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总能让我们绝处逢生
2021-08-19梅寒
梅寒
1
那天,她从刘老师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八月的黄昏,暑气还盛,地里还有大片未被收割的玉米、高粱、大豆,挨挨挤挤,密不透风,西天的云霞烧红半边天。从学校到家,要穿过那一大片青纱帐,平时她风风火火不到五分钟就能穿过去,那天,她的双腿却软绵绵似被抽了筋,一步一挨,似乎永远都走不出那片庄稼地。嘴角咸涩的液体,分不清是泪还是汗,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茫然向前,竟然不知道去擦……
她说,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难过过。她难过的原因,是那个一向被她视若神明的刘老师,当着她的面对自己的老大宣判了“死刑”:“一个农村丫头,读了高中,识文解字,已经很了不起了。您应该觉得满足,你们做父母的也尽力了。”
那番话,就像一记闷棍,一棍子敲下来,把她敲得双眼发晕,眼前直冒金星。她觉得,那样的安慰倒不如打她或骂她一顿更好。五里山路,她从西天还挂着高高的日头,一直走到月上东山头。走走停停,停停再走,她一直在想,如何给刘老师的那番话穿件衣裳,再回头送给在家苦等的老大。
那年,她家老大参加高考,一向成绩优异的孩子,不知怎么弄得,发挥极度失常,连最低的专科线也没过。俗话说:“长女如母。”孩子小小年纪,却懂事得让人心疼,得知自己落榜的消息,她不哭不闹,只是每天闷声发狠地帮着家里做事。握了十几年笔杆儿的手,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变成了老茧子。多少次深夜昏暗的灯光下,她偷偷地坐在老大的床边,打量着睡梦中老大紧锁的眉头,暗自垂泪。
“娘,你见到刘老师了吗?他怎么说?”那天她到家时,已是掌灯时分,老大早已把饭菜摆上饭桌,在等她。那双满含期待的眼睛,又让她的喉头发紧了。“见到了……刘老师说……”“说什么?”“刘老师说你基础这么好,年纪也不大,再复读一年一定能成功,还说你作文好,将来说不定能成个大作家哩!”她不知怎么灵机一动,那番话就好似安在嘴边儿一样,一下子就说了出来。说完,她还特意侧了侧头,很坚定地把两缕耷拉到腮边的头发顺手掖到了耳朵后边。“经刘老师这么一说,我们可算明了心了。从明天起,你好好读你的书,咱从头再来……”
又一个夏天过去,金秋时节,她带着大包小提送老大到镇上去坐车,去北京读大学。路上,她还在唠叨:“将来出息了,可别忘了刘老师……”
2
隔几年,老二要中考了。老二同老大不一样,从小到大,学习上就没让她操过什么心——不需要操心,成绩离升学差着一大截儿。这孩子从小就爱扯着喉咙哭,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那亮嗓门儿能掀起大半个村的屋顶。
学习上不知道抓紧,一坐到桌子前写作业就开始犯困,一上课就发蒙,家里那半面墙的奖状,全是姐姐拿的,老二一张也没有。她倒也不旷课,每天准时背着书包去上学,准时背着书包放学回来。吃穿用度,全不用大人操心,她自己收拾得妥妥的。小小年纪,煎炒烹炸,样样精通。
“算命先生打卦算命,总说我将来要沾老二的光。能沾啥光呢?也就是早早回来帮我做活儿。”平时无事时,她常和邻家大婶说起老二,话里有些许调侃,也有些许无奈。
那样的学习状态,不落榜才是意外。她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落榜会对老二有那么大的刺激。老二躺在床上偷偷哭了一整夜,第二天起床时,一双大眼睛肿成了核桃。她一开口,做娘的心就碎了:“娘,我还想读高中。”
这可真给她出了一道大难题。老二的分数离县高中的录取线太远了,哪儿来的高中读?
那是她平生遇到的第二道大难题吧。几天几夜,她都在床上烙饼一样来回翻腾。到第四天,她早早起床收拾下就出门了,只说去县城走一趟。
那一趟县城行,她把老二面前的死路打通了——她不知怎么听说县三中收音乐特长生,她虽从未聽过老二在她面前唱歌,却知道老二有个大嗓门儿,一哭嘴巴就张得老大。看那些电视、电影上唱歌的歌唱家,哪个不是有个大嗓门儿、大嘴巴?她就那么固执地替老二选择了这条路。
县三中破例收下了那个毫无音乐基础的农家女孩。县三中的那位音乐老师桃李满天下,却毫无条件地答应了她的要求。正如他后来教导已成为自己学生的女孩:“你有一位伟大又勇敢的妈妈,我不能拒绝她!”
那是一条很艰难的路,却从一开始就朝向着对的方向。数年后,老二从省城师范学院音乐系毕业,又凭借自己的艺术特长顺利步入市里一家事业单位。那是让多少人,甚至连女孩自己也未曾想过的事。
3
她生命中的第三道难题出现了,在她的花甲之年。那时候,三个儿女都已成家立业,老大真的成了作家,老二事业有成,小儿子家也有了一儿一女,日子颇过得了。她原本可以安享晚年,享些清福了,她的宝贝孙子又敲锣打鼓出场了。
十四五岁的少年,长得人高马大,却叛逆得比刺猬还扎人,简直是刀枪不入,成绩不好,迷上玩电子游戏,日也玩,夜也玩,眼睛玩得近视了,试卷上一片片的红叉。那时,孩子已上初中了,前途基本被他自己写定了。
“由他去吧,他不往正路上走,任是神仙也救不了他!”男孩的爸爸,她最小的儿子,对那孩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男孩还是油盐不进,最后只能宣布放手,“好歹让他读完初中,回来打工好了,怎样不是过一辈子。”
那话,在她听来,就像多年前刘老师劝她的那番话那样刺耳朵:“这说得什么话?要是遇着点难就跟你们这样,你们仨都成不了材。孩子,孩子,哪个孩子也不是一生下来就什么都行的。”
她不甘心。她开始开导孙子,细声细气地给孙子讲过去的故事:“那时候,你大姑升学……你二姑小时候比你可笨多了……”孙子耳朵里听出了茧子,说话就冲了:“行了,别总翻那些陈年旧账。”
这个从小就有点儿娇生惯养的男孩,不似姑姑们好管理。他一边跟奶奶不耐烦地说着话,一边随手就在纸上涂鸦,飞机坦克大炮,曹操张飞关公,画得有模有样。
她是替孙子收拾书桌时发现那些画的。拿着那些画,她拨电话的手都有点儿不听使唤了:“我发现卓儿画画很好,你们赶紧带他去找个美术老师看看,说不准他有这份天赋呢……”
是歪打正着,还是命运冥冥中的刻意安排?正如她期待的那样:一个孩子有了正事做,自然就把那些调皮心都收起来了。接下来的五年,无论寒暑,只要孙子的房间亮着灯在习画,她就不睡。夏天去给他送一块西瓜,冬天送上一碗热粥。她说,她最爱看的就是孙子画画的样子。
孙子被省艺术学院录取,在开学临走的那天,那么大的小伙子,紧紧地把她拥在怀里:“奶奶,奶奶,这个大学是您硬给我争来的……”
她笑,脸上眼泪却哗哗地流不尽。她用力拍了拍孙子的肩膀:“奶奶说你行,你就行!”
那个人,是我的母亲,在这个世界向我们拉起“此路不通”的警示牌,她却对此视而不见,勇敢地带着我们于绝地寻找生机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