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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具名爱意》(一)

2021-08-23陆左左

花火A 2021年6期

陆左左

【内容简介】

盛夏蝉鸣,暑气蒸腾,底楼通道里阴凉如水,钟贞飞快地跑下楼梯,在黑色铁门前遇上了一名少年。外面阳光灿烂,少年的五官干净,面孔白皙,他走到幽暗楼道里,两人只对视一眼,刹那间,外面的光好似都要涌进来,他无疑是耀眼的存在,却又是沉默的,犹如一道灰暗的影子。

钟父对她说:“贞贞,这是你的哥哥,他叫萧珩。”

萧珩……她法定意义上的哥哥。他有一双修长分明的手,会弹奏艰深复杂的曲谱,他是永远的年级第一同学,众多女生梦里求而不得的少年,亦是曾经陨落的天才少年,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Chapter 01  不具名的哥哥

闭上眼,梦里是一片醒不来的红。

大脑在茫茫的空白里重启,钟贞睁开眼,后知后觉地看了一眼时钟,现在是下午三点三十分。她揉了揉眼睛,手臂下被压住的试卷轻飘飘地掉到地上。她向后靠着椅背,午睡后身体的酸软让她提不起精神。

钟贞垂下双眸,目光放空。

窗外林荫摇曳,树影在她的脸上晃动,忽明忽暗。

钟贞回过神,看清地上那张卷子。一张高一的语文卷子,她爸拿给她做的,说是要上高中了,暑假里不能丢掉学习。她嘴上应着,等他来查作业时才开始做。

昨天晚上,她爸心血来潮给她讲解这张卷子上的文言文,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做教师子女终归是不容易的,钟贞对此深有感触。

钟贞又眯了一会儿,慢慢起身,赤着脚走到厨房,拧开水龙头,微微低下头,随意地洗了把脸,冷水激得人意识清醒。她拍了拍脸,打开冰箱,过了一会儿,电话来了。

玄关处,钟贞一只手撑在鞋柜上,一边侧头夹着电话,一边撕开一罐酸奶的包装舔了一口。

电话那头的人是她的父亲钟竹生钟老师。

“贞贞,我在赶回来,马上能到……你阿姨现在到小区楼下了,去接一下……今天晚上我们几个人在家里吃一顿饭,明天送你……有一位哥哥,你还没见过……”

那头嘈杂声不断,钟竹生很快就挂断了。

钟贞打量镜子里的自己。她前两天又去理发店把头发修了修,自从中考结束,她就剪了个短发并修修剪剪保留至今。发梢齐耳,她垂头的时候能遮住大半张脸。

钟贞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和牛仔蓝的棉质热裤,将两侧的头发别到耳后,踩了双球鞋下楼去接人了。

八月中旬,小镇酷暑。

底层楼道昏暗阴凉,阳光穿过电子铁门的缝隙斜照到地上。

钟贞一只手遮在额前,正要推门,门被人由外拉开,她和来者打了一个照面。

钟贞愣住,少年身后是钟竹生和秦淑原。她下意识地后退几步,三个人从大太阳底下走了进来。

少年站在一旁,很沉默的样子。

钟竹生说:“钟贞,这是你阿姨的儿子,萧珩。”

萧珩的目光落在底楼阴暗一隅。他的目光平静,眼角眉梢微敛,好像时间在他的眉宇间流动缓慢。他所站的位置是黑暗的,但仍让人舍不得挪眼。仿佛他一个眼神望向自己,周遭的光就全从电子铁门的缝隙里冲进来,冲到自己眼前。

那一刻,黯然失色的是天地,只有他是永恒的。

镇上的旧小区没电梯。爬楼期间,钟竹生和秦淑原聊着天。

钟竹生转头看向跟在身后的女儿说:“贞贞,你们同一届,明天我和秦阿姨送你们去弇高报名。”

秦淑原在钟竹生身侧道 :“是同一届,但萧珩比贞贞大了近一年,萧珩是十月底出生的。”

“是一年多了,钟贞早上一年学,她的生日月份更小。”

聊着聊着,钟竹生愣了一下,脚步一顿,问 :“贞贞,叫哥哥没?”

钟贞在偷瞄萧珩,被点名时心一紧,脚也踩岔了,一脚踩空,所幸有人在身后托住了她。

钟竹生在前头喊:“贞贞?”

不知不觉中,两个大人已走到了上层楼的楼梯,而他们还在下一层楼梯上。

钟贞没敢回头。

萧珩垂下双眸,目光落在钟贞的脖颈处,羊脂玉般的皮肤,极其白腻,仿佛握上去会滑手。

她轻声喊道:“哥哥。”

萧珩“嗯”了一声,慢慢地松开手。

小区一共六层楼,钟贞家在顶楼。钟竹生是第一次带秦淑原到小镇的家中,于是领着她将这套房看了一遍。

钟贞推开门那会儿,钟竹生和秦淑原在阁楼上。她在玄关换好拖鞋,转身对站在门口的萧珩说:“你等一下。”

萧珩看钟贞蹲下身,打开鞋柜在找什么,她几乎要钻进鞋柜里,雙膝跪在地上,上身探进去。

萧珩倚着门框打量她,女孩忽然转头,将一双崭新的拖鞋放到他的脚边。

少年俯身穿上拖鞋,低声向她道谢。

钟贞已经听不到钟竹生他们的脚步了。她看萧珩反手关上门,脑袋里像有一锅煮开沸腾的水,被蒸汽闷住了,只想快说点什么,随便说点什么:“你……”

萧珩抬头静静地看着钟贞。

她搭话:“你的名字有什么意思?”

