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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禁烟火

2021-08-16倪晨翡

天涯 2021年3期
关键词:康康园子

倪晨翡

“晚安,儿子。”

邓科熄灭了卧室里的灯,客厅的光涌了进来。小邓在昏暗里冲着我俩挥了挥手,被子提得高高的,只露出他小小的半张脸。我留意到小邓的眼神,他自觉地往床的一旁看了看,但那里除了一双摆得规规矩矩的鞋子什么都没有,一切稀松平常。

我和邓科在客厅里各自喝了一瓶啤酒,准备送他上夜班。出门前,我让他等我一会儿,我独自走进小邓的卧室。很快,我走了出来。邓科问我干嘛去了?我说没事,就是忘记跟小邓道声晚安了。嗨,我以为啥事,这么神秘,邓科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先后走了出去。

2005年初中毕业以后,我和邓科就再没见过。毕业一年后他结了婚,新娘是隔壁班的班花。邓科做了父亲,我们还是一群稚气未脱的孩子。邓科长得不帅,家里更是穷得叮当响,我俩曾经做过一学期的同桌。毕业后我偶然问起过他,回想起来,我可能是以一种狐狸馋葡萄的语气。我问他为什么小洋会嫁给他,那时他在我眼里一文不值。其实想想,我并不喜欢小洋,我只是出于好奇,并希望与大多数人为伍,好让我觉得自己正处在一个正确的位置。当时小洋的美好形象主要是通过班里男生口头渲染出来的,我在他们不远处,认真听着。我想在他们的梦里,小洋也许是另一种形象。这是康康告诉我的。

康康说,你见过女生的裸体吗?我见过。

穿过楼下的棋盘、方塘、圆石头、教堂和俱乐部门前的夹道,再上一个又一个小小的陡坡,一阵大风吹来,直至灯火通明的“禁區”。那天,你就是这样找到我的。

你说你不仅见过,还用手摸过。

妈妈的不算。

你不说话了。

你会和我进行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比赛,我不会拒绝你。五岁那年,你要和我比赛扮猴子,你和几个同伴裹着浓浓的妆站在台上,台下坐着你的爸爸妈妈,以及太多熟悉但却无法一一辨识的人。你唱不出来,怯了场,脸涨红得的确像是个猴屁股,你赢了,但你却哭得大雨倾盆。在后台,你正被一个女人抱着,你昂起你那颗小小的脑袋,扮了个鬼脸。女人笑得很好看,你被她抱在胸前就像一只被茧缚住的蚕。你听见小洋跟你说,让你离那女人远一点,她毕竟还是危险的。但你觉得没有关系,你很享受这一刻,感到莫名的安全。

我妈当初得知我的同桌是邓科,曾经连续找了班主任一个星期,从请求到逼问,她的目的没有达成,我和邓科的同桌生涯还是持续到了学期末。当时班主任的话是,我和邓科是阴阳调和。我妈嚷了一句,你说谁是阴?班主任笑着解释道,小胡妈妈,阴并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邓科当时结婚三个月,日子还算如胶似漆,他坐在我对面,听完我问的问题后撸了一串山羊肉,给我使了个眼神。我问他,小洋的预产期快到了吧?邓科闷了一口酒,脸上满是笑意,他说,干。不知不觉他又给自己满上了,原来马上要做父亲的人这么能喝。我有一种感觉,孩子降生后,邓科会改掉他酗酒抽烟的习惯,他要做一个好爸爸,勤勤恳恳,脚踏实地,就像我脑袋里预想的好爸爸那样。只不过,这段婚姻只维持了一年多,小邓出生半年后,小洋去了美国进修。临走前,邓科说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小洋嫁给他是自己捡了个大便宜,可这世上,大便宜即便不是陷阱,往往也不会长久。我和她根本不是一路人。邓科在孩子的满月宴上,偷偷跟我说过这么一句,我当时并未多想,被所有的热闹和欢喜冲刷,脑袋里只剩下祝贺的客套话。

