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简《五行》心灵哲学分析
2021-08-20邢起龙
邢起龙
(湖北工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8)
1973年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发现帛书《五行》,机缘巧合的是:1993年湖北荆门郭店一号楚墓中又发现同类《五行》(下文简称“郭店简”)(1)经考证,竹简《五行》篇是汉墓马王堆帛书《五行》篇的“经”的部分。1973年马王堆汉墓出土《五行》帛书,它与郭店简《五行》的不同之处在于有“经”还有“说”,而且帛书《五行》的“说”是今天所见最早的对“经”的古注。。郭店简《五行》篇约1200余字,篇首有“五行”二字,整理者遂以为该简之篇名(2)五行的命名,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如众所知,古代书简大多没有篇名。1973年,马王堆发现的该篇就没有篇名,且由于五行中最后一个德目模糊,终不知五行的具体内容。迨至1993年,郭店简《五行》的发现,不仅解决了五行的篇名问题,也解决了五行最后一个德目的内容。。先秦时期,“五行”并没有具体稳定的要素,它处于发展的理论构造之中。马王堆帛书《五行》的出现,人们发现另外一种新的“五行”说系统,但“仁义礼智”后面的一个字看不清楚。至郭店简《五行》的问世方才解密,“五行”原来指“仁义礼智圣”。值得反思的是:精神性的“仁义礼智圣”向心外转化的动力是什么?这恰恰蕴含着心灵哲学的智慧。所谓心灵哲学就是以心理活动为研究对象的哲学,对心理现象进行哲学分析,如心灵究竟是什么?心灵与身体是什么关系?心灵有什么作用,它们作用的根源、机制、条件等又是什么?心、性、情的来源及其产生的条件是什么?心灵哲学包括求真性和价值性,中国古代哲学以求真性心灵哲学为主,如心灵的安顿问题,如何成为有道德的人,如何成圣人,如何从烦恼或苦痛中求得解脱,幸福的条件是什么等。诸如此类的反思就已经超越了社会心理的范围,而进入了心灵哲学的域界。“圣学”是儒家心灵哲学的个性化内容之一,郭店简《五行》篇具有丰富的圣学思想,这是它的一大亮点。该篇所出现的“圣、圣智、圣道”等概念,引起心灵哲学层面的思考:“德”和“德之行”如何在心灵内外转化,以及为什么能够转化?圣人(君子)有什么样的特殊心理?成圣何以可能?不限于此,郭店简《五行》的相关内容还涉及诸心理样式的转化规律问题。值得深入考察、研究。
一、形于内到形于外的心理转化
郭店简《五行》篇开宗明义就提到“形于外”与“形于内”的区别,简1-4是理解全篇的关键所在,为便于分析,摘录如下:
仁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义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礼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智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圣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德之行。(3)陈伟等:《楚地出土战国简册[十四种]》,北京:经济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81页。
(一)划分两个世界的依据
由“形于内”与“不形于内”划分为心内世界和心外世界。本段简文以“形于内”和“不形于内”提出两个概念:“德之行”和“行”(4)注:简本作“型”。帛本作“刑”,学术界一般认为,帛本之“刑”应该是简本“型”之误写。。这种表述读起来诘屈聱牙,传世文本中很少见到此种语言表达。这两个概念一直存在争议。兹以图表形式将“德之行”与“行”概念表述如下(表1):
表1 郭店简《五行》篇“五行”划分
“仁义礼智圣”有形于内和不形于内之别。“内”指心内。形与型,是不同释读者所为,“形”,也通“型”,有定型的意思。“形于内”指形成于内心,如果自觉地发自于内心称之为“德之行”,而没有形成于内心则只能称之为“行”。“圣”作为五行之一,这种现象在传世本中是少见的。“‘圣’作为一种德行而被强调,而这样的说法在《论语》中是看不到的,这应该是自孔子至孟子之间,儒家对‘圣’之问题的一个理论发展。”(5)吴震:《中国思想史上的圣人概念》,《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第16页。形于内的“德”称之为“德之行”,反之,不形于内的“德”称之为“行”。《周礼·地官·师氏》云:“以三德教国子:一曰至德,以为道本;二曰敏德,以为行本;三曰孝德,以知逆恶。教三行,一曰孝行,以亲父母;二曰友行,以尊贤良;三曰顺行,以事师长。”郑注云:“德行,内行之称,在心为德,施之为行。”(6)孙诒让:《周礼正义》(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997页。要言之,五行形于(心)内为“德之行”,不形于(心)内谓之“行”,“德”是内在的品质,“行”是外在品行,“德”是内于心的,“行”是德的外在表现。可见,德与行是辩证统一的,它们分属于心之内外,简言之:在心中为德,在心外为行。为什么“德”能够在心内外转化呢?因为,“心”与“德”具有同一性,“德”寓于“心”中,它们之间是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德”是内在的驱动力,具有能量,因而,在某个条件下“德”可以由“心内”转化至“心外”。在儒家文献中,有时“德”指德行,属于道德行为;有时指德性,属于道德品格。“德”的用法或实际意义要在具体语言环境中判断,但是不管哪一种意思,都与“心”有关。
