,李清潭出门没带伞,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侧着身体坐在那儿,胳膊支在桌面上托着腮,视线落在窗外,修长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
李清潭莫名其妙地看着看着,视线总是偏离重点,落在人身上。
一次又一次。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持续了半个小时左右,雨势逐渐小了下来,李清潭玩了两局游戏,才收到蒋予的消息。
“等红灯,还有一分钟。”
李清潭收起手机往外看了一眼,外面躲雨的人少了一半,女生和她朋友仍旧站在角落的位置。
李清潭起身在店里买了瓶水,走出去看见蒋予正在过马路。
男生撑着把宽大的黑伞,步伐迅速,很快走到他跟前,伸着头前后左右看了一圈。
李清潭轻挑眉:“你找什么?”
“人啊。”蒋予把手上拿着另外两把伞递给他,“你不是让我多带两把伞吗,人呢?”
李清潭没解释,接过伞把水递给他,径直走向一旁。
蒋予站在原地,拧开瓶盖仰头喝水,余光瞥见李清潭走到一女生面前,把手里的两把伞递过去。
伞。女生。
蒋予的眼睛都瞪大了,一激动,刚喝进去的水呛在嗓子里,低头猛咳了几声,动静有些大,李清潭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来看着女生,低声说:“拿着吧,你们不是没伞吗?”
云泥抿抿唇,伸手接了过去:“谢谢。”
“不客气。”
“你留个电话给我吧,等回去了我把伞送给你。”
“不用了。”李清潭垂着眼,睫毛浓密,“等下次见面再还给我吧。”
“哎——”云泥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转身走了。
云泥看着手里的两把伞。
下次。他怎么确定还有下次呢?
未完待续,下期连载详情见《花火》6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