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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三章

2021-08-16沈茂华

同舟共进 2021年6期
关键词:文昌三亚海南

沈茂华

海口:双城故事

靠近海南岛时,飞机缓缓下降,从窗口望下去,是一带农田、村庄、树林和沼泽,整个大地都是深深浅浅的绿色,仿佛浮动在蔚蓝大海上的一座森林。

从海口美兰机场开往市中心的路两边,不事修整的行道树和热带的灌木丛交错缠绕在一起,蓊蓊郁郁,万物生长。城市里种着许多椰子树、文殊兰、石栗、九重葛和凤凰木,但羊蹄甲、刺桐和柠檬桉则不如其他热带城市那样多见。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海南,却是第一次来海口。对很多岛外游客来说,多有只去三亚而不来海口的,却极少有只来海口不去三亚的。提起三亚,人们眼前很快会浮现出阳光、沙滩、大海,但说到海口,大多数人很难联想起什么,这似乎是一座面目不清的城市。

它当然也不是没自己的特点。摊开地图看看就能明白,海口其实包含两座城市:琼州府城和海口老城。前者在明清时代数百年内一直是全岛首府,而后者则是由府城的外港“海口所”发展而来的,一度各地会馆云集,自1860年开埠后,又成为与欧美各国通商的口岸。

两者的关系,一如厦门之于同安、马尾之于福州、吴淞之于上海、沙市之于荆州,又如国外的横滨之于东京、小樽之于札幌、仁川之于首尔,只是海口与琼州最后连成一片(2002年琼山并入海口市区后尤为明显),外港反过来并掉了母城,彼此各自的特色也渐渐淡化。但在中国历史文化名城清单上,琼山属1994年公布的第三批中的古城,海口却是2007年才以“近现代史迹”增补进第四批的;在四批的多个名城中,像这样一城而兼有两个名城,全国独此一家。

这样的双城,如果能完好保存,不必说还是别具风格的。但像许多地方一样,如今,城市的旧迹在这里只剩下了一些彼此孤立的残余,并且看起来和人们的生活也已关系不大。海口像是又一座雄心勃勃的沿海城市,四处是叮叮当当响的工地和拓宽的马路,街上熙来攘往,“新海口”在“老海口”的废墟上破壳而出。

琼州府城墙内的那一片老城区,到现在仍被当地称作“府城”,不过一路看去,似乎已没多少真正意义上的老房子。“琼台福地”的牌坊还立在那儿,我下午3点去琼台书院时,竟是当天的第一个游客。和海南各处高昂的景点门票相比,这里只要4元,昔年是琼崖培养人才的最高学府。

琼台书院的命名,据说是因为明代大学士丘浚曾号“琼台”,他又是府城人,取名有纪念丘浚之意。书院始建于清代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距今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主要建筑是一座绿瓦、红廊、白墙的两层楼阁,楼名“奎星”,楼前有一高约两米的石碑立于花木丛中,碑文记载了修建此楼的时间和经过。

奎星楼宽敞明朗,这座具有民族风格的砖木结构建筑物,至今保存完好。戏曲《搜书院》中的故事据说就发生在这里。相传某年重阳佳节,琼州道台府中的丫环翠莲陪伴小姐放风筝。风筝断线飘落,被琼台书院的学生张日旻拾到,张信手在风筝上题诗抒情。翠莲寻找风筝,路遇张日旻,两人一见钟情,互吐衷肠。事后,道台夫人发觉风筝上的题诗,对翠莲严加惩罚,并准备将翠莲送给镇台作妾。翠莲深夜女扮男装,逃到书院找张日旻。镇台闻讯,带兵围搜书院。书院掌教谢宝,为人刚直不阿,以“书院重地”为辞,拒绝镇台搜查。镇台无奈,只好一面命士兵围困书院,一面带谢宝赴道台府裁决。谢宝趁机将翠莲暗藏轿底,途中巧施妙计将她放走。张日旻和翠莲终成眷属。

据方志记载,“搜书院”故事里的谢宝,历史上确有其人。他是琼山县(今海口市郊)龙歧村人,清雍正甲辰科进士,做官不久即回乡掌教于琼台书院。现奎星楼悬挂着他手书的五言绝句:“树老花偏嫩,春融枝叶茂,客窗幽静处,明月与绸缪。”传说这是谢宝晚年之作。

在科举时代,琼台书院曾培养出海南唯一的探花张岳崧,清代琼籍之进士、举人多數入第前,都曾在此攻读。随着科举制度的废除,1902年琼台书院改名为琼崖中学堂,后改为广东省琼台师范学校,现属于培养幼儿师资的琼台师院。

