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荡中的阿富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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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 毛淑杰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王瑭琳 实习生 杨骋宇 孙玥 侯雨汐 陈奕如 徐家宜 黄晓彤
8月17日,在首都喀布尔,阿富汗塔利班发言人扎比乌拉·穆贾希德(后中)出席塔利班进入喀布尔后举行的首次记者会。 新华社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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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撤军和政权过渡被美国人管理得很糟糕,简直是羞辱。”莫塞尼说,“接下来50年里,这些景象将被所有人谈论。就像当时人们在逃离西贡时,被美军人员从直升机上击落一样。这种耻辱将永远被铭刻在阿富汗的历史上。”
“没有人知道,现在下定论可能还为时过早。”莫塞尼说。
“我只在床上眯了一小会儿,醒来就发现政府竟然垮台了。”回忆起这两日,这位年轻人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19岁的阿里·艾哈迈德(Ali Ahmed)在阿富汗首都喀布尔开了一家小吃店。8月15日这天,喀布尔多地停电,店里生意冷清。他预感到“可能会发生什么”,但又觉得“应该没那么快”。15日傍晚,他早早关门,准备回家睡个好觉。
当天,塔利班入驻总统府,重新接管阿富汗。
当地时间8月17日傍晚,在首都喀布尔的媒体中心,阿富汗塔利班新闻发言人扎比胡拉·穆贾希德(Zabihullah Mujahid)举行首场新闻发布会。他表示,根据领导人命令,塔利班已赦免所有人。“塔利班对任何人都没有敌意。”
塔利班诞生于上世纪90年代阿富汗内战期间,在普什图语中意为“宗教学生”。组织成员主要来自难民营里伊斯兰学校的学生,故又称“伊斯兰学生军”。1996年,塔利班武装攻占首都喀布尔,随后建立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在塔利班统治下,对女性着装、教育、工作等都有诸多限制。2001年,塔利班被美军逼迫让城别走。
20年后塔利班再次接管阿富汗,民众五味杂陈。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多年来一直生活在战乱之中。
最为担忧者,是为前政府工作过的士兵、雇员以及女性。前阿富汗政府军士兵塞利尼称,喀布尔战斗结束后,自己不得不躲起来,以逃避搜捕。而23岁的大学生阿达也求助称,希望让自己的母亲和妹妹离开阿富汗。
而前政府雇员赛义德·艾哈迈德(Said Ahmed)在忐忑不安中,收到同事发来的让他回去的短信。他笑了笑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看,生活还是可以令人期待的。”
“塔利班的现状是复杂的。”阿富汗最大媒体集团MOBY总裁萨德·莫塞尼(Saad Mohseni)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表示,“塔利班宣称不会有任何变化,我们必须要等着看。正如我们所说,行动胜于雄辩。”
塔利班的承诺
8月16日清晨6时许,喀布尔城内,客运大巴重新恢复了通行,往来穿梭忙碌。
阿富汗中国商贸城雇员张立看到,街上的流动餐车已早早开张,小贩像往日一样吆喝着,吸引顾客光临。经过了紧张一夜,商贸城外的阿富汗保安止不住地犯困。
张立说:“现在主要防范小偷和劫掠者,已经有朋友通知我们,有冒充塔利班的劫掠者出现。”
就在前一日,阿富汗塔利班逐步完成了对首都喀布尔的合围,欧美诸国纷纷派出军队组织撤侨,机场人满为患,一架架军机呼啸着穿过市区上空。
