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董老师
2021-08-19陈柏清
陈柏清
很久以前的某个清晨,我站在窗前,远远地望见母亲曾经执教的学校,眼前浮现她微胖的身材、总是舒缓的步伐,出现在她朝夕出入的校门前。每当这时,她稍带沙哑的声音也似乎在我的耳畔响起。我双唇蠕动,似有若无地吐出:“你好,董老师。”我很想这样喊她一次,胜过那个我从前日日都在呼喊的称呼——妈妈。
站在生命的彼岸,回过头,看见记忆中的母亲,我常常泪水涟涟。当我孤单地坐在她教室的门槛上,仰望她的时候,我妒忌过她手里的粉笔、教鞭、书本,甚至她脚下的讲台。很多时候,操场上、花坛里,草绿了,花开了,连墙边那棵柳树的叶儿也由黄变绿,而我只能坐在教室的门槛上,看见学生们要么听她绘声绘色地讲课,要么围着她,叫她“董老师”,他们那么热烈,像一丛花儿盛开。那时,我很想推开所有人,抱住妈妈大声宣布:“这是我的妈妈。”可我从未这样做过,因为我知道,我不会成功,相对于“妈妈”,或许“老师”这个称呼对于她更具有价值。有一次,她正在休假,有人打电话来,说她的一个学生在课间活动时摔伤了腿,她放下电话,飞奔去学校,背着学生跑了五千米的山路,把那个学生送到医院。她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半夜,左膝盖在山路上磕得血肉模糊,全然忘记了灶台上炒了一半的菜。年仅十岁的姐姐带着八岁的我收拾残局,吃了一顿半生不熟且没放盐的菜。
小时候,我从未奢望学习有人陪,下雨有人接,下雪有人送。因为父亲在外地上班,而母亲的主角是她永不断续的学生。很多次在梦里,我那么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声音洪亮地喊一声:“你好,董老师!”因为我幼稚地认为,能让她走心的,一定是老师这个称呼。
我不能否认,除去老师这个身份,她很努力地去勝任母亲这个角色。有一年寒假,母亲去家访,二哥与几个小朋友玩捉迷藏,仓促间躲到玉米秆垛里,被玉米秆的尖头刺伤了眼睛。邻居程叔叔把二哥抱去医院,直到二哥进了手术室,她才赶到。因为抢救及时,二哥的眼睛总算是保住了。那天晚上,她一直守在二哥身边,握着二哥的手,一夜没睡。后来,二哥的眼睛虽然治好了,可是视力受到了影响,她为此很是内疚。晚年的时候,她含着泪在家宴上说:“我对不起老二,孩子参军都受了影响。”稍长一点,我想起这些事情,常常望着她忙碌的背影,心中疑惑:为什么我的母亲与其他人的母亲不同?母亲,她真的不能胜任母亲一角吗?
针线活是物质匮乏年代一个家庭主妇必备的技能,家人身上的暖都由一针一线织来。家里一共有七个孩子,加上父亲和老人的穿戴,家里的针线活要母亲日夜忙碌才能勉强支撑。母亲做衣服、鞋袜都是趁晚上的时间,为了省电费,也怕影响我们睡觉,她常常在炕头灯窝里点一盏油灯熬夜做。早晨看见她,鼻子、嘴角总是有黑煤烟印。
现在,母亲再也不用背着受伤的学生跑山路去医院,因为家门口有了很好的村级卫生院,她也再不用点油灯整晚忙碌家人御寒的棉衣,因为商店里有卖,大家也能负担得起。
母亲去世了,“你好,董老师!”我也从未喊出口。但是,我在心里已经喊了很多年。我知道,从前我这样喊她,是希望成为她的学生,分一杯爱之羹,后来我依然在心里这样默默喊她,是因为她在我的生命里,不仅是生我养我的母亲,还教会了我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