萧珩移开视线,却瞥见镜子里的钟贞,她的眼睛在发光。

他冷淡地回:“我不清楚。”

钟贞自顾自地说:“以前有人不知道,还说我爸封建,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其实是我妈妈喜欢女贞花,女贞花开就是我的生日,所以我叫钟贞。”

萧珩知道女贞花,是那种细软的白色的花,花瓣小得仿佛能立在指尖,一小簇一小簇的,盛开在纤细的枝丫上,浓香扑鼻,花型玲珑精致。

萧珩淡淡地说:“我以为你名字的意思是,钟叔叔对你母亲钟爱忠贞。原来不是这个意思。”

钟贞愣住,萧珩的语气很奇怪,但他望向她的目光如常。

钟竹生和秦淑原不知何时从阁楼上下来了,他站在钟贞身后,和萧珩打了一个照面。

钟竹生眼神欣慰地看着萧珩,说:“我要是也有萧珩这样聪明的儿子就好了。”

秦淑原微微笑着,道:“说什么呢,贞贞乖巧可爱,我做梦都想要一个女儿。”

钟贞偷偷瞥了萧珩一眼,他的侧脸线条分明,轮廓很深,站在暗处就更明显。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秦淑原说话的当口,她的余光撞到了他的目光,那抹意味不明的郁色转瞬便消散了。

他仿佛和她不一样。

不过钟贞不明白,外面是八月末,屋内的萧珩是十二月末的冰凌,冰凌也会有戾气和不满吗?

饭桌上,钟竹生和秦淑原时不时地搭话聊着,坐在一侧的少年和少女倒是一言不发,除了钟贞无言地偷瞄。

钟贞发觉萧珩的一双手像艺术品,应该会适合弹钢琴。

钟竹生夹了菜,没吃,搁下筷子说:“贞贞、萧珩,我和淑原的事情你們也知道……”

钟贞正喝着汤,闻言愣了一下。

萧珩无声地抬头,教养很好地洗耳恭听。

秦淑原扫了萧珩一眼,又微笑着看钟贞,说:“我们准备明天送完你们去弇高后,就去弇城民政局领证。”

钟竹生继续接道 :“我们的日子定了,就和一些熟人一起吃顿饭,不走大的形式。”

秦淑原点头:“不过是在你们两个人军训的时候办。”

这种事情,他们两个人不说,钟贞也觉得确实该如此,这么做就避免了许多尴尬。再说了,她还不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萧珩成了她名义上的哥哥。

钟贞应了一声,萧珩低头漫不经心地搅着汤,嘴角微勾。

秦淑原展眉一笑,对钟贞说:“贞贞,等你们上了弇高,军训结束也就不用住宿了,我在弇城有一套房,离弇高又近。贞贞,你爸爸平常都在镇上教书,所以你们两个人和我住着就好……正好,萧珩会钢琴,到时候也可以教教贞贞……”

钟贞的直觉还挺准的,萧珩会弹钢琴。

钟竹生也应和着秦淑原:“是啊,贞贞,住在一起要懂事,和哥哥好好相处。”

秦淑原看向钟竹生:“萧珩性子冷,不爱说话,贞贞活泼,正好带带他。而且要是贞贞有什么不会的,还可以去问哥哥。

“我打算让萧珩和贞贞住对门,这样也方便……”

钟贞继续喝着汤,心跳微微加快。

秦淑原突然出声喊:“萧珩。”

萧珩抬头,眉眼冷淡:“我会照顾妹妹的。”

翌日,钟竹生起了个大早。他将钟贞叫醒后,下了碗面条给她吃。

钟贞坐在客厅里,窗外的太阳很大,她望见外头树梢上的叶子绿得发亮,这天一定会很热。

细面、溏心蛋,面汤里有紫菜和干虾。

钟贞咬住筷子,想起昨天见了第一面的哥哥。而这天,她还会再见他。

弇高正式报名这天是周五,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校门口车水马龙,车子只能沿路停靠在后头。

秦淑原下车,绕到驾驶座那一侧,轻叩了两下车窗。钟竹生正在解安全带,听到声音后降下车窗。

“你要是着急就先回学校,我们的事下午再办也不迟。我带着两个孩子报名去宿舍就行。”

钟竹生这年是初三的班主任,这一天他得待在学校里。

秦淑原的通情达理让钟竹生万分感激。

二十米开外,钟贞和萧珩站在车子停靠不远处的公交车站台上,灼热的阳光被挡住。

钟贞漫不经心地等待,瞥了一眼身旁的萧珩,发现他鬓角到衣领都干干净净的。右侧的短发挡住了视线,钟贞抬手把一绺发丝别到耳后,继续打量他。

萧珩见秦淑原向钟竹生挥手,车子掉头,他推着行李箱转身就走。

钟贞一愣,赶紧跟了上去。

沿路的香樟林斑驳笼罩,树冠透亮。她假意侧头去看,余光里全是萧珩。

萧珩的侧脸线条干净分明,阴影飞掠下来,他的眉间稀稀落落,一双眼睛随之忽明忽暗。他的神情沉静,衬得这样俊美的眉眼越发幽深。

钟贞不由得放轻呼吸,移开视线。

目光交错的瞬间,少年的目光忽而落下。

直到走近校门的地方,有人拍了拍钟贞的肩。钟贞扭头看清来人,规规矩矩地道:“阿姨好”。

秦淑原和钟贞一同走着,说:“贞贞,在学校里有什么事可以找萧珩帮忙。”

钟贞听了,不由得环视四周。人海中没有那道挺拔的身影,看来萧珩先走一步了。

秦淑原双眸低垂,淡笑道:“萧珩就是这个性子,我也习惯了,他跟谁都不亲近……”

秦淑原的神色黯淡,低声道:“他连我都很少叫妈妈……”

