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盐铁论》接受特征及学术风尚
2021-08-23聂济冬
摘要:南宋时期士人关于《盐铁论》的接受维度、层面,比北宋时更为广泛、深入。这既得益于南宋版刻业的发达,更得益于南宋学术风尚的推动。南宋官学在“法祖宗”的政治要求下,一方面要破除王安石新学的影响,另一方面欲树立新的学术范型。在破与立中,以道问学为意趣的考据学日渐盛行;以尊德性为旨归的理学亦渐居统摄地位。在新学术风尚的影响下,《盐铁论》被南宋士人广泛关注,成为理学家高扬儒家道义的经典参照和学者考据典制渊源的重要史料。不仅如此,南宋理学家以道为本的辞章认识,也推动了对《盐铁论》文学价值的深刻认知。这是此前所没有的一个新视角。
关键词:《盐铁论》;“法祖宗”;典制考据;辞章创作
中图分类号:K24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5-6378(2021)06-0047-08
DOI:10.3969/j.issn.1005-6378.2021.06.006
《盐铁论》以儒家视角,记录了西汉盐铁会议中有关王霸之争、义利之辨的思想内容,塑造了参会双方贤良文学重义轻利、桑弘羊聚敛贪鄙的形象,并在辩论双方的问答中,展现出儒家的道义追求和政治批判。汉儒扬儒抑法的思想与南宋理学旨归高度契合,故在南宋政治场域、思想领域中,《盐铁论》屡被征引、阐发。而且,在当时盛行的考据学风气中,《盐铁论》也是士人们考辨汉唐故事、制度溯源的重要参照。
一、南宋关于《盐铁论》接受特征
在南宋社会转型中,关于《盐铁论》的接受特性,表现为承袭传统与创新变革的融合。具体表现为:賡续《盐铁论》文本儒家属性的接受传统;同时,与北宋相比,《盐铁论》的版刻增多;被征引的频次、范围扩大;仍是政治斗争的凭借,但又成为学术之争的依据。
(一)儒家属性的接受
《盐铁论》作者桓宽“治《公羊春秋》”[1]2903,其著述扬儒抑法,具有鲜明的儒家思想倾向。南宋时期对《盐铁论》思想属性的认定,仍在儒家政治教化传统的窠臼之中。
在南宋的《中兴馆阁书目》《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遂初堂书目》等官、私目录书中,皆将《盐铁论》归为“子部儒家类”。《中兴馆阁书目》对《盐铁论》的评价是:“杂论致理之言,崇本抑末之书也。”[2]1370但郑樵《通志·艺文略》却与众不同,将该书归入《史略》“食货·货宝类”中,与《钱谱》《古今鼎录》《古今刀剑录》《锦谱》《玉格》《盐策总类》等书混编。《盐铁论》在传统官方目录中,《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中,皆归入《子部》儒家类。这一点,郑樵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却将其编入《史略》食货类。如果我们将这种变动,仅仅视为求新的话,恐未达郑氏本义。郑樵有积极抗金之心。年轻时曾上书赵鼎要求抗金,得到赏识,后因张浚、赵鼎失势而止步,但此心未变。而《盐铁论》中,桑弘羊一派作为主战派,多方陈说抗击匈奴的正义性,并以战事需要作为盐铁、酒榷征税的原因。鉴于此,可探知郑樵将《盐铁论》从子部儒家类变为史部食货类,并非是反对成说,而是反映了南宋前期现实中的主战考量。王应麟《玉海》以尊崇儒家道义的准则,在“艺文类”“食货类”中,皆节录了《盐铁论》中相关章节,反映了南宋后期,士人关于《盐铁论》思想的接受仍不离儒家窠臼。
(二)版刻的增多
唐代以前被称为写本时代。朱翌《猗觉寮杂记》云:“雕印文字,唐以前无之。唐末,益州始有墨板。”[3]96北宋末年,收藏家赵明诚夫妇收藏的金石、抄本等珍品多数毁于战祸,但少数偶然幸存,此中就包括《盐铁论》写本。“独余轻小卷轴,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石刻数十副轴,鼎鼐十数,及南唐书数箧,偶在卧内,岿然独存。”[4]686从洪迈书中所叙述的赵明诚收藏的眼光和物件来看,此《盐铁论》抄本当为精致的唐写本。