我呢,在外面自诩是摄影师,拍了很多风景人物照,存在移动硬盘里孤芳自赏,无人问津。为了谋生,我偷偷接了不少拍人体写真的单子。我不知道在一旁的康康有没有坚持到底,我猜他的小士兵早已经缴械投降,而我面不改色地站在她们面前,用一枚镜头偷窥般观察着她们的身体,在潜隐的网格内用尚不精通的构图技巧将她们安排妥当。我如此理性,并且礼貌,赢得了业内的赞誉。

康康说,你不是同性恋,也不是性冷淡,你只是为了赢得这场比赛。

你喜欢数学,喜欢那些可以被字符标明的答案,这使你觉得存在这样一条路,只要一直走下去就一定有一个所以然的结果。有些时候你希望被安置,以至于不会那么无所适从,同样,有些时候你又异常决绝,你要插手原本与你无关的事。所有这些,都是你。

悠扬而缥缈的女高音在楼体内向外渗透,后来男声加入,绝美的二重唱。你站在最底,仰望,觉得他们都乘着那歌声悬在旗布星峙的夜空,仿佛要去寻找一颗没有人的星星,而你也想乘着歌声飞起来。你爬上大楼前的一段漫长的阶梯,伴随着楼上人的歌声、吵嚷声、朗诵声,月亮在头顶俯瞰着你,他们七嘴八舌地高声催促着:快点儿,东倒西歪,我们要开始了。

回来的第一天,我爸我妈恐怕还不知道,现在的我已经又站在园子外了。

从拥有第一台智能手机到攒钱买下单反,我没少给园子拍照。我喜欢站在我家的阳台上,朝左,按下快门键,那个方向的万事万物都成为我的底片。园子是战争年代遗留下来的,后来成了景区,但由于地理位置偏僻,人烟罕至。海拉尔河横贯了整个园子,延伸至我摄影的右边方位,那个口耳相传的“禁区”。

晚上十点多,我和邓科两个人沿着河岸往园子的大门处走,路过一片向日葵田,天黑的时候向日葵也还开着,花在这点上比人要好,只要还开着,就很难看出它们的心思。我俩是从小的玩伴,所以我妈知道邓科,知道他的性子。我是园子里长大的孩子,邓科不是,他家在县里,父母都在化肥厂务工,每天下了课他都会和他同在县里的几个小男孩跑到园子里来。园子里有一个供医生和职工们健身休闲的场所,名叫“怡院”。每天下午五点多,除了几个打门球的老大爷,场所几乎被我们这些孩子占领。直到那天,邓科来了,他混入其中,并未引起我的注意。几天后,他带着一群——大概七八个孩子来到了这里。我才注意到这个人不知不觉中早已触摸过场所里所有的器械,熟知它们的位置和使用方法。他丝毫不见外,挥了挥手,带着那些野孩子侵占了我们的领地。怡院沦陷了,我感到了愤怒和委屈。当时我瘦得像根豆芽菜,而邓科的胳膊上已经能看出发育中的肌肉组织。我知道我打不过他,我们院里的四五个孩子也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我必须要往那儿跑。

这次你们换了新地点,邓科偷来了赵叔的钥匙。石头剪刀布或黑白配之后,他们躲进了电梯之内,倒计时开始,这次轮到了你当鬼。

只有我知道,你作弊了。康康在我耳边说道。

在电梯门关上后,你睁开了眼睛,看着电子屏上闪烁的数字“4、5、7、8”。

四层到了,你走了出去,这次你要跟我比的是,猜想每一层躲着的人会是谁。

你并没有找他们的打算,你只是在脑袋中默想今天老师布置给你的数独练习。这一层你猜是邓科,因为只有他最懒最没有耐心,他会选择四层,其中最低的那个楼层。

已经不在了,五年前,园子历经了一次大换血,车库、筒子楼以及保卫室都被推成一堆碎石,赵叔也在那一年退了休。邓科摸了摸保卫室泛着冷光的门把手,看着它,发出了一声弹舌的“der”,保卫室对他来说是个美差,户口落定在园区,分了住房,小邓的上学问题也有保障。

去年九月,时值每三年一次的人员信息采集,在我妈的说动下,医院指派我给他们每个人拍一张照片用来更新档案。接到通知到拍摄,一个周里,我每天所做的事情并不是尝试着走近他们,和他们聊聊天,让他们尽量别摆出那么狰狞古怪的表情,我只是上网查阅尽可能多的关于他们的资料。这是出于我的胆怯。后来每每想起,我都觉得羞愧不已。

