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圣诞老人

王蓓

马路对面的那个人好像是朱雀阿姨。但是两年没见，悠然有点不确定，她停住脚步，想等那个背影转身。

“林悠然，快点啦，你发什么呆。”唐宁跑回来拉她，说，“都在等你指挥呢o"

悠然只好跟着唐宁走了。集体活动，她不能拖大家后腿。

那个背影没有回头。可能不是朱雀阿姨。唐宁的声音很响亮，马路对面一定也能听得到。那么响亮的“林悠然”，朱雀阿姨听到了，会回头看一看，找一找的吧。应该不是朱雀阿姨。这样想着，悠然让自己重新把心思放回到地图上。

地理老师为了检验他们运用地图的能力，将全班学生分成六组，分别带到不同的地点，让他们玩一个“按图索骥”的游戏。悠然是他们这一组的看图担当。

对悠然来说，这个游戏并没有什么难度。刚上小学的时候，爸爸就教会她怎么看地图了。无论是地理图还是地形图，甚至航海图，悠然都看得懂。爸爸用来教她的那本地图集，是有一年圣诞节，圣诞老人送来的礼物。

虽然耽误了一点点时间，悠然这一组还是成了游戏的最终赢家。唐宁兴奋地对同组的其他同学说： “幸亏分组的时候抢到了林悠然。

悠然倒没那么兴奋，她只想着快点放学回家。今天，她想早点回家陪妈妈。

悠然用钥匙轻轻打开家门，家里安静极了。

妈妈房间的门关着。妈妈还在睡觉。悠然放下书包，走进厨房。菜篮空着。悠然打开冰箱门，冰箱里也没有菜。看来今天的晚饭是外卖，不用帮忙淘米了。

悠然回到客厅看了看，地板很干净，沙发上除了靠垫没有别的东西，茶几上有半杯水。悠然把茶杯里的水倒掉，洗干净杯子，放回茶壶旁。没什么事需要做了。

从零食柜里拿出一包薯片，悠然回自己房间，开始写作业。可是悠然没办法像往常那样专心。她又想到朱雀阿姨。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妈妈她今天看到的那个背影。

悠然不记得第一次见朱雀阿姨是什么情景。那时候她太小了。她还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常常请朋友们来家里玩。有些是爸爸的朋友，有些是妈妈的朋友。那时候家里好热闹啊。坐下来吃饭之前叔叔阿姨们都会和悠然说一会儿话，悠然很开心。

那么多叔叔阿姨里面，悠然最喜歡朱雀阿姨。朱雀阿姨会陪她玩，玩很长时间，有时候得其他阿姨或者妈妈硬把她拉走，她才肯去和大人们坐在一起——即便这样中途也总是会跑过来和悠然一起看一会儿书，说一会儿话。悠然忍不住想，也许朱雀阿姨更愿意和她一起玩。

朱雀阿姨是妈妈的同学，是爸爸的同事，可以说是爸爸妈妈共同的朋友。不过，她和妈妈更要好。只有妈妈邀请朋友的时候，朱雀阿姨才会来。

除了朱雀阿姨，妈妈还有一个朋友，若兰阿姨。她们三个人每个月都会聚会三次，三个人分别指定地点。轮到妈妈的时候，妈妈总是把聚会地点安排在自己家里。因此，悠然每个月都能见到朱雀阿姨和若兰阿姨。悠然习惯了每个月的相见，她从未想过，这样的相见会突然终止。

“你回来啦。”妈妈倚着门框说，睡眼惺忪的样子。

“下午调课了，地理课改成校外实践，结束后就直接放学了。”

“晚饭吃比萨好不好？

“好。”

得到悠然的回答，妈妈就转身走向沙发，用手机点外卖了。

妈妈没有问地理课为什么会改成校外实践，也没有问是什么样的实践活动。妈妈很久没有问过学校里的事情了。悠然还是会对此感到难过。

以前妈妈不是这样的。以前妈妈会问她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那时候她们有好多话说。放了学，她写作业，妈妈做晚饭，等爸爸下班回家一起吃。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开始吵架的，悠然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天晚上，她被吵架的声音吵醒了。开门出去，爸爸妈妈看见她立刻就不吵了。可后来，他们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们关着房门吵，以为悠然听不到。悠然只能躲在被子里哭。她想，只要爸爸妈妈不吵架，她一定乖乖听话，要她做什么都可以。

当爸爸妈妈真的不吵了，悠然才知道吵架并不是最糟糕的。他们开始不和对方说话。悠然觉得自己仿佛和两个随时会隐身的人住在一起。

那段日子，悠然感到胸口很闷。她想自己一定是生病了。 “爸爸妈妈，我生病了吗？我病得好厉害，就快要死了。”她很想告诉爸爸妈妈，可就是说不出口。这两句话的每一个字在她的胃里慢慢变大变胖，像充了气一般挤在一起，互相推搡。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堵住了食道的出口，吐不出来。时间长了，它们又慢慢地泄了气，变得又小又薄，就像一片片切碎了的青菜叶子，最后烂在了月土子里。

