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鼎奇缘

孟悟

1.动车开向福鼎

张晓晓每次回国，出门的第一选择便是火车。她喜欢中国的动车，去哪儿都方便，车厢内干净宽敞，窗外是连绵不断的青山和绿水，烟雨朦胧的时候是水墨画，阳光从云层里亮出来的时候又变成油画，坐六七个小时的火车也不觉得枯燥烦闷。身边的旅客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总有新奇的故事在发生。

本来车厢挺安静的，来了一男一女两个活宝，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还在众目睽睽下肆无忌惮地打Kiss，声音干脆響亮，响到每一个角落。女的娇声娇气问男的，鱿鱼干儿还有吗？男的说，我知道你喜欢福鼎的香辣鱿鱼干儿，我早准备了一箱。男的又说，你知道不，福鼎的水特神奇，海里有黄金鱼，鱼鳞金光闪闪，照得眼睛都睁不开。有一年中秋节，福鼎的渔民在海上捉了黄金鱼，温州一个老板听了，立刻跑来90万搞定，泉州的商人来迟了，想花120万要温州老板转卖，温州老板死活不卖。女的说，我要是当了渔民也去抓几条黄金鱼，这辈子的房子和车子全部搞定。那男的说，我要是渔民我就养黄金鱼，可以养出一座茶山和几套别墅。女的挥着双手说，加油，老公！女的边说还边打开了微信视频，对视频那边的闺蜜炫耀说，看看，这是我的新老公，会做黄金鱼枣，长得又帅，秒杀过去那个烂人渣，他带我去福鼎见奶奶。晓晓在一旁听了好笑，这世界怎么到处是傻×，什么黄金鱼，什么枣，莫非黄金鱼还能做成枣？

动车快到宁波的时候，窗外有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河上一座长桥飞跨两岸。那女的突然激动高喊：老公快看，快看，这是西湖的断桥！晓晓忍不住笑起来，但发现车厢内无人在笑，也无人纠正女子的错误，众人集体沉默，对笑话无动于衷。晓晓好奇地站起身，发现那女宝正撒娇地滚在男宝的怀里，晓晓的眼睛一酸一涩，心头涌出莫名的悲凉。她对自己说，我有什么资格笑人家？人家比我快乐，可以幸福地蠢一辈子。

晓晓无意间回头，发现一个西洋女子坐在靠过道的位置上，袅袅的笑意从她的眼睛荡漾到嘴角。晓晓与她四目相对，两人心有灵犀再次一笑。晓晓与她都坐过道座位，于是正好交谈。女子说，虽然她不是中国人，但是知道断桥在哪儿。可惜她的表达有限，语速极慢，只能从她蹦出来的单词猜她的意思。晓晓性急，主动改说英文，才发现这世界真是太奇妙，两人的家都在美国缅因州，离巴尔港也就半小时的车程。更奇的是，两人的终点站都在福鼎。

她叫Harp，直接翻译过来是竖琴的意思。竖琴一头齐腰的金发点亮了晓晓的眼睛。晓晓心想，中国也好，美国也好，像她这般年轻的人都在职场上打拼，谁有精力和时间管理长发，一定是个不愁吃喝的富家女子，犯不着去外面颠簸，用父母的钱来中国游山玩水。晓晓问竖琴，你真勇敢，敢一人坐火车到福鼎。竖琴说，福鼎有中国朋友，她会来接我。晓晓问，朋友懂英文吗？竖琴说，我们用中文说话没有问题。

竖琴曾在波士顿读大学，大三暑假去上海参加过汉语夏令营。虽然学中文很费力，但她听力好，能懂人家的意思。竖琴在中国时，很喜欢看广场的大妈跳舞，竖琴觉得她们特牛。晓晓告诉竖琴，中国大妈是一群特殊的中老年妇女，已经进入了“牛津词典”。她们精神抖擞，声音洪亮，活跃在繁华的购物区，还有山清水秀的景区。她们载歌载舞，手举色彩艳丽的大纱巾，从纽约的中央公园到莫斯科红场，地球上的标志性建筑都目睹了她们的靓丽舞姿。

竖琴指着脖子上的绿纱巾说，我喜欢纱巾，朋友送的，我朋友就是你形容的大妈，大妈是福鼎人。晓晓震惊了，竖琴有多大？二十四五岁吧？年纪轻轻的美国女孩儿居然交了个大妈朋友？竖琴是个什么背景？那福鼎大妈是个什么人物？

竖琴明朗坦率，讲起了她的故事。她还没进小学，父母就离婚了，父母都热爱自由，当她是包袱，姨妈把她领回了自己的家。竖琴大学时就开始勤工俭学，如今是一家软件开发公司的工程师，主管监控系统运行规程，公司跟FBI有长期合作项目。晓晓说，听你的这份工作，应该是高强度的繁忙，哪来的时间去福鼎看大妈？竖琴告诉晓晓，前些日子联邦政府关门，预算资金没有到位，公司也无法开工。晓晓说，联邦政府没钱就关门，对你也好，趁着关门出门旅游。我只是不明白，你这般年轻，怎么会有个大妈朋友？竖琴笑道，我虽然年轻，但有一颗苍老的灵魂。正说着，竖琴的手机响了，她对着手机以极慢的中文告诉对方：火车就要到了，我们福鼎见。

纷飞的细雨中，动车开始减速，慢慢滑向福鼎车站。晓晓和竖琴匆忙加了微信，两人相约，一定要在福鼎再见！

2.桐江里的神奇锦鲤

竖琴在福鼎有大妈朋友的接应，晓晓在福鼎有哥们儿程峰的关照。程峰把晓晓安排在倚山临江的一座星级酒店，就回公司了。程峰的伯父经营一家海产品加工企业，两个孩子都在欧洲，家里没有人，程峰在五年前到福鼎帮助伯父。程峰对晓晓说，这些日子公司在忙国际海产品展览会，我忙完了过来陪你，你可以在酒店休息，也可以上街逛逛。

晓晓对福鼎的第一印象，这是一座清丽的小城，空气里弥漫着花香和大海的味道。福鼎山碧水清，山上有佛塔和庙宇，水中有七彩斑斓的锦鲤。晓晓的房间在酒店的18层，当她倚在窗口的时候，能看见河中游动的锦鲤，她暗想，这鱼得多大啊，跟岸边喂鱼的人不成比例。她想起动车上的那对男女，男的说福鼎的水特神奇，能养神奇的鱼。她正胡思乱想着，手机响了，是程峰的声音，他说公司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了。

两人沿着桐江边的马路溜达，空气中有细细甜甜的花香，晓晓说像栀子花的味道。程峰说，栀子花是福鼎市花，但是这个季节没有栀子花开，不过难说，有些早熟的栀子花等不及了。晓晓问，福鼎是个好地方吗？程峰说，当然是，福鼎，福鼎，装满福运的宝鼎，能不好吗？晓晓说，当然好，你看这江中的锦鲤鱼，长得那个肥头大尾，跟小猪似的。程峰说，这江中的锦鲤也算福鼎的一景，个个丰满灵活，喜气洋洋，岸边的游人天天喂它们，喂什么吃什么。晓晓说，什么都吃，居然没被撑死！程峰说，说话吉利一点儿，我看你像一棵愤怒的仙人掌。晓晓笑道，我倒希望我是一朵欢天喜地的向日葵，人见人爱，车见车爆胎。

晓晓和程峰是青梅竹马的伙伴，在N城的军区大院长大，都是直来直去的人，疯疯打打从小学到高中，但没有暧昧的男女情愫。蓬勃的荷尔蒙，躁动的青春期，程峰那时跟外校的女生好了，晓晓也同班上的一个男生眉来眼去，他们互相帮衬，在家长面前打掩护。总之，两人跋山涉水都没有修成正果。24岁那年，程峰对晓晓说，或许有一天，我们老了，都没有找到对的人，干脆凑在一起过吧。晓晓很干脆地回答，那就一言为定吧！就在那一年，晓晓爱上了一个人，爱得惊天动地，半年后就嫁給了他。他叫何旺，何旺的祖父祖母在美国，她很快跟他漂洋过海到了大洋彼岸。晓晓在出国前办了婚宴，程峰还带着他的新女友去喝了喜酒。他对她的祝福是，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但是晓晓一直没有贵子。晓晓在美国读统计学，毕业后在一家医药公司上班。晓晓丈夫何旺，不喜欢给人打工，辞了职想单干。晓晓不开心，她说，找个工作多不容易，刚进职场，肯定要吃苦要受气，熬过去就好了。何旺说，你能熬，我熬不了，我就不喜欢看那老美在我面前趾高气扬的样子，我比他聪明，比他努力，凭什么要被他呼来唤去？晓晓说，这是人家的地盘，我们不能太任性。

何旺我行我素，折腾着，颠簸着，慢慢拓展自己的小王国，那是一家生物保健品公司，产品主销中国。创业期问，何旺希望晓晓辞职帮自己，晓晓摇头说，你公司要是垮了，我跟你流浪街头啊？何旺鼻子哼哼说，说到底，你就是不信任我！晓晓说，稳定压倒一切，我的饭碗就是你的退路。