雕版印刷业在北宋尚不发达,“至南宋高宗末、孝宗、光宗、宁宗、理宗而最盛”[5]43。今所知《盐铁论》的最早刻本为南宋刻本。据晚清丁元昌《持静斋书目》云:“《盐铁论》十二卷,宋刊本,半页十行,行十八字。末卷末页有‘淳熙改元锦溪张监税宅善本二行木记。”[6]246木记所云表明了它的家塾本性质。木记所载“淳熙改元”,即公元1174年,南宋孝宗赵昚更改年号。而今所见《盐铁论》的最早刻本,是明弘治十四年涂祯覆宋刻本。其《自序》云:“乃者,江阴始得宋嘉泰壬戌刻本于荐绅家。”其中“嘉泰壬戌”,是南宋宁宗赵扩嘉泰二年的年号。但今未见有宋刻本《盐铁论》,故涂祯的翻宋本被后世藏书家认为是《盐铁论》版本中的善本。丁丙即云:“顾世鲜善本,元明间仅数刻,以新淦涂祯仿宋嘉泰窠本为最著。”[7]568-569傅增湘有类似评语①[8]283。比对南宋时期关于《盐铁论》的引文,我们会发现,其中多与涂祯本略有差异。如程大昌《演繁录》卷九:“《盐铁论》日:文杯画案,所以乱治也。”这与《太平御览·服用部》引“《盐铁论》日:文杯画案,婢妾衣罗纨履丝,所以乱治也”,同中有异。程大昌可能引自《太平御览·服用部》,也可能别自有本。而此句,王益之《西汉年纪》卷十八引作:“常民文杯画案,婢妾衣纨履丝。”其后陈仁子《文选补遗》和真德秀《文章正宗》征引同《西汉年纪》。南宋人的引文与涂本略异,涂本作“常民文杯画案,几席缉■,婢妾衣纨履丝”。涂本有“几席缉■”,而南宋人所引无。《西汉年纪》《文选补遗》《文章正宗》皆是大篇幅的征引,三者可能有因袭关系,但恐不会有省减之意。又如,张淏《云谷杂记》卷一:“汉《盐铁论》云:文学日‘以心计策国用,构诸侯,参以酒榷,咸阳、孔仅增以盐铁,江充等各以锋锐,通利末之事析秋毫,可谓无间矣。非特管仲设九府,徼山海也。”涂祯本“江充”下有“耕谷”,而张淏所引无。由上可知,南宋人关于《盐铁论》引文间的差异、宋本与明本间的差异,固然有引者不讲究的原因,但更可能是引者所见本子的不同造成的。同时,我们再结合丁元昌所云宋本的“淳熙”以及涂祯本自序的“嘉泰”,互参推知,南宋时《盐铁论》可能曾被多次多地刊刻、翻刻。
(三)被征引的范围扩大
北宋时关于《盐铁论》的征引,多出现在类书、诗文用典,以及熙宁时期保守派反对新法的文章中。南
①傅增湘云:“骎骎为海内孤帙,其珍惜与宋元古本同,宜也。”
宋关于《盐铁论》的征引不仅如此,还出现了一个新的征引面向,即屡见于考据典源的图书中。
宋代类书增多。《宋史·艺文志》著录类书有三百多部,撰者多是宋人。与北宋不同的是,南宋类书多为私人修撰,但私人修撰的方式未降低南宋类书的学术价值。北宋、南宋类书中多有《盐铁论》文,辑录差异在于,在北宋,多是在艺文类类书中;在南宋,既归于艺文类类书,又见于考据类类书中。南宋艺文类类书所辑录《盐铁论》,多与《太平御览》有承合处。如祝穆《事文类聚》中的“太平之时,雨不破块,旬而一雨,雨必以夜”,“昆山之下,以玉抵鹊”。《锦绣万花谷》:“画脂镂冰。桓宽《盐铁论》日:内无其质,而外学其文。若画脂镂冰,费日损功。”而南宋类书群对《盐铁论》辑录有自身特征。从数量上看,南宋考据类类书关于《盐铁论》的辑录数量,远多于艺文类类书。从引文倾向上看,南宋考据类类书作者的理学根基,决定了他们有辑录《盐铁论》儒家言论的偏好。而南宋士人的考据意识,又使他们多侧重该书中的上古和西汉的史料。所以,很多学术笔记类的著述,也多征引《盐铁论》作为注释、考证的依据。例如,方崧卿注韩愈《城南联句》“焉能守??”,云:“字书无‘?字。祝季宾日:恐当作磐。按《盐铁论》:器多坚?。”[9]336鲍彪《战国策注·秦》“将军为寿于前,而捍匕首”注:“匕首,刃名,盖其首如匕。汉《盐铁论》:荆轲怀数年之谋而事不就者,尺八匕首不足恃也。”
(四)仍是政治攻击的参照