可能因为是淡季,海口最著名的古迹——“五公祠”里也游人稀少。五公祠占地不足百亩,依山坡地势而建,绿树红墙环绕,一组青砖碧瓦的古建筑群隐于树荫花圃间。这是一处展示中国古代贬官文化、海南历史文化及古代建筑艺术的文物古迹,始建于明万历年间,清光绪十五年(1889年)重建,后经多次修缮,方成如今规模。

五公祠历来被誉为“琼州胜景”,二楼正面,“海南第一楼”的横额赫然入目,正门两侧廊柱上,悬挂着赵朴初题写的楹联:“五公英烈气,千古海南潮。”大厅圆柱挂楹联两副:其一云:“只知有国,不知有身,任凭千般折磨,益坚其志;先其所忧,后其所乐,但愿群才奋起,莫负斯楼。”为民国时琼崖道尹朱为潮所撰,古文字学家容庚1980年重书。其二云:“于东坡外,有此五贤,自唐宋迄今,公道千秋垂定论;处南海中,别为一郡,望烟云所聚,天涯万里见孤忠。”为光绪年间广东学使徐祺来琼巡考时撰写,著名学者、中山大学教授商承祚1981年重书。

祠内祭祀着五位被贬谪到海南岛的著名历史人物,即:唐朝宰相李德裕,宋朝宰相李纲、赵鼎及宋代大学士李光、胡铨。李德裕在唐代文宗和武宗时两度出任宰相,他内制宦官,外抑藩镇,为国家安定作出很大贡献,后因朋党之争被贬海南岛,终老于此。李纲、赵鼎、胡铨和李光都是南宋时期的主战派。李纲和赵鼎都曾两度拜相,李光是宋高宗时的参知政事,胡铨任宋高宗时的枢密院偏修。李纲等四人,均是在金兵入侵的年代被秦桧一派迫害而贬到海南岛的。

历史上的海南岛,远在边陲,自西汉平南越而初入版图后,在几乎长达一千年的时间里,这里近于无人状态。直至中唐,海南岛“军用军食,仍仰给于海北诸郡”(《太平广记》卷269),唐代海南置22县,却总共才1万户。从大陆南望,这里是边陲绝域,“宋待士太厚之故,纵有罪恶,止从黜谪,绝少岭海之行”(《廿二史札记》)。被贬至此的都是在朝廷看来的难容之过。引用南宋遭贬此地诗人丁谓的《有感》,颇能说明当时的岛况:“今到崖州事可嗟,梦中常若在京华。程途何啻一万里,户口都无三百家。夜听猿啼孤树远,晓看潮上瘴烟斜。吏人不见中朝礼,麋鹿时时到悬衙。”当年琼州府选择这五位名臣作为海南士子瞻仰的先贤,很大程度上恐怕并不是因为他们为海南贡献了什么,而在于他们本身的道德形象足为表率。

古时先贤出于无奈被贬至此,而今天的海南岛,却吸引了无数人主动投身于此。推敲起来,海口这个地方之所以发展成为全岛的中心,也是自然之理,毕竟这里与大陆直航最近。

海口虽然1860年便开埠,但直至1882年,城市规模仍很小,只有一条主街道,住着一些以会馆为活动中心的广东商人和十来个欧洲商人。据美国传教士香便文《海南纪行》的记载,那时的海口自然生态很好,鹬鸟和短颈野鸭在海滩上到处都是,鹿、山鹬和原鸡,向内陆走几英里就能看到;琼州府城的城墙内,许多空地上有水塘、园子和一丛丛竹林,显示这里人口并不拥挤。

到1926年海口市成立时,甚至连政府官员都不清楚这座城市有多少人口,两年后才清查出海口市有45454人,仅占全岛219万人的2%,却是全岛唯一经常有外国船舶出入的港口。至于琼州府城,据法国传教士的记载,当时“全然破旧,到处被虫子蛀过,一旦倒下成为废墟,再也站立不起来”。不过海口这座小城市已足以成为全岛的中心,“海南所有的居民都知道海口,如同所有的法国人都知道巴黎一样。它甚至对于中部山区独立的土著人来说也不陌生,至少它的名字这些人不陌生”。