何旺心想，我就是退到了悬崖边，也不会碰你的饭碗。何旺雄心万丈，在第六个年头，接了个大单，打开了晦暗的局面，事业之路从此繁花似锦。没多久，公司搬进了新楼，员工大多是美国人，连秘书都是美国人。晓晓对闺蜜方悦说，何旺不过是在寻求一种补偿心理，当初他在美国人那里受了气，现在要当美国人的老板。方悦说，雇佣美国伙计没什么，你要防他养美国小三。

何旺公司有个华人女工程师，因犯技术错误被何旺炒了，那工程师是方悦的朋友。没多久方悦告诉晓晓，何旺常跟一个美国女工程师出门吃午餐。晓晓暗查女工程师的底细，对方40多岁了，已婚多年，还有两个孩子。晓晓正在想这个女人人老珠黄，对自己没有威胁时，火山就在眼前爆发了：两人在外面一夜风流后，女人居然怀了孕。孩子肯定是何旺的，因为女人已跟丈夫分居。

晓晓婚后多年一直没有怀孕，人处于焦虑紧张中，导致生理期混乱，怎么可能怀上孩子？她的中医朋友说，你是心脾功能失调所致的气血虚，先要养心再养身。我建议你暂时离开火山现场，换个环境，换种心情。

她在最愁苦郁闷的时候想到老哥们儿。晓晓和程峰在各自的轨道里忙碌折腾，好些年都没有相互问候了，那些年没有微信，联系起来不如现在方便。高中好友青青告诉晓晓，程峰离婚了，前些年在杭州，后来去了福鼎。晓晓通过青青加了程峰的微信。晓晓没有告诉程峰自己鸡飞狗跳的家庭闹剧，只是说想去宁波看父母，父母退休后住在晓晓的姐姐家。程峰说，宁波离福鼎不远，过来看看吧。晓晓说，福鼎有什么好看的。程峰说，上山看云海，下山游大海。晓晓说，我想去，但是怕你忙。程峰说，算了吧，你到了美国后，说话越发虚伪，我是真诚期待，热烈欢迎。

虽说多年未见，一旦面对面，哥们儿间的洒脱和率真又回来了。晓晓指着桐江里的锦鲤说，这鱼肥头肥尾的，看着就好吃。程峰告诉晓晓，这江里的锦鲤如今没人敢吃。说来话长，早些年，信佛行善的人家会到桐江边放生锦鲤，放生的人一多，江里的鱼也多了。一些开餐馆的伙计会到江边捞鱼，放生的人见不得杀生，便请法师来做仪式。这仪式一做，桐江边再也没有抓鱼人了。程峰说，一座有信仰的城市会得到上天的保佑。

晓晓问，福鼎有什么好吃的？程峰说，你不知道吧，福鼎的美食闻名天下，天下的吃货都盼望着到此一游。既然想吃，那就行动，他把她领进一家装修华美的餐厅，满桌的美味佳肴让晓晓眼花缭乱。白灼虾和鲈鱼，淡菜汤和牡蛎汤，葱姜炒的扇贝，大蒜烧的螺肉。程峰对晓晓说，尝一尝鱼丸，晓晓说，我还是喜欢吃新鲜的鲈鱼，唇齿留香啊，那鱼丸在美国也常吃，最不喜欢里面的淀粉味道。程峰说，这是手打鱼丸，福鼎的名小吃，跟你在美国买的绝对不同。晓晓听了，慢慢咬了一口鱼丸，满口的滑爽细嫩，还糅合了丝瓜和观音菜的清香，幸福是这样的丰盈饱满，从舌尖慢慢流淌到了心尖。晓晓边吃边赞，福鼎人确实很幸福，还有什么好吃的？程峰说，不要急嘛，不要让肠胃太辛苦，福鼎的美食慢慢吃，我保证你七天都不重复。

晓晓想起了动车上相遇的竖琴，估计竖琴也在跟她的大妈大快朵颐。晓晓又想起动车上的两个活宝，她问程峰，黄金鱼枣是什么？程峰说，那是油酥鳗鱼，一道福鼎小吃，外酥内软，满口浓香。晓晓问，那黄金鱼枣不是黄金鱼做的吗？听说一条黄金鱼可以卖一百万。程峰说，黄金鱼枣跟黄金鱼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贵死人的黄金鱼是黄唇鱼，浑身都是宝，鱼鳞也能卖钱，一条鱼可以换一套房子，碰到了，就是一夜暴富，但几个人有这样的运气？晓晓问，什么地方可以瞻仰一下黄金鱼？程峰说，水产市场的冷藏库里有黄金鱼。晓晓问，能带我去见识吗？程峰说，死鱼有什么好看的，我带你去太姥山，太姥山上有九条朝天的鲤鱼。晓晓问，死鱼还是活鱼？程峰故作神秘说，那些鲤鱼都得了仙气，活泼得很。

3.太姥山

进了太姥山景区，程峰像导游一样跟晓晓介绍，太姥山奇景荟萃，采了天地的灵气，吸了日月的精华，你这么望过去，望过去，那些石头就像九条鲤鱼从水中一跃而起，朝天空奔腾而去。晓晓说，编吧，尽情编吧，中国人最不缺乏想象力，干吗不说九条黄金鱼朝天空飞跃。晓晓睁大眼睛又端详了一阵，她说这千奇百怪的石头在云雾缥缈中确实让人浮想联翩。程峰说，是啊，有的像夫妻，有的像莲花，有的像臭美的猴子照镜子，还有猫儿扑老鼠，老鼠旁边的石头你可以想象是挂在墙壁上的蜘蛛。晓晓说，我的眼睛里没有这么多动物，我觉得像一群仙人面朝云海，或许他们带着使命来到人间，在那里怀想天庭的金碧辉煌，琪花瑶草。程峰说，你看，你看，你的想象力也多姿多彩。晓晓说，石头造型奇特，生动可爱，谁都可以任意想象，组合组合就是一个传奇嘛。

晓晓告诉程峰，她去过美国的羚羊彩穴（Ante-lope Canyon），石头七彩斑斓，在阳光下变幻莫测，置身于虚幻神秘的光影中，恍若一场梦境。但是羚羊彩穴地处沙漠，干燥荒凉，不如太姥山温柔滋润，晓晓喜欢太姥山的花，姹紫嫣红一大片，不管是野生的，还是人工培植的，肆无忌惮地自由开花，如屏的峭壁上也有朝气蓬勃的花。晓晓喜欢蹲在地上，透过满枝繁花，拍那些黛山和绿水。绿水干净明澈，像玉石也像琉璃，与古人的“溶溶春水浸春云，碧琉璃滑净无尘”非常相称。水里还有五彩缤纷的鱼，呼应岸边五彩缤纷的叶，从天到地，从万紫到千红，这多彩的世界恐怕也是借了太姥山的仙气。

他们继续朝上攀登，路遇“太姥之心”，那是一块如心脏造型的巨石，巨石上纵横交错的树根，你可以想象是纵横交错的血管，清晰、分明，有一种赫然扑面的铭心刻骨。晓晓对程峰说，太像心脏了，我甚至能感到心疼。程峰打趣地说，你的心肯定受了伤。晓晓哼了一声，昂着头说，受点儿伤算什么，老娘我是不死之身，具有超强的自我恢复能力！程峰对她伸出大拇指说，很棒嘛，依然是我心目中的女英雄。程峰忘不了初三的那个暑假，他跟一女孩儿谈恋爱被双方家长棒打鸳鸯，女孩儿被父母禁足在家，晓晓自告奋勇帮程峰传信物，在深夜翻墙爬窗传的信物。程峰一直觉得晓晓豪爽大气，勇敢无畏，是他的铁兄弟，而晓晓柔情似水的一面，只展现给把她当女人的男人。

他们迎风站在太姥山顶，看群山连绵到了海边，海岸线跌宕起伏，向星星点点的岛屿遥遥致意。晓晓心想，这样的画面似曾相识，多少年了，那时的她虽然谈过几次恋爱，但到底年轻，还不知人间的行路艰难，不懂岁月的冷暖和蹉跎……遐想之际，只觉天风浩荡，旷远无边，心头莫名地涌出隐约的伤感。晓晓叹道，真的太像了……程峰不屑地说，怎么了？你又联想到了美国？晓晓若有所思地说，真的，想起阿卡迪亚国家公园（Acadia National Park），也想起巴尔港的渔船。

那年晓晓和先生何旺还是新婚，去了阿卡迪亚国家公园。青山与绿水，蓝天与大海，山中有海，海中有山，站在山顶上远望星罗棋布的小岛，还有巴尔港的邮轮和渔船。她以为他们能相爱到永远，往事不提也罢。晓晓对程峰叹道，人心是如此的变化莫测，千万不要说永远。程峰安慰她，爱情是脆弱的，但哥们儿的友情是永远的。晓晓说，我相信。

晓晓的声音依然带着怨气，她说这世上最冷最黑的就是人心，看人千万不能看表面。就说巴尔港的渔民吧，外表善良淳朴，实际上心狠手辣。巴尔港以盛产龙虾闻名全美，龙虾是当地渔民的命根子。渔民把船开到某个海域捕捞龙虾，那便是他的地盘，他的领海，生死都要捍卫。若是有人想“偷襲”，那么第二天你睁眼看看，你的渔船会悄无声息地沉入大海。程峰说，这个能理解，自然界的动物，喜欢用撒尿的方式去占领地盘，若是有同类想入侵，双方肯定要一决雌雄。但是嵛山岛的渔民厚道本分，海上沉船的事我还真没听说过，明天我们坐渡船去嵛山岛。