闻言,钟贞心中略有些诧异。可碍于两个人关系生分,她也不便说什么。

高中军训为期一周,学校明令规定,所有学生必须住校参加军训。

今年夏季尤为漫长煎熬,新生入校军训那日,气温高达三十七摄氏度,头顶的阳光毒辣。近晚上七点,漆黑的天幕彻底降下,四围仍充斥着令人烦闷的暑气。

学校寝室的空调是装来看的,她们跑去宿管阿姨那儿要遥控器,被三言两语地敷衍走了。每一层走廊中间有一台饮水机,宿管那儿有两个公用的电吹风机,除此,她们就是来坐牢的。

回了寝室,大家神色恹恹地洗完澡上床。

钟贞躺在床上心绪纷乱,闭上眼便是白天林荫下的惊鸿一瞥。还没到熄灯时间,她起身换上运动鞋,临时起意去操场散步,静静心。

夜晚天空中的月亮环绕着五光十色,暗淡的薄云仿佛山头常年的积雪,是从遥远而来的一抹白。

宿舍楼的路灯下空无一人。钟贞站在女生宿舍楼的门口,一抬头,意外地望见了不远处的萧珩。

他穿了一身黑,背影颀长,整个人被笼罩在树影中。

夜色昏沉,钟贞压下心底不明的情绪,跟在他身后,穿过两栋宿舍楼旁的窄道。她心底惴惴不安,也不敢靠得太近。而不知何时,他停下了脚步。

钟贞不确定萧珩有没有看清是谁,她能肯定的是他回头的那一刻,脸上的神情十分冷淡。少年抿着嘴唇,月光下,显得冷静而克制。

这晚,她一定睡不着了。

军训第二天晚自习,新高一开始第一场摸底考。不是期中期末考,钟竹生一般不会太在意,钟贞也就随意考考。

新学期,新班级,钟贞被安排在靠窗左侧的那一排,坐在第三个位子上。

语、数、英三场考试,钟贞提早潦草地写完,也不交卷,无聊地看向窗外。

隔壁教学楼灯火通明,底楼靠左侧教室的采光不好,光线被沿走廊长势喜人的爬山虎和夹竹桃盖住。她望过去,一片绵延的深深绿意。

她交卷后回到座位上,再度看到自己写在桌面上的名字。

字迹又模糊了,她又一次描写加深。

没人会懂。

鐘贞手托着下巴,结束最后一横。

没人会懂。

她暂时没那么大胆,这还只是她的秘密,难以言喻的暗暗喜悦与幻想。

军训第六天的午后,摸底考成绩公布了。

教室里的人散尽后,钟贞一个人偷偷进去打开电脑,投影仪也启动了。一片昏暗中,投影布上的Excel表格被飞速往下拉,连成几道笔直的虚黑线,一片眼花缭乱。

钟贞按班级找到了萧珩,记住了他每一科的成绩。在窗口点叉时,她鬼使神差地点了个“降序”。

萧珩排的位置耀眼至极,睥睨众生。

钟贞勾起嘴角,心满意足地关了电脑。

这日夜晚,钟贞一边在操场上散步,一边认真思考她和萧珩之间的距离。

钟贞高一(4)班,位于三楼,成绩中游。

萧珩高一(16)班,位于底楼,年级第一。

军训这几天,他们之间毫无交流。钟贞偶尔在操场上看见十六班的队伍,他站在队列最后,比身旁的男生高出半个头。大家都是一身迷彩装,唯独他将这身衣服穿得漂亮。

萧珩异常惹眼,无数人向他投去一瞥,他一眼也不回,谁都不理。可他的眉眼真好看,深刻到能让人做梦的好看,女生们自然在心底将他偷偷供起来。

萧珩就是天上投入窗棂前的一道白月光,以为能抓住?简直是做梦。

但这种梦谁不想做?

于是她深思熟虑后认为——在家里,她是妹妹,萧珩只是哥哥。

两相比较,后者的身份更容易帮助她接近萧珩,遑论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了。

钟贞还记得萧珩说过,他会照顾她这个妹妹的,她很愿意被照顾。

军训结束那天,下午三点半。

各班与各自的教官道别后,钟贞径自穿过人海,跟在萧珩身后。

操场上只有零星几个人,钟贞拉低帽檐,走近萧珩。

他在原地站定,没回头,语气淡淡地问:“有什么事?”

钟贞盯着地上萧珩的影子,勾起嘴角说:“等一下是阿姨来接我们吗?”

“不等她……”

钟贞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你整理好东西,我带你回去。”

她抬起头。萧珩的目光清冽又安静,不带丝毫情绪地看着她。

钟贞把声音降低:“回哪儿?”

“住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萧珩带钟贞走进一条窄巷。两旁林立着老式居民楼,高大的香樟树冠探出围墙,潮润的墙脚处青苔横生。她看见一只小蜗牛正沿着墙面慢慢地往上爬。

巷子里阴暗潮湿,仅有一盏简陋的路灯,显然这里在夜间看上去很不安全。

钟贞想了想,以后下晚自习和萧珩一起走就有理由了。

萧珩走在她身前,说:“住的地方在离弇高不远的花园小区,走过去十几分钟。”

说话间,萧珩又拐入右侧的一条巷子里。

钟贞发觉这个地方比镇上的古街还要七弯八绕,典型的江南式迂回。

萧珩站定在一家临街的小卖部前,主人在屋内乘凉。他礼貌地问了一句,得到店主的回答后,他对钟贞说 :“你在外面等我几分钟,我去里面打一个电话。”

她点点头。

萧珩转过头,眼神渐渐变冷。

桌上有一部红色的电话,主人是个老烟枪,手里握着一把芭蕉扇,半闭着眼睛躺在摇椅上,身子摇摇晃晃的,不时悠闲地扇凉风。

他看见萧珩,努嘴说了价格。萧珩没吭声,拨下号码,电话很快接通了。

萧珩的嘴角微勾,道:“秦淑原,她在我这儿,我知道你要来接她……”

那端秦淑原的气息十分不稳:“以前的事情我不和你计较了,可是,萧珩,这次……”

萧珩的眼前烟雾弥漫,一格格的窗外,女孩还在等他。

“萧珩,无论如何,和贞贞都没有关系……”

萧珩垂眸,看着那掉了红漆的窗棂,答非所问:“顺便,祝你们白头偕老。”他的口吻冷淡至极。

他挂断电话,然后给了钱。

门外,钟贞侧身对着他,像在看什么,脸颊的酒窝若隐若现。

萧珩恍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个女孩以后就是他的妹妹了。

小巷里,穿堂风阵阵。有个骑自行车的老头瞟了几眼,左摇右摆地从他们身边晃过。

钟贞跟在萧珩身后,他走路不急不慢,她就更不急了。

身后的老式自行车刹车停下,生锈的机械刮划的声音很刺耳。她的眉头皱了皱,接着听到一个老太太和老头的对话,老人讲方言拖腔拉调,辨识度很高。

“弄堂里个小张,昨日夜头(昨天晚上)搞七捻三去(乱搞去了)……”这类坊间传闻能打发老太太们一天的无聊时光。

钟贞听得有点尴尬,萧珩却面色如常。

她不由得问:“哥……”

他偏头,居高临下地看她。

钟贞抬手放下一侧的短发,问:“你不是弇城人吗?”