郭店简《五行》简4:“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四行和谓之善。”(7)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3页。“和”是和谐的意思。“德之行五”指“仁义礼智圣”五种德目存在心内,就是“德”;“四行”指“仁义礼智”四种德目实践于外,就是“善”。一个人是否有“德行”,有出于真诚(良知)的实干家,有敷衍了事的投机者。郭店简《五行》之“德”属于“德性”,它是根植于内心的。正是“德”的力量,使人心具有判断力,强调人的行为一定要发自内心的“德”。“仁义礼智圣”自然地向心外施于人,叫“德之行”,即是后世所说的德行,有斯德当有斯行,有斯行不一定有斯德。
有学者认为,“行”是“未经心灵体现出来的道德行为”(8)杨儒宾:《德之行与德之气——帛书〈五行篇〉、〈德圣篇〉论道德、心性与形体的关系》,载锺彩钧主编:《中国文哲研究的回顾与展望论文集》,台北:台湾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1992年版,第417-418页。。陈来先生甚至认为,“行”泛指德行,是合乎道德原则的行为(9)陈来:《竹简〈五行〉篇与子思思想研究》,《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第6页。。也有学者认为,“德之行”是指仁义礼智圣皆在人内心的;如果表现在外即是“行”(10)黄俊杰:《孟学思想史论》,台北: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1年版,第75页。。刘信芳先生形象地解释道:“什么是‘德之行’?简单地说,具‘型’于内,施行于外,即所谓‘德之行’。有如画家画竹,胸有成竹,则笔下之竹栩栩如生。什么是‘不型于内谓之行’?未具‘型’于内(尚未在心中建立起对于客观外界的理性认识),而施行于外,即所谓‘行’。有如初学者画竹,胸中无竹,临时模仿,则笔下之竹了无生气。”(11)刘信芳:《帛书〈五行〉核心内容及思想性质》,《学术界》2014年第6期,第46页。是否能够“行”,前提是要“形于内”,否则不可能落实到行为中。正如一个人平时是否能够不自觉地做好事,需要内心之“德”自觉发挥能动性。否则,即使做了好事,也是伪装的,不一定是出自内心的。从以上学者的观点中,我们可以肯定:内在的仁义礼智圣是德性,形于外的行为是德行。五行的“行”是“德行”的简称(12)仁义礼智圣作为德性之目并非《五行》篇首创,这种说法在春秋时期就已经出现了,只是它们有可能不是被同时提起而已。目前看来,《五行》是首见。。当然,“德之行”与“行”的内涵还有一个继续探索的过程。
总之,“圣”是天赋存在的品格,同样也有一个从“形于内”到“不形于内”的转化过程,否则“圣”徒有虚名。如果五行“不形于内”,不经过由心内向心外的转化,那么,称不上“德之行”,只能是“行”。根据“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的判断标准,一个人的行为如果发自内心之德,就是“德之行”;反之,一个人的行为不是发自内心之德,就是“行”。质言之,深嵌于内心的道德品格,在某种条件下自发落实于行为中,就是“德之行”,否则,没有经过内心涵育的行为永远只是“行”而已。据此,我们说“是否形于心”是划分内心世界与心外世界的标准。
(二)“德之行”需要“心”的涵育
郭店简《五行》中的“心”也有多样性,如心内、心外和中心等。“形于内”之“内”,指“心内”或“内心”。《礼记·礼器》:“君子曰:无节于内者,观物弗之察矣。”正义曰:“内,犹心也。察,犹分辨也。”(13)朱彬:《礼记训纂》(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374页。“节于内”类似于“形于内”。“仁义礼智圣”形于“心内”,或根于“心内”,也就是说,“仁义礼智圣”是天赋的、先天的生于心中,非外铄我也。“德之行”与“心”联系密切,质言之,“成德”离不开“心”的作用,需要用心慢慢地涵育才能成德为人。王博先生说:“成德的关键在于‘中心’的参与,并且经历了从忧到乐的转化,心的枢纽作用由此变得不可替代。”(14)王博:《诗学与心性学的展开》,《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2期,第134页。