晓晓有些累了，她说，这世上的人大同小异，这世上的海岛也大同小异。程峰说，你太主观了。晓晓说，能有什么新奇的海岛？我去过加勒比海的好多岛国，千姿百态的岩石，幽深神秘的石洞，密密麻麻的海鸟飞过。程峰说，福鼎有金色的海滩，还有五颜六色的滩涂。晓晓说，我在巴哈马见过粉红色的海滩，在加州见过紫色的海滩，加州一号公路的海景举世无双。程峰说，那我问你，海上的草原你见过吗？晓晓愣了一下，眼睛忽然亮了，她问，海上还有草原？天苍苍，野茫茫的草原？程峰说，对，草原，我保证在风吹草低时，你能见到牛羊。

4.嵛山岛

晓晓想象中的草原，蓝天白云下，无边的碧草如茵，无边的繁花似锦，牛羊趴在草地上，骏马带着她奔驰到远方。程峰告诉她，嵛山岛上的草原是南国草原，大海与草甸交相辉映，草原上能看见悠闲的牛羊，有家养的，也有野生的。晓晓说，我在弗吉尼亚的海滩上见过野马，在月光下呼啸而过，还没来得及拿相机就没了影子。程峰笑道，哈哈，拿不出相片吧？那就不能去朋友圈炫耀。他说去年秋天，他随一群写生的画家上嵛山岛，跟一群野山羊面对面，羊妈妈优哉游哉地躺在草地上，几个小羊羔在一旁嬉戏打闹。它们也不怕人，气定神闲地面对镜头。

进了嵛山岛的草原，晓晓没有发现山羊，但她也不失望，欢天喜地，看五颜六色的野花面朝大海开得活泼自在。她说，我是真累了，否则要好好拍一下这些紫色的野菊花。他纠正她，那不是菊花，那是蒲公英。她说，你瞎说，这天下的蒲公英都是黄色，哪来的紫色蒲公英？他说，这就是蒲公英，不信你自己上网去查，我去年还看过一个画展，画家来嵛山岛采风，回去创作了“海上草原的紫色精灵”。那画家有意夸张了颜色，大海是靛蓝，蒲公英是深紫，草甸是油绿，三种颜色对比强烈，无法言语的冲击感。

她对他笑道，多年未见，没想到你变得这般文艺。他说，我记得你一直都是小资的，上高中那阵就开始扮文艺少女，长发飘飘，在大树下一本正经地读外国诗，还找了个特会装大尾巴狼的吉他大哥。她说，你呢？你比我好多少？你那个特性感的劲舞妹妹，还有个会弹古筝的民国小姐，对了，对了，在这之后是个威风凛凛的女警察，还会玩枪舞剑，你的口味真是包罗万象。

他条件反射要跳起来对抗，但他的嘴唇管住了愤怒的舌头，流出平静如水的一句话，不管你怎么胡言乱语，我只陪你一人看过海上的草原。她正要嬉戏反驳，却被他的神色震住。无意间回头，视野里出现了两只山羊，一高一矮，倚靠一起凝望大海，人定般的凝望大海，大海是它们前世的故乡吗？恍然之间山羊凝固了，幻化成太姥山的夫妻石。凝固只是一刹那，她很快又清醒过来，因为手机的微信响了，是竖琴发来的微信语音。

程峰看晓晓跟对方用英文语音，便戏谑道，你走到哪儿都有国际友人啊。晓晓说，你就别花样嘲讽我了，这个老美女孩儿是在动车上撞上的，她万里迢迢来中国，就是为了见她的福鼎大妈。我对她的故事特好奇，她约我在福鼎的一家茶庄见面，看这地址好像离城区不远。程峰说，把地址给我，我送你过去。

5.堪察加半岛的绿纱巾

竖琴约晓晓，在一家叫“翠云台”的茶庄见面。香茗器具精致玲珑，室内室外典雅古朴，弥漫东方气息的禅意空间，融入了西方简洁明朗的设计理念。透过氤氲的茶烟，晓晓看见窗外的桐树正在开花，满树繁花雪白晶莹，突如其来的一场风，花飞花落，漫天起舞，想象天地间的一场香雪，香雪如海，似乎从古巷子蔓延到了茶山，像是一段绮梦，不愿苏醒。

袅袅的古琴音中，禅意更浓了。晓晓对竖琴说，福鼎居然有这么好的地方，这茶，这花，这风景，你是怎么找到这家茶庄的？竖琴像模像样地喝了一口茶说，这是我朋友的茶庄，她是个很有品位的女人。晓晓笑道，你的朋友，我知道，大妈朋友，送你纱巾的大妈，她也在吗？竖琴说，恰好今天她不在，她去参加朋友的白茶展会。晓晓问，你们是怎样认识的？在晓晓看来，竖琴的生命轨迹，怎么可能跟福鼎的大妈有交集。

时间回到两年前的秋天。美国联邦政府只要预算资金没有到位，就关门大吉，跟政府合作的公司跟着无法开工。竖琴所在的公司鼓励员工休长假，可惜长假没有工资。竖琴平日里有积蓄，决定坐邮轮跨洋旅行，邮轮从西雅图出发，目的港是日本横滨。北上阿拉斯加，然后横渡白令海，停靠俄罗斯远东地区的堪察加半岛。堪察加半岛是俄罗斯的远东地区，偏僻荒凉，经济上远不如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地区发达，但是原始风光壮丽，绝对震撼人心。竖琴心想，如果不是坐邮轮，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踏上堪察加半岛。

堪察加半岛确实美成了一大片，没有让竖琴失望。阳光穿透云层，把远处的雪山照得熠熠生辉，雪山下面是斑斓多彩的城市，一幅浓墨重彩的庞大油画在她眼前铺展，巍峨的大教堂是油画中的亮点，它像是披上金衣的女神，傲然立在青山之巅，带着隆重的宗教情怀，让人虔诚低首。

邮轮停靠在堪察加半岛的城市码头，那名字真是拗口，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Petropavlovsk），彼城原始偏远，也美丽富饶，雪山上面有火山口，火山随时都冒烟吐火，棕熊在原始森林里游荡，大海里活跃着鲸鱼和海豚。走进岸边的小餐馆，翻开菜单就可以点三文鱼和帝王蟹，价格便宜，尽情享受吧，但是码头工作人员告诉邮轮客人，城市没有配备Wi-Fi，餐馆和酒吧也不例外。客人们听了，无不沮丧至极。竖琴跟邮轮上的一个华人大妈聊天，竖琴说，她在上海的时候，去了附近的乡村，任何一个角落都有Wi-Fi，那华人大妈对她说，别说上海郊区，珠峰营地都有Wi-Fi，而且信号特强，这彼城能停靠国际大邮轮，居然没有Wi-Fi！

竖琴因为长期跟FBI合作，多了谨慎细密的心思，她猜想俄罗斯为了国家安全，有强大的保密防范意识，不愿外人随意窥探。她知道彼城是俄罗斯的海军基地，有几艘威力四射的潜艇，心头的好奇貓忽然活蹦乱跳了起来——她决定去寻找核潜艇基地。她有谷歌手机，手机里有自动的GPS，在离线状态下也能准确定位，还能搜寻目标。

竖琴独自行动。当她穿过热闹喧哗的列宁广场时，发现一群中国大妈穿着花花绿绿，挥舞纱巾，在列宁威严的铜像下翩翩起舞。邮轮上相遇的华人大妈也在里面跳，她认出了她，跑过来打招呼，一群大妈跟着蜂拥而至，纷纷要跟竖琴合影。竖琴年轻貌美，一头亮丽的金色长发耀眼吸睛，是最好模特，跟这样的模特拍了照，可以发朋友圈、各种秀。竖琴被一群大妈靠着、拉着、抱着，各种肢体接触让她极不舒服，但她依然强装笑颜，跟她们一一合影。她对自己说，她们既然把我当明星，我不能有厌烦的表情和粗鲁的语言。见竖琴衣衫单薄，只穿了一件T恤，一个年轻大妈还把自己的绿纱巾送给了竖琴。竖琴笑着道谢，她正好用纱巾遮风挡阳。

告别了载歌载舞的大妈，竖琴穿过一片白桦林，凭着谷歌手机，她找到了一座废弃的金矿，金矿附近有一条清亮的小溪，小溪边的石头斑斓灿耀，像被神仙丢弃的奇珍异宝。竖琴蹲下身子仔细查看，发现跟阿拉斯加的“极光石”差不多的模样。在美国，被珠宝商开发打造后的“极光石”价格昂贵，因为是被北极光照耀过的彩色石头，广告词说，有静心安神的理疗作用。竖琴心想，堪察加半岛和阿拉斯加差不多的纬度和地貌，所产石头应该是同类品种。她顺手捡了两块石头放进包中，算是堪察加半岛给她的纪念品。她继续前行，目的地是核潜艇基地。

