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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河的记忆

2021-08-13杨扬

福建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廖俊波政和书记

杨扬

临近清明,时雨纷飞。

朋友圈和抖音关于廖书记逝世四周年的各种纪念方式陆续刷屏,有官方的活动,更多民间的。和他去世那时一样,参加葬礼、给他送行的更多的是普通人。

万千民众祭奠,发朋友圈,仿佛某位共同的亲友不在了。

我的女同学典典,厦大教授,课余花花草草,不怎么关心时政。在那时,她突然跟我说,这些天刚好回老家梅坡村,听闻消息就告诉了父亲。一个田间耕耘一辈子,经历了太多辛劳和磨难,活到八十多岁的老农民,没什么事能轻易撼动得了心灵,听到廖书记去世,陷入沉默,久久不说一句话……

典典问:这样一个人,怎么就去了呢?显然不是问我,而是问天问地。

是不是因为他为官太优秀,为人却太普通?去了四年,星溪两岸人的思念依然细水长流。

廖书记是2011年6月来的政和。天气已经很炎热,那一天,一个儒雅的男人站在塔山的暮色里不知等谁。夕晖掠过树荫,照见他,他向这边望,笑起来。那样俊朗宁静的笑,我后来不时见到。而且,有好几次,他走在我身后,哪怕在大街上,也会很大声地叫我名字,他叫:羊羊羊!一点儿也不像个县委书记,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位让人感到轻松的朋友。然后,他轻快地掠过,跟工作人员交代什么事,行色匆匆,他是很忙的。

塔山,正是廖书记来政和那天,文聯主席雪慧对我说:“刚才那个人,你知道是谁吗?是新来的县委书记,他叫廖俊波。”

“这个名字不错,好听!”我说,脑海里想一想,也记不清人长什么样,只记得他在树下,望着这边笑,是不是夕晖晕昡了我的视线啊?

又一想,这个书记怎么一个人站在那里?迎来送往,官场常事,此刻,难道不应前呼后拥?

晚餐桌上正式见到廖书记,有点意料之外。人家介绍我的时候,廖书记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我早知道你的,才女,名气比我大!”桌上笑成一片。

原来,他听说有外地艺术家来政和采风,反正都要吃饭,不如一桌子吃,沾一沾艺术气息。我们听他这么解释,都笑。后来才知道他重视文教,对文人艺术家格外礼遇。

再次听到廖书记的名字是在校园里。课间,我们学校的书记笑着向备课的党员教师说:“党代会代表下选,俺波书记放在教育口选举,大家可要给力哟!”办公室里一片笑。

我的一位正儿八经的同乡彼时担任挂职副县长,听闻就有意见:“你们这样称呼廖书记了吗?”

我回答:“是呀,廖书记在学校已经有一大批粉丝了。”副县长同乡只好笑笑。

我们当时的校长是魏明彦,工作风格跟廖书记有得一拼,也是个“拼命三郎”。他有一天上午很神秘地问我:“你知道昨晚谁来看晚自习了吗?”

“谁呀?也值得您老人家这么个口气。”

“廖书记来了,他来看学生晚自习,还到教师办公室翻看作文批改情况。还好孩子们很认真做作业,整个校园一片安静。还好,兄弟姐妹们改作业也是认真的。廖书记说作文‘有旁批和评语,表示满意。哎呀,我真不知道他会在晚上悄悄地来。”魏明彦校长因病去世两年了,他在世时对廖书记又敬又怕,后来每提及,称呼总是“老廖”,廖书记1968年生人,比魏校长年轻好几岁呢。

廖书记到任政和县委书记的时候,我主编的《政通人和茶话》正要付梓,最后一次校稿,遵照文联意见,在顾问栏添上了“廖俊波”这个名字,这本书也理所当然地与廖书记结缘。

2011年深秋,县城背靠的那座黄熊山满眼缤纷。廖书记的人气似乎比漫山红叶黄花来得更红火,仿佛来政和的不是新书记,而是炙手可热的一线明星。此时,《政通人和茶话》定在武夷山第五届海峡两岸茶博会上首发。