“中心”则是另一种形态之心,“君子无中心之忧则无中心之智,无中心之智则无中心之悦”(15)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第69页。。“无中心”就是没有内在性的内心,人没有真正的心灵自由,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愉悦。人与人之间只有抱着真诚的态度才会真正愉悦,“以其中心与人交,悦也”。梁涛先生认为:“型于内”是指仁义礼智圣五行形于内心之中,是一种内在规范,“不型于内”是指仁义礼智圣五行没有形于内心之中,是一种外在的规范。德具有内在超越性,能够上达天道,善具有外在规范性,体现在人道上。天道、人道反映了德、善,也即德之行与行的差别(16)梁涛:《简帛〈五行〉新探——兼论〈五行〉在思想史中的地位》,《孔子研究》2002年第5期,第44页。。笔者认为,用外在和内在“规范”解释“形于内”“不形于内”过于简单化、片面化,内在与外在的划分主要是从“德”的转化而言。郭齐勇先生认为:“仁义礼智圣是人心得之于天道的,或者说是天赋于人的、内化于人心之中的,可形可感的、可实现的,这五种德行内在地和谐化了,就是天道之德。其表现在外的仁义礼智之行为,相互和合,就是人道之善。”(17)郭齐勇:《郭店儒家简与孟子心性论》,《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1999第5期,第25页。庞朴先生说,所谓形于内和不形于内是针对“天道而言”,“这些形而上学的天道,只有被人觉悟,方得成形于人心之内,是为形于内;倘或并未被人觉悟,没能在人心中成形,只是被仿效于行为,便谓之某行”(18)庞朴:《三重道德论》,《历史研究》2000年第5期,第6页。。综合梁涛、郭齐勇和庞朴诸位先生的解释,“德之行”需要用心涵育,只有“心”认识到的、觉悟到的德行,方可成形于“内心”,反之,是没有成形于“内心”的东西,只是具有人为性。
(三)“形于内”向心外转化之条件
“形于内”的德会向外转化,但转化是有条件的,不能随意转化。郭店简《五行》在此探讨了由“内”向“外”转化的可能和转化的机制,以及二者何以能够转化的条件。“心理转化何以可能”是一个求真性的(知识性的)问题。笔者认为,郭店简《五行》的最大特色是:圣人的诸心理样式转化。那么,内心之德如何转化为心外之德?或者说,何以可能?当然,“仁义礼智圣”必须“形于内”(在场的),才有可能转化外在的东西。“一个人做一件道德的行为,但不一定是出自道德的动机,不一定出自其内在的品质德性,这只是行;只有出自道德动机、出自内在的仁义礼智圣而做出的仁义礼智圣才是德之行。”(19)陈来:《早期儒家的德行论——以郭店楚简〈六德〉〈五行〉为中心》,《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第40-41页。试举例:老师教学生拉二胡,老师先手把手的教,学生在旁边看、边听,于是学生将老师操作的过程记在心中,心中有了关于某个谱子和相应的操作技法,这个过程就是“谱子和技法形于心内”,然后根据记忆将“形于内”的谱子和技法,亲自动手拉一下,这就是“德之行”;如果学生并没听懂、没有看清楚老师怎么拉的,一知半解,这就是“不形于内”之“行”(20)刘信芳:《简帛〈五行〉核心内容及思想性质》,《学术界》2014年第6期,第46页。。由此可见,只有刻骨铭心地“形于内”,才可能很好的“形于外”。“形于内”至“形于外”转化的理论(心中的模型如何转化为形而下的器的问题)前提是仁义礼智圣“形于内”,然后才可能转化为实践。转化成功意味着心内的德实现了理想目标,由自在的天性的德转化为外在的德,从而达到自在的“内外”高度合一,此所谓“内圣外王”的理论前奏,这是圣人心灵自由的表现。
根据文献,传世本很少专门谈到“内外心理”转化问题。郭店楚简《五行》详细阐述了“形于内”的心理转化。圣人能够自觉地将“形于内”的道德品格转化为实践,实现身心之间转换。如果身心是绝对的二元,内在德性不可能转化为实际的德行,就会导致言行不一致。郭店简《五行》确实含有古代心灵哲学的萌芽因素。
二、圣人身心思清玉色
前文已述,“五行”有物质性的和精神性的两种形态,郭店简《五行》属于精神性的,心内与心外相互转化,这个转化实际上为“是否能够成为圣人”提供了可能性条件。郭店简《五行》中的“圣人”观有另一番新气象。
(一)圣人的心思精长轻
李学勤先生认为,仁义礼智圣五行与《尚书·洪范》中“五事”有渊源关系。《尚书·洪范》所指“五事”:
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视,四曰听,五曰思。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恭作肃,从作乂,明作哲,聪作谋,睿作圣。(21)江灏、钱宗武译注:《今古文尚书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35页。
