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翼儿童文学1949年前后叙述视角的演变
2021-08-17张淇翔浙江海洋大学浙江舟山316022
⊙张淇翔 王 懿[浙江海洋大学,浙江 舟山 316022]
一、绪言
从转入儿童文学领域到辍笔,短短的十四年里,张天翼共创作儿童文学五十三篇。虽然是半路出家,但其对于儿童文学的贡献,正如刘再复所评价的一般:“张天翼继叶圣陶、冰心等儿童文学先驱之后,把我国现代儿童文学提高到一个新的水平。”反观这些作品,若以1949 年加以区分,可以明显地看出前后两个时段张天翼儿童文学创作理念的不同,在1949 年前,正如他在《奇怪的地方》序言中写到的:
我现在说道这个故事,就是想要说真的事情。你跟我——都是真的人类。我们过的日子也是真的。吃饭是真的。不吃就会饿,也是真的。踢皮球摔了跤,也是真的。如果是假的,摔在地上就不会疼了。
只要不是一个洋娃娃,是一个真的人,在真的世界过活,就要知道一些真大道理。
看好书是学真道理。听好故事也是学真道理……
从中不难读出,在1949 年前张天翼创作儿童文学是为了将所谓的“真的事情”和“真的道理”告诉我们的小读者,而这些“真的事情”就是要将现实中发生的事情以童话的形式讲述给孩子们,进而让孩子们知道“真的道理”,即我们的国家尚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人们仍旧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因而不难察觉,在阅读张天翼前期儿童文学作品时,这一份忧国忧民的情绪一直弥漫其中。
而在1949 年后期,随着时代的变化,其创作理念也随之发生了变化,而这一转折可以在《给孩子们》的序中窥及一二:
至于为孩子们写下来的东西,我想应该努力去办成两件事情,或者说是两个标准:
一、要让孩子们看了能够得到益处,例如使孩子们能在思想方面和情操方面受到好的影响和教育,在他们行为习惯方面或性格品质的发展和形成方面受到好的影响和教育等等。这是为孩子们写东西的目的。
二、要让孩子们爱看,看得进,能够领会。
在时代的变革中,张天翼对于自己的儿童文学创作提出了两个新的要求,那就是让孩子“爱看”,并且自己创作的作品能够对孩子们产生有益的影响。而创作理念的变化无疑会导致作品内容发生相应的变化,而内容的变化也必然会导致作者所采用的艺术手法的变化。基于此,笔者以叙述视角为切入点进而研究张天翼在1949年前后两个时期的儿童文学创作的差异,在此基础上追问其产生变化的原因。
二、1949 年前后艺术视角的不同
小说中的叙述视角根据叙述者所采取的叙述方式不同可以将其分为“全知叙事视角”和“限知叙事视角”。在“全知叙述视角”中,叙述人在文本中通常以第三人称出现,在文本中处于绝对的地位,无所不在、无所不知,不仅可以无条件地洞悉小说中人物的心理变化,甚至还可以暂时脱离故事情节的叙述,转而对小说中所发生的事件和人物进行一番分析乃至评论。而“限知叙述视角”相对于“全知叙述视角”而言不仅是叙述者在叙述过程中受到了限制,并且在文中其通常以第一人称出现,即将故事里的某一角色作为叙述者展开故事的叙述。
(一)前期视角
在张天翼前期的儿童文学作品中,作者普遍采用全知叙述视角进行故事情节的叙述。如在《大林与小林》一文中以兄弟俩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为线索,以全知全能的视角向我们展现了当时弊病丛生、充满苦难的社会。在《秃秃大王》中,同样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叙述方式向读者勾勒出全景式的社会图貌:统治者奴役和欺诈弱小的种种罪恶以及觉醒后的百姓奋起反抗,大战“秃秃宫”的激动人心的场景。《金鸭帝国》则是以更为宏大的眼光俯瞰整个资本主义社会,围绕着“大粪王”的发家史,在一件件荒诞的故事中,伴随着作者全知的叙述,进而揭示出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残暴与血腥。但很遗憾,因为种种原因,这一部史诗性的文学作品未能完稿。综合看待张天翼前期的儿童文学,普遍使用全知视角以宏观的视野展现社会的全貌,进而开拓社会的广度和深挖生活的深度,最终向儿童展示“真的世界”,并告诉儿童“真的道理”。当然,不能忽略的是,但却是在其前期创作中也尝试过几篇以儿童视角叙述故事情节的小说,在限制视角下最终以全知视角来展现社会面貌,探寻悲剧的根源。