廖书记早已看过书稿,那么短的时间内,他也没有白当顾问。

茶博会开幕式结束后,廖书记就到展馆来了。现场有茶事,也还有县里的事追着来,他于嘈杂中拉过一把小凳子,就在企业展位旁坐下来办公,位置很低。雪慧主席举着相机拍下镜头,让我看片子。呀,廖书记头顶的发明显开始稀疏。我笑说,可不能发表这样的片子,如果发,应当PS,给廖书记种上头发。雪慧主席乐不可支,我俩说说笑笑,并不在意。茶博会回家后,果然听到廖书记嘱咐新闻记者不要把相机举得太高。他说,看到自己稀疏的头顶也会难过。况且,他也是爱美的。这是后话了。

廖书记和我们工作人员一样,是茶博会前一天来的武夷山。只不过,他赶的是晚宴。可能匆忙了,可能他也怕冷,竟然很大声地问:“你们谁带润肤霜了?我的手需要搽一搽。”我们都哈哈大笑,也不回应,也不当真。还好,爱华县长从包里取出一瓶来,并且打开来,递到他手上。我们见他在展会上认真抹润肤霜的样子,又笑,一点儿礼貌也不讲。

我觉得吧,展会上懂茶的不多,看热闹的多,守着一大堆书不吱一声。廖书记走过来说:“书,我看了,很好,质量很高,我很满意。”

过了一会儿,廖书记又走来,他说:“不要紧,别人不知道我们有这么好的一本书,所以没人来向你要书。”

又过了一会儿,廖书记走来了,步履匆匆,带着很多胸前佩戴嘉宾卡的人,“来来来,请作者签名送书。”他很正式地立着,一本一本从我手中接过签好我名字的书,送给每一位嘉宾,场面立时热闹起来。

哦哦,我才知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是看不下貌似落寞的我,好生安慰我,鼓励我,并且,积极推荐一本宣传政和茶文化的书。岁月已变我为孤独者,然后,我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你来参展,不宣传造势作甚?还有,我也不得不承认,他的个性是有魅力的,容易提升关注度和引起轰动效应。还有,他的平易、真诚、坦率,都让人感觉舒适。

甚至,我觉得好奇怪的是,廖书记坐下来,和谁都能探讨一下工作和决策。

廖书记招呼雪慧主席和我陪同他和爱华县长去茶博园走走的时候,我有些讶异,他说:“我们去看看,那边还有几个企业。”我?一派闲闲散散,合适吗?

廖书记也当真闲散起来,领着去看紫砂壶,谈起来,也不外行。他指着一个壶说是民国绿,估了价,让雪慧主席去问老板,也不相上下。又跟爱华县长说,买壶要撤展那天去买,便宜很多。

走着走着,我就走远了。雪慧主席拉我去长方桌前坐下,说是廖书记要大家坐下聊聊。

原来是谈茶叶发展。

廖书记很快从谈话里厘出几点:第一,茶产业基础薄弱,茶园面积不够,缺乏规模可观光茶园。第二,茶叶加工行业生产条件落后。第三,茶产业税收低。他说,政和茶业发展总是跟在铁观音、武夷岩茶、金骏眉、坦洋工夫之后,这落后局面太难受了!

廖书记又说,政和要兴办产业,我这一任做不完,下一任继续,连续几任坚持下去。

后来,他又在好些场合说类似的话。我完全不在行,也实在不能记住原话了。

记得,他问,政和茶树结籽吗?能做茶籽油吗?我说,生产茶籽油的是专门的油茶树。政和多种大白茶树,扦插繁殖,没怎么见结籽。他又问,提取茶多酚呢?