萧珩见钟贞放下别在耳后的头发,脸上的神情便看不大清了。

“不是。”

“那你……”

“我听不懂弇城这边的方言,我是北方人。”

“秦阿姨呢?”

“不清楚。”

气氛凝滞下来。

钟贞想起军训前秦淑原对她说的话,现在看来,这母子间的关系确实很僵。

跨出这段巷子路,等红绿灯的当口,钟贞忽然道 :“那……哥……”

萧珩有点不习惯,愣了一下,懒懒地应了。

下午四点刚过,马路上余温挥散,热意蒸发,搅得人心烦意乱。

“你是什么时候来弇城的?”

“半年前,初三转到市一中,中间又回了瓯城参加中考,结束后来了弇城。”

钟贞十分诧异:“但教材不一样……摸底考你考了第一……”

他瞥她:“这很难吗?”

钟贞欲言又止,点点头,发丝在她的后颈向两侧柔顺地散开,露出一小片脖颈。

萧珩不禁皱眉。

两个人甫一走到小区楼下,就见到秦淑原在门前等候。她撑着一把太阳伞,长发绾起,一身大方得体的浅色套装,杏眼轮廓微深,气质幽静。

秦淑原的嘴角勾起,状似亲密地揽过钟贞,说:“军训一周也累了吧,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钟贞对继母突如其来的关心和亲昵不习惯,只笑着问:“今天爸爸来吗?”

“他今天不来,镇上的初中开学,他是班主任,最近都抽不出时间……”

步入楼道,骤然的阴暗让人不适应。

钟贞盯着电梯上跳跃的红色数字,秦淑原在,她不敢回头看萧珩。但在一块镜面般的数字视窗里,她见到了萧珩。里面的他,同这里的阴暗类似。

少年的脸庞晦暗不明,浮现的眼角眉梢倒有种工笔的精致,气质安静又冰冷,她怎么看都觉得好看。

“你们明天就要正式上学了,今天晚上我特意给你们准备了一些好菜……”

进屋后,秦淑原拉着钟贞来到她的房间。

素雅的淡蓝色格子床单,房间内风格偏冷淡,细节摆设又显少女情调。床头柜上一排生动的小兔子摆件,学习桌角摆放着一束风铃草。飘窗处阳光倾泻,玻璃瓶中的鲜花娇美地盛放。

“喜欢吗?”

钟贞点点头。

秦淑原带她一一看过其他房间,轮到对门萧珩的房间时,秦淑原抬手叩门,柔声道:“萧珩,我带贞贞看看你的房间。”她的语气卑微。

门从里面打开,萧珩换上了衬衫,秦淑原的目光平视,发现他第一和第二颗纽扣没扣。

钟贞站在外面瞥了一眼,冷淡至极的色调,她只觉回到了默片时代。

为避免麻烦,钟贞开口说:“谢谢阿姨。”

秦淑原淡笑。

萧珩倚在房间门口,一副冷眼旁观的模样。

钟贞朝他点头致意:“谢谢哥哥。”

萧珩注视着钟贞,清冷的目光掠过她的颈畔。

钟贞后退几步,眼角的余光触及右侧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那是一间常年背陰的房子,不见光。

钟贞好奇地问秦淑原:“阿姨,还有一个房间……”

女人脸上的笑意敛去,眉眼低垂:“贞贞,我忘记说了,那个房间就不去看了。

“那边堆放了很多杂物,都是灰尘,没什么好看的,我也一直锁着。房间又没光,也不好利用……”

萧珩微微勾起嘴角。

“不说这个了!”秦淑原抬头看了一眼萧珩,说,“你们回来前我上街买了些水果,给你们洗好切好了放在客厅……”

萧珩合上门:“我不用了,你们慢慢吃。”

锁门声“吧嗒”一响。

钟贞身旁的女人叹息道:“他就是这样……”

钟贞随秦淑原走到客厅时,转头望了望萧珩卧室的门。

钟贞总觉得这里面有些奇怪。但无论如何,无论是什么事,只要能接近萧珩就好。

陌生的环境打乱了钟贞的生物钟,她在翌日清晨早早地醒来。

六点十三分,天色破晓,飘窗的双层帘子只被拉上一层纱。屋内光线柔和,昨晚她一夜无梦。

钟贞没有睡意,索性从床上坐起来。

墙壁上的液晶电视旁有一面全身镜,白框,干净的镜面。她在里面看到自己,中分短发,稍低头,眉眼就藏在发间。

这个短发是钟贞初三时剪的,断断续续地修剪保留至今。钟竹生一向不赞同她在以学业为重的年纪显露出一点点爱美之心,她则无所谓。

萧珩就在对门。

钟贞在床上抱膝,仰头看雪白的天花板。她想离他更近,想要化开他身上所有清冷的气息。但她清楚,现下他对她的态度冷淡又疏离,兄妹关系也只是表面上的靠近。

六点三十六分,钟贞听到门外有异响。她匆匆洗漱完,探头望去,原来是秦淑原在厨房里忙碌。秦淑原弯腰捡起勺子,视线触及钟贞时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钟贞正想说什么,对门蓦地打开。