在当下模糊的记忆中,那个时代已成为海口的黄金时期之一。海口老城南洋风格的骑楼也成为那段时期吸纳现代文明和异域风情的见证。

在海口的第二个晚上,我们在大同路的骑楼小吃街夜市用餐,算是愉快地见识了海南美食和海口普通人的夜生活。那天在五公祠出来,临时在旁边的茶庄避雨,最后索性在那吃了午饭。午间暴雨如注,一直不停歇地下了两三个小时才稍稍收敛,四座的人们看来早已见惯不惊,也不着急,人声鼎沸地在那里自顾吃饭、喝茶。那是我们在海南一周的时间里,吃得最愉快的两餐。

这确实是一座普通的南方城市,但相比起闪闪发光的三亚,我隐隐地倒是更喜欢这里,不为别的,正为它那种平凡可感的生活气息。在海口生活要容易得多,物价远比三亚低,早市上的火龙果每斤3.5元,仅是上海的三分之一。这座城市的运转,毕竟面向的是本地普通人,深植在他们中间,也依靠他们得到活力。

文昌:“琼之有士,始乎儋”

我对文昌感兴趣,起于一次“泰国—老挝”之行。那次在大城府偶尔看到一座海南籍华人建的水尾圣娘庙及海南会馆,金碧辉煌,这位在国内也鲜有人知的女神,保佑着当年的文昌人远涉波涛来到异域的土地上,而在老挝琅勃拉邦郊外的华人墓地中,凡属海南籍的,无一例外都是文昌人。此前,我和很多人一样,对文昌的了解仅限于文昌鸡和东郊椰林,但那之后,我就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冲动:有机会去海南的话,我一定要去文昌看看。

在海口的两天里,参观博物馆时,已不难感受到文昌人在海南历史上的分量。

想来是因为地近合浦的缘故,海南岛最初的开发之地应是海口(珠崖)、儋州(儋耳)一带,现儋州话据说是隋朝初年冼夫人登岛时,从随军士卒的古粤语发展而来,属粤方言系统。明唐胄《修建儋州儒学记》云:“琼之有士,始乎儋。”海南最早的进士也是西海岸人(符确,昌化军人)。

不过,自唐宋以来,上岛的移民主流却是顺着闽粤沿海而来的福佬人,如今海南的宗族,绝大部分都只能追溯到两宋,其祖籍十之八九都是福建莆田或粤东潮州,而潮州人也普遍自稱祖上自莆田荔枝村、甘蔗村迁来。可以设想,当这些人从东方顺海迁来时,海南岛东海岸是他们最易登陆的地点,而文昌又是首当其冲的第一站。经此数世纪的移民浪潮,这些“客民”已反客为主,他们所操的闽方言被称为“海南话”,而海南话即以文昌话(不是海口话)为标准音。

以往海南有句流传甚广的话,“定安无海,文昌无黎”。因为迟至民国时代,定安是海南各县中唯一不靠海的,而文昌则是唯一没有土著黎人的县——其实据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文昌也有35个黎人村峒,但到清顺治年间已完全同化。在海南省博物馆和琼台书院等地,不难看出,明清以来海南的人才分布,主要集中在琼州、文昌、琼海、万宁这东海岸一线,并非偶然的是,海南各县中建有祈祷文运的,如文昌的文笔塔、琼海的聚奎塔、万宁的青云塔、定安的见龙塔和文笔峰,也集中在这一带。文昌的人物之盛尤为突出——琼台书院展示的海南近代人物,标明籍贯的19人,文昌一县竟独占8人之多。

海南历史上,大抵“儋州—琼海”一线以南是黎人聚居最多的地区,明清以来海南经济、文化、人物之盛,多集中在汉化最深的海口至万宁一线沿海,这个格局似乎至今未变。据《2014中国高考状元调查报告》,1952至2013年间,海南高考成绩最突出的五所中学依次是海南中学、文昌中学、海口一中、海南华侨中学、嘉积中学,无一例外都在东北海岸一线。

在近代历史上,文昌人物昌盛,说到底还是因为“学生多”,热血青年每每投身政治军事,驰骋疆场,英勇杀敌,于是文昌又以海南的“将军县”著称。辛亥革命至今,国共两军中的文昌籍将军有两百余名,包括大将张云逸(共和国开国大将),国民革命军上将云瀛桥、陈策、郑介民、郑挺锋等。著名的“红色娘子军”出在这一带,亦非偶然。

从海口东站前往文昌的动车上,一路上我都在思考:既然海南的经济重心原在东海岸,为何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海南唯一的铁路却修在西海岸?答案大概是:这条1942年由日本人建成的铁路,其目的不在于客运和推动当地经济,而在于攫取和运送西海岸的矿产资源。1939年日本海军占领海南后,意欲按台湾总督府的海外开拓规划,依台湾的开发模式,从农林和矿产入手。