有一天，悠然听到爸爸妈妈又互相说话了。他们的声音变得好轻，比和悠然说话时轻多了。妈妈说出来的话像叶子飘在空中。爸爸吐出的字像剥落的碎鸡蛋壳。再后来爸爸就搬走了。

爸爸对悠然说：“爸爸还是会来看你的，还会带你出去玩。爸爸永远都是爸爸。”

悠然问： “你们……是要分开住吗？”

悠然知道分开住的含义。班上好几个同学的爸爸妈妈先是分开住，然后就离婚了。

悠然知道的。

爸爸妈妈却不愿意这么对她说。

爸爸搬走了，妈妈并没有比之前开心。事实上，妈妈一直不开心。悠然想让妈妈开心起来，她努力地做个乖孩子，连邻居们都夸她懂事了，像长大了好几岁，可妈妈却还是很少笑。悠然正发愁该怎么做的时候，发现圣诞节快到了。

朱雀阿姨！

一想到圣诞节，悠然就会想到朱雀阿姨。

五岁那年，悠然第一次意识到圣诞节是个重要的日子。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们都在说自己收到了什么圣诞礼物。悠然发现自己没有收到礼物。全班只有她和一个大家都不喜欢的男生没有收到礼物。别的小朋友展示礼物的时候，他们两个只能在边上站着。

悠然听他们说，圣诞老人会给每一个人送礼物。但也有人说，圣诞老人不会给不乖的小孩送礼物。

悠然想，为什么我没有？我不乖吗？

回家后悠然问爸爸妈妈：“别的小朋友都收到了圣诞礼物，我却没有，为什么呀？”

爸爸妈妈愣住了，互相看了看。妈妈说：“我都忘记圣诞节了。”

爸爸说： “我也忘了，最近太忙了。”

可是他们都没有回答悠然的“为什么”，悠然没有得到答案。

朱雀阿姨和若兰阿姨来家里玩。和朱雀阿姨一起看图画书的日寸候，悠然又想到了她的疑惑。她问道： “朱雀阿姨，你收到圣诞礼物了吗？”

“收到了。你呢？你的圣诞礼物是什么呀？”朱雀阿姨好奇地看着她。

悠然说： “我没有收到圣诞礼物。

若兰阿姨听到了，立即对悠然妈妈说：“你怎么……”她的话没说完，朱雀阿姨抢着说道： “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去年、前年都没有收到来自圣诞老人的礼物。悠然，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呀？”悠然望着朱雀阿姨，等着她的答案。

朱雀阿姨说： “因为圣诞老人有点儿丢三落四。”

“丢三落四？”

“是的。你想啊，圣诞老人，老人了嘛，记性也就稍稍不那么好了。他的工作那么忙，要给全世界的人送礼物，你想想，那得是多少份礼物啊！数都数不清。他要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一个不落都送到——这简直是不可能不出错的任务。所以啊，有时候就会有一些礼物在装进袋子里的时候被落下了。礼物被落下了，当然就没办法送到收礼物的人手里啦。”

“那，我的礼物也是被落下的吗？”

“很有可能哦。”朱雀阿姨说， 除了被落下的，还有不小心弄丢的，还有送错了地址的，这些事情都会有。给圣诞老人一点儿时间，也许他会发现落下的礼物、找到弄丢的礼物，到时候，他就会给你送过来了。只是要等上一些日子。你愿意等吗？”

“我愿意！”悠然回答。她想，太好了，自己不是没有礼物。

“再告诉你一件事。”朱雀阿姨摸了摸悠然的头，说， 因为去年和前年我都没有收到礼物，今年一下子就收到了两份。前年的礼物和今年的礼物一起到了。很棒吧？”

“去年的呢？”

“去年的礼物，圣诞老人可能没有找回来。我想，他落下的、丢下的礼物可能不少，他一个人要找那么多很不容易，就算没有找回来，我也不怪他。我们原谅一个那么老了，却那么有爱心的人，好不好？”

悠然点点头说： “好。就算没有找回来，我也不怪他。”

想了想，悠然又说： “但我还是希望他能找回来。”

一个星期之后，悠然收到了她的圣诞礼物。圣诞老人真是辛苦啊！可是，他好像又出错了。悠然收到的圣诞礼物有两份。是不是把别人的也错送给她了？或者，那是去年的？去年有没有收到圣诞礼物，四岁的悠然记不得了。

之后的三年，圣誕老人都准时把礼物送到了悠然家里。但是，上小学之后悠然渐渐开始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真正的圣诞老人。同学们都知道的。