《回家》就是借用儿童小虎的眼光,以其母亲的经历为线索,展现当时底层人民的悲苦:母亲早年不幸被赵六爷诱奸,怀孕后产下虎儿,在邻里乡亲的冷嘲热讽中,母亲最终离开了家乡,在旅馆中靠洗床单养活娘俩,最终因感染伤寒而不幸离世。在母亲死后,虎儿也被舅舅带回了农村,此时故事便不再仅仅局限于虎儿的视角,而是更加侧重于全知叙述视角,展现赵六爷这般的土豪劣绅如何欺压百姓以及百姓的生活是如何的艰辛与不易,将悲剧的矛头直指这个吃人的社会。文中充溢着的欢快且充满童真的儿童叙述话语,非但不会让读者感到一丝快乐,反而让读者体会到心酸,在全知叙述视角的引导下,进一步感受社会的悲凉与凄苦。
(二)后期的视角
反观张天翼后期主要的儿童文学作品:《宝葫芦的秘密》《罗文应的故事》《不动脑筋的故事》《他们和我们》《去看电影》。在这五篇作品中,除了《去看电影》采用了全知叙述视角之外,其余几篇则主要是采用限知视角进行故事的叙述,即用儿童的话语讲述儿童们自己的故事。《宝葫芦的秘密》在开头便说:“我来给你们讲个故事。可是我得先介绍介绍我自己:我姓王,叫王葆。我要讲的,正是我自己的一件事情,是我和宝葫芦的故事。”以第一人称开展故事,从而使得小读者们能够感同身受,徜徉在故事的情节中。之后的《罗文应的故事》中作者也是以儿童的视角,通过一封少先队员给解放军叔叔的回信,进而讲述着有关罗文应的故事。因而读这篇小说的时候,儿童们会因为与罗文应有着相同的经历而深陷于故事情节之中:会因罗文应的进步而感到高兴,会因罗文应犯了错误而感到着急。但作者并不满足于只从朋友的视角看待罗文应的变化和发展,因而又在其中增添了全知叙述视角,从而能够进一步窥探罗文应的心理变化,将罗文应的心理活动展现在小读者的面前。同样的,在《他们和我们》一文中,以一条裙子作为引发故事的线索,选取了一位少先队员作为故事的叙述者,围绕着裙子该不该借给另一个中队展开情节的叙述,在情节的发展中引发小读者们的思考。
不同于前期的作品,后期张天翼的儿童文学更加侧重于将叙述视角放置在儿童的身上,以儿童的目光看待儿童的事情,以儿童的口吻叙述儿童的经历。
三、产生变化的原因
张天翼文学作品中视角的变化,一方面是由于客观环境的变化,时代的变化也影响着作家创作的变化;另一方面也在于作家创作理念发生了变化。1949年后出现的一系列新事物新思想必然会给作者创作理念带来巨大的冲击,进而影响作家创作手法的变化,笔者也将从这两方面进行分析。
(一)创作时代的变化
社会生活作为文学创作活动的客体,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作家的创作,在作家的作品中或多或少地打上时代的烙印。而这一点在张天翼前期的儿童文学作品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不难看出其小说所营造的时代背景无一不在映射当时中国的社会。当我们从小说转入当时的社会,就不难发现其中的缘由。在张天翼开始创作的20 世纪30 年代,中国正处于一个矛盾夹杂、疾病丛生的时期,帝国主义的侵略以及军阀之间的相互征伐,留给人民的只有苦痛,因而作家便将所见所闻以童话的形式向孩子们叙述。与此同时,面对着左联成立之初儿童文学作家凋敝的情形,张天翼义无反顾地加入,继续为小读者们书写着当时残酷的现实,使孩子们体会中国的苦难,寻求中国富强之路。
正是基于这一信念,我们可以看到在左联成立不久的“就如何办好《少年大众》的专题研讨会”上,在张天翼的推动下,确立了其儿童文学创作的一项基本原则:“给少年以阶级的认识,并且要鼓动他们,给他们了解,并参加斗争之必要,组织之必要。”在内容上“应该容纳讽刺、暴动、鼓动、教育等几种”,“歌谣、传说故事中的有关农村、工厂的材料亦可作为参考”。在此方针下,左联作家们的儿童文学创作开始转向揭露社会的黑暗,而张天翼的儿童文学创作更是贯彻了这一原则,也因此成为左翼儿童文学作家中的翘楚。