拍摄当天,他们的脸上仍旧是各种我所无法理解的表情。我说放松,看这里。但他们没有任何改善,手舞足蹈或者乐呵呵地冲我笑,我心里默默骂了句“疯子”,这是我第一次骂他们。

拍摄结束,我正要走出园子,赵叔拦住了我,他抱着我,兴奋地拍着我的后背,跟我说,想死你赵叔了,小东西。他喜欢叫我小东西,现在我这么大了,他还是没有改口。他说进来坐坐,好久没来了。我确实很久没来了,稍微大了点,跟邓科达成和解,就再没往保卫室跑过。那天下午,赵叔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我猜他是一个人守着保卫室将近二十年,攒了一肚子话,无从倾泻。赵叔老伴死得早,这些年一直独身,所以我耐心地听着,但他的那些话我几乎都忘了,却记下了一个潦草的故事。

赵叔说邻村有个婆娘非要跟他处对象,我说挺好啊,但赵叔摇摇头,跟我说,她老头还在呢。我满脸问号,等着赵叔讲下去。赵叔呷了口茶,指了指脑袋,说这有问题。一个人凌晨三点多,大黑天,骑着破自行车,二十多里路,到了隔壁村,你猜他去干啥。我说,找婆娘?哈哈哈,是吧,正常人都会这么想,赵叔笑了笑。不是吗,我问。赵叔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说,他把车子停在村口的路边摊,然后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吃早餐,吃完就再骑着车回村。我很费解,为什么啊?赵叔停了几秒后,说道,他觉得村子里的人都要害他。几年前他来过咱院住过一段时间,住了大半年,后来查出结肠癌,被家里人接了回去。赵叔你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谁知道,他可能觉得那些陌生人才是最安全的吧。

道别了赵叔,我出了院门。细雨微微,路上人不多,我开始有意观察起那些打着伞的路人,他们行色匆匆地走,就像在逃离什么,但后面并没有洪水猛兽,只是天空正在下雨,雨越下越大,我的鞋很快就湿透了。

邓科在这里,你又赢了。康康说。

你看着他撅着屁股,眯着眼睛,趴在门上。他没有察觉你,你觉得他就像一只发情的母猫,空气里都是警惕和欢跃的气味。你没有说“抓到你了”之类的话,只是悄声走到他身旁,因为你觉得他透过门缝看到了你一直想看的东西。

你想起了几个月之前,你也是以这样的姿势伏在医院的厕所门缝。那天妈妈陪你去打针,你肚子痛想上厕所,却发现三个隔间,两个故障,另外一个显示红色,已经有人。你着急地来回打转,不得不敲了门,但却无人回应,你趴下了身子,从底下看到,没有一双脚,空空如也,但你能感受到空气里酝酿着的气息,和在邓科身后的你感受到的一模一样。此时,门打开了,你看到了门内的景象,这使你联想到很久以前你丢失的玩具水枪。玩水枪的是个胡子铁青的男人,你发现他就站在你面前,两脚着地。那是你第一次拉了裤子,你看着男人笑呵呵地提起裤子,将水枪藏了起来,从你面前走过。你走进隔间,脱下又脏又臭的内裤,光着屁股。你注意到狭窄的隔间内并没有可供支撑的物体,你很想知道男人是怎么做到两脚离地的。

“大花菜还在?”

“喏,再往前走会儿就是了。”

“我知道它在哪儿。”

邓科笑了笑,随之我也听出了语气中的倔强和一丝丝不易被察觉的惶恐。

往年暑假,恰好能碰上它短暂但绚烂无比的花期。今年不巧,入了秋。走了没多远,我便看见它正坐在冷冷清清的园子中央,颔首低眉,零星挂着几株残花的枝干好似掬着一捧坠殒的星辰。它不是在等我,也不是在等任何人。赵叔退休前曾跟我说,人生在世,飘飘荡荡,总好过一朵花、一棵树的命运。赵叔蹲踞在保卫科半辈子,也蹲出了诗人般的生命感悟。他这是不甘,我看得出来。

在我们准备沿着海拉尔河往园子深处走的时候,一束光打了过来,晃在我和邓科的身上以及脚下。打着手电筒跑来的人是医院的门卫,他喘着粗气,一句话断断续续地,说不清楚。

“你慢点。”邓科没好气地看了门卫一眼。

“跑……跑了。”

“跑了?谁跑了?”