悠然猜到，一直给她礼物的圣诞老人是朱雀阿姨。

朱雀阿姨和若兰阿姨好多个月都没来家里了。以前她们来的时候，妈妈都很开心的。悠然想让妈妈开心起来。

于是，悠然对妈妈说： “妈妈，圣诞节快到了，我们请朱雀阿姨和若兰阿姨来家里玩吧。”

悠然以为妈妈会笑着说“好”，怎么也没料到，妈妈居然会发那么大的脾气。

悠然吓得大哭起来。

妈妈也哭了，流着泪吼道： “你以为她为什么会对你好？那是因为她想抢走你爸爸！”

妈妈这一句“你以为她为什么会对你好？那是因为她想抢走你爸爸！”在悠然脑中回荡了好久。连着好多天，悠然都在想这句话。后来，每一次爸爸来带悠然出去玩，或者接悠然过去住两天，悠然都预先做好了应对朱雀阿姨的准备。

悠然想，我不会对你笑的，我会一直板着脸。我不会和你说话。我会狠狠地对你翻白眼。不论你怎么讨好我，我都只会让你知道——我讨厌你！

悠然像一只准备走进战场的小刺猬。

然而，根本就没有战场。悠然从来没有在爸爸身边看见朱雀阿姨。爸爸总是一个人。

就这么过了一年。

悠然终于忍不住偷偷问爸爸： “朱雀阿姨呢？”

爸爸愣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说： “你妈妈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呀！”

“妈妈说，朱雀阿姨对我好是因为想要抢走你。”

“胡说！”爸爸顿了顿，接着说， “不是这样的。悠然，你也看到了，我和你朱雀阿姨没有往来。”

“你……不喜欢朱雀阿姨吗？”

爸爸摇摇头，说： “你妈妈疑心重，胡乱猜测。朱雀阿姨对你好，因为你妈妈是她的好朋友，她也想对好朋友的女儿好。她为了让你妈妈相信她，连工作都辞掉了，和爸爸连同事都不是了，可你妈妈却硬要说她是心虚……”

“那你和妈妈为什么要分开住？”悠然问出了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爸爸又叹了口气，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对悠然说。但他还是说了。

爸爸说： “你妈妈变了，变得像个陌生人，爸爸不知道怎么和她相处，我和她分开住也是为了给大家一个平复心情、消解误会的机会。你现在不会明白的，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

妈妈变了。

爸爸妈妈分开了。

朱雀阿姨消失不见了。

他们是悠然最喜欢的三个人。

外卖的比萨到了。

吃比萨的日寸候，悠然发现妈妈心情不错。妈妈把比萨上的青椒都挑了出来。妈妈心情坏的时候吃什么都无所谓，心情好就会挑食。

妈妈刚才接了一通电话，是若兰阿姨打来的。最近几个月，妈妈不再像之前那么消沉了，她又开始和若兰阿姨打电话。

每当妈妈心情好一点的时候，悠然总会想，会越来越好的。也许有一天，妈妈也会去找朱雀阿姨，毕竟，妈妈已经知道自己错怪了她。

看着妈妈挑青椒的样子，悠然想，也许可以试试。

悠然一直等到临睡前，妈妈过来和她说晚安。悠然确定了，妈妈心情真的不错。

“妈妈，”悠然说， “我今天好像看到朱雀阿姨了，但我没看清楚……”

“你没有招呼她吗？”妈妈愣了愣问。

“没来得及呢。

“睡觉吧。”妈妈啪地一下关了灯，关上门，走了。

夜里，悠然做了一个梦。

马路对面的那个人好像是朱雀阿姨。悠然看着她转身，看见了她的脸——就是朱雀阿姨。悠然赶紧向对面跑去。

朱雀阿姨转身，往右边的地铁站走。

悠然跑着，她想喊“朱雀阿姨”，可是不知为什么喊不出来。她只能跟在后面追。

朱雀阿姨，等等我，我有问题想问你。你听我说话，陪我玩，和我一起看书，送我礼物，当我的“圣诞老人”，你这样做，只是因为我是你好朋友的孩子，是这样的吗？

不管你和妈妈发生了什么，以后，让我和你做朋友，好吗？以后，让我送你礼物，让我做你和妈妈的“圣诞老人”，好吗？

悠然一边跑一边想，朱雀阿姨，你会给我答案吗？

悠然就快追上朱雀阿姨了，伸手就能拉住她了。可是，突然传来了唐宁的声音：“林悠然！林悠然！”悠然四处张望，却没有看到唐宁。等她再回头去找朱雀阿姨，朱雀阿姨已经走远了。

只见朱雀阿姨走进地铁站，走上下行的自动扶梯，接着过了转角…..

悠然醒了，在心里默默地说，朱雀阿姨，我一定要找到你，把圣诞礼物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