为了能让小读者们体会到当时社会的悲惨和人民的苦痛,张天翼除了运用富有想象力和夸张色彩的艺术手法外,也用全知全能的视角进行叙述。在全知全能的视角下,通过展现广阔的生活场景进而让小读者真实地体会到这个社会的残酷,同时,在全知叙述视角下作为叙述者的作者不仅可以叙述故事的本身,也可以自由深入人物的内心,对其心理活动进行描摹。并且运用全知叙述视角后作者也可以不用隐藏在文本之下,字里行间都可以看到作者的身影。在《金鸭帝国》中,作者便脱离正常的故事叙述,转而对人物加以评论,并且在文中还会隐约提及作者对于脱离故事情节本身的社会生活、文化道德等现象的看法。如在《秃秃大王》一文中,作者对文中的情节加以评论,进而感染小读者的情绪。因此在张天翼前期创作的现实主义儿童文学中,全知叙述视角恰好可以满足时代与组织的号召,又可以表现出作者对于现实社会的讽刺以及其强烈的政治要求。
而当新中国成立之后,大量的苏联儿童文学观念和儿童文学作品被引进到中国,而这无疑影响着文学方向的改变,苏联文学界所倡导的“社会本位”的儿童观,即把儿童教育为“很有文化,很有教养,很有朝气,很坚定,不怕困难和障碍的社会主义接班人”,这也成为新中国儿童文学写作的方向。
张天翼也就是在这一时期开始他后期的儿童文学创作,在时代的号召下,张天翼20 世纪50 年代的儿童文学创作与前期所创作的作品,无论是在创作方法还是创作主题上都有很大的区别。正如他自己所言:“这时的新中国与旧中国相比,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四四格’‘秃秃大王’之类的反动军阀和统治者已经被打倒,和他一伙的狐群狗党也不复存在。新中国的少年也不再像小林、乔乔、小民子、东哥那样过着牛羊不如的生活,他们背起书包上了学校,他们面前展现出了一个崭新的世界,美好的前程。他们热爱新中国,热爱人民,有远大的理想,愿意做一个好学生,好少先队员”。“但有的孩子往往有点懒,有点不爱动脑筋,有的看见好玩的东西就忘了学习,有的孩子在学校里肯劳动,可是回到家里就要大人帮他做这做那……”正是考虑到儿童存在这些现实的问题,张天翼开始了其后期儿童文学创作,并逐渐转全知全能视角为儿童有限视角,用儿童的视角将小读者们带入故事情节之中,进而使得他们会为罗文应和王葆犯错误而着急,为他们的进步而感到高兴。在读他们的故事时,不会觉得是居高临下的一种说教和批评,相反是循循善诱,让他们在读故事中明白原来犯错误并不可怕,改正错误之后自己还是好孩子。
(二)创作理念的变化
创作理念指作者在进行文艺作品创作过程中自觉或者不自觉地遵循着的基本思想。张天翼作为中国儿童文学创作的一座高峰,对于其独特的儿童文学创作理念还没有专门进行归纳以及总结,但是综合看待张天翼所创作的儿童作品,我们不难发现在其前后两个时期所书写的截然不同的序言中,透露出了他对于童话创作的理解,进而形成了其独树一帜的童话创作理念。而正是因为其前后两个时期创作理念的变化,进而影响了其在文本创作中对于叙述视角的选择。张天翼前期的创作理念是要让儿童知道“真的事情”,懂得“真的道理”,想让儿童知道“真的世界”。正是在这一理念的指导下,张天翼才继续沿着叶圣陶所开创的“现实主义儿童文学”的道路继续走下去,在故事情节中将残酷的现实世界血淋淋地披露给儿童看,因而作者才会在前期创作时以全知视角为主展现社会的全貌,从而揭露和讽刺当时黑暗的社会。《大林和小林》中兄弟二人生活存在巨大的差异:穷人小林一天到晚,一刻不能歇地劳动,还要时时遭受鞭打;而当着富人儿子的大林,不仅有两百个听差伺候,甚至连吃饭和微笑都需他人代劳。以穷人和富人生活上的巨大差距,展现不同阶级的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进而向小读者展现出一个真实的社会。
在全知视角下作者的前期创作主要集中在两类人物上:一类是残酷的剥削者,一类是被压迫和被剥削的穷苦人民。在创作中作者对前者充满着仇恨,而对于后者则是抱着深深的同情,前者有《大林与小林》中不断压榨小林和工人的“四四格”,《秃秃大王》中荒淫残暴的秃秃大王,《回家》中残暴恶毒的赵阎王……而小林、东哥儿、罗葵生、阿土等无疑是被压迫被榨取的人。总之,张天翼前期的儿童文学作品所采取的全知叙述视角也是由其前期所采取的创作理念即表现“真的世界”所决定的。
