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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乡路远

2021-08-18冯帅

金山 2021年7期
关键词:老父怀素棺材

冯帅

异乡人最怕深夜接电话。

今天早上,周怀素接到家里电话,缠绵病榻已经将近一年的老父,病情加重,他必须赶快回家。驱车赶到老家,已经是五六个小时之后的事。看着熟悉的小院大门上白纸随风作响,周怀素脑中一片空白,看着周抱朴从院内大步走来。由于长时间酗酒,周抱朴的脸色惨白,再加上一夜未休息,干瘪瘦削的脸上竟然也泛起几丝死气。他在门口站定,急匆匆地说:“先去给爹上香再说吧。”

周怀素木木地跟上周抱朴的脚步,往院内走去。老父日常起居的堂屋已经被草草布置成了灵堂,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麻草,老父躺在一口棺材里,旁边是两个匠人在雕刻棺材,冷冻机嗡嗡作响,木屑四处乱飞。抱朴递给他三炷香,他跪倒在棺材前,终于大声哭了出来。周怀素哭得忘我,眼镜也不知被扔到哪里去了,有點浮肿的脸此时已经通红,再加上情绪激动,额角几根青筋暴起,看着像是随时都会昏死过去。院子里站着的几个本家亲戚看他这样,赶快进去灵堂,将他拉了起来。

忙乱中,不知是谁递给周怀素一杯水,他喝了几口,又找回了眼镜,终于逐渐平静下来了。

周抱朴告诉周怀素,这几日看着老父身体不舒服,就把母亲先移到西间暂住。老太太五年前患了脑梗,刚抢救回来的时候连话也不会说,只是有时能想起周抱朴的一双儿女——他们二十年前曾养在老太太膝下。经过五年的恢复,她慢慢学着说几句简单的话,勉强能够进行基本沟通,只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除了和老父说说话,就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坐在沙发上一整天发呆,只是在需要方便的时候叫几声人。

母亲此时躺在西间的小床上,周抱朴的妻子马芳燕正坐在床边和几个女人缝白帽子,他赶忙叫了声“大嫂”,并和其他人点头示意。马芳燕站起来跟他絮絮叨叨:“大丫她奶奶今天都没怎么吃饭,清早给她做了汤面,都泡坨了还是一口没吃。抱朴让我弄了点大丫买回来的麦片,她奶奶才喝了多半碗。夜来跟着咱们一晚上没有睡觉,这会儿刚歇下。晚上还不知道吃什么呢。”周怀素顿了顿,他知道这时他应该对马芳燕表示感谢,说她辛苦了,就像他过去三十多年做的那样。但这次,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马芳燕还要继续说什么,却被邻居家的女人拉住,她丢下一句“我去看看外面有没有啥需要帮忙的”,拉着邻居家的女人,摔门而去。

周怀素站在床边,发现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在看着他。他连忙挤出一丝笑来,问母亲,还记得不记得他是谁。周怀素抱有奇怪的心理,虽然知道母亲多数情况下都是浑浑噩噩的,但是每次见面第一句话,必是问母亲还记不记得他。一个月没见,母亲也许又把他忘了。夕阳已西斜,屋子里昏昏暗暗的。母亲反复念叨着“说不上来,说不上来”,脸都有些憋红了。

停灵的第二天,院子里搭起两个棚子,支起三四张桌子。周抱朴准备了一些茶点果干,每一样都先分出一部分,他焚香磕头后供在灵前,剩下的放在圆桌上招待客人。早上八点,棺材铺送来了花圈和孝服。周怀素为老父的子辈、孙辈都订购了花圈,他和妻子的花圈摆在院子右侧,抱朴夫妇的在左侧,孩子们的则放在院门外,一字排开,拿绳子压在墙上以免被风吹倒。

九点,来吊唁的人逐渐增多。周怀素在院子里迎来送往,他见到了很多许久未见的人,有托他办事的人,也有帮他奔波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添了风霜。周怀素觉得那天他说完了这辈子所有的话。他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去迎接那一声声“节哀”。来了一个人,他迎上去,走了一个人,他送出门。多数宾客从出现在小院那一刻就开始嚎哭,在灵前上完香后又能快速地平静下来,有条不紊地问候周怀素,每一次都让他措手不及。他忍不住揣度,他在棺材前有没有也哭得这么大声?失去父亲的究竟是他还是别人?