萧珩略有困意,轻捏着鼻梁,抬起头睨了秦淑原一眼,眼底浮现阴郁。

余光里,他注意到面前的钟贞,宽松的睡衣衣领下锁骨纤细,沿着她的脖颈往上,他看清了她的眼神,明明白白且不加掩饰。

萧珩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单手扣好衬衣上的第三粒纽扣。

钟贞的视线不由得随着他的手走,第三粒、第二粒、第一粒。每扣上一颗,他的冷淡便消减一分。直到领口处的那颗扣上,一切气息隐瞒得干干净净。

钟贞越看,心下的迷惑也就越深。

萧珩径自走进了洗漱间。

钟贞收起视线,憋了一分钟后又看去。卫浴间的门半掩着,磨砂玻璃上勾勒出那道修长的身影。

秦淑原端着早餐过来,用询问的眼神看着钟贞。

“我……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没洗手……”

钟贞从沙发上起身,假装很急地走到洗漱间,拉开一点点门,水声倏地断了。她一抬头,便看到镜子里的萧珩。他看上去像没休息好,面孔白皙而英俊,眉眼漆黑,此刻脸上面无表情。

萧珩的手还搭在水龙头上,指尖的冷水滴落。他问道:“有什么事?”

钟贞握住门沿,目光闪躲:“没……”

她的后背紧贴着门,低头,两侧的头发挡住了她的视线。

从这个角度,钟贞能看清萧珩的双手。水从他的指缝间流下,他的手指修长干净,同他身上雪白的衬衫一样。

萧珩是整洁而规整的,浑身有种一丝不苟的肃然。

钟贞看着他清洗双手,忽然愣住:“哥……”

她抬头。

萧珩扫了一眼,就见她盯着自己的手,轻声问:“你受伤了?”

萧珩的右手手背上有一道细长的伤口,像一根陷进皮肤里的红色丝线,稍一拉扯,就是连皮带肉的痛,连水都冲不走这干涸的暗红。

“这个伤口……”钟贞仔细回忆,压低了声音,“昨天没有,你怎……”

“钟贞。”

萧珩靠近她,俯下身来。

萧珩前一刻念她的名字,她荣幸地沾染了一点他清冷的气息。这一瞬间,她不可避免地被迷惑了。

萧珩凑到钟贞的颈侧,半掩的门外是秦淑原忙碌的身影。他的脸庞几乎被门挡住,他谨慎地注意着,双眸微敛,余光里全是一门之隔外的动静。他的声音微不可闻:“昨晚睡得好吗?”

钟贞没深想这个问题的怪异,而是被萧珩突如其来的靠近彻底迷惑了。

萧珩的手撑在钟贞背后的门上,钟贞的眼睛一眨不眨。

钟贞的大脑空白了一下,只听见自己说:“还……还可以。”

得到钟贞的回答,萧珩站直了身体,捋起右侧的衣袖,伤口露出来,由浅至深地蜿蜒在他的手臂上。他的手臂线条很好看,这样一个微乎其微的伤口,好像古罗马的俊美雕塑上细微的裂痕,有种脆弱的美感。

萧珩在钟贞面前随意处理了一下,她不安地问:“不需要去医院吗?”

萧珩没吭声。

钟贞见他拉下袖子,结痂的伤口裂开,雪白的布料上渗出一圈淡红色。

萧珩拉开门,钟贞扯了一下他的衣角。

“萧珩。”

萧珩垂眸看她,僵持不过一分钟,她还是松开了手。

饭桌上,萧珩的神色如常,食不言。

秦淑原依旧热情地对待钟贞,笑容温柔。

早自习下课后,钟贞奔到学校小店买了一小袋东西。

她回到教室,坐在位子上,前座男生好奇地轻轻扯开塑料袋,看到里面是一盒创可贴、一盒云南白药、一瓶紫药水,还有些杂七杂八治伤的东西。乱七八糟一堆,她也没细看,就在小店一个专放卖治伤的药的小转角柜里每样都拿了点,也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

钟贞拍开那个人的手,细心地给小袋子打了一个活结,再将这袋东西放到课桌里。

下一节是语文课,钟贞要去一趟十六班。

十六班,本届弇高唯一的实验班,里头精英济济,而萧珩是最耀眼的那一个。开学之初,他的锋芒便压得所有人都抬不起头来。

传言钟贞这位哥哥輕狂傲慢,但那又如何?她对他的喜爱是盲目无理的,她就是喜欢仰望他。

第四节体育课下课,他们在操场上解散。食堂离操场近,离教学楼却有一段距离,这意味着他们能不排队就提前享受午餐。

钟贞和几位女同学结伴去窗口排队,没几分钟,食堂人满为患,而她们已坐着享用午餐。

同学甲突然两眼放光,筷子指向人群中的某一处,低声兴奋地说 :“年级第一。”

其余两个人循着筷子所指的方向望去,钟贞被无数仰望萧珩的目光所吞没。

钟贞没看见萧珩。

同学乙说:“他光靠那张脸就能在年级里名列前茅,还要什么成绩……”

两位同学表示赞许:“精辟。”

听完他们的一番话,钟贞怀揣着小心思提前离开。

午饭时间,整栋教学楼鸦雀无声。钟贞跑回教室,从课桌里拿出那袋东西藏在外套下,拿一条手臂虚夹着。她从两栋教学楼的天桥上匆匆走过,下了楼,便望见十六班的班牌。她的步伐不由得慢下来,最终在十六班教室门口停下。

钟贞佯装路过,在窗口处朝里面扫了一眼。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投影仪的亮光在闪。

钟贞把两侧的短发放下来,这样即使有人来也看不清她的脸了。她轻轻地旋开门把手,装成十六班的学生,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

教室里昏暗一片,钟贞站在讲台上看新学期的座位表,目光越过一个个两个字、三个字的名字,最终锁定了萧珩——他坐在中间一组的最后一个座位。

钟贞来到萧珩的座位前,视线不受控制地落下。她好奇地去看他课桌里有什么。

很多书,比她课桌里的书多多了。显然,萧珩这儿除了教科书,还有许多课外书。

钟贞把药放好,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萧珩的课桌上。先前没在意,原来他的桌上还放了一本书。

“《阴翳礼赞》……”