站在一棵金色的白桦树下，她手拿望远镜，观察远处的建筑楼群，四四方方、冰冰冷冷的钢筋混凝土大楼，清一色的深灰，面朝海湾，排列整齐有序，却没有个性。她凭直觉知道，那就是基地，庞大威武的潜艇会随时浮出海湾水面。她朝基地又前行了两百米，拿出包中的单反相机，开始了各个角度的拍摄。

竖琴知道，不可能等到潜艇浮出水面，于是决定打道回府。她按原路返回，在经过白桦林的时候，她敏锐地感觉到后面有人在跟踪她，她的心紧了，血流快了，但她不能回头，只能加速朝前走。她随即恐怖地意识到，她的速度有多快，后面的速度也紧紧跟上。

竖琴脸色发灰，呼吸乱了，眼前闪过《穿越西伯利亚》（Transsiberian）的凌乱画面。在那部电影里，俄罗斯特工残忍冷血，折磨美国嫌疑人，用尖锐的刀一点点挖美国嫌疑人的大腿，那凄惨的叫声回荡在漆黑的地牢里。血腥的画面让竖琴两腿发软，每一步前行，都像踩在沼泽地的软泥上。纵然内心惶恐，但她还是咬紧牙齿，一步步朝着光明而热闹的地方走。

穿过白桦林的小路，冲到了市区，竖琴松了大半口气，总算敢调头后看，在离她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个戴墨镜、穿夹克的中年男子似乎在打量她，竖琴的心又紧张了，这是俄罗斯的地盘，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她！她管不了这么多，逃命要紧，她朝着列宁的铜像飞奔而去，那里有大妈在跳舞，那里有温暖和安全。她一路跑，一路朝她们舞动手上的纱巾，大妈们果然朝她迎面而来，她站在她们的中间，她不再浑身发抖！

竖琴后来告诉晓晓，她的中文说得结结巴巴，而大妈们又听不懂她的英文。那个邮轮上相遇的大妈懂英文，可惜她不在她们中间。那个送她绿纱巾的年轻大妈，一直握着竖琴的手，她明白竖琴的恐慌，她向她表示，愿意护送她到邮轮码头。在码头，她们交换了联络方式。竖琴手执纱巾告诉大妈，她上了邮轮会买Wi-Fi，然后马上下载微信（美国人不用微信，用脸书），她一定会去中国看她！

大妈名叫于风琴，家住福鼎。

6.吐槽美国

茶烟袅袅，在空气中上浮下沉，晓晓看见茶杯中的茶叶舒展摇曳，变成一片晶亮的海洋森林。竖琴对晓晓说，这就是我的故事。晓晓说，你到福鼎看你的救命恩人？竖琴说，这是我第二次来福鼎了，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或许那个俄罗斯男人并不是特工，只是好奇地跟踪我，而我是做贼心虚，带着犯罪意识，自己吓唬自己。晓晓说，你年轻漂亮，被男人跟踪很正常嘛。竖琴说，不管怎样，我还是感谢风琴。晓晓笑道，你知道风琴这个单词翻译成英文是什么意思吗？风琴，竖琴，你们是命中有缘的姐妹。

竖琴说，原来我们都是乐器姐妹，风琴姐告诉我，喝茶要配点心，她最喜欢的就是面茶糕，是福鼎的特色小吃，你也尝尝。

晓晓轻轻咬了一口面茶糕，满口松酥芳甜，细腻滋润。她对竖琴说，我还是喜欢中国的点心，不像美国那样甜得过分。竖琴说，风琴姐去过美国，她喜欢美国的牛排，但是不喜欢美国的甜点。晓晓说，你叫她风琴姐，让我感到怪怪的，美国人都是称呼人的名字，不管你有多大，你一声接一声姐，说明你已经很中国化了。竖琴说，我确实很中国化了，只要风琴姐一回来，我会跟她去江边跳广场舞。晓晓说，你在福鼎跳广场舞，绝对是闪闪的大明星，比桐江的锦鲤还招流量，好多人要跟你合影，对不对，你不烦吧？竖琴说，我不烦，我很开心，我喜欢这里的人和美丽的风景。

晓晓问竖琴，堪察加的风景不美吗？竖琴说，堪察加的风景美是美，但是透着一股阴森恐怖之气，跟福鼎的感觉大不一样，福鼎的美有安全感和自由，你无论干什么都放心，带着彻底的快乐。晓晓说，我觉得美国人对俄罗斯天生有一種警惕和恐惧，跟长期的媒体宣传有关，你看那些电影里的关于前苏联的镜头：漫长的冬天，冷血的特工，憔悴而忧郁的女人，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森林，森林里有座集中营，关在里面的劳改犯永远见不到阳光。竖琴说，难道不是这样吗？俄罗斯在我的心目中就是这种形象。晓晓说，可见媒体宣传的力量有多大，难怪你那么害怕，胡思乱想出特工在白桦林跟踪你。

不管怎么说，竖琴喜欢中国，她最喜欢中国的高铁，这一点她和晓晓看法高度一致。晓晓一边吃面茶糕一边说，美国是老牌的超级大国，一百年的沉重负担，每走一步，都必须挪动庞大臃肿的身躯。中国是积极向上的年轻国家，活力四射，努力勤奋，学习最新的技术，吸收最好的成果，轻装上阵，没有一点儿包袱。竖琴点头说，是的，这在基础设施的建设上特别具有优势。中国高铁飞速发展，震惊了世界，美国的铁路因为被联邦政府统管，人浮于事，官僚主义严重。

7.世界太小

两人吐槽美国火车，吐得那个喜气洋洋。不料从后面飞来霸道的声音：美国没有你们说的那么不堪，离开美国久了，我开始想起它的种种好处，道路是那样的干净整洁;人民单纯善良，常怀感恩之心;制度完善，对弱势群体的关爱、帮助超过许多国家……竖琴和晓晓都愣了，她们用英文聊天，肆无忌惮，居然有人懂她们的秘密？一个高挑美丽的女子站在两人面前，四十岁上下，背挺得很直，眸子清亮，眼神坚定有力，似乎能穿透物体，似乎也阅尽了人间的爱恨情仇和酸甜苦辣。晓晓心想，这样的女人不穿职业套装，也能感受到她强大的商业气场，对，肯定是个女强人。

女强人的英文几乎没有口音。她自我介绍她叫潘西，曾在波士顿读过本科和研究生，她说在福鼎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英文大段聊天，感觉特别新鲜。晓晓说，你看，地球就是一个村庄，转来转去就那几个地方，我和竖琴都在波士顿读过书，目前定居缅因州。潘西说，如果不在商圈混饭，她也会选择缅因州，她去过巴尔港，吃过当地的龙虾，那是个让人流连忘返的地方。竖琴说，她更喜欢福鼎，福鼎的海鲜种类繁多，美味佳肴眼花缭乱，胜过巴尔港，而且极便宜。潘西点头说，她同意，巴尔港的冬天太漫长了，福鼎一年四季都有花开和果香，最重要的还有茶香。

茶香绿烟中，三个女人聊开了，也聊深了，晓晓和竖琴这才发现，潘西和风琴是从小长大的好友。“翠云台”茶庄是潘西公司的产业，她全权委托风琴帮她打理。晓晓说，从小长大的朋友是最值得信任的朋友，我有个从小长大的哥们儿，因为他在福鼎，我这才到了福鼎。潘西笑问，你一个人跑到福鼎见哥们儿，你在美国的老公不会浮想联翩吧？晓晓听了，脸色一下紫成了茄子色，潘西见了忙说，不好意思，我喝的是茶，说的是酒话，年龄大了，脑子越发混乱。晓晓笑道，乱就乱吧，这世界从来就没清楚过。潘西说，不用怨世界，我吃的苦肯定比你喝的茶多。晓晓说，我们都是有故事的女人，谁愿意先说。

8.三个人都有故事

竖琴先说她的故事，竖琴年轻，情路走得不长，也不会太复杂。她在大学时有个男友，相约毕业后结婚，结果还没毕业，就发现他在宿舍玩4P，还有一个是男的。竖琴说，她连续呕吐了好几天，还是觉得恶心，看天空、大地、湖水都脏。晓晓说，你是发现得早，跑得也早，有的人装谦谦君子骗了你，过了好些年才原形毕露，这样的人渣会刺伤你的心，打击你的自信，还耽误你最宝贵的年华。潘西对晓晓说，遇见这样的奇葩也不算什么了，及时止损，马上离开。晓晓说，他给你的创伤会跟随一辈子。潘西说，你和他又没有血缘关系，离开了就别再见，就当他是死人，死人有什么好怨的。在潘西看来，只有亲人的伤害才痛彻心骨。

当潘西描述她的故事时，她不会全盘托出，部分章节必须坚决删掉。潘西在福鼎的桐山长大，她是父母唯一的孩子。潘西母亲是福鼎一家医院的主任医生，父亲是市委的高层干部，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他们三口之家搬进了三室两厅的单元楼房，宽敞气派的转角大阳台，站在阳台上可以看桐花的香雪如海，还有桐江的青绿如玉。