现在的周怀素已经可以平静地去处理葬礼的大小事宜了,他不平静也没有办法,老父的死已经成为了事实,可是活着的人还要完成他最后的哀荣。但他看见周抱朴还是忍不住来气,在他疲惫地应对宾客和棺材铺老板的轮番轰炸间隙,他居然看见周抱朴使唤大丫给他重新沏壶茶,嫌原来的茶太涩。他真想冲上去把周抱朴的茶壶给砸了,再扇周抱朴一个耳光。

老父生前最惦念的就是大儿子,他总是愧疚没给周抱朴娶个好媳妇,没给他找个好工作,没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帮上忙。周怀素酸溜溜地想,老父帮周抱朴的忙还不够多吗?房子是老父帮忙盖的,马芳燕也是看在老父是村里的干部才嫁给他的,工作也是老父帮忙找的。虽然周抱朴工作的煤矿破产,20年前他就提前内退,每个月只领着800元的内退工资,但这又怪得了谁?周抱朴内退后也去工地里搞过几天副业,但因为受不了劳累,没打几天工又窝回家里了。其后20年都是靠着老父救济勉强拉扯儿女长大,马芳燕也因此不至于和他离婚。如今老父离世,周抱朴怎么可以这么若无其事呢?他还有良心吗?

周怀素如此不忿,可是被老父教育着忍耐周抱朴已经变成了他的众多习惯之一,长久地烙印在他骨子里,即便老父已经离世,他还是习惯性地保持了沉默,等他再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周抱朴已经若无其事地去做其他事情了。

停灵的第六天。棺材终于要被钉起来了,老父最亲近的妻儿子孙过来和他做最后的告别。母亲这天也好像突然清醒过来似的,从早上开始就非要闹着看看丈夫的棺材板怎么样。棺材板是在停灵第二天完工的,以楠木为底,请了镇上最好的匠人,雕刻了整整两天。正面材头雕刻一个“寿”字,棺材正上方是一条腾云驾雾的龙,龙鳞是纯金色,时隐时现在青白色的云里。棺材两旁是“八仙过海”,左侧是铁拐李、汉钟离、张果老、蓝采和,右侧是何仙姑、吕洞宾、韩湘子、曹国舅,八仙各自手持法器,做飞行状。整个棺材被漆成暗红色,这让周怀素想起,某个医院的清晨,老父一阵咳嗽后吐出的那一口瘀血,从鲜红逐渐转向了暗淡。自棺材漆成后,周怀素从不多看棺材一眼。

在母亲的坚持下,她最终还是见了丈夫的遗体,在儿女子孙乡邻的簇拥下。棺材盖往下推动三分之一,露出了老父的头和肩。他躺在棺材里,面部青紫,穿着枣红色万字纹寿衣,外面盖着红色暗纹带花的棉被,两颊上本就所剩无几的肉现在几乎消失殆尽,他面无表情。母亲看着他,周抱朴看着他,马芳燕看着他,大丫和二小子看着他,周怀素看着他。所有人都愣住了,有那么一瞬间,每个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还是马芳燕的一声哭嚎唤回了大家的意识。

母亲也哭出了声,一边哭一边骂:“你走去哪儿啊你?你还想去哪儿呢?嫌弃我是不是?这两年没有再给你做过饭,没有帮你洗漱,没有精心调理你。可是不也有孩儿们照顾得你好好的吗?你说去看病,怀素就赶快带你看病,说买药抱朴也能给你把药买回来,你还要要星星要月亮吗?你起来,起来啊。你怎么走了,你怎么敢走,你怎么能走啊……”周怀素眼睛红肿,不发一声。母亲照顾了父亲六十年,衣食起居,井井有条,自五年前母亲生病后,父亲开始一点点学着照顾母亲。他喜欢泡脚,每天晚上便准备两盆热腾腾的水,一盆自己用,一盆给母亲;睡觉前帮母亲脱衣服,睡起来再一件一件帮她穿上;母亲有糖尿病,也产生了一些并发症,父亲便一日三餐,帮母亲打针、吃药;扶着母亲上厕所,每天傍晚带着母亲在院子里绕圈散步……老父“大男子主义”了一辈子,臨到老,反而像个小学生,重新学习体贴照顾的要义。

然而棺材总要被钉上。周怀素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嘴上轻声劝慰着母亲,手上却加大力气,把母亲半拉半抱地送回了房间。好不容易安顿好母亲,周怀素出了房间,七颗棺材钉已经全部钉好,挤压出来的木屑四处乱飞,马芳燕在棺材铺老板的指导下,细细地擦拭了一遍棺材,在灵前上了一炷香后,也离开了。

出殡前一晚,周抱朴、周怀素和周抱朴的儿子周桓三个人彻夜守灵。棺材放置在小院中央,周氏三人坐在堂屋的沙发上,每个人裹着一条被子。老家的夜晚还是那么冷,堂屋洞门大开,更深露重,连夜枭也不叫了。

只有苍蝇还在嗡嗡乱飞,环绕在三个人周围,追逐着人的血和汗。

周怀素的脑子太乱了,停灵以来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需要他的打点安排,今天他甚至有了1-2秒短暂的失语,想张嘴却发不出声来,还是妻子坚持让他中午去休息了一个小时,才有点缓过劲儿来。而现在,长夜寂静耗散了他最后一点能量,他本来想借这个夜晚和周抱朴谈谈母亲以后的安置问题,但他知道这不仅是一个老人的归宿问题,更是两三个家庭的生活问题,必定要经过长时间的争论、扯皮,可能会吵架、会面红耳赤,会敲断周氏兄弟因为老父离世而短暂恢复的关系,会有赤裸裸的利益的衡量。周怀素不想在老父的遗体面前谈论这些,虽然老父生前已经见证过无数次。这么想着,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就假寐一会儿好了,天亮以后还有很多人事需要他去应对……

