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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乡土文明与时代风烟的交响
——评端木蕻良《科尔沁旗草原》

2021-08-17吴优博曲阜师范大学山东曲阜252000

名作欣赏 2021年23期
关键词:端木蕻良科尔沁丁宁

⊙吴优博 [曲阜师范大学,山东 曲阜 252000]

《科尔沁旗草原》可以被称为现代乡土文学的典范之作,在评论家夏志清看来,这部小说的作者端木蕻良也与同时代的茅盾、老舍、巴金一样,对家庭和社会的黑暗腐败、人性堕落深感痛心,但与他们创作的《子夜》《猫城记》和《家》去阐述种种救国的理念不同,端木蕻良侧重表现的是自己对于土地与家乡的亲身体验。东北地域特色是这部小说中的重中之重,尽管它们不全是美好与梦幻,更多的是残酷、混乱,甚至荒谬的,但仔细分析过后,会发现那是一个何等纷杂而绚烂的世界。

一、小说中的东北地方习俗与风情

《科尔沁旗草原》一书中穿插了形形色色的独具东北地区地域特色的风俗,而且描写这些习俗的片段并不只是单纯地作为展示地方特色的花絮或背景而存在的,它们对于小说的情节发展和人物塑造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小说中“草原霸王”丁家的发家史就与东北地区民间迷信的“狐仙”有着密切的关系。科尔沁丁家的始祖就是利用狐仙蛊惑了一同闯关东的穷苦百姓,将他们开垦出的土地据为己有,在科尔沁这片荒蛮之地上重振了山东地主的家业。从此,丁家便世代奉狐仙为家仙,将其作为牢牢维护自身残暴剥削统治的精神工具。丁四太爷又通过收买跳大神的李寡妇,让她在“上神”的时候确认自己和“狐仙”的交情,扳倒了大对头北天王,巩固了自己在草原百姓心目中的威望。由于狐仙的庇护,丁家在科尔沁的控制固若磐石,端木蕻良无需对东北的风俗进行过多的画外描述,只凭借这几个情节,就足以显示封建迷信在当时东北的威力之大。以至于后来佃户们联合反抗丁家的时候,还得靠施巫蛊“咒”死丁家老爷,破除丁家的“家仙”来制造声势,聚拢人心。

东北风俗对人物形象塑造所起到的作用主要体现在农家少年大山和丁家太太(丁宁母亲)身上。大山一家是丁家的佃户,他因无法忍受丁家的暴行带领农民“推地”,与童年的伙伴丁宁反目成仇,失败后上山当了土匪。大山的经历体现了东北“匪文化”的深层次原因和不可忽视的弊端;丁太太在女儿夭折后整日沉迷于神怪迷信之中,宠信“大法师”李常真、王灵仙,在家中抄经、跳神、建道场,在袅袅炉烟中,她的脾气也变得乖戾刻毒起来,动辄苛待下人,打杀婢女。通过她,读者得以更加深入地了解东北的神怪文化,也看到了当年东北贵族的冷酷与骄矜。

另外,和其他乡土文学作品一样,《科尔沁旗草原》也用了大量篇幅描述了当地人的饮食、穿着、方言、重要场所等等。

二、在情节设计和人物形象中彰显的东北地域文化的多样性

从地域上来看,科尔沁旗位于整个东北地区的西南部,西接内蒙古,南濒京城文化圈,近代之前长期受满蒙贵族统辖,具有浓郁的满蒙草原风情,又受到中原古典文化的影响。20 世纪初日俄战争在东北地区爆发后,异国文化也快速地注入了科尔沁草原,使其在文化层面更具多样性。

满蒙文化在书中的科尔沁人身上主要体现为一种彪悍尚武的风尚,男上至地主老爷,下到佃户贫农、土匪游勇,无不具备着粗犷、豪气又蛮横的气质,他们骑着高头骏马,手握马鞭和砍刀,在广阔的草原上驰骋、谋生和征服。丁家和东北其他的大地主一样,在自家宅子四周修筑围墙和高耸的塔楼、炮台,雇佣防备胡匪的炮手,一有敌情便把附近的居民都招到围墙里保护起来。丁家的男女老幼闲暇时都以玩枪为乐,人称“父子兵”。端木蕻良颇为自豪地说:“他们和江南的地主比起来,一个像是温文儒雅的书生,一个就像军队的统领。”在女子中,不论是太太小姐、山野村姑,甚至于大户人家的丫鬟,都自带一种爽朗大方,热烈直露的性格,少有娴静和矜持。这些现象在其他地方都很少见。

端木蕻良自幼爱读古典名著《红楼梦》,后来在红学方面做出了不小的成就。在《科尔沁旗草原》的情节人物塑造方面,受《红楼梦》的影响颇深。我们能从小说的男主人公丁宁身上看到贾宝玉的影子:他是丁府的贵公子,父母偏爱的小儿子,有众多伺候起居的贴身丫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和贾宝玉一样,他也为府内府外的一些压迫的存在而感到痛心,尤其同情身边女孩子们的命运,却又迫于社会和家庭的压力而无可奈何。