潘西从小聪慧过人，有超过大人的智商，喜欢读各种书。父亲有个大书柜，收藏了满满的中外文艺书籍，她在十岁前就翻完了，然后独自一人去办图书馆的借书证。被知识武装了的孩子，对父母绝不言听计从，常把大人反驳得哑口无言，但是她各门成绩很好，课外活动唱歌、跳舞和绘画都优秀，父母也拿她没有办法。

那一年，潘西不过是个小学五年级学生，在放学的路上看见四个女生围住一个小女孩儿，恶声恶气地对她训责和谩骂，小女孩儿并不软弱，高声反抗回骂，无奈对方人多势众。潘西看不惯，冲过去，目光里有刀枪，自带威慑的气场，不用开口，四个女孩儿全散了。她注意到那个可怜女孩儿的手背有胎记，像树叶子，更像茶水中泡开的“白毫银针”。潘西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们为什么欺负你？小女孩儿告诉潘西，我叫于风琴，中秋节吃完月饼，我收藏的饼花比她们漂亮，她们要我交出来，否则就去告诉我妈妈我的数学考试得了倒数第一。潘西说，不要怕，我帮你补习。

潘西像个威风凛凛的保护神，把于风琴领回自己的家，给她讲作业，还打开精美的盒子给她巧克力。那巧克力是潘西的爷爷从美国带来的，在那个年代并不多见。于风琴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母亲在西溪桥的一个商场当售货员，还不是单位的正式工，收入拮据。潘西和风琴两人的成长环境天差地别，但并不影响两人亲密无间的姐妹情缘。一个很大方地给，一个很坦然地接受——五颜六色的糖果，高级复杂的玩具和计算器，还有蕾丝花边的公主裙。又是一年中秋节，风琴的舅舅要从赤溪来探望母女二人，潘西知道后，还从自己的压岁钱存款里拿了30块钱给风琴。

潘西的父母看风琴有事无事都在他们家中晃荡，风琴比潘西小一岁，两个人不在同个年级，风琴成绩不好，家境又差，猜不透潘西为什么要同她那么密切。母亲有次问她，她每次一来，你们就关进房间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潘西说，我知道你们瞧不起她，她在我的房间里，不让你们眼睛难受。母亲说，我就是不懂，于风琴到底哪点让你喜欢，你的几个妹妹来了，你都不准她们进你的屋。潘西说，风琴的外公会做剪纸饼花，什么都有，十二生肖、鲤鱼跳龙门、吉祥娃娃……这个周六她来教我剪饼花，我们要剪白蛇和青蛇，我想让她在家里过夜。母亲立刻否决了，不行，这个周六你外婆从点头镇过来，你妹妹也要过来，到时候你妹妹跟你一起睡。

母亲说的妹妹，是母亲哥哥的孩子白茶茶。茶茶比潘西小一岁，但是聪明灵巧，性格温顺，极招大人喜欢。潘西母亲是茶茶的姑姑，姑侄二人容貌极像，两人走在街头常被认为母女，问多了，潘西母亲也不解释了，便直接说，对，是我的女儿，茶茶机灵乖巧，便改口姑姑称妈妈。潘西很看不起茶茶，觉得她特势利，自己是有妈的人，自家妈是个不认字的农村妇女，便奉承攀附了一个有实力的妈妈。潘西母亲说，你别在背后污蔑茶茶，那个于风琴难道不是扒高踩低吗？你潘西的家如果是叫花子的家，她会心甘情愿当你的妹妹？潘西说，说到底，您还是瞧不起风琴的家庭，您和爸都是有实权的人，那就帮帮忙吧，帮风琴的妈妈解决一个正式工作。潘西母亲说，你不要异想天开，你舅舅在木材厂车间当工人，一天一身臭汗，一直想调出来，我鼓励他读夜大，没有文化谁也帮不了他的忙，你说说，我们怎么帮于风琴的妈？于是潘西冷静下来，像个大人开始跟母亲讨价还价，我同意茶茶进我的房间睡我的床，但是您也要允许风琴在家里过夜。

印花的茶色漆门隔开了外面的世界。自然界中有些早熟的植物，一萌芽就跳过了正常的生长发育，提前开花。潘西和风琴的秘密只有窗外的桐树知道。那年潘西不过14岁，在父母的卧室里，偷看了少儿不宜的画报，她诱导风琴进行一番探索，风琴乖顺听从指挥。朦胧之中，潘西看见贴了“白蛇传”饼花剪纸的窗子外面，桐花正在绽放，晶莹明媚，随风纷飞起舞，漫天都是雪白耀眼的小精灵。她能听见室外母亲的声音：“今年真是邪门，中秋节都过了，桐花突然开花了。”然后是父亲的声音：“桐花现在开花，是反季节开花，违反了自然规律。”母亲长叹一声说，树木的反季现象不会是吉祥之兆，我怕要出大事。

母亲一语成谶。一艘渡船在霞浦附近海域被台风吹翻，海难沉船中，20个乘客失联，其中有茶茶的父母，那天茶茶的父亲陪母亲回娘家，但是两人再也没能回家。潘西发现，当了孤儿的茶茶在父母的葬礼上并没有悲痛欲绝的眼泪。潘西心想，她有什么好悲傷的，她马上就有新的爸妈，比过去的爸妈光彩照人，更上档次。

失去儿子的外婆和失去父母的茶茶，理所当然搬进了潘西的家。父母认为潘西的房间宽敞明亮，可以让木匠隔成两间，其中一问给外婆和茶茶居住。潘西跳起来反对，她的理由是父亲的书房更大，更有空间改成两间。她已经初三了，功课紧张繁忙，不能破坏她的学习环境。她心头的小心思是不能亮相的，她在教风琴跳现代舞，房子隔了一半，放钢琴的地方就没了，怎么跳舞？

父母说不过她，只好改了书房。但是潘西很快发现，风琴不听她的话了，不再上她的家找她。就在潘西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风琴转学了，去了点头镇，风琴母亲进了镇上一家国营茶厂，成了正式工。潘西凭直觉知道，父母在这里面做了手脚，但她无可奈何，她的翅膀和脚都还嫩着呢。

岁月流转中，桐花开了又谢，谢了又结果，一季过去了，又是一季，又是一年！潘西就快高中毕业了，童年的记忆就是一幅画，画中的景和人罩了时光的尘灰，渐渐远去，渐渐淡去。她成绩优异，聪慧多才，亭亭玉立的美少女站在哪儿都是亮点。虽说是父母的骄傲，但父母更怜爱茶茶。他们给茶茶补了很多维生素和营养品，外婆也在一旁使劲儿，熬了好多长个子的黑鱼汤，但茶茶的身高就那样，总是比潘西矮半个头。茶茶小鼻子小眼，脸上长着雀斑，成绩不好不差，永远在中游，茶茶总是说，我不考大学，我去卫校学护理，毕业后就留在爸爸妈妈身边，永远照顾爸爸妈妈。

潘西注定要远走高飞。高中一毕业她就去了美国，爷爷和姑姑在波士顿拥有几家餐馆，生活富足安稳。潘西进了波士顿的一所大学攻读金融专业，毕业后去商学院继续深造。读研期间潘西恋爱了，她是在姑姑家的圣诞派对上认识的王福全。晚宴是自助餐，潘西很喜欢拿餐台上的香芋酥，芋头的清香糅合了奶油的浓香，唤起家乡的记忆。她发现一个年轻男子也喜欢香芋酥，他就是王福全，英文名字Jack。他说，在福建的时候，从来没觉得香芋酥有多好吃，离家久了，舌头和肠胃都在想家。第一次见面，潘西就喜欢上了福全，他有温文尔雅的绅士风度，言谈举止间带着一些艺术味的慵懒气息。可惜当时福全有个香港女友，半年后，两人因在一次旅途中吵架分手，潘西于是填了空缺。

福全的姨妈是姑姑餐馆的合伙人，福全也是福鼎人，在桐江边度过了童年。他告诉潘西，因为父母工作调动，他中学就去了厦门，在厦大拿到本科学位后，直接去波士顿读研，如今在当地一家建筑设计事务所当工程师。福全对美国有很多怨言，他说事务所对华人工程师不重视，凡是重要项目都不会想到他。他说，他有朋友在柬埔寨发展，形势一片大好。潘西说，回中国发展也不要去柬埔寨。福全说，你这就不懂了，如今好多中国人在柬埔寨搞基建，把曾经一穷二白的村庄打造成现代化的城市，高楼林立，高速公路四通八达，特有成就感。潘西说，如果你看准了，就朝前走吧。

那个花香月明的秋夜，他把一枚耀眼的钻戒戴在她的手指上，他问，愿意和我携手相伴，共度今生吗？她动情地回应他：我愿意。第二年春天，潘西毕业了，他们一起回了一趟福鼎老家，他带她登上了太姥山，他说太姥山上的夫妻峰，面朝东海，相拥而立多少万年，是山盟海誓的最好见证。她说，有太姥山的盟约和东海的誓言，我们今生不会分开。