天花板上投影仪的电源光亮着,夹竹桃的影子在窗玻璃上重叠交映,随风摇曳,周围万物隐匿在午后静谧的阳光里。

钟贞放完东西就走了,有人却在走廊的另一端将她的行踪尽收眼底。

萧珩独自回到教室,推开门,满室晦暗。

窗外茂盛的爬山虎挡去了午后浓烈的阳光,风一吹,树影晃动着,摇碎了一地的光。

萧珩没开灯,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垂眸看着那本书,抬手翻至第一百零八页——

“女人总是藏于暗夜的深处,昼间不露姿态,只是如幻影一般出现于‘梦无绪的世界。她们像月光一样青白,像虫声一般幽微,像草叶上的露水一样脆弱。总之,她们是黑暗的自然界诞生的一群凄艳的妖魔……”

“妖魔”二字处,一片阴影投下。

周末,钟贞赖床到十点。

如果在镇上和钟竹生一起住,钟贞绝对没胆子在这个点起床。但秦淑原对她极为纵容,拿她当亲生女儿疼,知冷知热,连三餐都会询问她的意见。继母待她很好,压根挑不出什么毛病,但她依然改不了口。

秦淑原越是亲近她,她就越是感觉秦淑原与萧珩母子间的交流反而少得可怜。

钟贞发现秦淑原纵然提起萧珩的冷漠感到失落,但秦淑原平日里极少和萧珩接触。而萧珩对秦淑原,不仅连称呼省略,就连目光都极少投去半分。

这对母子间似乎有种微妙的隐隐令人窒息的沉默。

“贞贞。”

钟贞拉开一半浴室门,循声见到玄关处的秦淑原手搭在柜沿。她穿上了高跟鞋,身侧的鞋柜上放着一个面料水亮的黑色皮包,钟贞随即想到她大概要出门一趟。

“我有事出门一趟,中午的饭菜都给你们做好了,吃的时候记得热一下。”

钟贞点头,望着秦淑原说:“阿姨,路上小心。”

秦淑原转身带关上门,高跟鞋轻叩着地面,一声比一声远,渐渐消失。

钟贞的眼睛一亮,一切都非常好,她巴不得有这样和萧珩独处的机会。

钟贞洗漱完,望着镜子里眉眼弯弯的女孩,心想:这一天定会是美妙的一天。

钟贞整理好情绪和说辞,正预备敲萧珩的房门,一串急促的琴声抢过她叩门抬手这一瞬间的动作。

钟贞微愣。

萧珩不在卧室,而是在书房。

钟贞轻手轻脚地来到书房,门半掩着,露出一条缝。她借着这条缝隙窥见在里面练琴的萧珩。

他的背影修长高瘦,很挺拔,有少年独有的清冽感。

他背对着她坐着,已是一幅画。

他的指尖在黑白琴键上跳跃,高超的变奏技巧被他尽数化解。

钟贞虽不懂,但从他双手不断跨越和疾速跳动就能看出这首曲子的难度可见一斑。她想起先前秦淑原介绍这架琴的由来,说是一位故友的旧琴,一架有些年代的立式珠江琴,被完好保存地转送给了她。

秦淑原不会弹琴,但她让萧珩从小就学琴。钢琴课费用不菲,她只是体制内的普通员工,想来她对萧珩的培养也是花了不少心血的。

钟贞的意识回笼,冷不防对上萧珩的眼。

既然被發现了,她也就不用藏了。

琴架上有几张谱子,上面密集的“蝌蚪”音符看得人头疼。钟贞一眼扫完,只认得一个字,还是曲名旁的括号。

La Campanella(钟)。

这个曲名看得她毫无头绪,更觉得萧珩高深莫测,天才的世界果然和她这等平庸之人不在一个维度。

钟贞放弃联想,乖乖退到一旁,眼睛瞟向书柜说:“阿姨说要出门一趟,中饭她已经做好了,她和我说让我们吃的时候热一下。”

萧珩书柜里的书很少,书柜的大部分地方被秦淑原摆放了一些展示的物件。

钟贞感到奇怪,眯起眼仔细看,还不是课外书,是些针线、园艺、宠物等闲情逸致的书。怎么看都不像是她那天在萧珩的课桌里见到的书籍种类,这些反而更像是秦淑原看的书。

“你什么时候饿了和我说。”

萧珩翻开一本厚重的琴谱。

钟贞趴在琴盖上,犹豫地喊:“哥……”

萧珩没抬头,琴架上的谱子被他揉成一团扔到地上,滚到钟贞脚边。她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了一小步,生怕打扰他,可她已经打扰到他了。

萧珩面无表情地说:“弹完这首,吃饭。”

钟贞乖乖噤声,目光却在萧珩琴键上的手和他的脸上来来回回。

前奏宁静得像钟在“滴答滴答”地行走,逐渐递进,曲调几度变幻,犹如时间飞快流逝,无法捕捉。她的脑海中闪现一些画面,冷感严肃的色调,死水微澜的情绪,又有一种奇异的静谧深埋其中。

对音乐,钟贞是个门外汉,但她模糊地想,萧珩内心深处一定压抑着什么。他在极力压抑,一直在压抑,或许他也有苦恼。

但钟贞不明白,天才怎么会有烦恼呢?