西海岸依托矿产而发展工业的布局,至今如此,在海南岛上,洋浦是唯一可以接纳重污染工业企业的开发区,但仍不成功。海南的产业模型,至今仍是两头大中间小,这种农业、服务业都强而工业衰弱的局面,类似菲律宾等国家,在全国各省市中,也只有海南如此。至于文昌,也是一样,在它的产业结构中,经济贡献最大的竟是农业。

在这片海角的肥沃平原上,发展农业确实得天独厚。虽然每年有台风,但几乎种什么长什么,从列车上望过去,满眼是绿色,海岸边是著名的东郊椰林,又有适合渔船避风的清澜港——如今,文昌的驻地已从文城镇迁移到了海岸边的清澜镇。

历史上,到南沙捕鱼的渔民,亦历来以文昌和琼海的渔民为主,“文昌渔民去的最早,人数也多……琼海的渔民则来自潭门、长坡等地,他们最初是跟随文昌县渔民出海,从清末起后来居上”。直至今日,去往西沙永兴岛的定期补给船仍是从清澜港起航的。

这些出海的渔民,有的最终漂洋过海去了南洋——对他们而言,那不过是航行得更远一点罢了。大海凶险不测,他们需要自己的保护神,家乡的水尾圣娘便随着他们的足迹进入了泰国内陆。除了琼州人供奉的昭应公和兄弟公,在南洋,由于文昌人的影响力,水尾圣娘是海南人祀奉的共同神灵。

美国人类学家施坚雅说,在泰国华人各帮中,由于迟来,“海南人是最没有威望、权力和财富的”,但他们有个有利的先天条件,即具有一种对疟疾与其他热带病的抵抗力,这或许是因为海南的自然环境与泰国、老挝、柬埔寨十分相似,那些潮州人一去就感染的热病流行地区,海南人却能进去。于是,他们以其艰苦卓绝不断深入,向北开拓了暹罗内地。在大城府以北,基本再看不到一座福建人的寺庙,北榄坡及整个交通中心地点以北和以东各地的华人古老庙宇,都供奉着海南人至尊的神——水尾娘娘。

海南人下南洋,足迹最广的还是文昌人,旧时越南西贡堤岸的华人分为七帮,其中有琼州帮、海南帮——后者其实主要是文昌人。在南洋,“海南”所指的常常其实是文昌。社会学家陈达在《浪迹十年之行旅记闻》中记述过一事,1935年,他在南洋遇到一位文昌籍华人王家纪,在槟榔屿已住了32年,此人告诉他,印度洋上的尼科巴群岛,是海南人最先到的,“看见土人不煮而食,教以烹饪术”。

这些在国内看起来似不足道的小技能(海南人在曼谷一度还垄断了锯木厂和理发业),其实并不简单。世人常有的一个印象是:当初下南洋的都是贫苦无文化的底层人民,事实恐怕远非如此,至少近代文昌便不是海南最落后的地区。据法国传教士所著的《海南岛志》,在1920年代,文昌人以极善经商而闻名全岛。海口的那些最大的货仓都归文昌人所有,在本地经商不能满足,他们就自愿移居国外。每年有2.5万到3万海南人离岛,其中有2万是文昌人——看来那是一群不安分、能折腾的人,他们从一个边缘化的地区航海外出,最终发现了自己的新大陆。

如今,在文昌文城镇的老城,还能看到近代所建的大片南洋风格骑楼,耐人寻味的是,老城里还有很多座大宗祠。在海口府城的文庄路,我也曾见到一座“王氏大宗祠”,但那不过是一间平房,和文昌这里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文昌老城的陈氏、林氏、李氏、符氏宗祠,都是三层楼、三进,建得极费工夫,内有祭祀场所,又贴满了海内外宗亲的捐款名录,还挂着照片。陈氏大宗祠是1998年所建,里面挂着“敬祖尊宗”“祖德流长”等各种匾额,入门甚至借孙中山《建国方略》中的语录为自己“正名”:“由宗族的团结,扩展到国家、民族的大团结,才是中国人持有的良好传统观念。”路边立一碑:“旅居新加坡陈氏宗亲捐建此路,公元2000年3月建”。林氏宗祠则将书斋(林放书斋)、宗教(妈祖庙,因妈祖姓林)和祖先崇拜融为一体,内里高挂“星洲琼崖林氏公会”1999年敬赠的“吾族之光”牌匾,还兼作学生辅导班的场所。