9.异常搞笑的离婚理由

茶凉了，潘西的故事暂时告一段落。有太姥山的盟约又如何？面朝东海的誓言又如何？两个人最后依然分道扬镳。回头再看一眼，只觉得荒谬、无稽，乱得离谱。

晓晓问潘西，你那个渣男还在福鼎吗？潘西说，不提也罢。但晓晓还是知道了故事的黑色结尾。潘西当年跟着福全到柬埔寨创业，并不是一帆风顺。福全公司步步艰难，处处受阻，他心烦不安，脾气变得暴躁起来。这个时候，潘西的商业天赋开始显山露水，她跟客户谈判，淡定从容，自身的光辉明亮温暖，气场强大，具有震慑性，对方自动就信任她，自动就把项目给她。

远去的流年里，时光在她的眉间眼角留下了痕迹。她在柬埔寨修路、建桥、起高楼，参与投标建造新的机场、码头和高速公路，还计划为这个国家打造首条国际海底光缆……福全最初是敬佩，渐渐变得没有自信，只是随声附和老婆。潘西沉浸在事业的光辉灿烂中，没精力去理会福全的失落情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人开始分居，因为他们的时间完全不在一个节奏上，她每天都在忙碌中，一天只睡五个小时，而福全除了泡在杀人杀怪的游戏中，就是昏睡。

有一天，福全告诉她，我爸有肺病，每年都要复发，他想回家照顾他。潘西说，我这边工作太忙，不能为你分忧，你回家多带钱，尽量用。潘西知道福全的父母退休后回到福鼎，潘西还给自己的母亲打电话，希望母亲利用一下医院的老关系。母亲说，都是一家人，我不会不关照。

只是这一关照的结局让潘西欲哭无泪。那个初夏，潘西的妈妈在窗外的桐花树下发现了秘密，但她什么也没说。全家上下都帮着掩饰，默许，只瞒住潘西一人。半年后，福全提出离婚，他愿净身出户。茶茶怀孕了，孩子是福全的。潘西后来对晓晓说，你说你惨，你比得过我的惨吗？他们是我的亲人还是我的仇人？

福全离婚的理由异常搞笑，潘西太强大，跟她在一起完全没有男人的尊严，害得他得了阳痿，意志消沉。茶茶虽然只是一个小护士，模样也不靓丽，但是温柔体贴，熬夜照料他的父亲让他热泪盈眶，茶茶每次看他，眼睛里装满了小女人的崇拜，是茶茶给了他自信，让他找回了男人的强大和威风。

10.相遇就是奇缘

晓晓对潘西大发感慨：我一直以为我老公是世界上最渣的人，与苍蝇相伴的虫，猪狗不如的畜生，想不到还有更渣的玩意儿，福全就是一坨大便，不，大便里的寄生虫！我老公何旺再怎么样也没有乱啃窝边草，而且这窝边草啃得也太惨不忍睹了！那个白茶茶不就是在傻A和傻C之间的东西吗？她也配姓白吗？丧心病狂地玷污了白茶的好名声，她就是一绿茶婊，举世罕见的珍品，应该放到世博会的展览厅，让全世界都观赏的极品。

晓晓仰头一口气喝干了茶，进入了心潮澎湃的状态，她声音高亢地对潘西说，你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就没看明白，她先霸占你的房子，然后是你的父母，再是你的老公，下一步是不是你的财产？潘西冷笑道，我的财产，可能吗？我拿去修路、建桥、办希望小学，也不让她捡一个铜板，我当初对福全说了，你要净身出户，对不对？我成全你，既然你光着身子出了门，就别回头找你的内裤！大门不会再开了。

晓晓和潘西谈激动了，哪里顾得上说英文，母语的交流亲切、贴心、干脆痛快，一針见血。可怜的竖琴待在一旁，像罩在太姥山的云雾缥缈中。但是她能猜，她们飞快的中文语速中，还是夹杂了几个英文单词，当然不是什么好单词，都是带着强烈情绪的咒骂，诸如bull shit、dick weeds、motherfucker……晓晓换成英文对竖琴说，你还太小，没有经历人生的苦楚，你不懂我们的痛。竖琴说，我怎么不懂，我也是受过伤的人，我知道你们在骂男人，骂……

竖琴的话还没有说完，茶桌上的手机响了，是她的朋友于风琴。竖琴在电话里激动地告诉风琴，世界是这么的小，又是这么的奇妙，我见到你的好朋友潘西，她就坐在我的身边。风琴在电话那头大呼小叫，要跟潘西说话，潘西拿过手机说，这不是一般的缘，这是奇缘，如果不是奇缘，不会这么巧都聚在一起！展览会还顺利吗？你快过来吧。

这边晓晓的手机也响了，是程峰的声音，他约她晚上吃饭，还要带她去品一万块钱一斤的太姥野茶。晓晓说，今晚不行，我要跟朋友在一起。程峰呵呵笑道，什么朋友？有了新朋友，老朋友就扔了？情况很诡异嘛。晓晓笑说，你别胡思乱想，全都是母的。程峰说，公的又如何？你要去抱一公的跳摆摆舞，我可捆不了你的翅膀。

晓晓本来是个口齿伶俐的人，舌头莫名其妙地打了结，困在嘴里的话像糯米汤圆，又软又绵还黏牙齿。潘西在一旁说，男朋友吃醋了吧？你快去吧。晓晓红着脸说，他哪是我的男朋友，从小长大的哥们儿。潘西笑说，世事难料啊，一切都在变化中。晓晓说，你不信任我，一切都会水落石出。潘西说，水落石出又如何？你越辩解表明你越在意。晓晓站起身说，好，我不说了，我听你的，我马上就去跟他幽会。

这还真是幽会的好场所！太姥茶山下，有一座山水庭院，古景禅意，清净雅致。两人进了一个叫绿仙阁的雅间，晓晓对程峰说，福鼎到处是茶山，到处都能找到喝茶的好地方，我今天喝茶已经喝饱了，换点儿好吃的。程峰说，听你说这话，就知道你是个不会品茶的人。晓晓眼前的茶，茶汤呈琥珀色，透明清澈，宝石一般闪着光，一半的深情，一半的温婉。晓晓喝了一口说，这茶好舒服，感觉像走进了大自然，迎面吹来的风有兰花的清香，还有草莓的果香。程峰说，你喝的茶是太姥山的野茶，在山上长了千年。野茶的嫩芽吸收包容的功夫特强，春天的晨露、秋日的寒霜、花草的芳香、果子的甜香，都会吸附在茶叶上，一般的茶叶越喝越淡，但是野茶茶汤冲过多次，依然是浓郁透明的琥珀色。

曉晓感叹说，福鼎这地方不仅茶叶奇，人和事也很奇，你看看，风琴和竖琴在俄罗斯堪察加半岛相遇成了朋友，竖琴从美国去福鼎看风琴，在动车上跟我相遇了。我去茶楼找风琴，结果又遇上了潘西，弄了半天，潘西和风琴是童年的伙伴，多年后重逢变成了事业上的伙伴，我和她们的相遇就是一场连一场的奇缘。程峰说，我和你相遇也是一场奇缘。晓晓说，我和你打酱油时就认识了，不算的，竖琴和风琴才算，我和竖琴也算。

11.多年之后的再次相逢

潘西对晓晓说过，她和风琴本来已失去联系，命运东拐西弯，两人再次重逢，感恩太姥娘娘安排的奇缘。

故事要从八年前说起。潘西的事业在柬埔寨是万紫千红，烈火烹油，但是福全回家后婚变，小三竟然是妹妹白茶。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万念俱灰，似乎看破了红尘，因为这世界上最亲的人没有站在她的身边，给她一个可以倚靠的肩膀。母亲说，是他们做得不对，但是茶茶已经怀孕了，她还是个姑娘，在医院上班，医院还有我的老同事，你不能让我和你爸没有面子吧。西西，你那么优秀坚强，就放他们一马吧。

优秀也是一种错吗？福全对潘西说，你太强大了，我在你面前就是一只蚂蚁，我一个美国毕业的建筑工程师，合伙人对我的建议居然置若罔闻，但是只要你放一个屁，他们都跟着你跑。你是将军，他们愿意当你的士兵，听你的指挥，为你卖命，但我不愿意，我要当男人！

心神恍惚的潘西一个人去爬太姥山。她想起留在夫妻峰下的山盟海誓，恍若前世的一段尘缘，各种画面在她的眼前重叠交错，还有各种眼睛在看着她，不知是嘲讽还是同情。她想大哭一场，却没有眼泪，或许骨子里还是顽强的人。伤怀感叹间，已经走到了山顶的白云寺，她看见一个僧人背着一筐枇杷从石梯上来，她跟着他进了寺庙，她知道寺庙内供应斋菜，鲜美水嫩，满口芳香。她和福全多年前品尝过，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待在这里只是倍增伤感。她想转身离开，视野内走进一个年轻的尼姑，一袭僧袍，仙风道骨。尼姑正值芳龄，花月一样的容颜，潘西震住了，如果说美人的眼睛是双瞳剪水，那她的眼睛安静祥和，一点儿细微的波澜都没有。空灵超逸，云水禅心，潘西对她充满了敬仰，忍不住双手合十对她一拜，她慈祥一笑，递给了她一杯刚刚煮好的白茶。她想问她，是不是远离了红尘，不问世事，才拥有你那样空灵干净的眼睛，但是不好意思开口。尼姑师父主动问她，施主有什么心事？她说，我羡慕您的境界，希望能心无牵挂长居此地。师父说，身负重大使命的人，肯定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施主身后的光芒辉煌灿烂，能照耀许多人，相信施主是个顶天立地的强者，不必为琐事心生烦恼，还是回到需要你的人群中去。