北宋有庆历新政、熙宁新法的政治变革。南宋未有大的政治变革,但士人却在不断地论证变法的合理性,及其在现实政治中的可行性,其中不乏参以《盐铁论》思想、内容,以作为政治是非的评价标准。在熙宁变法中,司马光、苏轼等保守派在评论变法的是非中,屡屡用桑弘羊的聚敛,比附王安石及其变法的苛酷,所言与《盐铁论》中贤良、文学对桑弘羊的批评基调是一致的。这种意象比附带有明显的政治寓意和思想敌意[10]。南宋时,因政治需要和学术传承,理学家们延续了这个传统。不仅如此,《盐铁论》中贤良文学之“议”,开布衣群体参议政事之始,所以被认定为“清议”的政治符号。淳熙年间,道学中人希冀通过清议以干政,社会上形成了“清流”“浊流”分野,孝宗对此很反感。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孝宗论不宜有清议之说》云:淳熙二年孝宗批评,“朝廷所行事,或是或非,自有公议。近来士大夫又好唱为清议之说,不宜有此”[11]51。高似孙著《子略》,对上古至唐代的三十八家子书作题解,其中收录《盐铁论》。《盐铁论》本是一部典型的扬儒抑法的政论书,但高氏却撇开了《盐铁论》的主旨内容,将笔墨施于朝野“议”之举,而非“议”之事。文末点题,肯定群议作用,但否定群议价值,将之视为“患”,云:“夫上有乐闻,下无隐议,得失明者其言达,利害决者其虑轻;不决一言,何取群议。审此,亦足以上士气,观国势矣。然元帝诏书乃曰:‘公卿大夫,好恶不同,雅说空进,而事无成功。此诚言也,天下后世,同此患也。吁!”[12]38由此可看出,高氏忽视《盐铁论》本旨而评说清议之失的指向,与淳熙二年的圣意是一脉相承。高似孙父子属韩侂胄一派,他们的人品被道学家所不齿。陈振孙评说高似孙,“少有俊声,登甲辰科,不自爱重,为馆职,上韩侂胄生日诗九首,皆暗用‘锡字,为时清议所不齿”[13]608。鉴于此,高似孙《子略》中的《盐铁论》解题,绝非无的放矢。而陈振孙对高氏的评语也成为定论,被《文献通考》《天禄琳琅书目》《宋诗纪事》《四库全书总目》等书承袭。
二、南宋时影响《盐铁论》接受的学术风尚
与北宋相比,南宋关于《盐铁论》的接受更为深广。孝宗以后,在元祐后裔的强力干预下,王安石新学、新政成了神宗变法失败的替罪羊。与之相应的是,“法祖宗”的政治要求高涨。南宋士人围绕新的政治中心构筑了新的学术风尚。一方面,理学家承袭北宋道学家反对王安石新政、新学的思想和态度。另一方面,学者确立了以复古为导向的新的学术范式。南宋关于《盐铁论》的征引,彰显了士人的治学偏好和政治目的。
(一)北宋反变法的余绪
因政见不合,北宋司马光们坚决反对王安石新学、新政。宋廷南迁,改朝换代,元祐后裔仍以为神宗辩诬为由,继续打击王安石及其新党。对王安石新学、新政的厌恶,不仅是元祐后裔的集体心理①[14]31-32,而且也是理学学派斗争的需要。李华瑞指出:“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只有打倒尚未被官方抛弃的荆公新学,才能确立自身在学术思想界的主导地位,因而否定王安石新学便成为南宋时期理学家们发展理学的重要方面,而否定王安石新学又往往是以否定王安石变法为嚆矢。”[15]19所以,南宋一朝,对王安石及其新法、新学的批评,成为理学士人的书写习惯。赵汝愚,孝宗时任吏部侍郎、吏部尚书,宁宗时为相,曾编《诸臣奏议》。在《诸臣奏议》卷一百二财赋门集中收录司马光、吕晦、陈襄、范纯仁、苏轼的《上神宗书》,此类文中多以“桑弘羊”比附王安石。赵汝愚在其《诸臣奏议》的编著中,蕴涵了个人的是非情感,他对熙宁保守派的文章的辑录,表明了他的政治态度。朱熹曾指出赵汝愚对王安石的厌恶,《朱子语类》载:“又问:赵丞相平日信先生,何故如此?曰:某后来到家检渠所编《本朝诸臣奏议》,正主韩维等说,而作小字附注王安石之说于其下,此恶王氏之僻也。”[16]2662陈振孙不仅是藏书家、目录学家,而且是理学家。刘克庄言其“早号醇儒,得渊源于伊洛;晚称名从,欲辈行于乾淳”[17]3433。