“她……还是她。”

這是我选择今晚回来的原因。实际上,我并不知道她会在今晚出逃。

邓科临时调动了整个院区的保卫队,我看着夜幕下的他,那身形态势,跟小时候霸占我们的场地几乎一模一样。

“你,你,你们俩去西门和东门方向检查。”

“是,邓队。”

保卫队的人分头行动了,又只剩下我和邓科两人。

“跑出来的是谁?”我问道。

“咳,一个疯婆子,每个月都能叫她溜出来一次,也不知道她哪来的本事。”

“疯婆子?”

“昂,你见过,那个水萝卜。”

你听说走钢索的人专吃猫肉,这样即便掉下来也不会摔断骨头。所以那天下午当你看到一个男人从三楼窗口跳下来,结果只是轻微擦伤时,你觉得他一定也吃过猫肉。你好奇猫肉真的是酸的吗?你没有去问那个男人,而是踩住了一只野猫的尾巴。

它是只母猫,断了后腿,它用两只前爪拼命抓地,发出耸人听闻的嚎叫,它在向你求饶。你踩着它,看着我,你在跟我比赛,比谁会先心软,你还是赢了。

你总是赢,每一次的博弈,我总是先败下阵来。我不是故意输给你的,但我输得心甘情愿。

我以获胜者的傲然姿态揣测出康康没说出口的话。

“你看,那个人。”邓科小声说道。

“我看不见,你让让。”

“哦,好,我忘了。”

邓科给我让开了最佳观景位置,我撅着屁股,趴在门缝,看见了门内的景象。

是她,几年前在后台抱着我的女人。

“她是精神病吗?”我问。

“肯定是,正常人谁穿成那样,像根水萝卜一样。”

她瘦了,全身上下只有一件黑色吊带裙,和一条微微泛黄的白色三角内裤,她的身体轮廓清晰可见。我看到她的胸部瘪了下去,腹部突出,臀部下坠,看起来的确像根水萝卜。

邓科挤了挤,我退到一边。然后,我看见邓科摸了摸他的裤裆,我在我妈揉面时见过类似的动作。

“你看她在干嘛?”邓科说。

我伏在他身下,佝偻着身子,透过门缝看见了那个女人从内裤里掏出了一个扁平的东西,多少年,我始终猜不到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邓科看起来并没有心急寻找水萝卜,他从裤兜里掏出了烟盒,预备抽今天晚上的第三根烟。

“怎么?不去找她?”

“不急。”邓科点上了烟,烟头明灭了一次,“她不是要逃出去。”

月光透了出来,整个园子开始呼吸。邓科看我没再说话,吐出了一个完整的烟圈,跟我略有些添油加醋地讲起了水萝卜的故事。水萝卜原名叫王月,第一次来院里那年我只有两岁。她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但当天就回去了,医院说她问题不大,给开了几副药,回家按时吃药就没问题。邓科说水萝卜的病是妄想症,释义性妄想,水萝卜来院里的那天上午就犯了病。她看见会诊大楼斜坡上干结的红色血迹,指着说是自己的血,非要医生用针管给她输进去。那些血迹是前天晚上一个犯了躁狂症的病人留下的,情况紧急还未来得及清洗。何况,谁也没有办法凭空造出一个人的血再给她输进体内。过了一个月,水萝卜正式住了进来。这次是她的叔叔送她来的,水萝卜的叔叔说,王月又犯病了,药也压不下去,没用了,家里的井都让她给造了。水萝卜产生了耐药性,不得不入了院,接受新药、艺术以及劳动疗法。半年后,家里给水萝卜介绍了个对象,张罗着结婚,冲冲喜,也许水萝卜病就彻底好了。但实际上是老辈着急,水萝卜当年已经二十五岁,按当地的习俗,女人过了二十二岁再嫁就会搅扰风水。医生说水萝卜病情尚不稳定,况且,她的精神疾病遗传给后代的机率很大。但家里人不肯,院外一切都办好了,只等着水萝卜迈出大门。