不必点破，她似乎知道潘西的现在和未来。潘西在临行前向师父深深地鞠了一躬。已经结束了，她该回去了，远方还有一群人在等待她，他们的命运与她息息相关，她在柬埔寨的工程还在进行，公路通到偏远的山区，放牛砍柴的孩子也能进学校，学习英文也学习中文;太阳能发电厂建好了，大山密林中的村民第一次用上了电冰箱和微波炉。当地人看她就像看女神，她是他们的上帝，上帝不可能为一段男女之情伤心欲绝。

她在离开福鼎前，去了一趟点头镇的茶厂，那里有她的合作厂家。潘西虽然常年在柬埔寨，美国也有她的业务股份，跟姑妈合作开了华人超市和餐厅，每年进口福鼎白茶，姑妈听她的建议，试销白茶冰激凌，最初在华人市场红火，老美听说白茶有抗癌养身的效果后，也喜欢一试，吃了白茶冰激凌，又要买白茶。在柬埔寨的S市，华人已经聚集了几十万，每个街区都有华人开的茶楼、茶空间，超市里的各种茶也是琳琅满目。潘西的公司虽然在柬埔寨从事基建工程，但是茶叶的商机她绝不放过，很早就安排助手行事。

一辆白色的宝马车开过点头镇的小海集市，潘西看见路边一家小店在卖牛肉水粉，一个穿蓝衣的中年女子，勾住了潘西的视线。女子的容貌似曾相识，她手背上的“白毫银针”胎记唤起了她久远的记忆。她让司机停车，肯定是风琴！她想上前相认，但是眼前闪回那些尴尬的往事，年少无知的蠢事，让她嘴唇发涩，眼睛发酸，她抬了抬头，看见三楼阳台灰暗的窗子，窗子上挂了帘子，阳光摇在上面，落下诡异的碎影，帘子最好不要拉开。

她正要让司机继续前行的时候，小店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气势汹汹地向蓝衣女子讨要房租，蓝衣女子小心奉承，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但那一男一女依然不依不饶，恶声谩骂。潘西急喊停车，用力推开门，朝那男女冲去，她大声喊道，你们恶毒得像魔鬼，欠你多少钱，你说，你说，你这门面多少钱，随便出个价，我再乘以二买了。三人都愣了，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个从天而降的美丽大侠。过了一阵，蓝衣女子一脸的泪，颤声对潘西说，潘西姐，我昨晚还梦见了你，我忘不了那一年斗饼花，我被人围攻，是你救了我。

潘西就是风琴的贵人，多年之后的再次相逢，彻底改变了风琴的命运。风琴本来日子艰难，母亲病重，孩子又小，老公欠了一屁股赌债一去不归，一家老小都靠着风琴做点儿小生意，她卖过蔬菜，给人当过保姆，目前开了一家小吃店，日子勉强能过。

那年潘西在福鼎有了大手笔。她个人投了3000万元，与人合作经营一家大型白茶企业：翠云山。公司聘请专业人员，研发了白茶生产不落地的生产线，大规模开发优质白茶。合作人告诉潘西，福鼎有古道茶亭几十个，完全可以把它们利用起来打造观光休闲农业，茶山种好了，农民也富裕了，城市里的人来休闲度假，感受原生态茶园，了解和欣赏茶亭文化。

潘西对风琴说，你可以去翠云山搞财务，也可以去跑业务，公司给你一份工资，我私下再给你一份，当然不是白给的，你帮我注意一下公司内部的员工情况，我不在福鼎，你就是我在福鼎的眼睛。风琴坦率地说，我不懂财务，我可以去跑业务，我相信我能当好你的眼睛。

风琴跟着翠云山茁壮成长，三五年的光景就有了百万存款。她对潘西说，我是个没有雄心的人，我不想挣大钱，我想去开一家茶空间，赚多赚少都没关系，随心所欲、自由自在才好。潘西说，公司收购了一家经营不善的茶庄，改名叫“翠云台”，你愿意去承包吗？风琴说，居然有这么好的工作，感觉就像做梦一般。潘西说，茶庄赢了是你的，亏了我帮你贴。风琴说，这些年你帮我补了太多的洞，我应该独立走路了。

风琴热爱茶庄，把翠云台经营得风生水起、蒸蒸日上。她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人，钱挣得差不多了，就把自家的弟弟聘进来当经理。儿子长大了，进了烘焙学校，老母亲也有保姆照看，风琴从此再无牵挂！她想得可开了，去学绘画和古筝，说是要把少年时代的憾恨全部弥补回来。她还跟着一群大妈朋友，参加全国各地的红歌表演，一路游山玩水，先是祖国的大好河山，接着又呼朋唤友看了世界各地的风光。

潘西打开手机，看见风琴挥舞着七彩灿耀的纱巾，跟一群大妈在世界级别的路标激情打卡，纽约的时代广场，巴黎的埃菲尔铁塔，伦敦的大笨钟，旧金山的金门大桥，莫斯科的红场，悉尼的歌剧院……潘西对风琴说，你还年轻，怎么把自己朝大妈捌饬，拿着纱巾全世界飞舞。风琴说，我就喜欢玩儿，喜欢跳舞，喜欢跟着大妈闪亮世界。潘西说，日本的樱花开了，中国大妈手舞纱巾上树留影，网友说，树上开满了大妈，我希望你不要上树开花。风琴说，我已经在荷兰和德国的树上开过花了，不稀罕日本的樱花。潘西叹气道，说实话，我很羡慕你，我也想去自由开花，但我没有时间！风琴说，我理解，你不仅要忙大事业，还要给艾比当爹当妈。

12.养女艾比

艾比是潘西在柬埔寨领养的女儿。艾比父亲是当地渔民，捕鱼时遭遇台风，翻船身亡，两年后，母亲生病去世。潘西的公司在S市大兴土木，热火朝天地打造一个现代化码头。潘西去视察码头时，顺路也去查看工棚，工棚里有一群孩子，一个小姑娘活泼可爱，脆生生地用中文喊了一声：阿姨好！潘西的心立刻融化了，她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双臂，小姑娘扑进了怀里，超越血缘的亲情，淡淡细细的芳香，喜悦的花在开放。艾比父母去世后，她和叔叔一家生活在一起，叔叔是码头工地的工人，自己和老婆要养一堆孩子，哪里照管得了她。不要担心，高智商的孩子会为自己找到一个幸福的家。

潘西收养艾比的时候，艾比已经11岁了，风琴那时已经在“翠云台”忙上忙下，知道艾比的消息后，风琴开始瞎操心，她直截了当地说，11岁的孩子什么不懂，你养得亲吗？我怕你费神熬心多少年，一不小心会被伤心。风琴还说，她有个姨妈曾领养了个5岁的男孩儿，男孩儿长大后要去找他亲爸亲妈。潘西对风琴说，这个我不担忧，对于孩子，关键是怎样培养，美国人去外国领养孩子，有残疾的，也有十二三岁的，长大后依然对美国父母充满感恩之情。潘西又提及白茶茶，父母养在身边，比她这个亲女还亲。风琴说，那白茶茶是人吗？邪恶得不像人养的，一提起她我就生气，你可别养出一个白茶茶来。潘西说，如果艾比长大后对我就像白茶茶那般对我父母，我也就知足了。

潘西以她的方式去培养艾比，送她去当地的贵族学校，学习英文和中文，本族的语言和文化也在学习。潘西总是对艾比说，不能忘记自己的根，每个民族都有悠久的历史，你要把本族文化传承下去。潘西还告诉艾比，那些被美国父母领养的中国小孩儿，每周都会去中文学校学习中国文化：古筝、书法、围棋、武术、古诗歌……一个人学得越多，他以后做的事业才越大。

又过了几年，潘西放下愁怨，原谅了父母，也接受了茶茶一家三口。她把艾比带回家见父母。父母看那孩子精灵鬼一般，长大极有可能继承潘西宏大的产业，心头难免不起波澜。他们见机行事劝潘西，你不要把所有心血放在艾比身上，不妨在福鼎领养一个小女孩儿，两岁以下的，她长大后才认定你是她的亲妈。潘西说，不要那么狭隘，感恩的孩子自然会感恩，亲生的孩子也有白眼狼的，你看茶茶对你们多好，当年茶茶也是个精灵鬼。父母听了，便不好再多言了。

潘西继续在柬埔寨干她热火朝天的事业。高耸入云的酒店、崭新现代的医院、高架桥上车如流水……当地人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世代生活的贫困村庄，有了翻天覆地的蜕变。一个定居泰国多年的当年人，回到故乡时完全蒙了，还以为在梦境中行走。潘西站在洽谈会大厅，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女王，她对合作者说，人工岛建好了，第二步是集装箱码头，然后是邮轮码头，马上联系美国邮轮公司，开辟柬埔寨的旅游路线。第二年春天，总部在迈阿密的NCL邮轮公司，一艘豪华巍峨的邮轮从新加坡出发，沿途经过马来西亚、泰国多个港口，终于停靠了柬埔寨。邮轮上90%的客人都是欧美人，他们对这个神秘遥远的东方国家充满了强烈兴趣。潘西知道，欧美人其实可以坐飞机到柬埔寨，但是要提前办签证，路途遥远颠簸，很多人嫌麻烦。邮轮旅游轻松愉快，上了船，缴了钱，就拿签证，一趟邮轮可以游好几个国家，何乐而不为。

