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银元

文/陈小芸

陈小芸

01

1949年春天，我因在莆田中山中学（莆田五中前身）参加进步学生活动，上了国民党反动政府的黑名单。在中共地下党的安排下，我和其他两名同学连夜上山，到大洋（今莆田市涵江区大洋乡）加入闽浙赣人民游击纵队闽中支队（以下简称“闽中游击队”）。

到游击队后，因为年纪小，又是女同志，还是中学生，算有点文化，被安排在司令部秘书处做文印工作，平时就“刻”些文件和宣传品。

当时的文印和现在不同，是把腊纸铺在钢板上，用铁笔将文字刻在腊纸上，刻好后把腊纸装在油印机上进行印刷。

安排我的另一项工作，就是将领导口头叙述的一些机密事项和在纸片上随手写的指令，用小楷端端正正抄在小本子上，并及时呈送领导审定。

做这些文印工作，除了我，还有另一名小战友蔡光谷，他是大洋开明乡绅蔡平远的侄儿。蔡家在当地是个大族，也是革命家庭，对革命贡献很大。蔡家人直接把蔡家大屋提供给游击队作为司令部，好几个家庭成员都是游击队的骨干。

我们常和小蔡开玩笑：你就在自家大屋里打游击。

02

解放军胜利渡过长江后，挥师南下，势如破竹，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福建解放在即。

7月下旬的一天，解放军三野十兵团某部侦察营到达大洋与游击队会师。第二天晚上，游击队在大洋举行军民联欢晚会，上千人将操场挤得满满的，游击队服务团（相当于政治宣传队）表演了歌舞节目。

见到正规军的同志，大家都非常高兴，尽情地欢呼着，欢迎解放军的口号和歌声此起彼落，整个晚会洋溢着热烈气氛，直到深夜才结束。

欢迎晚会规模太大，惊动了敌人，国民党武装准备对游击队进行清剿。第二天中午，侦察营继续前行执行任务后，游击队领导迅速做出分散转移的决定。

队伍马上就要出发了，53号同志（内部领导人员代号，即司令部供给部长吴珊同志，浙江人，53号即她名字的谐音）匆忙把我叫到她的房间，急切而严肃地对我说：“丫头，马上要转移，有个重要任务交给你。这里有100个银元，是我们游击队的命根子。现在组织决定交给你带，转移中一定要保护好，千万不能弄丢了，人在银元在，一个也不能少啊！”

望着大姐充满信任的眼光，我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立即大声回答：“记住了！请领导放心，我一定保护好银元，人在银元在。”

53号大姐点点头，拿出一个行军米袋，里面鼓鼓囊囊地装满了银元，约有四五斤重。她亲手把米袋绑到我的身后，看看好像又不放心，将米袋再移到我的胸前系好，然后紧紧地和我握了握手，送我出门。

回到文印室，我又背起油印机部件、油墨等其他东西，立即跟随队伍出发了。走在路上，我才回过味来，100个银元！这在当时是笔巨款，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笔的钱财。丢了咋办？被人抢了咋办？布袋破损了银元漏出咋办？我不免心惊胆战，忐忑不安，路都走不稳了。

03

起初，我们跟在大部队后面走，渐渐的，我、蔡光谷和小何3个年纪小点的就跟不上队伍了。

黄昏时，经过一个三岔路口时我们和大部队走散了，走到深山老林里面去了。最后，根本就看不到路，在漫山遍野的灌木丛中披荆斩棘、磕磕碰碰地瞎撞。其间，有时听到密集的枪炮声，有时是零星的枪声，断断续续在山谷中回响，特别响亮，心里真的很害怕。

我们三个人只带了一包干粮，大家分着吃，更多的时候是喝山泉，食野果，困了就靠着大树打个盹。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始终紧紧地抱着胸前的装着银元的干粮袋，时时刻刻都不敢放松，心里只想着：这些银元可是比自己的生命还要贵重啊！

闽中司令部革命纪念园中的闽中革命史诗碑园

闽中司令部革命纪念园成为红色教育基地

闽中支队司令部旧址

就这样在深山过了三天。突然，在一处密林里，我们碰到了游击队服务团的谢团长（名字记不住了，浙江人），还有司令部的炊事员、交通员、警卫连战士等七八位同志。他们都是和大部队走散后，在深山老林中迷了路，长时间没有吃饭，全靠采野果、喝泉水充饥，早已饿得有气无力，东倒西歪。