不过,战局的急速变化出人意料。先是塔利班和阿富汗加尼政府宣布和谈,表示“和平过渡”。接着总统加尼宣布辞职,仓皇逃往海外。8月15日,塔利班入驻总统府,宣告“战争结束”。
阿富汗政局,就此一夜“变天”。
对于一国总统的“逃跑”,艾哈迈德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可以理解”。“总统府已被占领,他知道在阿富汗生活很危险。”艾哈迈德23岁,是喀布尔市的一名政府雇员。和很多同事一样,他担心会遭到清算。这几日,他焦躁不安,却又无可奈何。
就在8月16日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之际,赛义德收到了同事发来的短信,“回来吧,没事了。”
原来,塔利班通过当地媒体,呼吁所有公务人员返回工作岗位。据称,所有政府雇员都不会遭遇“外部威胁”,无论是否“为前政府或外国人工作”,都将不予追究。
8月17日晚,在至少十五个收声话筒面前,穆贾希德身着阿富汗传统服饰,背后竖立着一面塔利班的白色旗帜,国际各大媒体都聚焦这场表态。
“我们驱逐了外国人,我要祝贺整个国家。”穆贾希德在记者会开场后说,“这是骄傲,不仅限于少数人。这对整个民族来说,都是一个值得骄傲的时刻。”
在半岛电视台整理的发布会英文实录中,穆贾希德先进行了长篇发言,其中包括确保安全、避免冲突、保障新闻自由及女性权利等内容,之后他还回答了多个记者提问。在定格镜头中,穆贾希德还和一名现场记者微笑握手。
“塔利班不想重复任何战争,也不希望有任何国内外的敌人。”穆贾希德在发言中称。塔利班向国际社会承诺,不会伤害在阿富汗的外籍人员,“大使馆的安全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
穆贾希德还强调,塔利班不寻求报复行动,“无论是翻译、军事人员,还是平民,他们都是重要的,没人会受到报复。”但是,他也指出“有一些暴徒想趁乱占便宜”,“以塔利班名义,私闯住宅、骚扰人民或偷窃”。
针对女性权利,穆贾希德称,阿富汗女性能够在伊斯兰法律框架内工作,包括教育、健康和法律等领域。此前,塔利班高层也发布多个公开声明,表示将对前政府官员、军官和士兵等实施大赦,鼓励妇女参政。
“像羊群一样挤在一起”
在夜幕降临之际,扎金(Zakijan)开车赶回家,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们不被允许晚上在街头逗留”。
与市区“风平浪静”不同,银行、机场等地则显得有些“波涛汹涌”。银行前的人们大排长龙,也有不少民众拉着行李在机场等候班机。
8月16日,莫塞尼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一则机场视频。视频中,飞往伊斯坦布尔的航班里,喧哗嘈杂,还夹杂着婴儿哭声。
莫塞尼称,1000名乘客试图挤上这架承载力只有300人的飞机。“上千平民滞留机场,不被允许飞离……这是一场灾难,机场没有安保,毫无。”
就在塔利班入主喀布尔之前,大批恐慌的民众涌向了喀布尔机场,有阿富汗人,也有外国人。多名受访者称,机场里看不到警察和管理者,秩序一片混乱。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蜂拥在停机坪上,“像羊群一样挤在一起”。
一则长约数十秒的视频中,数百名民众在跑道上追逐一架美军运输机,有十余人甚至爬上了飞机两侧的起落架舱。飞机升空后不久,多个黑影相继坠落。后被媒体证实,有坠机者掉落在居民家中,已不幸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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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 毛淑杰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王瑭琳 实习生 杨骋宇 孙玥 侯雨汐 陈奕如 徐家宜 黄晓彤
当地时间2021年8月18日,塔利班成员在阿富汗首都喀布尔街区巡逻。当日,阿富汗塔利班发言人穆贾希德召开新闻发布会,表示塔利班计划在阿富汗组建一个包容性政府,并给出多项承诺。 人民视觉 ❘图
