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的祭奠
2021-08-17
祭词没诵完,众人就大哭失声,一些人甚至倒地。这是1899年9月17日,按照中国传统纪年,这是光绪二十五年八月十三日。
一年前,杨深秀、刘光第、康广仁、谭嗣同、杨锐、林旭,喋血菜市口。而此刻,一百多位中日宾客,聚集在横滨根岸山上的地藏王庙,祭奠这六位烈士。
左手持宝珠,右手执锡杖,坐于千叶青莲花上的地藏菩萨,身处释迦既灭、弥勒未生之前,曾自誓必尽度六道众生,拯救诸苦,始愿成佛。对于举办者来说,这六位烈士,或许也拥有类似精神,他们为了中国的众生,献出生命。
纪念会于上午10点开始。面对着六君子的遗像,听着山崖下的海潮声,人们“咸相对怆然,举座无声”。
行礼后,主持人宣读祭文。祭文是华丽的骈文、充满了田横、比干的历史类比,将六君子之死,视作国殇,祭奠是为国招魂。祭奠不仅是抒发悲痛,还孕育着希望。对他们的追忆,正是四百兆人心未死的标志。
人们悲痛欲绝,日本来宾即使听不懂粤语,也很容易被现场的情绪感染,“亦涔涔泪下”。他们皆是梁启超的朋友、支持者。他们赞同他的救国理念,并因《清议报》、大同学校联结在一起。他们是贸易行、餐厅、商铺老板,从未想过自己会与北京的政局,发生如此密切的联系。他们是仰慕幕末志士、恨生错时代的日本人,在这些流血、流亡的人身上,寻找到自己渴望的精神,认定此刻中国,恰如幕末日本,是长州、萨摩武士血流成河的时候。
祭奠不仅缅怀过去,也塑造未来。一位参与者起身说,现在并非痛哭的时候,有一天中国强盛,冠盖地球,那时中国的四百余州,合开一个大型纪念会,再齐声痛泣。
没有确切记载,梁启超理应是这场祭奠的发起者与主持人。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担当这一角色,他不仅认识这六位烈士,还与其中康广仁、谭嗣同是挚友。尤其是后者,更是塑造他人生的伙伴。他们的友情,短暂却过分浓烈。横滨港的波涛声,定会不断将思念送来,其中定也夹杂着很多愧疚。这是某种幸存者的愧疚,同伴死去,你却活了下来。
愧疚催促梁启超行动。书写他们,呈现他们的思想与行动,他们的勇气与精神,也是这行动的一部分。在《清议报》上,梁启超为每一位烈士撰写了传记,刊登他們的诗作。鲜血重塑一切,在菜市口的六君子,性格、思想各异,甚至彼此不屑,如今却变成“戊戌六君子”的一员。梁启超加深了这种塑造,借由声情并茂之笔端,他们变成一个整体,皆是为变革献身的人物,也是康有为不同程度的追随者,甚至栩栩如生地描述了菜市口一幕。他们的恐惧、犹疑亦都消失了,心怀为众生流血大愿的大义。
对于挚友谭嗣同,梁着墨最为充沛,称他是“为国流血第一烈士”,并将《仁学》在杂志上连载,但删除了其中强烈的反满、强调民权的成分。
流亡者们,需要各种方式确认自我身份,强调重要性。他们伪造皇帝的密诏,也改写了六君子的事迹,使这个故事为现实服务。
有时候,他们还传播荒诞不经的传说。第十期《清议报》刊载了《谭烈妇传》一文,有关谭嗣同的妻子李闰。文章称,李闰乘船时听到丈夫遇难,跳入河中,被救起。路过长沙城时,她在巡抚衙门内痛哭,并自刎,鲜血甚至溅到了陈宝箴袖襟。被救下后,她陷入昏厥,上药。次日凌晨,她忽然轻声讲话,奴婢凑到她床前,听到她大呼某大学士的名字,后者可能是加害丈夫之人。她过分激动,伤口破裂,眼眶裂开,死去。入殓尸发现,她双手交握,无法分开,牙齿尽碎,而血流至胸口成一个“刀”字。
这当然是荒诞不经的故事,李闰仍活着,她的生命力比人们想象的顽强,她一直活到北洋时代,还成为地方女子教育的先驱。这种传奇,也代表了某种愤怒与抗议,表达着对现实的不满。它也是某种浪漫化,不管谭嗣同还是他妻子,都有一种完美的人格,烈士与烈妇。
日后的历史学家相信,这是近代中国第一次烈士纪年,它将开启一个新纪元。人们纷纷意识到,对死者的纪念,是凝聚共识的最佳时机,它不仅缅怀过去,还塑造未来。
即使充斥着种种现实目的,你也不能完全质疑梁启超,以及现场悼念者的真诚。这就像梁对自己的《戊戌政变计》的态度。“后之作清史者,谁不认为可贵之史料”,多年后,他这样回忆说,“然谓所记悉为信史,吾已不敢承认,何则?感情作用所支配,不免将真迹放大也”。他承认篡改,但感情同样是真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