陈氏在《直斋书录解题》中通过《盐铁论》的释读,捎带着将批评矛头指向王安石及其新学,“呜呼!世之小人何尝无才,以《熙宁日录》言之,王安石之辯,虽曰儒者,其实桑大夫之流也。霍光号知时务,与民更始,而盐铁之议,乃俾先朝首事之臣,与诸儒议论,反覆不厌,或是或非,一切付之公论,而或行或否,未尝容心焉。以不学无术之人,而暗合乎孟庄子父臣父政之义。曾谓元祐诸贤,而虑不及此乎!”[13]271这种将桑弘羊、王安石连言的政治比附性的写作方式,直至明初理学家丘濬《大学衍义补·治国平天下之要》中仍然存在,“彼桑弘羊、王安石之徒,竞商贾刀锥之利,将以富国,君子以之为盗臣,史书昭然,在人耳目,千万世如一日焉,可不畏哉,可不念哉!”
南宋理学家不仅承袭了司马光们的言说方式,更沿袭了他们对王安石新政的批评内容。南宋前期的理学家胡寅《致堂读史管见》卷二在评价西汉卜式时,瞧不上卜式的为人和做事风格,但肯定了他反对与天下争利的思想,云:卜式“官既尊,身既显,乃始正言百姓利便,请烹桑弘羊,希世邀名,以称高位,是商贾之道也。然其言盐铁病民,算船病商,坐市列肆,贩物取利,县官不当为,则天下之公议也。”反对朝廷与天下争利,这是北宋理学家批评王安石新政的一个重要话题。胡寅对卜式的与天下争利“县官不当为”语的肯定,反映了他对北宋道学的坚守和传承。钱时《两汉笔记》卷五亦云:“甚矣,利端之不可轻启也。其端一启,后来者守为定法,以害民蠹国为常事,其祸可胜言哉!桑弘羊一贾孺耳,天子作民父母,而用贾人斗筲之智以争利,竭赤子之膏血,以事荒远,譬犹伐贞气,助狂阳,实此曹从臾之。”从元祐后裔、理学家对王安石新政的不断抨击中可反窥,王安石学说在南宋仍具有威势和现实意义。
(二)新学术范式的影响
《宋史·太祖三》赞曰:“考论声明文物之治,道德仁义之风,宋于汉、唐,盖无让焉。”南宋学术重义理阐发,亦重实证挖掘,由此出现了两个治学路径:一是理学,二是考据学。二者对《盐铁论》皆予以积极接受。
1.考据学的影响。考据之风兴起于北宋后期。有学者提出北宋神宗时开始兴起考据类笔记②[18],也
①沈松勤认为元祐后裔对王安石新党“所怀有极度仇恨的心理。其实,这种心理不完全是范冲一个人所有,而是‘元祐故家子孙包括像赵鼎那样的私淑道学者长期以来所普遍具有的”。
②温志拔:“考据笔记是内容方面以经、史、名物、制度、典故博闻考证为主的笔记,起于唐而兴于宋神宗后。”
有学者将此风的兴起点,具体到沈括《梦溪笔谈》上①[19]352。《梦溪笔谈》的成书时间大约在哲宗元祐年间,故二说在时间上大体相当。宋朝廷南迁后,士人多有考据意识。陆游《入蜀记》是日记体的游记,其中也记录了对沿途地理、古迹的考辨之文。清四库馆臣称“(陆)游本工文,故于山川风土,叙述颇为雅洁,而于考订古迹,尤所留意”[20]530。南宋出现了大量探源、索隐、辨误的考据成果,内容涉及名物、掌故、典章、制度等,类型有随笔、笔记和综合性文献考证著述。《盐铁论》凡六十篇,内容丰赡,涉及周、秦、汉的政治、经济、思想方面的史料,可为探源、索隐提供历史依据。例如,宋代盛行茶马交易。程大昌《演繁录》卷五中征引《盐铁论》,考察市马的源头,云:“市马于吐蕃,古记无载,然已有其事。《盐铁论》日:‘齐陶之缣,南汉之布。中国以一端缦,得匈奴累金之物。驴骡骆驼,可使衔尾人塞。则汉世已尝出缣帛,买马塞外矣。”而制度考察,是南宋考据学的重要内容。南宋时期,与金的战与和,是朝廷的头等大事,而法度建设也是当务之急。复古的惯性思维,使士人倾向于在历史轨迹中寻找答案。唐仲友《帝王经世图谱》、吕祖谦《历代制度详说》、章如愚《群书考索》、祝穆《古今事文类聚》、谢维新《古今合璧事类备要》等以类书的形式,辑录了历代典制的变革。而在历代之中,南宋士人除了信仰上古三代外,就是追慕汉、唐;而汉、唐之间,他们更信服汉代。方大琮《一统天地之常经论》云:“或者汉犹近古,庶几常道之可复;更汉至唐,世变滋甚,圣人不复作矣。”[21]213所以,南宋重视考索典制演变,尤重汉代故事。如王应麟《汉制考》、魏了翁的《古今考》等,详考了汉代制度及其与当代之异同。总之,在尚考据的风气中,在重汉制的背景下,南宋的考据著述中常见《盐铁论》身影,是必然的。而此时对《盐铁论》的征引,并非随机选择,其背后有深刻的儒家诉求。