后来,婚结成了,新郎是个鳏夫,住在邻村,家里有房有地,就缺个热炕头的女人。婚后两个多月,离了,水萝卜肚里的孩子怀了一个月。新郎找上了水萝卜的娘家,朝着大门泼了好几桶红油漆,骂他们丧尽天良。听水萝卜说,那天她是去镇上买正月十五要放的烟花才忘了吃药,导致晚上发了病。离婚前新郎说孩子不能留,水萝卜不愿流掉,瞒着父母借住在了同学家,住了将近两个月,同学说不能再留她了,这件事迟早要有一个了结。水萝卜离开了同学家,她已经开始显肚子了。回村路上,她看见河上运转着的水车,就突然跳了下去。事后被问起,水萝卜说水车的水斗里坐着一个小男孩,她猜他不會游泳,于是跳下去救他,但忘了自己也不会游泳。路过的村民救起她,淹了水的水萝卜将胸腔内的积水吐了出来,看了一眼水车,小男孩消失了,她觉得他也被救了。水萝卜的孩子就这样没了。

没了也好,没了也好。邓科兀自念叨着。

后来的事情,你今晚也看到了,药物的效用对于水萝卜已经很有限了,她间歇性地发作,趁着监管松懈时溜出来,但她只是沿着海拉尔河游荡,不定停在哪里,她从不打算逃出去。所以,每月特定的几天,我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她。

邓科讲完了,我问这些故事是从哪儿听来的,他笑了笑,说是接班那天,赵叔讲给他的。让他留点心。我讶异于邓科讲故事的能力,我问他为什么对王月的事这么了解。邓科苦笑了一下,说了三个字,不得已。

起风了,沿岸的洋槐飘落着淡黄色的花瓣,洋洋洒洒飘在海拉尔河之上。我想起来小时候在台上怯了场,台下坐的精神病人从各自兜里掏出同样的花瓣,抛撒在我的身上。我像是沐浴在一道圣光之下,心想,这是比赛获胜的奖励。

康康说,正因为你始终是获胜者,所以我才始终存在。

你看着图画书里的海底世界,以为那是三维的森林。你羡慕成群结队的鱼,羡慕吞云吐雾的乌贼,羡慕一条断成半截仍漂流在海里的水藻,你羡慕它们能飞起来,你始终在寻找飞翔的感觉。你指着一只正在换气的鲸鱼,说你有一天会梦到它,躲进它巨大的嘴里。他像是一艘潜水艇,带你飞起来。

你飞起来的那天我也在场,你看着我,笑着将一个女人压在身下。你们也在比赛,也在角逐,很快女人占了优势,她钳在你的身上,扭动着,不断大叫给自己鼓舞士气。不过后来获胜的还是你,女人瘫倒在一旁,奄奄一息。你的身上都是晶莹透亮的汗液,你笑得很开心。我想你一定飞起来了,双脚离地,终于知道厕所里那个男人的奥秘。但没多久,你的笑容就消失了,变得苦恼、烦闷,发现飞翔的感觉原来只有短暂的几秒钟。

“我一直有个问题,捉迷藏的那天晚上她从……内裤里拿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管她呢,反正不会是你那玩意儿。”邓科往我的腰下瞅了一眼。

看了一眼手机,已过零点,我和邓科还沿着海拉尔河岸一路找寻。邓科走在前面,距我几米远,他看起来漫无目的,而我却内心焦急。随后,我察觉到他的脚步一点点加快,坚定而仓促,就像是知道水萝卜在哪儿藏着一样。

“在那儿呢。”

邓科停在一片阴影下。我们在暗处,她在明处。果然,她根本就没想藏起来。她蹲在河岸,背对着我们,穿的是一件黄色的打底衫,黑色的裤子。

“我倒要看看她在搞什么鬼。”

邓科蛰伏在一棵柳树后面,像是个伺机而动的猎手。我弯着腰,在邓科身后,观察着水萝卜的一举一动。她将手臂伸进河水里,像是在用肌肤感受水温。难道她要跳下去吗?我的身体往前迈了一步,随时做好了冲出去救她的准备。海拉尔河经过园子的这段虽说不深,但也足够淹死一个不识水性的女人。这时,水萝卜将手臂缩了回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即便夜色昏暗,视线模糊,我也无比确定,我认得那个东西。

突然,我觉得水萝卜根本不是一个精神病人,她看起来那么像一个正常人。如果不是先入为主的判断,我可能只会想,这是一个满腹愁绪、深夜入园的寂寞女人。

“嘿,你,别动!”