周怀素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的手上长了一个很大的疮口,深透血肉和骨头,成为一个巨大的空洞,他甚至听到了穿透骨头的猎猎风声。他很害怕,但是仍然拼命克制自己,不断地自我沟通、自我安慰、自我告解。他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洒脱的人,在梦里,他总是和死亡那么近。

一阵低声的啜泣让他从梦中惊醒,他听到了熟悉的喃喃自语,是周抱朴。周抱朴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外面的茅草上了,他的被子被胡乱地卷成一团扔在沙发上。周怀素看到他背靠着棺材,一口一口地喝酒,喝一句骂一句,喑哑浑浊的嗓音里带着哭腔。周怀素也听不懂周抱朴在说什么,咕噜咕噜的,像是离烧开就差一步的水。旁边的周桓已经睡熟了。

周怀素又一次地沉默了,沉默已经成为了他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

他应该起身去安慰周抱朴吗?还是装作没看到?近几年面对周抱朴,他总是有点手足无措。周抱朴却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的动静,前者回头看了他一眼,慢慢地喝光瓶中最后一点酒,站起身,有些蹒跚地离开了。

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出殡是在一个午后,烈日当空。两根白色的麻布绳缠在棺材的两侧担架上,孝子和孝女(媳)按照辈分、年龄大小分成两列,分别扛起两根麻布绳,走在前面。20个年轻的后生扛起重逾千斤的棺材跟在后面,每个抬棺的人都是青筋暴起,大汗淋漓,脸庞和脖颈都晒出红紫一片。最前面的是周桓,他捧着爷爷的遗像,旁边是二丫,拿着一艘铂金纸做成的船。一条白色长龙般的队伍沉默地穿越这个村庄,有一些村民站在自家门口默默地看着,路旁的白杨也静穆,天空蓝得不像话,只有远处有几朵层层叠叠的云,柏油马路灼烧着送殡路上的周怀素,恍惚间光影好像粘滞住了。

走到村子里的广场,后生们把棺材停放在马路中央,冥器瓜果等现设摆在棺材尾,棺材头是一个舞台,周怀素请来的演出队开始表演,唱歌、唱戏或者是唢呐演奏,慢慢把气氛炒得热闹起来。周怀素叫来了几提水,分发给送殡的人,他留了瓶水给自己,也拿了一瓶给周抱朴,然后蹲在树的阴影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棺材就孤零零地停在马路中央。

周抱朴突然起身,把周怀素给他的水放到了灵前。

“活着的时候当家人总是吃第一碗饭的,怎么人死了就忘了吗?”

周怀素无言以对。

表演结束后,又扛起棺材走向墓地。墓地在半年前已经建好,坐北朝南,据说是一块风水宝地。六月的田地,已经长出了齐腰高的玉米秆,送殡队伍像是一条白色长线突兀地切断了绿色的一望无际的农田。棺材被送进墓室,周抱朴和周怀素每人各抱了一只白色魂瓶放在棺材头,魂瓶中是放置好的稻、稷、麦、豆、麻五种谷类。最后烧一炷香,最后磕一个头。周氏兄弟走出了墓室。后生们用写有福字的石板封住了墓室的门,一铲土、一铲土,填平墓地并堆出了一个土丘。

周怀素帮着夯实土地,一扭头,却看见马芳燕弯着腰在拔除地里的野草。这片地最初是老父的,前几年分家分给了周抱朴,今年春天大旱,临夏却下了一场冰雹,田地里的秧子不免有些蔫蔫的,马芳燕看起来着急坏了,弯下腰细细地拔草,比伺候亲孙子还认真。

帮忙的人都先回家了,只剩下周抱朴和周怀素做最后的祭扫。下葬后走在回老宅的路上,日光晒得土路蜿蜒扭曲。周怀素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能和周抱朴一起并肩行走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是30年之前,那时周抱朴已经是煤矿里的一个小队长了,周抱朴推着自行车送他高考,走的还是这一条土路。不是说要想富,先修路吗?30年过去了,老家的这条土路怎么好像一直没有变过。自行车一条车辙边附上兄弟二人的两行脚印,碾断了两个人的人生。周怀素记得周抱朴曾经在这条路上允诺他,只要他考上大学,周抱朴就将他手腕上新买的手表送给他,他知道周怀素对他这只表垂涎已久。可当周怀素以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大学之后,却发现那只表出现在了周抱朴当时的女朋友手腕上。周怀素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恼火。

两个人沉默地走着,谁也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来打破这无边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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