为民代言,为时代代言,是南宋士人的自我期许。楼观《台州增造贡院记》云:“天下不可一日无儒者之论,王公卿大夫不可一日无封殖儒者之心,不然则生人之类,泯泯棼棼,殆未知其所终已。”[22]155《盐铁论》中的贤良、文学对儒法政治的是非判断,对盐铁、榷酷的得失批评,激发了南宋士人的精神共鸣。王应麟《通鉴答问》即云:“贤良、文学之言,不行于始元,而论议垂不朽,诵之犹使人兴起,一时之屈,千载之伸,故日:公议与天地相终始。”[23]702这种精神共鸣,是南宋士人对汉儒说的时代解读。南宋时期税赋重,百姓负担重。士人多认为是熙宁新法的流毒。薛叔似“初登对,论:‘祖宗立国之初,除二税外,取民甚轻。自熙宁以来,赋日增而民困滋甚。孝宗嘉纳。”[24]120091盐之为税目,屡立屡罢,至唐肃宗时,“自此遂为经赋,其利居天下岁入之半”[25]2018。田赋、盐等为常税,此非南宋士人批评的焦点。南宋初新增了经制钱、总制钱等财税来源,“南宋经制钱初征时来源主要是添酒钱等五色”[26]335。对新税法的施行,理学中人屡有非议,他们为说明弊端,多言说榷酷始自桑弘羊,在政治符号的架构中,形成了征收酒税实祸国殃民的特定认识。杨时《神宗日录辨》云:“榷酷之法,自桑弘羊为之,当时以谓烹弘羊乃雨,则人情可知矣。”王应麟《通鉴答问》亦言:“《盐铁论》云:‘大夫以心计策国用,参以酒榷。盖桑弘羊作是法也。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23]699
2.义理学的影响。南宋理学勃兴,重义轻利、兴王黜霸,是理學阐发的一个重要内容。《盐铁论》文末总结日:“余睹盐、铁之义,观乎公卿、文学、贤良论,意指殊路,各有所出,或上仁义,或务权利。周、秦粲然,皆有天下而南面焉,然安危长久殊世。”[27]613在此桓宽虽未直接指出儒法的优劣,但以周世长久与秦之短祚的对比,表达了德治优于法治的观念,以及尚仁义、黜功利的思想。《盐铁论》的思想主旨与南宋理学旨趣合拍。理学家们关于《盐铁论》接受的原因,不止于此,其中也埋伏着他们意欲全面清除王安石新学影响的学派私心。
①张富祥:“宋人笔记中偏重于考证的类型,依笔者之见,实自《梦溪笔谈》问世后才渐趋大兴。”
义利之辨是南宋理学的重要命题。在理学家看来,义利之辨关系到世界观和方法论的问题。陆九渊的弟子傅子渊、陈正己曾有一个对话,“傅子渊自此归其家,陈正己问之曰:‘陆先生教人何先?对曰:‘辨志。正己复问曰:‘何辨?对曰:‘义利之辨。若子渊之对,可谓切要。此道非争竞务进者能知,惟静退者可人”[28]399。淳熙八年(1181)春,陆九渊访朱熹,在白鹿洞书院为诸生讲《论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章。朱熹心同此意,后将陆氏此次演讲印成《讲义》。刘琪修复岳麓书院后,请彪居正、张栻主事,“与论《大学》次第,以开其学者于公私义利之间,闻者风动”[29]4492。在复古思想的影响下,理学家自觉地体认《盐铁论》中贤良、文学的思想观念,主动揭起义旗。侯外庐曾说:“道学家们空谈性命,媚上希宠,抗拒任何有利国计民生的改革措施。”[30]303侯氏所云虽有20个世纪轻视理学的时代特征,但道出了理学家的道德理想主义色彩。《盐铁论》所揭示的中贤良文学与桑弘羊之间的思想张力,和对二者作出的道德评价,被南宋理学家接受。