四五年的时光，一转身就没了。艾比长大了，她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渴望，她对母亲说，她想去美国念书。潘西说，我已经联系了波士顿的私立中学，这家中学大半的毕业生都能进哈佛、耶鲁等常春藤院校，这个暑假就送你过去。艾比欢欣地扑进潘西的怀里，声音比蛋糕还软甜：谢谢妈咪！

远在波士顿的姑妈突然联系潘西，她说你别把那孩子送来，就让她留在柬埔寨。潘西说，奇了怪了，姑妈您怎么管得这么宽？姑妈说，我干女儿给我传了个新闻链接，你也看看吧。潘西顿时傻眼了。也就是两个月前，几个欧美记者坐邮轮到了S市，走访了几家学校。记者问学生，中国在你们的土地上大搞建设，给你们修路建房子，你们喜欢吗？很多孩子都点头说喜欢，因为他们童年的记忆里没有电视机，也没吃过冰激凌。但是一个小女孩儿站起来，英文很流利，聲音很干脆，我不喜欢！中国人用他们的钱把我们国家变得面目全非，是的，城市现代时尚，但是我们的传统文化呢？全部被中国殖民化了。中国人铺路搭桥，把我们千年的庙宇和神殿都拆了，过去的竹楼和草房在哪儿？儿时记忆中的稻田和水牛也消失了。小女孩儿的这番话，让西方记者眼睛发亮，浑身都是光，比老鼠发现了大米还激动雀跃。他们即刻煽动：这是一种侵略，对落后国家进行的文化围剿和文化霸权，作为柬埔寨的新一代，你们要怎么做？小女孩儿说，我们暂时还没有力量，不能反抗这种殖民主义，我要努力学习，总有一天我会强大，用我的一生去保护祖国的传统文化。

网上新闻配了图片，图片上的小姑娘就是艾比。潘西盯着艾比的脸，似乎从来就不认识她。她的眼睛开始昏花，身在哪儿，魂在哪儿，几千匹草泥马奔腾而过，从她的眼前，从她的心底，发出狼一样的嚎叫。潘西逼着自己站起来，但是云雾在她身边飘，她想起太姥山的云海，云海中的白云寺，寺庙里的那个美丽尼姑，她还能见到她吗？她能照亮她心中的绝望吗？

13.福鼎蛋糕

潘西很快订了回福鼎的机票和车票，临行前通知助手，取消艾比的美国留学，给她请的围棋老师和钢琴老师，合同到期了就不再续约了。助手很懂事，只是点头不问缘由。潘西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似乎要把心底的冤屈全部吐出去，她转身对助手说，如果艾比问起原因，就说我破产了。

潘西到了福鼎后，还没计划上太姥山，便在“翠云台”遇见了晓晓和竖琴。晓晓和潘西可谓是一见如故，两个人相互吐槽荒谬而伤痛的过往经历。竖琴受不了她们语速飞快的中文，倒是风琴照顾她，说话一字一顿，一句一停，交流起来没有问题，风琴喜欢带着竖琴上街，一家接一家的小吃店，吃得竖琴忘了家在何方。

这边的晓晓和潘西，常聚一起互相抚慰心灵。晓晓对潘西说，我承认，我吃的苦瓜没有你多，我这辈子只遇到一个奇葩，而你遇到一串又一串奇葩，可以做成奇葩串烧烤。潘西说，我在事业上运气奇好，在感情上运气奇差，同样一个人，是你的渣男，也有可能是人家的暖男。晓晓说，我发现你的心跟大海一样，我想起风琴对你的评价，她说潘西胸怀天地，格局宏大，否则也做不了那么大的事业。

人间温暖，可以把一切仇怨暂放一边。潘西告诉晓晓，她人还没回到福鼎，在路途中就收到风琴的生日祝贺。风琴的儿子虎虎在烘焙学校读书，能做一大桌眼花缭乱的西点。虎虎在视频里告诉潘西，妈妈总是教育我，要做一个感恩的人，我们现在的幸福都是潘西阿姨给的。

虎虎以白茶粉为材料，为潘西的生日做了一个蛋糕，蛋糕造型别致，是一座精美华丽的方鼎，鼎上面描了一个鲜艳夺目的“福”字，意为“福鼎”，福鼎旁边是一擎天立柱，写着“祝潘西阿姨生日快乐，愿你芳龄永继，永远青春美丽！”视频里的福鼎蛋糕，匠心独具，让潘西的眼泪流了一脸。人世间的爱与真情，像春日的阳光融化层冰积雪，一切冤屈都能消融。

晓晓问潘西，你离开柬埔寨后，艾比没有反应吗？潘西说，她其实很聪明，已经想通了原因，给我发了很多道歉的短信，我告诉她一切依旧，不用放到心里去。晓晓说，我知道，你对她的心跟过去不一样了。潘西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总有个消化和接受的过程，我们都不是神佛，我羡慕寺庙法师心无牵挂，放下自在的境界，但我又不可能看破红尘，伴随青灯古佛。晓晓说，我们只是敬佛的常人，可以跪拜青灯的古佛，但是天天相伴做不到。潘西说，你不知道，那年我遭遇人渣背叛，在白云寺拜见了一位尼姑师父，最好的年华，春花秋月的容颜，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美的眼睛，无法言语的空灵和干净，让人想低头敬拜。晓晓说，听你这么说了，我一定要去白云寺拜会她。

门外传来一阵男男女女的吵闹声，扰乱了晓晓和潘西的聊天。安静典雅的茶室怎么会有如此噪音。潘西和晓晓都跑了出去，看见一男一女正在前台跟经理死缠烂打。女的气势汹汹地说，你们这里的茶比金子还贵，完全就是一黑心茶店，欺诈消费者，什么天价茶能卖到一万块钱一斤？

事情是这样的，男的被合作方邀请，来到这家茶会所洽谈生意。他很爱杯中的茶，会谈结束后便去前台询问，想买同样的茶带回家，被告之一万块一斤，心头确实疼，但是在合作伙伴面前又怕丢面子，只好咬牙皱眉买下来。回家后被老婆发现，老婆气得头大血涌，感觉被黑店欺负了，于是跑来讨个说法。

潘西淡定地站在一边，听完前因后果，一脸平静地对女人说，太姥山石岩上的野茶长了千年，采茶危险，做茶也不容易，一万一斤并不贵，你如果不要，请给我，我马上给你一万。那女人在潘西面前声音软了，头也自动低下，她嗫嗫嚅嚅地说，我不知道福鼎有这样的奇茶。前台服务员说，我早告诉了你，这是野茶珍品。女的说，福鼎尽产些稀奇的东西，一会儿是黄金鱼，一会儿是千年野茶。

黄金鱼突然点醒了晓晓，那一男一女好眼热！想起来了，就是动车上的那对活宝男女！把宁波的桥当成西湖断桥。那女的说，我家老公曾经上当受骗过，一个网上的卖茶女，贴上她采茶时的清纯模样，先说她失恋了，然后父母又重病了，请求大家帮助。男的都踊跃捐款，我老公也捐了，后来公安局去查，根本不是什么纯情采茶女，是个胡子拉碴、满脸横肉的中年大叔在网络蒙面卖萌。众人听了这个故事，都哄笑起来，难怪女的有警惕心，原来她老公上当受骗过。

晓晓后来对潘西说，看见没有，这世上太多的奇葩。潘西说，是的，见多了，我连笑的力气都没了。晓晓说，我见到他们也没笑，两个人挺般配的，一直手拉手，相亲相爱的样子。潘西说，这世上有许多人比他们有钱，比他们聪明，但是没有他们的爱情。两个人都沉默了，独自喝着自己的茶，沉浸在安静而遥远的世界，半天没有出声。

14.尾声

夕阳西下，璀璨的云霞融入桐江，金子一樣的光晃得人半睁半闭。晓晓看见一群白鹭飞向远山，程峰站在夕光中，手拿相机正在抓拍。晓晓对潘西说，我该回美国了，我的假日结束了。潘西问，结束了吗？我感觉有一段奇缘才刚刚开始。潘西看了一眼程峰的背影，对晓晓意味深长地笑了。

霞光渐渐暗了，桐江边的路灯亮了，热热闹闹的广场舞也跳起了。夜色中的福鼎晶莹明朗，晓晓对潘西说，你看那群激情四射的大妈，好蓬勃的生命，风琴和竖琴也在里面跳嗨了。

程峰蹲在地上，单反相机一阵狂闪。晓晓对潘西笑道，明是拍大妈，实是拍竖琴，男人都爱年轻美女。程峰突然回头招呼晓晓，你们也进去跳吧。晓晓说，我跳什么跳，已经没有青春了。潘西说，我们不跳舞，我们去喂鱼吧。程峰说，桐江边的喂鱼图最好看，我跟你们一起去。

原载《世界日报》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韩静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