不远处的文昌孔庙也是一样——它并没有像一些其他城市的孔庙那样博物馆化,而是活在延续的传统之中。如果说在海口时,我所看到的五公祠、琼台书院、海瑞故居等都已成为纯粹的旅游景点,那么在文昌这里,孔庙依然香火旺盛。

在文昌孔庙,窗下桌上是“古盆测运”,大成钟旁标着吉利字眼,并写明撞钟一次收费五元,而大成殿里祭拜孔子,则收香火钱三元。旁边密密麻麻全是各种祈愿袋,对联写着“敬孔圣龙登金榜,拜先师凤冠贤科”等,看来孔庙的灵验是颇有名气的。

我也很想知道,文昌的水尾圣娘崇拜现在如何。在去东郊镇的车上,司机和售票员都说不知道有“水尾圣娘庙”。这座庙确实在我看到的各种海南地图和攻略手册中都没标出过,但我没料到本地人也不知道。

到东郊后,还好镇上有个摩的司机知道,谈定价钱,他载我过去。穿过镇子,沿着乡间小路,一路向海边开,满眼望去全是椰林,这里的村子就叫“椰海村”,“东郊椰林”也曾作为海南的标志性象征上过邮票。到了椰林深处,路口忽然现出一座水泥瓷砖建的现代牌坊,门楣红纸上题写着:“南海圣地 水尾圣娘庙”,再往里数百米是个安静的村子,司机指着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庙说:到了,这里就是水尾圣娘庙。

虽然事先有心理准备,但还是不免有些落差。这座海外文昌人祀奉的祖庙,看起来着实平淡无奇。庙内的墙上、碑上,密密麻麻全是历年海内外捐赠者的名录。墙上还书写着这位女神的事迹:她是渔民的守护神,又曾护佑海南唯一的探花张岳崧金榜题名,因而得嘉庆帝赠予封号“南天闪电感应火雷水尾圣娘”——这让我想起海口琼台书院旁也有一个小小的“火雷庙”,供奉的女神看来也是这位圣娘。不知道为什么,闽系文化中每多女神,妈祖、临水夫人、圣娘崇拜都是,且往往都是水神或海神,這与北方的碧霞元君与观音崇拜截然不同。

可以想见,当初去南洋的,大概正是这一带从清澜港出海的渔民,因为唯有他们信奉这个海上女神。我们以往,不止是对这些神灵,对这些沿海地带人们的精神世界,也了解得太少,而这些神灵,曾对下南洋的海南和潮州华人起过如此重要的精神慰藉和文化认同作用。

海外掀起的波澜,源头就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反过来说,这正体现出中国文化最底层的活力,这样一个长久被忽视的所在,也孕育着无限生机。

三亚:阳光海岸

这些年里,我本有好几次机会去三亚,或是有人邀请,或是商务会议,但我大抵都推却了,因为我很容易就能预见,在那儿如何度过假期。在一般游客眼里,这座热带的海滨城市其实是个放大了的游乐场:游泳、放松、找乐子、吃海鲜、去酒吧……这是多数人喜欢它的根本原因,而我对它缺乏兴趣,也是因为这一点。

这倒不是我有多清高,只是彼此对“旅游”的理解不同。这次去三亚的前一天,在分界洲岛上吹着海风,我忽然想到,有两种旅游体验:一种是共时性的,一种是历时性的;前者是没有历史的度假,人们感受的是空间内当下的快感,而后者则是对时间的感受。

三亚的旅游服务,无疑绝大部分都是共时性的,而这种共时性旅游的原型是游乐场——迪斯尼就是典型,在那里,过去、现在和未来被并置在一起,历史在这里模糊了意义,人们感受到的是一种缺乏时间变化的快感。

在海南的景点建筑中,常常不加区分地借鉴着泰国、南洋或印度的元素,以符合人们对热带景观的想象。有时,这与具体景点无关,因为同一个景点,不同的人可能有不同的体验;但总体而言,现在即便是具有时间性的古迹,也在共时性化,已有不少人觉得丽江和佛罗伦萨这样的城市,都变得越来越像迪斯尼。

当然,我这么想,是因为我自己的癖好是“历时性体验”,每到一处,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把它放到历史中来感受。这在许多人看来想必也是一种怪癖。我也深知,大部分人对旅游度假的理解,都是轻松玩乐为主。