显然,“五事”(貌、言、视、听、思)与“五官”(眼耳鼻舌身)有对应联系。“思”本义是深想、考虑等,《说文》曰:“思,容也。”金文中的“思”字,由上部“囟”(脑袋)和指示脑门所在之处的符号“X”(婴儿头顶骨未合缝之处)和下部分“心”等三个要件构成。第五事“思”作“思心”解。“次五事曰思心,思心之不容,是谓不圣。”(22)皮锡瑞:《尚书大传疏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745页。如果“思心”不通达、不睿智,就不能成圣。郑注:“容,当为睿。睿,通也。心明曰圣。孔子说‘休证’曰:圣者,通也。兼四而明,则所谓圣。圣者,包貌、言、视、听而载之以思心者,通以待之。君思心不通,则臣不能心明其事也。”(23)皮锡瑞:《尚书大传疏证》,第745页。质言之,“思心”为貌、言、视、听之载,思心能通此四者,为圣。《白虎通·圣人》和《说文》等均以“通”释“圣”。《孔丛子·记问》记载孔子答子思:“子思问于夫子曰:‘物有形类,事有真伪,必审之,奚由?’子曰:‘由乎心。心之精神是谓圣。推数究理不以疑,周其所察,圣人难诸。’”(24)程荣:《汉魏丛书》,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334页。以上材料说明:圣人的心灵是通达的、清晰的。令人惊奇的是:《洪范》“思心”在楚简《五行》中也有相似的表达。联系《洪范》五行,就很容易理解郭店简《五行》把“思”置于首位的意义。
仁之思也清,清则察,察则安,安则温,温则悦,悦则戚,戚则亲,亲则爱,爱则玉色,玉色则形,形则仁。智之思也长,长则得,得则不忘,不忘则明,明则见贤人,见贤人则玉色,玉色则形,形则智。圣之思也轻,轻则形,形则不忘,不忘则聪,聪则闻君子之道,闻君子之道则玉音,玉音则形,形则圣。(25)陈伟等:《楚地出土战国简册[十四种]》,第181页。
本段主要谈到成仁、成智、成圣之道。表述三层意思,由思心开始。其基本的逻辑线索如下:
A.(思)清—察—安—温—悦—戚—受—(外)玉色—(内)仁
B.(思)长—得—不忘—明—见贤—(外)
玉色—(内)智
C.(思)轻—形—不忘—聪—闻道—(外)
玉音—(内)圣
“温”是儒家倡导的“温良恭俭让”五德之首。“温”指脸色柔和,一个人内心温和往往会体现在面貌上,而且温和需要内心修养方可达成。“清”通“精”,精细的意思,此处“精”是修饰“心思”的。“戚”,《小雅·广诂》:“戚,近也。”“圣之思也轻”,见帛书《五行》云:“思也者,思天也;轻者尚矣。”(26)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编著:《马王堆汉墓帛书(壹)》,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年版,第17页。“轻则形”,帛书《五行》云:“形者,形其所思也。酉下子轻思于翟,路人如斩,酉下子见其如斩也,路人如流。言其思之形也。”(27)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编著:《马王堆汉墓帛书(壹)》,第17页。“轻”,也是修饰心的,指不散乱的心,而是愉悦而轻快的心。
每个人思虑的特点可能是不一样的,圣人的思虑具有精、长、轻的特征。思虑经过精、察、安、温、悦、戚、亲、爱、玉色等环节,一路走过去,最终归于“仁、智、圣”等范畴。“思不清不察”,将“思虑”放在第一位,说明思虑如果不精细就不会明察;而且,“不仁,思不清”,内心没有仁爱,也会导致思虑不清、心灵不纯洁。同样,成仁、成智、成圣也是从“思虑”开始,也就是说,从“心”开始出发,最后复归于“心”,最终实现“形则仁”“形则智”“形则圣”的目的。这种道德成就不仅是心理上的,而且表现于外(“玉色”“玉音”)。质言之,仁、智、圣虽然存在于心中,也会表现于外。“仁之思也清、智之思也长、圣之思也轻”,“仁智圣”思的状态不一样:清、长、轻,这是与心态有关。仁是五行之首,思虑的运行过程也应由“仁”开端。仁、智、圣由潜在于心转变为现实的道德,需经心之思的作用,如孟子所说,“思则得之”。郭店楚简《五行》中“智之思”“圣之思”分别与眼看、耳听有关。郭齐勇先生认为“智之思”就是反思,看到圣人的身体力行之后的反思,即通过圣人之教而反思在己之德,这是一种精神性的直觉体验或心灵感应。
仁、智、圣本于心内,又如何能够表现于外呢?联结心内与心外的机制是“心”,达到身心顺畅、一体,自然面色犹如“玉音”一般。本段所描述的“圣人”形象跃然于纸面:有仁爱之心的人思虑定会精一,思虑精一就会明察事物,温和的容色就会显露于外。思虑轻快就会成其所思,聪慧就能心感君子之道,最后会达到玉音之美。
(二)圣人金声玉振
“金声玉振”是形容圣人的气象,这种气象是物质表象,它是由圣人人格心理表现出来的。一个有道德修养的人,其容貌如玉色、玉音一样美妙。“玉色”,帛书作“王色”,有温而厉之色的意思。“玉色”比喻容色不变,心中德性长期涵养人,其面貌像玉一样温润,以“玉色”喻人的德性,这是先秦儒家常用笔法。如《礼记·玉藻》曰:“戎容暨暨……山立,时行,盛气颠实扬休,玉色。”“玉色”句,注:“色不变也。”孔颖达疏:“玉色者……色不变动,常使如玉也。”(28)陈戍国:《礼记校注》,长沙: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227页。君子坦荡荡,即使面对困难,面不改色,更不用说平时状态。《荀子·法行》:“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温润而泽,仁也;缜栗而理,知也;坚刚而不屈,义也;廉而不刿,行也;折而不桡,勇也;瑕适并见,情也;扣之,其声清扬而远闻,其止辍然,辞也。”(29)杨倞注:《荀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51页。古人认为,玉性色柔温润、纹理润泽,象征君子仁、智、义、勇等美好的德性,故常以玉比德。以玉比德是中国古代美学的重要思想之一。