南宋的现实状况,不能满足理学家们感性地追求超拔的精神境界。当时国是大计经常在和与战、守与变之间来回拉锯。战,需大量军费开支;守,也需满足朝廷开销。这都需要大量的钱财支撑。因此税赋名目不断衍生、增多,有学者指出“特别是南宋常赋的项目不断增加,常赋外项目更是层出不穷,大部分又都被中央以各种名义征调”[26]329。对钱财的大量需要,就不得不在税赋上动脑子,就不得不物色有才干的吏员任职。漆侠曾指出孝宗时群臣有吏能,士风为之转换。“所以孝宗乾道、淳熙间人才济济、士大夫不尚虚名,而留意民事,注重财政钱粮之务,以才干能绩显于当时,士风为之一变。”[31]358孝宗淳熙年间,《盐铁论》刻本的出现,恐非偶然、随意。在朝野上下对“利”的要求和认识的不对等的情况下,南宋士人在《盐铁论》的接受上,呈现出明显的矛盾性,一方面站在儒家道德高地坚决反对桑弘羊的聚敛术,但另一方面又为酒榷、经总制钱等赋税的设置,寻求历史根据,这类似于变相地承认桑弘羊之为。叶适曾云:“使其真桑弘羊之流固且不暇,而况其不为弘羊者耶!所畏者,上每以所不足责其臣,使群臣以不足而后见其材,然则若是者,固教天下之为弘羊者也。”[32]321
实际上,对于义与利的关系,在理学中也非决绝地一边倒向“义”。吴慧先生提出,南宋中后期榷法改税法中,道学家就起了推波助澜作用。“由榷法改行税法,并非全为‘公家计,为百姓计,这里曲折地反映了私营商人和官府之间经济利益上的矛盾斗争,并有道学家(如真德秀)的反对官府理财、主张经济放任,与功利之臣之间的‘王霸义利之争的成分之内。”[33]777洪咨夔,朱子学术传人之一,他的《进两汉求贤故事》品评汉武帝成就大业的原因,“盖武帝于人才之长短小大,洞察底蕴,随所用而各当”[34]116,其中提到《汉书》所云的“运筹则桑弘羊”一语,也是全盘接受,不作辨析,可见洪氏对桑弘羊并不持反对态度。浙东事功派虽未对桑弘羊持同情态度,但也认为义利、王霸可兼得。
此外,还需要一提的是,南宋理学家关于《盐铁论》的接受,新增了辞章视角。班固虽称赞桓宽“博通,善属文”[1]2903,但此后未有人专门褒奖过《盐铁论》的文学价值,《昭明文选》未收录《盐铁论》。两宋艺文类类书中虽收录《盐铁论》,但仅局限于典故之用。在理学思潮的统摄下,南宋士人形成了以道為本的文学观。吕祖谦曾奉敕编纂《宋文鉴》,“专取有益治道者”[35]95。朱熹论文时提出,“这文皆是从道中流出,岂有文反能贯道之理?文是文,道是道,文只如吃饭时下饭耳”[36]3305。真德秀更为极端,以是否合乎儒家经义,作为文章价值高低的标准。为纠时弊,他曾作《文章正宗》以正视听,《文章正宗纲目序》中云:“故今所辑以明义理切世用为主,其体本乎古、其指近乎经者,然后取焉,否则辞虽工亦不录。”在该书的“议论”部分以《贤良文学罢盐铁议》为题,节录了《盐铁论》前四十一章文,并在其后附录了《盐铁论》第六十章《杂论篇》,即桓宽扬儒抑法观的总结,点明题旨。《文章正宗》中关于《盐铁论》的大篇幅节文,被其后的陈仁子《文选补遗》全部承袭,但陈氏将桓宽的总结置于题首,作为解题。这一点与《文章正宗》形式有异,但无本质不同。鉴于此,可知在义理学的影响下,南宋的士人关于《盐铁论》的接受,除了感兴趣其中蕴涵的义利之辨、王霸之争的思想内容外,他们开始关注《盐铁论》的文学价值。这是此前没有的现象。故南宋理学家的辞章认识,在无意中推动了《盐铁论》更为广泛地传播,并从此形成了一个新的《盐铁论》接受视角。此是无意之举,但又是必然所为。
与北宋相比,南宋时期关于《盐铁论》的接受层面更为广泛、深入。这既得益于南宋版刻业发达,更得益于南宋士人新学术范型的建立。《盐铁论》蕴含的扬儒抑法的思想内容及其丰富的史料文献,契合了南宋学术发展的需要。在理学与新学的博弈之中,《盐铁论》中的王霸之争、义利之辨,为理学家们著文立说提供了历史范例;在尚考据的风气影响下,士人多挖掘《盐铁论》中蕴含的汉代故事,为考镜典制源流,提供了史料依据。此外,南宋以道为本的文学观,也为《盐铁论》的接受新增了文学认识视角。所以说,南宋关于《盐铁论》的接受,既受到时代学术风尚的影响,又彰显着时代学术个性和发展倾向。南宋关于《盐铁论》接受的多面性,揭示了此时士人对现实政治问题的重大关切,反映出学术经世致用的活力和变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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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Acceptance Characters and Academic Style of Salt and Iron in the South Song Dynasty
NIE Jidong
(Advanced Institute for Confucian Study,Shandong University,J inan,Shandong 250100,China)
Abstract:There was more deepener and wider acceptance of Salt and Iron in South Song than in North Song. On the one hand,it was due to thriving of engraved books in South Song dynasty;on the other hand,it was on account of academic development. Under the political requirements of “legal ancestors”,the official school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on the one hand,wanted to break the influence of Wang Anshi's new learning,and on the other hand,wanted to establish a new academic model. In the process of breaking and establishing,textual criticism with the interest of Taoism and inquiry was becoming more and more popular. Neo Confucianism,whose aim was to respect virtue,had gradually occupied a dominant position. Under the influence of the new academic fashion,Salt and Iron was widely concerned by scholars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It became a classic reference for Neo Confucianism to promote Confucian morality and morality,and an important historical material for scholars to textually research the origin of classical system. In addition,the Neo Confucianism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also promoted the deep understanding of the literary value of Salt and Iron. This is a new perspective that has not been seen before.
Key words:Salt and Iron;“legal ancestors”;textual research on classical system;literary cre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