对作品中女性群像的描写,亦具红楼“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气韵。小说中的丁三奶奶好比《红楼梦》里的贾母,她的东府好比是贾府,她年纪大,爱热闹,把族中的很多年轻姑娘聚集在自己家中。丁宁每次到东府去,都不免置身于一片红飞翠绕、莺莺燕燕中,和姐妹们饮宴、行酒令、打情骂俏,好像贾宝玉在大观园里。但是,这些女子的悲惨命运较之红楼群芳有过之而无不及,无论是幽居深闺的小姐,还是身份低微的婢女和农家姑娘,均不能免于悲剧的命运。其中,丫鬟们的命运尤为悲惨,那些诸如灵子、春兄、佟姑娘、晓屏,等等,生命在青春年华里就早早凋零。无论是在等级森严的丁府里,还是在粗蛮横暴的草原上,都没有她们生存的位置。她们在丁家主子的淫威下战战兢兢,到了起义的农户和土匪眼里,她们又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她们中的很多不是死于主家的虐待,就是死于村夫的暴行,或成为战乱的牺牲品。就像美貌的黄家两姐妹,姐姐被丁宁父亲(丁小爷)抢走,妹妹被村中地痞强娶为妻,姐妹俩最终都在虐待和仇恨中死去。端木蕻良将古老的文学经典融合进自己的作品里,雕琢出全新的时代色彩。

19 世纪末20 世纪初俄国文化大量传入中国特别是东北地区,日俄战争加速了这一进程,再加上端木蕻良青年时代受到苏联布尔什维克思想的影响,使该书在创作手法上兼具俄国式的风格,对主人公丁宁的塑造就蕴含一些俄国文学中的“多余人”的特点。“多余人”是指19 世纪俄国文学中的先进知识分子形象,生活在贵族阶级日趋没落的时代,一方面接受了西方进步思想,憎恨专制等级制度,不愿与上流社会同流合污;另一方面又脱离人民,无法摆脱贵族立场,终日浑浑噩噩,不能有所作为。代表形象有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奥涅金、莱蒙托夫《当代英雄》中的毕巧林、屠格涅夫《罗亭》中的罗亭,等等。

再看丁宁,他常年在关外读书,接受了“五四”新思想的影响,假期回故乡的他渴望运用新知识在家里一展拳脚,但封建传统的根深蒂固和极端尖锐的阶级矛盾又使他美好的设想破灭。丁宁一方面对苦难深重的佃户、丫鬟等底层人民抱有同情,另一方面却始终不肯放下少爷的身份,在父亲突然去世、佃户联合反抗、家中风云突变的时刻,他毫不犹豫地主掌起家中大权,对起事的农民一面假意利诱,一面暴力镇压,成功瓦解了农民的阵营,努力支撑起这个日渐衰败、风雨飘摇的地主家庭,手段较之其残酷的祖辈们有过之而无不及。连大管事也不禁赞叹:“少爷办事,真是值得佩服,又稳又狠,滴水不漏。”丁宁对自身的困境是清醒而痛苦的,他时刻都在为自己家族的辉煌家业而骄傲、沉醉,又为自己的剥削者身份而背负着沉重的负罪感,这种激烈的矛盾使他找不到人生的方向,只好在富贵乡中无所事事、虚度光阴,这也是造成丁宁这个形象本身具有纨绔气的一个重要原因。在强大的挫败感的作用下,再加上自身性格的缺陷,他终日混迹于脂粉堆中,却又郁郁寡欢,烦躁易怒,时常呵斥丫鬟,冷淡亲族,甚至在半醉半醒中和三十三婶发生了不伦的关系。丁宁这一形象中交织了古典与外来文化的特质,从而显得更加真实与丰满。

三、时代变易在作品中的呈现

时代的风云际会,历史的兴衰荣辱,也是构成地域文化的重要部分。在《科尔沁旗草原》一书中,情节的走向、家族的命运、人物的性格都与时代的大潮变迁紧密相连。

时代作用的最显著表现就是丁家的兴与衰。清朝后期,随着统治者放松了东北地区的禁令,丁家的先祖通过闯关东来到科尔沁,开垦土地,占牧为耕,积累起地主的家业。作品又以高度的写实主义,触目惊心地对丁家血腥的发家史和几代人骄奢残暴的统治进行了细致的刻画,再现了当时关外地主的本质和面目,以及封建制度下贫民遭受的极度苦难。丁四太爷通过勾结官府,装神弄鬼,大规模地吞并附近的土地,使大批自耕农和小地主沦为自家的佃户,将劲敌赶尽杀绝;坐拥大片土地的丁家一代代对农民实施着敲骨吸髓的残酷剥削,丁府钟鸣鼎食、穷奢极侈,治下的农民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甚至连妻子女儿都要任丁家人消遣,一不留意还会招来杀身之祸。老农李老爷为丁家辛劳了一生,为救丁太爷还搭进了自己的老命,只因为尸首埋在丁家祖坟边上被认为坏了风水(这本来是丁太爷准许的),差点被挖出来喂了野狗;一个佃户偷了丁家几匹马,逃到千里之外还被拿住杀了,脑袋挂在丁府门前镇街,臭了也不准拿下来……全盛时的丁家诡诈而残忍,其滔天的势力与农户无声的血泪形成了极具反差的对比,构成了旧时代一幅真实又扭曲的风俗画。