按照儒家通例,“玉音”是形容容貌状,“玉言”是形容声音。玉色和玉音是对德行高尚人的最高赞美。《孟子》和郭店简《五行》等皆有以“金声玉振”比喻一个人圣德成就圆满。仔细研读,发现它们使用“金声玉振”的笔法、风格是一致的。
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也者,智之事也;终条理也者,圣之事也。(30)杨伯峻:《孟子译注》,第233页。
金声而玉振之,有德者也。金声,善也;玉音,圣也。善,人道也;德,而天道也。唯有德者,然后能金声而玉振之。(31)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第70页。
“金声指的是有德而尚未化之者的声音……其位阶比圆润流转的‘玉言’差一级。”(32)杨儒宾:《儒家身体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210页。如果说一个人离圣人境界仅一步之遥,他的声音顶多只能是“金声”。孟子用“金声玉振”形容集大成的圣人,通过音乐的演奏过程比喻圣人成就的过程。郭店简《五行》中的“有德者”也是能够金声而玉振之。集大成者、有德者,在此皆指圣人。“唯有德者,然后能金声而玉振之”,一个人得于心(体道),然后成德,这是一个心灵不断升华的过程。圣人体道之后,其说话的语言、声音犹如金声、玉言,不但语音柔和,而且深入人心。
(三)圣人是真正快乐的人
“五行皆形于内而时行之谓之君子”(33)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第69页。,“仁义礼智圣”本来根于心,但是时时使之施于外,只有君子才有这种自觉性。君子不仅要关照、抚慰内心世界,保持“仁义礼智圣”之心的纯洁,而且要时时使之有所行为。从某种角度而言,“仁义,礼所由生也”(34)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第71页。,仁义是礼的源头,礼是仁义的外在表现。心中装有“仁义礼智圣”的人一定是很快乐的,“君子无中心之忧则无中心之智。无中心之智则无中心之悦,无中心之悦则不安,不安则不乐,不乐则亡德”(35)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第69页。。此句下缺“君子无中心之忧则无中心之圣,无中心之圣则无中心之悦,无中心之悦则不安,不安则不乐,不乐则无德”一句(36)庞朴:《帛书五行篇研究》,济南:齐鲁书社,1980年版,第24页。,根据帛书《五行》补。“君子无中心之忧则无中心之智”与孔子“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意思类近。一个人如果内心没有忧虑会产生连锁反应:不会生智慧、不会有喜悦、心中会不安适,最后也就不会有“德”。什么是安乐之源?近推当然是德,远推是“心中无忧”。可见,人是否快乐与“心中无忧”有关系。试想,一个心中有忧虑、整天愁容满面的人,怎会有快乐可言?没有快乐就不会实现道德,所以说,道德之乐才是真乐。如果能够获得这种无上的快乐,就是圣人。圣人思虑没有杂念,他享受的是真正的快乐。真正的快乐符合两条原则:一方面,“心”中装有“仁义”;另一方面,“心”要有所“安定”。最高级的安乐应建立在“仁智”的基础上。同理,获得“安乐”的条件还有:“不聪不明,不圣不智,不智不仁,不仁不安,不安不乐,不乐无德。”(37)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第70页。由此句反推,有聪有明,进而有“圣智仁”,便有安乐可得。“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38)杨伯峻:《孟子译注》,第63页。一个既拥有仁又拥有智,那么他就是圣人。
仁、智、圣三者不仅可以转化,而且也是通向快乐的有效通途,超越了外在形式,而达到了心之相应的境界。总之,成仁、成智、成圣是儒家的最高追求,成圣方得始终,成仁、成智是通向圣人的必由之路,或者说,仁、智是成圣的前提。要实现这个美好的愿望,个人需要用心的涵养,但也要有所作为。
三、如何成为圣人
不管是郭店简《六德》圣、智、仁、义、忠、信,还是郭店简《五行》仁、义、礼、智、圣,都是论述了做人应该具备的几个品德,其中“仁智圣”是不变的,与孔子说“智仁勇”略有出入。从孔子到该楚简书写时代,“仁智”一直是最稳定的德目。从“勇”到“圣”的变化,说明成圣是最完美的理想人格。前文已经谈到:成圣有一个心理历程。讨论如何成为圣人,这也是郭店简《五行》的特色之一。下文就这个问题专门讨论:
(一)从人道到天道
“五行”分为两种类型或两种层次:仁义礼智“四行”和谐称为“善”,“善”是仁义礼智四种德目和谐作用实践于外的,属于人道范畴;仁义礼智圣“五行”之和谐才叫“德”,“德”则是仁义礼智圣五种德目和合于心内,属于天道范畴。而仁、义、礼、智四种德目是人道和天道共同拥有的,仁、义、礼、智实践(行)于外,这是人道的本质。天道则是内藏于心中。仁、义、礼、智是否能够“行”于外,关键是心中是否有“德”。“善弗为无近,德弗志不成”(39)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第69页。。“善”没有作为就无法接近,“德”不有志于此也难以形成。如果心中无“德”,仁义礼智也无法变成行为。“圣”是最高的“德行”。自古以来,成圣的人毕竟是少数,内心不种下善的种子,不经历心性的锻炼,是难以成为圣人的。
既然“善”和“德”分属两个不同层级,同样“为善”和“为德”存在很大不同。“君子之为善也,有与始,有与终也。君子之为德也,有与始,亡与终也。金声玉振之,有德也者。”(40)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第70页。为善有始有终,为德有始无终。古人认为,为善者需要身体力行,体在则善存,体不在则善不存,而为德则讲究舍体存心,只要心存志念,德将永存。为善只是人道,只有舍小体而存大体,才可能感知天道,最终成为“圣”的唯一途径。人道和天道的最显著区别如表2所示:
表2 郭店简《五行》“天道”与“人道”划分
一方面是仁义礼智圣是形于内还是形于外;另一方面是人道只有四个德目,缺“圣”这个德目。质言之,人道加上“圣”就是天道,如果人道有了圣这个德目参与其中,就可以上通天道。“智”是认识人道的能力,“圣”是认识天道的能力。“圣”是郭店简《五行》中的最高的一行,其特点是“知天道”,“闻而知之,圣也”“闻之而遂知其天之道,圣也”。郭店简《五行》认为,圣人是五种德目中最高层次,具有非常高的人格魅力,他在人世间既可以上通天道,又可以知道人道。再如,“圣人知天道也。知而行之,义也。行之而时,德也”(41)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第71页。。圣人能知晓天道,能循天道而行,这就是“义”;依循天道且合乎时宜就是德。又见,郭店简《语丛一》简19-20:“人之道也,或由中出,或由外入。由中出者,仁忠信。”(42)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第186页。仁、忠、信是人道范畴,此处“中”指心中,仁、忠、信皆出自内心。
何谓君子之道?郭店简《五行》简6-7:“五行皆形于内而时行之,谓之君子。士有志于君子道谓之志士。”(43)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第69页。仁义礼智圣定型(形成)于内心而且能够适时而有所行者(行天道者),就叫做君子;而有志于天道,但是尚未有行者,叫志士。君子之道就是天道,心向往天道的人就是志士。君子和志士代表德性修养两个不同层次的人,《荀子·哀公》云:“人有五仪:有庸人,有士,有君子,有贤人,有大圣。”(44)杨倞注:《荀子》,第355页。显然,志士层次比君子要低。圣人有非凡之心能够知“天道”,或直接通达“天道”。《孟子·尽心下》云:“圣人之于天道,命也。”(45)杨伯峻:《孟子译注》,第333页。帛书《五行》:“君子之道,道者,天道也。”(46)庞朴:《帛书五行篇研究》,第27页。君子之道即“天道”。郭店简《五行》简23-24:“闻君子之道而不智其君子道也,谓之不圣。”(47)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第71页。这句话在帛书《五行》“说部”是这样说:“闻君子之道而不色然,而不知其天之道也,谓之不圣。”(48)庞朴:《帛书五行篇研究》,第48页。此为孟子“诚者,天之道”命题的提出奠定了基础。同时,帛书《五行》的这句话心灵哲学的色彩更明显,它将一个听闻君子之道而内心没有感受的人描述地栩栩如生。能够有机会听到君子之道,却又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正如高人就在你身边,而自己却浑然不知),或者说,听到君子之道而心中没有触动,这类人是不可能成为圣人的。遗憾的是,人们在追求圣途中仍不能超越这种人性的缺失:人往往思绪浮躁、目光短浅或听闻失聪,不知道进入天道的方法。殊不知,人道与天道仅一步之遥,而人总是舍近求远追求天道。人要有一颗追求天道的真诚心,否则即使听闻君子之道,也会与之失之交臂,芸芸众生不都是这样吗?因而他们永远迈不进天道之门,总是在人道中徘徊,说到底还是因为心失去了方向。王博说:“《五行》篇一个突出的贡献是在心与天之间建立起直接关系,天道就是德,而德不过是形于内的仁义礼知圣五行之和。……‘德,天道也’的说法是革命性的。我们不必再去仰望天空就可以接近天道,因为德的获得不过就是中心的事情。心成为天道的基础,而天也落实到人心之上。”(49)王博:《诗学与心性学的展开》,《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2期,第134页。心与天之间架构起一道桥梁,并且展示了一幅复杂的、丰富的心理活动图景。