三亚,这座遥远的海滨城市,已是新的阳光海岸,它也努力想成为中国的迈阿密、夏威夷或戛纳。就像南北战争后经济渐渐向好的美国,上层阶级爱上了阳光灿烂的佛罗里达,一到冬天便纷纷坐火车前去避寒,而今在三亚,也聚集了具有同样需求的群体。

在蔚蓝的大海边,在南国六月灿烂的阳光下,整个城市闪闪发光。我去的时候,除了早已闻名的大东海、亚龙湾,海棠湾一带十几座酒店正破土而出——2013年整个海南省只有25家五星级酒店,但三亚包括待评的在内,竟有46家之多——其中大部分都在建设之中。常住人口规模比三亚大33倍的上海,五星级酒店也只有60家。三亚是度假者新的梦幻之地,无论是“3S”(阳光、大海、沙滩)还是“3N”(自然、怀旧、天堂),凡是城市居民想要体验的日常生活的另一面,这里差不多都可以提供。

从大陆南望,这里原是最遥远的边陲,所谓“天涯海角”。广东的厓山、钦州的天涯亭、以及从海口迁移到这里的崖州,都表明当时的人们将这一带视为边缘。那时的三亚是一个汉文化的前哨,被周围的黎区所包围——这里直至清代,当地黎人仍是“其众多于民人一倍”,“三亚”这个地名,应是黎语“乌鸦田”的意思。

那时包括整个海南岛在内,都是令人视为畏途的瘴毒之地,其军事意义超过经济价值(晚清的琼州镇总兵是正二品,而琼州府知府仅是从四品),三亚也一样。直到1980年代之前,三亚最被看重的是它具有榆林港这个天然良港作为军舰停泊之地。

1930年,时任海南岛警备司令的黄强就曾说过,“在榆林港建一座海军基地,再加上西沙群岛的支撑,就不仅能控制东京湾,还能控制马尼拉湾,让所有从欧洲前往香港和日本的船只俯首听命”,那时的三亚仅是个渔场,生活着两三千人,1954年才取代崖城镇成为海南岛最南端的中心。

更早的时候,1882年,美国传教士香便文在《海南纪行》中说,海南岛因有海盗出没,使人望而却步,“商业大潮从旁席卷而过,商船必要时仅停靠一些较好的港口,并不与这里的人民发生任何直接的关系”。

这番话说过的一百年后,商业大潮终于席卷而来,如今完全倒了过来:这里的气候不仅不再被视为是有害的,反被认为是最宜人的,所谓“要想身体好,常住海南岛”已成为招引岛外人前来的旅游与购房广告语,“中州清淑之气”再没人讲了,三亚在世人眼里纯粹是一个阳光海岸,和军事似乎也关系不大。

这么多人来三亚,绝不是偶然的。这座城市的兴起,与改革开放、中产阶级旅游浪潮、航空业的发展同步,对于它而言,那是史无前例的机遇。这里像是一块海南岛边缘的飞地,通过航班与外部相连——来到三亚的岛外游客恐怕没有几个不是坐飞机来的,因此航空业的发展,对三亚旅游胜地的形成尤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三亚凤凰机场是1994年7月1日通航的,第二年全年的客流量仅25.6万人次,到2001年也不过98万人次,但之后连年暴增,到2011年便突破了1000万(1036万),十年间增长近十倍,随后几年,每年仍增长100多万。

人们涌到这里来度假、买房,无形中抬高了这里的物价,三亚每平米的房产单价差不多是海口的三倍。这里也最受寒冷地带人们的钟爱,所以有“黑龙江省三亚市”的戏言,这句话也表明它的人口组成确实和海南别的地方不同。一位本地出租车司机对我说:“这里是东北人的天下。”2010年人口普查时,三亚的人口从十年前的48万骤增至68万,其中本地的黎族人口虽也有增长,但占比却从38%跌到30%,多出来的新移民,许多都是东北人。

三亚也以俄罗斯游客多而著称(几乎是第二三位的日韩游客总和的三倍),在其聚集的大东海一带,街上随处可见俄文标识。他们的到来,想来也与东北人不无关系,毕竟有许多东北人在这里做俄语翻译和俄语导游。这些,大概是三亚旅游业开發之初所始料未及的。

来三亚之前,我也曾想过去崖州古城、回辉村看看,然而不知为什么,到了三亚,这种想法竟在不知不觉中荡然无存。这座城市,是属于那些享受当下的游客的。

后来坐车时,司机问我们对三亚感觉如何?我们说,阳光、沙滩、大海都很好,空气也很清新。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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