日俄战争后,伴随着帝国主义的矛头在东北地区扩张,外国资本的入侵冲击了科尔沁旧有的经济形态和社会秩序,也逐渐动摇了丁家的统治地位。而这时丁家的掌门人小爷,是一个缺乏祖先的深谋远虑,只顾放浪形骸、无所用心的纨绔子弟。他这一生不思巩固祖业,只想着纵情逸游,寻欢作乐,于是很快便从波诡云谲的时代风烟中败下阵来。小爷出卖土地,贸然投资股票,结果上了日本人的当,造成了巨大的亏空,他还不想收手,继续变卖家产,最终在失败的打击下客死他乡。他死后,丁府对外债台高筑、入不敷出,对内佃户反叛、田地撂荒,丁家在一夜之间由盛转衰,被历史的车轮无情碾过。在父亲的丧仪上,丁宁听到王灵仙这样慷慨悲歌:

今古悠悠,

世事那浮沤,

英雄一去不回头

……

六朝的旧事那空过,

汉家箫鼓,魏北那山河,

天荒地老——

总是的那消磨,消磨消磨渐消磨。

慨当年龙争虎斗,半生事业有何多!

《科尔沁旗草原》是在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变故中落幕的:九一八事变爆发;义匪“老北风”在东北劫富济贫,幕兵抗日,所到之处一呼百应;丁家所在的古榆城里穷人们纷纷起事,吆喝着去“吃大户”,城里火光四起……这一结局留下了意味深长的悬念,即在这样一个摧枯拉朽的时代下,丁家的故事在一片风雨飘摇的未知中结束。

四、结语

《科尔沁旗草原》全作洋溢着厚重的地域文化色彩,这种倾向与端木蕻良的创作背景是密不可分的。端木蕻良写作这本书的时候年仅二十一岁,人生阅历和思想深度尚未经过充分的积累,这本书中的内容有的是他自幼以来的亲身经历,有的是他祖上的家史。端木原名曹京平,小说中的丁家正是以他的家族曹家为原型的,将曹家的历史稍作艺术加工就搬到了纸面上,以至于他在写作的时候常常把“丁家”错写成“曹家”,这种创作方式促使小说有了极大的写实性。

端木蕻良的家族是东北的大地主,但到他这一代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没落,祖辈、父辈们时常向他展示家中祖传的金银珍宝,讲述曹家的辉煌史;他的母亲是佃户的女儿,被他的父亲强娶为妾,在曹家受尽了屈辱和折磨。端木小时候母亲曾对他说:“将来你长大了,要念好书,把妈妈的苦都记下来。”纠结的经历让端木将这种复杂的思想大量地加入了自己的创作中,倾注在主人公丁宁身上,贵族的盛衰和农民的苦难错综交织,增强了作品的张力。

和很多描写封建家族生活的著名作品不一样,端木蕻良的笔下没有思想激进,敢于追求理想、和旧秩序一刀两断的新青年;没有少爷和婢女之间跨越阶级和地位,追求人格平等的伟大爱情;没有思想先进、不屈不挠、敢于同地主进行坚决搏斗的农民;甚至也没有直接描写一个励精图治的实干家或者横刀立马的爱国志士。他笔下的富人是残暴、高傲而陈腐、昏聩的,接受了新思想的少爷也不能与他罪恶的家族和享乐的生活决裂,底层人是麻木、短视和凶暴的,农与匪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可是这些的确真实地描绘了“九一八”事变前夕东北农村充斥着闭塞、贫穷、愚昧的现实。端木蕻良曾这样描述自己的创作经历:“在那个大草原上,我看到了无数的黔首愚氓、旷夫怨女,他们用他们的生活写出了我的创作经验。假如我还有一点儿成就,那就是因为我是生活在他们中的一个。”

年轻的端木蕻良在写作《科尔沁旗草原》时文学技巧尚显稚嫩,作品中所涵盖的历史与现实的故事太多,内容过于庞杂,很大程度上冲击了主题表现和人物塑造;人物角色的登场往往缺乏必要的交代,许多人物几乎是凭空出现又突然消失,篇章之间常常缺乏必要的过渡和联结,增加了读者的阅读难度。但是这些瑕疵仍不能掩盖其在现实主义刻画和地域文化描摹方面的成就,这是端木蕻良怀揣着对故土炽烈的热爱,对农民无限的悲悯,以及对现实的悲痛之情在讲述自己的故事。

①④ 端木蕻良:《科尔沁前史》,见端木蕻良:《科尔沁旗草原》,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8页,第20页。

②③ 端木蕻良:《科尔沁旗草原》,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263页,第283页。

⑤ 钟耀群,曹革成:《大地诗篇:端木蕻良作品评论集》,北方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3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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