而在后期其所创作的儿童文学作品中,张天翼在《给孩子们》的序言中阐述了自己的观念:
我在跟孩子们的接触中,发现有一些个问题——用几句话说不清,得打比方,设比喻,讲到后来就形成了类似寓言那样的东西。有时候要找生活里的例子来谈,到最后就总成了故事。
……
至于为孩子们写下来的东西,我想应该努力去办成两件事情,或者说是两个标准:一是要让孩子们看了能够得到益处,例如使孩子们能在思想方面和情操方面受到好的影响和教育,在他们行为习惯方面或性格品质的发展和形成方面受到好的影响和教育,等等,这是为孩子们写东西的目的;二是要让孩子们爱看,看得进,能够领会。
在此序言中作者表明了其后期创作的理念就是应该使得儿童“爱看”以及“有益”,“有益”是指作者在“与儿童的接触中,发现有一些问题”。而对于这些问题,作者希望孩子们能够自己发现,并且自己去改正这些错误,因而作者将这些孩子们身上普遍存在的问题写在了自己的书中,当孩子们阅读书的时候就会从中发现自己身上的影子——看到自己身上与主人公存在的同样问题。而当孩子们认识到这一问题后,就会主动地去改正自己的问题,最终使他们形成好的习惯和好的品格,成为一个好孩子。而要达到这个效果的前提便是要让孩子们“爱看”,因而为了使孩子们爱看,作者在其后期创作中较多地运用儿童视角叙述故事,用贴近儿童的现实生活为原材料,继而用孩子的眼光看孩子的事情。如《罗文应的故事》作者便选取了一位有着远大的理想——成为解放军,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却“始终管不住自己”的儿童,罗文应作为故事的叙述者,之后借用他的视野,叙述他急于改变自己的坏毛病,但是却屡屡失败,进而将其焦虑以及惭愧的心理向孩子们述说,让小读者看到了与自己一样的主人公,为他的失败而焦虑,也为他的最终改正而感到开心,在潜移默化中也明白自己也要改正和罗文应一样的错误。另外《他们和我们》《不动脑筋的故事》《宝葫芦的秘密》中,作者也从儿童的现实生活出发用儿童的视角、诙谐幽默的笔法真正做到了“有益”与“爱看”的结合。
张天翼前期的创作理念更多的是反映当时社会特征,字里行间体现出“为革命”的特征,在此基础上作者更多选取了全知叙述视角进行故事的讲述;而后期作者的创作理念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故事情节开始侧重于“为儿童”的特征,因而开始较多地采取限知视角即儿童的眼光进行故事的叙述。
四、结语
综上所述,张天翼前后期儿童文学作品中采用不同的叙述视角进行故事情节的叙述,一方面在于客观现实的变化即时代的发展,另一方面在于主体创作理念的改变。而不同叙述视角的运用却包含着相同的情感,那便是作者对于小读者的那一份希冀!
① 刘再复:《高度评价为中国现代文学立过丰碑的作家》,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7页。
② 张天翼:《〈奇怪的地方〉序》,见张天翼:《张天翼论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45页。
③⑨ 张天翼:《〈给孩子们〉序》,见张天翼:《张天翼论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65页。
④ 张天翼:《宝葫芦的秘密》,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页。
⑤ 蒋风:《中国现代儿童文学史》,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1986年版,第121页。
⑥ 〔苏联〕格列齐什尼科娃:《苏联儿童文学》,张翠英等译,中国青年出版社1956年版,第10页。
⑦⑧ 张天翼:《为孩子们写作是幸福的》,见张天翼:《张天翼创作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75页,第7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