喊叫的人是刚才的门卫,他正挥着手冲着水萝卜跑来。

“操,这个二货。”邓科骂了一句,对着树干猛踢了一脚。

我和邓科走上前的时候,门卫已经将水萝卜的双手扣住。水萝卜呜呜咽咽地想说话,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怔怔地看着掉落在草地上的东西。出于好奇心,我先于邓科一步,走上前捡起了它。

十几年之后,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终于看清了那个扁平的东西。

水萝卜光着脚,盯着我手里的东西,平静、安宁。它是一艘纸船,不过是一艘纸船,还是用医院的体检宣传单叠成的。这一时刻,我近距离地看见了她的眼睛。两年前给病人们拍照时我曾注意过,它们看起来温柔沉静,却又飘忽,坚决却又脆弱。她的样子变了,拍照时快速的过场,我并没有察觉出那是她。

现在她站在我面前,我恍惚以为,是康康通过他的眼睛,将留在我记忆里的四个形象串联起来。就像小学时的连线题,老虎不能长出狐狸的尾巴,不想被扣分,只能本能地连接起正确的选项。但我不服,老虎为什么不能长出狐狸的尾巴?在我的梦里,它这样活过。

“走吧。”邓科挥了挥手。

水萝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神聚焦在我手上平躺着的纸船。

“怎么,不走?”门卫拽了拽她的胳膊。

“别。”我抬起了另一只手,跟门卫说道。

我将扁平的纸船撑了起来,船的内侧露出了检查的费用说明以及日期——2000年5月23日——距今已过去十三年。裸体,纸船,频繁地出逃。我依据现实生活的逻辑,在脑中迅速构想出了水萝卜的过去,我企图通过一己之愿补足邓科所讲故事中的空白。但很快,我意识到了我的问题。

走近河岸,我将手里的纸船小心放进了汩汩流动的河水中,漂浮的洋槐花瓣包住了船体,小船摇摇晃晃,漂远了。起身时,我再次遇上了水萝卜的眼睛,觉得它黯淡了。

“这傻娘们,早该给她整个笼子关起来。”

临走前,其中一个门卫满含恶意地骂了这么一句。

你很想问她问题,关于纸船在她大脑里的释义性妄想,关于那个小男孩的事,关于我。但你什么都没有问,你只是看着水萝卜被两个门卫带走。你不确定她认不认得你,而你也几乎认不得她。那一刻,你有一种想要走到她身边的冲动,可惜现在的你已经不能被她抱在怀里,你也许只是想轻轻环抱她一下,一下就好,告诉她你就是当年在台上哭花了脸的小猴子。

你怕她听到猴子又想到了什么,你不愿勾起她的伤心事。

在那一瞬间,你似乎跟她达成了默契。你认出了她,而她也好像认出了你。但你们什么都没有提,彼此心照不宣,一起丢掉了熟识之人的危险,保留着陌生人间的安全。

“對了,临走前你跟我儿子说了什么?”邓科问道。

“什么也没说。”

“那你进去干啥了?”

我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还是不说了。”

“咋了?”

“我怕说出来你把我也给抓进去。”

“不说,我现在就把你给逮进去。”

邓科起势要来抓我。幼稚鬼,我暗想。

“好,我说,我把他床边的鞋子踢乱了。”

这句话像是一个被剔干净果肉的核,飞快地吐了出来。我迈开大步,逆着河流的方向走去。

“啊?就这?”