当地时间2021年8月17日,阿富汗喀布尔机场周围仍然聚集了很多想要离开的阿富汗民众。人民视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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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8月18日下午,莫塞尼安坐在位于英国伦敦的住所接受南方周末记者连线采访。住所环境整洁安静,不时响起犬吠。回忆起机场视频里的混乱一幕时,莫塞尼觉得“非常难过”。
“这次撤军和政权过渡被美国人弄得很糟糕,简直是羞辱。”莫塞尼说,“接下来50年里,这些景象将被所有人谈论。就像当时人们在逃离西贡时,被美军人员从直升机上击落一样。这种耻辱将永远被铭刻在阿富汗的历史上。”
莫塞尼认为,人们因害怕而选择逃跑,部分是塔利班的错,而美国也要为惨剧负责。
曾在阿富汗政府军服役的塞利尼没能搭上离开的飞机。如今,他仍身处阿富汗境内,希望寻求庇护,他说他不相信承诺。
塞利尼曾在马扎里沙里夫上大学,主攻法律。但距离毕业还有3个月时,战争打响了。“塔利班毁了我的学业”。
“曾为美国政府工作”“阿富汗政府军士兵”“志愿民兵”,诸多“污点”身份让塞利尼不得不担忧自己的未来。“美国人抛弃了我们,我们正在躲藏与逃命。”
8月17日,他在电子邮件中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曾参加法拉、赫拉特等地的战斗,而喀布尔是他的最后一战。随着政府军的溃败,他不得不四处躲藏,“据我所知,像我这样的至少还有50人,分散躲避在不同的地方”。
不过,莫塞尼提到,8月17日,其所在媒体一位女记者在喀布尔的街头进行电视采访。“你知道吗,她只是一名大四的学生。放到25年前,塔利班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在喀布尔。”莫塞尼觉得,从诸多迹象来看,相较此前,“塔利班的想法似乎开放得多”。
莫塞尼称,当前其所在媒体并没有收到限制新闻自由的“命令”。而商业界的朋友也反馈,塔利班允许企业继续经营,比如赫拉特的工厂主们正在重新启动工厂。
“我认为这些都是好兆头,但是,当我们得到令人鼓舞的消息时,你也会听到人们在各个地区、小城镇‘遭到塔利班殴打的新闻。”
“对于塔利班的现状来说,他们是复杂的,我认为我们会在2-3 周后更好地进行判断。”莫塞尼说。
布卡与希贾布
8月15日中午,喀布尔大学学生艾莎·艾哈迈德(Aisha Ah-mad)在社交媒体上寻求庇护。她说明了自己优秀的大学成绩,以及家庭概况,称“除了巴基斯坦外的任何一个国家都可以”。关于离开祖国的理由,她说:“我有哮喘,绝对不能穿布卡,而且我想完成学业。”
布卡(burqa)——一种完全遮挡女性面部,仅露出双眼的全身式罩袍,成了喀布尔城里走俏的生意。
据《卫报》8月15日报道,布卡的价格较去年暴涨10倍,从200阿富汗尼(约合人民币16元)升至2000到3000阿富汗尼。售卖布卡的商人称,“平时的顾客多来自其他省,现在则是喀布尔城里的女人在购买。”
事实上,塔利班在8月15日已作出承诺。发言人苏海尔·沙欣(Suhail Shaheen)表示,在塔利班掌权后,阿富汗女性不会被剥夺工作机会或受教育机会,条件是在公共场合佩戴希贾布(hijab)——一种不同于布卡的,能让女性露出面庞的头巾。
然而,难辨真假的传闻层出不穷,女性依然充满疑虑。
阿富汗首位女性市长,27岁的扎丽法·加法里(Zarifa Ghafari)于8月15日对英国iNews讲述自己的无助:“我就坐在这儿,等着他们来。没有人来帮助我或我的家人。他们会来找像我这样的人,会杀了我。我不能离开我的家人。再说,我能去哪儿呢?”
阿达是一位生活在阿富汗第四大城市马扎里沙里夫的23岁大学生——现在大学停课,他改在市场谋生。他想让自己的母亲和妹妹离开阿富汗,南方周末记者在一则统计新闻从业者离境需求的帖子下,看到了他。
接受采访前,阿达说,知道有人还在意他,心里挺温暖的。他同时要求匿名。
阿达说,“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查,要揪出精英阶层,甚至消灭他们。”当追问阿达是否有依据时,他回答:“女士,我就身处其中,还能有比这更有力的依据吗?”