电话铃声打断了钟贞的思绪,她匆匆走到玄关处,在电话机框内看到一串熟悉的号码。

电话一接通,琴声蓦地中断了。

钟贞不禁看向书房,电话那头的钟竹生关切地问候了几句,她心不在焉地回着。

“今天晚上我可能没空,贞贞,你记得和妈妈说,我不来你们那里了。”

钟贞低声应了。

钟竹生又说:“最近学习怎么样?刚上高一能不能跟上?你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周末也不要放松了。”

这些话钟竹生对钟贞从小说到大,听得她耳朵都要生茧子了,也就懒得回了。

“有什么不会的地方,你问问萧珩,你们兄妹俩就不要见外了,在学习上要共同进步。”说着,他叹了口气,“爸爸也不指望你能和萧珩一样……

“但是……贞贞啊……”钟竹生大概注意到钟贞没在听,拔高音量喊她。

钟贞抿抿嘴唇,“嗯”了一声。

“女孩毕竟不比男孩……”

钟贞勾了勾嘴角,直接挂断了电话。余光里瞥见萧珩的身影,这一秒她又相信,这一天会是美妙的。

吃过午饭,萧珩回到他的房间,门被锁上了。

钟贞进不去,索性来到萧珩刚刚待过的书房,地板上还有几团他扔掉的谱子。她掩上门,俯身把谱子捡了起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钟贞立刻将纸团塞到袖管里,随后若无其事地走到书柜前。做完这些,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萧珩站在门前,没进来,目光轻轻地扫了一下。钟贞垂眸,攥紧了掌心的纸团。

门外,萧珩推开另一扇门,脑海里是几分钟前的画面,不断地在他脑中回放——少女弯下腰,低头去捡纸团,动作小心翼翼。随着她的动作,他看见她修长的脖颈,白皙如雪,那颈项微弯的弧度温和柔美,让人有一瞬间的错觉。

桌上有一本园艺类书籍,萧珩漫无目的地翻开了第一页,后知后觉地想起借阅时的目的。

翻至目录,萧珩很快找到需要的页数。

“女贞,习性——喜光,稍耐荫;喜温暖,不耐寒,喜湿润,不耐干旱,不耐贫瘠。萌发力强,耐修剪。”(语出自百度百科“女贞——木犀科植物”的生长习性)

晚上十点,秦淑原未回家。

钟贞连打三通电话,结果都无人接听。她叫了萧珩,询问他的意见,后者口吻冷淡:“她一夜不归就一夜不归吧。”

钟贞睁大眼睛问:“万一秦阿姨出什么事了呢?你就不担心?”

萧珩冷冷地回道:“不担心。”

于是钟贞睡前特意留了一盏玄关灯,她坐在床上手托着下巴看电视。房门敞开着,等秦淑原回来能第一时间听到声音。

钟贞左等右等,到了十一点半,实在是撑不住,关了电视,困意浓浓地合上眼。

钟贞做了一个梦。

梦里,萧珩发现了从她袖管里掉落的纸团,他眉眼间有淡淡的笑意。少年的嘴一张一合,不知说了什么。

她太想知道,于是就向前迈出了一步,顿时整个人像被吸入黑洞之中般扭曲起来,撕裂的痛苦和一瞬间没顶的窒息感令她醒过来。

一个噩梦。

她的喉咙干得有点痛,像被人掐过似的,血的铁锈味泛到舌尖。

钟贞下床穿上拖鞋走到门外,抬头时,萧珩的身影撞入眼中。

玄关处的幽光之中,萧珩左手的血沿着指尖一滴一滴地落下。她看清地上的一小摊血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而萧珩站在那儿,像个没事人一样,目光平静地望着她。

钟贞不敢碰他,想先打急救电话。她的手一直在抖,抖得都没法拿稳电话。还是他扶住她的手腕,给对方报了一个地址。

挂断电话后,钟贞转过头,声音颤抖地问萧珩:“怎么回事?”

阳台门蓦地推开,秦淑原抬头,面容憔悴,失焦的眼睛最终定格在萧珩脸上。

萧珩垂头,目光落在钟贞的脖颈上。

再差一点,她这一晚就要死在梦中了。

Chapter 02  不具名的诗信

救护车赶到小区楼下时,萧珩比任何人都要冷静。旋转闪烁的蓝光划过他的脸,钟贞拿眼角的余光看他,那张没什么情绪的脸被冰冷的颜色笼罩着,陡变沉郁。

醫护人员大致看过他的伤势,秦淑原在一旁不断追问萧珩的情况。几分钟后,他们被告知萧珩要到医院进行进一步检查。

萧珩手上的伤口被简单地包扎止血,钟贞低声问他:“真的没事吗?”

闻言,萧珩蓦地侧头看她。

秦淑原温柔地道:“我和萧珩去医院。贞贞,你先回去睡吧,明天一早还要上课。”

“不劳您费心。”钟贞的手腕一紧,就听身侧的萧珩说,“钟贞陪我就可以了。”

十六年来,有许多人叫过她的名字,钟竹生严肃时叫她“钟贞”,语文老师音调起伏地喊她“钟贞”,同学嘴边很快地滑过她的名字。

这个名字,一个后鼻音加一个前鼻音,都是平声,又都是第一声调,要念得好听不容易。

奇怪的是,钟贞听见这两个字从萧珩口中说出来,竟有种美妙的感觉。

置身于医院时,钟贞被满眼的白色和消毒药水的味道拉回了意识,萧珩手上的伤已被细致地包扎好,医生在跟他说明伤势。

“再晚点或再深点,以后手指活动就会受影响,幸好很及时……”

他扶了一下眼镜,视线从X光片移到萧珩脸上。

“不过话说回来,你这手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医生回想起伤势,猜测道,“是你接住了利器?从上至下砍向你的刀?”

钟贞愣住了。

萧珩的视线缓缓移向灯箱上的X光片,黑白之下,骨骼血管毕现。

意料中的,还差一点他这只手就废了。

萧珩向医生解释 :“晚上太黑,具体事情怎样已经记不清了。”

萧珩被护士带去挂水,钟贞趁着这个空隙到医院的女厕所里洗了把脸,振奋一下精神。夜还长,萧珩又受伤了,她总不能在他身旁一觉睡到大天亮吧。

凉水泼上脸,钟贞的意识立刻清醒了。她闭着眼扯开一包纸巾,擦干净脸上的水,然后打量着镜子里的女孩,觉着没什么不妥,她正要转身,目光顿时凝住。

她白皙的脖颈上有一圈淡淡的红痕,碰了碰,还有点痛。原来噩梦不完全是假的,是有人想掐死她。

夜间的输液室空空荡荡的,没人的那几排座位上灯都没打开。雪白的墙壁上偶有几道晃动的黑影,夜间凉风从窗子缝隙间钻入,时钟一格格地走,周围陷入一片静谧中。

钟贞搬来医院的椅子,坐在萧珩身侧,强打起精神问 :“你困吗?”