半晌后,邓科在我身后发出了这句简短的迷惑。

我想他一定觉得,小邓无比正常,因为那是他的儿子,跟他所理解的完全一样。我没有告诉邓科为什么我会这么做。

小时候我纠结于两只鞋之间的毫米之差,将它们按将士征战的阵仗,摆得整齐有序,认定只有这样,那些地府的鬼怪才不会钻入房间,我才睡得安稳。直到有一天,起床后我发现两只拖鞋分散开来,一只在床底下,另一只在花盆旁,我担心是不是鬼怪冲破了封印。晚上我依然将拖鞋摆放好后才入睡,但我留了个心思,只是假装睡去。我发现了,那不是什么鬼怪,而是我妈。她偷偷进到我的卧室,我没有出声,屏气,眯着眼用余光看着这一切。等到我妈走出去,我想起身将拖鞋重新摆好,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它们,我慌了。

康康在那个夜晚第一次出现了。

他站在我的床前,穿着跟我一模一样的睡衣,要跟我比赛。我看着他就像在照镜子,很快我对他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情感。我怕他,我对他一无所知,即便他长得那么像我;我又非常需要他,丢失了拖鞋的封印,他成了这个房间里唯一可以令我产生安全感的事物。那时候我还不认为他是一个人,觉得他只是我的幻觉,是大脑本能性地生成的影像,在帮助我克服恐惧。

后来的日子里,在我需要的时候,康康都始终在场。我从来都未曾跟人提起过康康,他以一种特别的方式陪伴我至今,一直在保护我,用略带挑衅性的温柔目光注视着我,见证了我坠落、飞翔,最终直立行走的生命时刻。我逐渐热衷于这种博弈的方式,康康的眼睛会在落败后表现出垂丧的目光,我赢了,我打败了他。可他究竟是谁?他并不是虚幻之物,也不是我,而是一个客观存在的朋友,一个敌对的朋友,一个能看透我所有不可一世的傲气、讳莫如深的邪恶和天马行空的幻想的存在。

一直以来,我对康康的事绝口不提,他只活在我的世界之中。我想,这也许是对康康最好的保护。

跟邓科道了别,说明日再见,我走出了园子。

突发奇想,我想去病房楼的后面去看看。从前那里是个坡地,杂草丛生,但却被密布的铁丝网隔在了外面。小时候我和邓科几个人会偷偷跑去那儿,站在坡地上,轮流用望远镜朝着楼内望。望远镜内的世界被放大,清晰可见,但却无法触碰。我们连着几天都没有发现新奇之事,最后失望地离开了,很少再去。

现在我想,当时的我是想看到什么呢?关于里面的一切,我也许早已经借助康康的眼睛悉数了解,但我要比康康知道的更多一些。

我一步步往那里走,越走越荒凉,灯光越昏暗,最后几乎是黑色,只有惨淡的星光施舍给大地。我亮起手机的手电筒,发现靠近病房楼的坡地已被夷平。走近铁丝网,小时候听大人说会有高压电,始终不敢碰,但后来我知道,那都是唬人的。我用两根指头捻着一根,锈蚀的铁屑脱落了,冰凉扎手,感觉无比真实。就在不远处,我看见了一块标识,像一块附着在铁丝网上的巨大的口香糖。走近一看,上面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严禁烟火”。

我很纳闷,这里不是锅炉房,也不是药品库,坡地和杂草都不见踪影,为什么会有这块标识?

四个字很新,跟周遭一切迥然相异。闪光灯明灭一次,它掉入了我的相册。

我突然很想知道,十几年前的正月十五之夜,水萝卜买的烟花最后有没有绽放。这件事,康康想必也不知道。倘若这个夜晚康康出现在这儿,我要跟他比赛。他也许不知道我有求于他,所以他会继续像从前一样等着落败。

但这次,我输了。

我想象康康挺着湿漉漉的身子,离开水车,走在岸上,身后是正在被抢救的水萝卜。一个小小的身影,要去那个鳏夫的家里,看看被撕成碎片的体检咨询单,看看房子的角落里一堆受潮的化学物质。

不到十分钟,对面熄了灯,康康没有出现,我决定回家。夜凉如水,地上小小的影子,穿过棋盘、方塘、圆石头、教堂和俱乐部门前的夹道,再上一个又一个小小的陡坡,一阵大风吹来,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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