不聪不明,不圣不智,不智不仁,不仁不安,不安不乐,不乐无德。
不勉不悦,不悦不戚,不戚不亲,不亲不爱,不爱不仁。
不直不肆,不肆不果,不果不简,不简不行,不行不义。
不远不敬,不敬不严,不严不尊,不尊不恭,不恭亡礼。(50)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第69、69、70-71、71页。帛书曰:“直也者,直其中心也,义气也。”“不直不□”,此处有疑问。据《道德经》“直而不肆”,□当为“肆”。参见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第80页。
“不×不×”是先秦常见句式,以否定表肯定。圣、智、仁、安、悦、戚、亲、爱、肆、严、尊等都是心理活动,通过这些心理活动,实现人道向天道飞跃。
(二)由智到圣的逻辑演进
圣智也是礼乐之源,“圣智,礼乐之所由生也”(51)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第71页。。由智到圣也有一个先人道后天道的贯通过程,人道到天道,就是下学上达,由人道实现天道,要耳聪目明,只有耳聪目明的人才有可能成圣。智与圣在通天道方面是两个层次,从心理层次比较而言,圣比智要高。郭店简《五行》反复提到“圣智”说,由智到圣是一个闻见能力提升的过程。如“中心之智”“中心之圣”和“见而知之,智也。闻而知之,圣也。明明,智也。赫赫,圣也”(52)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第71页。。见到有形之物就知道原因,称为智;闻于未形之物就知道原因,叫做圣;显然,圣比智的境界层次要高得多。“明明”形容人道之智,“赫赫”形容天道之圣。五行之中,圣智是根本。“闻君子之道,聪也。闻而知之,圣也。圣人知天道。……见贤人,明也,见而知之,智也。”(53)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第71页。帛书《五行》:“聪,圣之始也。”(54)庞朴:《帛书五行篇研究》,第40页。强调成圣的前提必须是耳朵要“聪”。听到君子之道,又能领会,圣人能够领会天道。见到贤人,这是明察,见到贤人并且能理解他的所想所思,这是智。反之,耳不聪、眼不明,势必会阻碍进入圣心。耳朵和眼睛关系密切,耳不聪则眼不明,圣藏于耳,智藏于目。“圣”来源于“闻”,耳顺之谓圣,说明成圣需要有多闻的能力,多闻才会使得自己更加聪明。与帛书《五行》一起出土的《德圣》曰:“圣者,声也。”(55)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编著:《马王堆汉墓帛书(壹)》,第17页。表明圣与声音之间的关系。前文说圣人表现如玉音,是否就是这个意思呢?另外,《中庸》中的“聪明圣智”说,与郭店简《五行》“圣智”说有极为相似性:“苟不固聪明圣智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56)王国轩译注:《大学·中庸》,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44页。
(三)圣人慎独
儒家主张“君子慎其独”,如何慎独?郭店简《五行》提出了新的“慎独说”,这与郭店简《五行》“圣学说”有直接联系。“慎独”,仅仅是道德高度自觉吗?见郭店简《五行》简17-19:
“淑人君子,其仪一也。”能为一,然后能为君子,(君子)慎其独也。“【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能差池其羽,然后能至衰。君子慎其(独也。)【君】子之为善也,有与始,有与终也。君子之为德也,【有与】始,无与终也。(57)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第70页。
“慎”和“独”也是一种心理语词,指的是一种高境界的心理状态。“慎”字带有“忄”符,本身指一种心理真实的状态。初文义是小心,《说文解字》:“谨也。”“独”是一种澄明之心的状态。“慎独”连用表示言语谨慎,心境纯正。如何“慎独”?就是要达到“能为一”的状态。“一”是慎独达到的标准,水平如一。能够慎独达到“一”的状态,其人做任何事情都能宠辱不惊。“慎独”指专心一德。慎独不仅是道德范畴,也是儒家通向圣人之路的方法。这里的君子指圣人,在楚简中君子和圣人常常不分。上引文是说,一个人仪表文质彬彬,内心要坚信真理,如此才能成为君子。引《诗经》“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说明慎独的君子是怎么样的一种心理状态。如何做到内心的“一”,后面的“慎独”就是对“一”的进一步解释,这个“一”就是内化于心中的“仁义礼智圣”五者,慎独是一种心理状态。非常巧合的是:马王堆帛书《五行》经文中出现“慎独”的释文:
“君子慎其独”,慎其独也者,言舍夫五而慎其心之谓□□。独然后一,一也者,□夫五为□心也,然后得之。……是之谓独,独也者舍体也。(58)庞朴:《帛书五行篇研究》,第31-32页。
如何做到“慎其独”,帛书《五行》以“舍体”释“慎独”,“体”指“耳目鼻口手足六者”。“舍体”就是舍去影响内心状态的五样东西,并将五者内化于心。君子要“能为一”,即用心于一,按照儒家的观点:专一就能够心不乱。上博简《凡物流形》说到“心可胜心”,“胜心”就是使心归于“一”,处于绝地的“独”的心理状态。君子心中是“一”,故做事谨慎,而小人心中是“杂”,故做事无所忌惮。一个人内心坚定专一(即一),则能方寸不乱。“君子必慎其独也。”“能为一”是成为君子的必要条件。故上博简《凡物流形》:“心之所贵,唯一。”“一”是“道”或“礼”,和上述引文的“一”是一个意思。
(四)学会收心、炼心
“收心、炼心”的目的就是要让耳目鼻口手足等完全听命于心。郭店简《五行》45-48:
耳目鼻口手足六者,心之役也。心曰唯,莫敢不唯;诺,莫敢不诺;进,莫敢不进;后,莫敢不后;深,莫敢不深;浅,莫敢不浅。和则同,同则善。目而知之谓之进之。喻而知之谓之进之。譬而知之谓之进之。几而知之,天也。上帝临汝,毋贰尔心,此之谓也。(59)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第72页。
这里的心是善心、道德之心。帛书《五行》曰:“心曰唯,莫敢不[唯。心曰诺,莫]敢不[诺。心]曰进,莫敢不进”(60)庞朴:《帛书五行篇研究》,第60页。。而郭店简《五行》的这句漏抄“心”字:“心曰唯,莫敢不唯;诺,莫敢不诺;进,莫敢不进。”相比较之下,帛书的这句话更加突出“心”的地位。如何收心、炼心?《五行》认为,耳目口鼻手足六者皆服从“心”的指挥。郭店简《五行》非常重视“心”的作用,耳目鼻口手足六者皆服从于“心”的指挥,强调“心”的主体性地位。郭店简《五行》“深,莫敢不深;浅,莫敢不浅”,在帛书《五行》中则云:“深者甚也,浅者不甚也,深浅有道矣。故父呼,口含食则吐之,手执业则投之,唯而不诺,走而不趋,是莫敢不深也。于兄则不如是其甚也,是莫敢不浅也。”(61)庞朴:《帛书五行篇研究》,第61页。所谓深浅,指心里小心谨慎的状态。“和则同”,可参照帛书《五行》,否则不好理解。帛书云:“和者,犹五声之和也。同者,□约也,与心若一也,言舍夫四也,而四者同于善心也。同则善之至也。同则□□□行之大,大者,人行之□□□者也。”(62)庞朴:《帛书五行篇研究》,第53页。此处“大者”就是孟子说的“大体”,“小体”指耳目口鼻手足六者。“小体”要服从“大体”,最后达到“慎独”为“一”的最高心理境界。
另外,“结于心”也是成圣的方法。“不忘者,不忘其所思也,圣之结于心者也。”所谓“结于心”是将圣心牢固地凝结在心中。虽然儒家认为人人都有成为圣人的可能性,但并不是说人人都一定能成圣人。因为,成圣人要有坚定地将圣心结于心中的毅力,要有成圣的信仰,就像王阳明那样,很小的时候就立下成圣人的愿望。郭店简《五行》简7-8:“士有志于君子道,谓之志士。善弗为亡近,惪弗志不成,智弗思不得。”(63)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第69-70页。孟子提出士人要有“尚志”精神,类似于“志士”。心统摄诸德,从而确立“心”的主体性地位。“中心辩然而正行之,直也。”(64)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第71页。此处“直”也叫“直心”,或者“是非曲直”,需要“中心”去综合判断。
结语
总之,郭店简《五行》饱含心灵哲学的内涵。“《五行》最早确立了心作为价值和秩序基础的地位,是儒学传统里发现的重要标志。”(65)王博:《诗学与心性学的展开》,《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2期,第134页。郭店简《五行》在三千年前对人的善行、德行的先天根据、心的天赋根源等进行研究,其价值性心灵哲学资源比较浓厚。《五行》强调五种德目成于心,要做到“仁义礼智圣”内于心,才可能形于外即“德之行”,即所谓“德行”,有德的“行”才是负责的行为。质言之,“仁义礼智圣”等只有“形于内”(内化)才是美德,否则仅仅是行为表现而已。如果“仁义礼智圣”不形于心内,缺乏心的涵养,就不见得有什么结果,只能称作“行”。这些贡献性思想有助于我们全面了解先秦时期的“德行”观的演变脉络。郭店简《五行》丰富的圣学思想是后来“心学”发展演变的理论基础。郭店简《五行》所揭示的“心学”不是解答心灵的结构、本质和本体论问题,而是重在说明成圣之“心理”路径。据上文判断,我们有理由说:郭店简《五行》心灵哲学的贡献,一是创造性地提出“德之行”的概念,划清了“德之行”与“行”的判断标准;二是提出圣人何以可能的思想。郭店简《五行》是春秋战国转型时期人伦教化的社会化成果,通过内化五德以陶冶人的心灵、外化五德以美化人的行为,该文对于构建和谐人心、和谐人生、和谐社会有启示和借鉴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