萧珩目视前方,医院的墙壁是洁净的白色。

他摇头。

钟贞看着细管中的药液一点一点地滴,觉得跟秒针的“咔咔”声没什么两样,这种有规律的声音格外催眠。

钟贞暗自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背,用劲挺狠的,疼得她吐出一口气。萧珩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她手背上泛起的微红,想起她脖颈间那一圈红痕。

“这个伤口……”钟贞踌躇道,“到底怎么来的?”

钟贞看着萧珩,暗淡的灯光下,萧珩的面孔如玉一样,他若微微一笑,整张脸便生动起来,让人难以直视。

钟贞本以为萧珩会说些什么,结果他只是反问她:“今天晚上睡得好吗?”

钟贞不明所以地皱眉,她记得萧珩以前问过这个问题。

“好的话,当我没说;不好的话……”萧珩转头看她,“记得晚上关好门,最好锁上,这样就能一觉到天亮了。”

钟贞只觉后背一凉,莫名想起那个被锁住的房间,视线又触及墙上晃动的阴影。

钟贞脸色难看地问萧珩:“家……家里……有鬼?”

萧珩目不斜视地看着钟贞,神情十分严肃。

钟贞被萧珩盯得心里发毛。

他的指尖在椅子把手上轻轻点着,一下又一下,没发出声响。

萧珩点头,目光闪烁,道:“有……”他闭上眼,嗓音冷而疲惫,“是一只‘厉鬼。”

后半夜,钟贞极其困倦,眼皮也沉重,头跟小鸡啄米似的轻点,最终扛不过周公相约,睡着了。

萧珩始终保持着清醒。他看了那面墙很久,凝神想了一会儿事情。待回过神,他不禁侧头看向钟贞。他很快就判断出钟贞睡得很沉,短时间内不会醒。

有些事,萧珩不太明白,但没关系。

翌日放学后,钟贞回家拿了些东西。

钟贞从一栋栋楼下穿过,正走向自家公寓楼下,几位上了年纪凑在一起聊闲话的老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今天早晨听说昨天夜里有个人家家里遭小偷了啊?”

“是呀,听人说昨天夜里救护车都来了。”

小偷?

钟贞往回走到小区门口,黑色LED显示屏上是红色的亮字:“近期有小区多户业主反映,小区内有窃贼在夜间活动,望小区各家各户注意安全,届时保安处也将加派人手,以保障大家的安全,望周知。”

两周后的周三,高一(4)班下午第一节课是信息技术课。

学校机房的窗户常年挂着不拉开的窗帘,窗帘厚重又不透光,除去电脑主机的光源,整个机房昏暗而干燥。

离上课还有十五分钟,机房里亮着的屏幕稀稀拉拉的,钟贞按学号坐下,开机后先打开搜索网址,将烂熟于心的那串陌生字母打入搜索框——La Campanella,按回车,点搜索。一目十行浏览后,她又在后面加了几个字——表达了什么感情。

钟贞试图以这样的方式来窥探萧珩的内心,然而浏览几页后她颓然地发现,萧珩的心思她大概是琢磨不了了。

正如这首《钟》,没有表达任何一种感情,这首曲子本身没有感情,也无须演奏者有强烈的感情。这只是一首华丽的幻想曲,艰深而极富技巧,气势狂放。

由萧珩来演绎这首古典曲目,再适合不过了。

他就像La Campanella,复杂,难以掌控,轻狂意气,又让人忍不住幻想。

放学后,钟贞站在座位前整理书包。

这天夜晚有暴雨,气象局发布了黄色预警,他们走读生这才放了晚自习。

与往常一样,钟贞依然在巷口等萧珩。如果是下晚自习,她会在距离学校较近的地方走在他后面,两个人之间会拉开一段距离。

对此,萧珩并不说什么,她也就没解释。她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些事她不愿与人分享,包括她这位哥哥。

前一周,钟贞在医院陪萧珩输液。学校那边,萧珩请了病假,她那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每天放学后还跑去十六班,在窗外使劲望里头黑板上的作业,抄在便利贴上,晚自习后拿到医院给他看。但他每次都只是看看,翻翻她的作业本。大概对他来说,题目只要看看就行,在脑中一会儿就能想完,笔都不用动。

那几天,钟贞每天晚上都有题目请教他。而每一道题目的解答他只说一遍,同类型的题目他也绝不重复第二遍。有时题目讲得太晚了,钟贞这个学生倒先睡着了,早上醒来回学校交作业时,发现剩下的作业全被补写完了。

第二天上午课间,走廊外赫然走过一大群学生。

班长把手机往桌肚里一扔,昭告道:“十六班的投影仪坏了,隔壁班这节是体育课,他们去隔壁班上课了。”

在高中,只要是常理之外發生的事,就都是新鲜事。班里同学课后的聊天话题一下扯到了投影仪怎么会坏的问题上,想想上一节数学课要集中精力多无聊,可要换到另外一个班上课就有趣多了。

这会儿正碰上隔壁班体育课要整队下楼,两个班级往相反的方向走。狭路相逢,窗外掠过重重身影,钟贞的眼睛一眨不眨。

萧珩来了,正经过教室外的走廊。

下一秒,钟贞低头趴在桌子上,眼前挡着一个冷水杯。她透过透明塑料杯中剩下的水,看到了窗外的萧珩。

四周微微荡漾着,仿佛银色的粼粼的湖面,只剩下模糊的身影,和他清清冷冷的轮廓。

她好像从水杯中看见了长长的夏天,看见了全世界。

这一瞬间,她心底的念头越来越深。

她要等不及了。

【下期预告】

“哥,我把我的事告诉你,你也把你的事告诉我,我们一件事换一件事,怎么样?”

他敛眸看着钟贞,暗光下,他想起那礼赞。

“她们是黑暗的自然界诞生的一群凄艳的妖魔……”

不可抗拒的妖魔。

确实如此。

“我没有什么事和你换。”他一无所有,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我尽量做到。”

“我想当年级第一唯一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