山上偶尔也有老乡，家中有食物，但他们身上一分一毫都没有，又必须严守游击队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纪律，所以不敢惊扰老乡，忍受饥饿并坚持着。

看到我身上的米袋，大家以为是干粮，非常高兴，叫我赶快拿出来分给大家。后来听说不是干粮是银元，大家也很高兴，因为有钱就可以从老乡那里买吃的。但我却紧紧地抱着干粮袋不肯松手，无论大家怎么说，就是不答应，心里想，今天就是把我打死了，也不能把银元给你们！就这样僵持了大半天。

谢团长坐在石头上沉思了一会，对我说，“小同志，有银元我们才能找老乡买东西吃，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找队伍。用掉几个银元，却是救同志们的命啊！53大姐那边我负责向她说明情况，有事我来承担，好不好？”

听了谢团长“是救同志们的命”的话，我的态度有了松动，想了想，提出要给我写一张证明，证明拿出的银元是做什么用了。谢团长立即答应，马上拿出身上的纸笔写了一张证明给我。

谢团长又带着大家连夜翻了两座山，不知走了多久，才找到了一户老乡，大家饱饱地吃了一顿饭。这一带是老区，群众见到一群穿着黑色服装的，知道是游击队的，都会给予接济。谢团长拿了3个银元给老乡，他怎么也不肯收。我们反复说明了部队的纪律之后，老乡才勉强收下钱。

闽中游击队标志

04

在填饱肚子的过程中，我们也从老乡那里得知，国民党军队把大洋村烧光了，还闹了一场自相残杀的乌龙。这两天游击队重新反攻，国民党军队已经撤走。接着，老乡为我们指点了下山的路，给我们每个人在路上带了两个鸡蛋和两个地瓜。之后，我们在山中又走了一天，老乡的这点干粮可是解决大问题了。

突然，在一条小路上，我看到了79号大姐，激动地狂喊了一声：79号！79号看见了我也大声喊着：你们到哪里去了？可找到你们了！

我记得在和79号相遇的一瞬间，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终于找到部队了！当时在游击队中，领导都是以代号相称，比如53号是吴珊大姐，黄国璋司令员夫人。政治部主任祝增华代号“水晶”，79号是他的夫人，但我一直不知道她的真名。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我曾经在屏山福州军区家属院内住过一段时间，与祝增华重逢（当时祝增华是军区政治部联络处处长），才知道他的夫人真名叫“苏英”。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

79号是一位很善良和温柔的大姐，我非常喜欢和尊重她。吃过大姐为我们做的饭后，我心里还是惦记着身上的银元，急着找到53号同志的驻地。一到便哭着向她汇报少了3个银元的事。

53号同志特别高兴，“我们一直在找你们，谢团长跟我说过用了3个银元为十几个同志买饭吃的事。你做得很对，用了3个银元，救了这么多同志的生命，难道不值得吗？好好休息一下，队伍马上又要出发了。”

53号大姐的语气里，一点也没有因为少了三个银元而有责备的意思，这使我的心里也安稳了许多。我告别了大姐，跟着部队又出发了。这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这位大姐，但她的音容笑貌，至今不能忘怀。

05

疯狂的国民党军队将大洋整个村庄都烧毁了，部队回到大洋后，只能是驻扎在林中草寮中，直到莆田解放，才下山进驻城里。

一天，秘书处主任宋美颖同志（闽中支队政委林汝南夫人，浙江人）找我谈话：“小同志，解放了，你想回学校读书还是继续干革命？”我不假思索地坚决回答：“继续干革命!”她对我表示了肯定，让我等待通知。

过了几天，我脱下游击队的黑色军装，换上人民解放军的鹅黄色军装，佩戴上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章，分配在第五军分区政治部工作，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女战士。

后来回想，当时53号大姐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委托给我这个女孩子，可能是因为两个原因：

一是不久前闽中游击队缴获了敌人的一批银元，数量比较多，转移时就分配给那些政治上最可靠的同志携带，我也有幸被组织选中了。二是我虽然是从学校参加游击队，但从小在农村生活，父亲早逝，母亲腿残，胞弟年幼，做家务、干农活早已是家常便饭，参加游击队后，担水劈柴，种菜浇粪，样样也没有落在男同志后面，应该是领导觉得我的体力没问题，背得动这些银元吧。

70多年一晃而过，许多事情都已模糊和淡忘了，但100个银元的这件往事，却不时浮现在脑海，历历在目。感慨的同时，也使我永远怀念在闽中游击队的这段斗争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