如今,关于塔利班对待女性的“可怕”消息也不断传来,他们大多是阿达从碰面的邻居、亲友处听到。阿达说,从巴尔赫县来的人告诉他,那里的女性已经不能独自出门,其中一位男士说,自己有一次陪叔母出门就遭到了训斥和威胁。
或许正是这些,让他迫切想要把自己身为社会活动者的妈妈和两个年幼的妹妹送出国。
穆贾希德8月17日在新闻发布会上重申,塔利班将在遵守伊斯兰律法的前提下维护女性权利,并鼓励女性复工复学。
32岁的安吉拉·努扎特(An-gela Nuzhat)是阿富汗本地的一名教育工作者,她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我不知道高兴还是悲伤,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等待好消息和更好的变化。”
闪电战之后
回顾阿富汗这次政权更迭,莫塞尼也不由感叹速度之快。“上周一,加尼政府仍然控制着几乎所有的城市中心。一周过后,加尼政府却已经失去了一切。”
将时间线拉回到2021年7月,美国总统拜登曾在记者会上信誓旦旦表示,阿富汗政府拥有军事上的绝对优势,塔利班控制全国的状况“极不可能发生”。
当时阿富汗政府军安全部队——含国民军、内务部队、特种部队和空军等在内——在册人数超过30万。过去二十年中,美国及其北约盟国为该支部队耗资数十亿美元,用于训练和购买装备。
据西点军校美国反恐中心估计,塔利班核心战斗人员约6万名。加上民兵组织和支持者,这个数字也只有20万。
然而,2021年8月起,兵力处于劣势的塔利班却发动了全面进攻,将兵锋从偏僻的阿富汗乡村转向各大省会城市。8月6日,穆贾希德在社交媒体上宣布,已攻占阿西南部尼姆鲁兹省首府扎兰季市。随后十天,塔利班展开闪电攻势,阿北部的昆都士到南部的坎大哈接连陷落。
8月14日,塔利班进攻阿富汗第四大城市马扎里沙里夫,这里一直以来是反塔利班势力的牢固阵地,也是阿富汗政府在北方地区控制的最后一个大城市。攻城前三日,阿富汗时任总统加尼还曾亲临此地,坐镇督战。然而,突破城市边缘防线后不到一个小时,塔利班便占领该市。守军几乎不战而降,四逃溃散。
同一日,塔利班攻下瓦尔达克省省会迈丹,这里离首都喀布尔只有不到20公里的距离。
接下来的24小时,塔利班逐步完成了对首都喀布尔的合围,欧美诸国纷纷派出军队组织撤侨。随后,战局的急速变化出人意料。8月15日,塔利班入驻总统府,宣告“战争结束”。
8月15日,阿富汗加尼政府的副总统萨利赫在社交媒体发文称,“我永远不会向塔利班低头”,“我永远不会与塔利班站在同一片屋檐下,永远不会”。他还表示,他目前是阿富汗“合法的临时总统”。
但这场战争并未完全落幕,顽强的对抗者四散在阿富汗国土。
潘杰希尔谷地位于阿富汗东北部,这里尚未被塔利班完全控制。社交媒体上流传的一则视频中,阿富汗塔吉克族军事领导人小马苏德在一行武装人员的护送下,搭乘直升机前往此地。有传言称,他正在集结力量,准备对抗。
小马苏德的父亲是阿富汗著名将领艾哈迈德·沙阿·马苏德,有“潘杰希尔雄狮”之称。1990年代,马苏德曾依托此地苦战,反抗当时的塔利班政权。
曾经在阿富汗政府军服役的塞利尼,也听说了这个消息。
他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他原本想去加入小马苏德的队伍,但后来还是选择了躲藏:“我觉得他们已经无力对抗,他们可能也会逃跑。”
还有部分阿富汗政府军逃入邻国。在塔利班进入喀布尔当日,乌兹别克斯坦政府表示,已经拘留84名穿越边境的阿富汗军人,这些人没有试图抵抗,而是寻求了医疗帮助。16日,乌兹别克斯坦国防部再次发消息称,一架阿富汗军机试图侵犯该国领空时,被防空系统击落,飞行员跳伞逃生。
在8月17日的发布会中,穆贾希德表示将在接下来几天宣布有关新政府的组建。
他表示,“这将是一个基于我们伊斯兰价值观的强大政府,不会违背人民的价值观和利益。”“同时,我们将尽最大努力确保每个人都被纳入其中,即使是那些过去反对我们的人。”
2001年“9·11”事件发生后,美国发动了对塔利班的军事打击,并开启了长达20年的战争与重建。近年来,塔利班屡屡向外传递转变的讯号,塑造温和、开明的新形象。以女性权利为例,自塔利班和美军签订和平协议以来,塔利班就屡屡表示,允许妇女学习和工作。
在塔利班控制之下的阿富汗巴尔赫省,当地的塔利班领导人称,并不强制妇女穿着蒙面罩袍,只是需要佩戴头巾。但是,近日披露的一则视频中,当地妇女们行走在繁忙的集市上,都穿上了遮挡全身的罩袍。
对于未来,莫塞尼说,“没有人知道,现在下定论可能还为时过早。”
(文中张立、塞利尼、阿达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