我感到他急切地要找一条未来的路,可前进的路。他希望超前,超越,思维跳跃,如此热切。

我记得中学时代合唱歌曲,有一首叫《光荣与梦想》。廖书记年轻时一定参加过合唱,并且深受青春理想的鼓舞。到了中年,他依然满怀青年的热情,他提出“一切为了政和光荣与梦想”的口号。联想到自己的青春时光,我也非常喜爱这首歌。当他提及“光荣与梦想”的口號,我想,有很多人,像我一样,被拨动了心弦,回想青春的澎湃。很多人,也真的行动起来了。

茶博园的谈话,让我不得不稍稍收拾自己的闲散,谈点正事,尽管我完全不在行。

记得我仍然思想跑偏。

我故意说:“梦想?不好,一个人脱离现实,总在做梦,可怎么好?”

廖书记正色道:“梦想不是做梦,是事业、理想和未来!”

多么青春的信念和语言,我这庸人不了解他何以永葆青春!

他是县委书记,我蓦然意识到,并且,强烈地感受到他泛光的底色。

我有两位民主党派的朋友,民盟的李先生和民革的董先生。

民盟的李先生来政和的时候,我早已养成深居简出的习惯。李先生邀我相叙时,廖书记竟然也坐在那儿。又说到理想,我说:“文学的理想与政治的理想毕竟不同。”廖书记朝我点点头。一会儿,李先生建议我入民盟,见我不吱声,问是否要廖书记的意见。

我笑道:“听党话,跟党走。”

廖书记立刻说:“我同意。”又补充说:“你做事需要什么平台就告诉我。”

我心里动了动。我依然过着自己平淡如水的日子,但我也感激廖书记这样说。

董先生是喜欢喝茶的,廖书记也喜欢喝茶。

董先生来政和便和廖书记茶叙,邀我一起,地点竟然是廖书记的住处,我笑称“官邸”。

廖书记于是带民革客人参观他的“官邸”。整洁、简洁、有序、雅致……客厅是灰白调小型沙发,茶几,紫泥茶具;卧室是床、书和简单的健身器材。说屋如其人,一点儿也不为过。

那天,他的话让我印象深刻。比如,每天再忙也要挤一两个小时阅读。

还有,他说,他其实是喜欢武夷岩茶的,口味喝重了,一时改不过来。可他现在是政和县委书记,要讲政和工夫红茶,要讲政和白茶。这,又叫我忍俊不禁。在心里赞他真实,不装。

廖书记在政和的日子是有风的,常常是风起云涌的气氛。

廖书记去上海考察,访问上海武夷商会。《政和资讯》和《上海武夷商》发长通讯,标题是《浦江春水撩清波》,配图是廖书记穿蓝灰便装和牛仔裤大阔步的镜头,儒雅风流,意气风发,一样不缺。

廖书记当选全国优秀县委书记的时候,人民大会堂接见合影的短视频又一次刷屏。廖书记错过和领导的握手,他笑着,感觉有点遗憾的样子。

廖书记的遗憾很多,他自己的,他留给别人的。

福州一中来了客人的那天,我受学校委托陪同去参观政和版画院。我坐在县宾馆大厅里等客人下楼,从电梯里出来一个人,弓着身子,提着黑色公文包,很疲惫很老态。认真一看,竟然是廖书记,不知道是累弯了腰,还是沉重的公文包拉低了他的头,拉弯了他的背。我没有吭声,看他走过去,一个人,出了大厅。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建阳,我参加一个市级教师会议,吃了饭下楼,见廖书记正要上楼。他低着头,我叫:“廖市长!”叫了两声,他才听见。互相问了好,我说,已经过了饭点了。他说,是呀,很疲惫的声音。

然后,他走了。

他走的那年,我去采茶花。也是农历的年底,茶花疯一样开放,满树铺白了。我和村芳去采花,她是做茶的,又碰到了村芳的大姐。

我说:“大姐,茶树开这么多花,真好看。”

大姐说:“这么开花,茶树就没用了。”真的吗?我也没往心里去。

春天来的时候,大姐病死了。那年是2017年。3月18日,廖书记逝世。我想起那满树白色的茶花,花落了,也没见到结籽。前年,我婆家沿河的茶园开满了白花,我婆婆去世了。

我站在小河边看开花的茶园,看春天萌新的茶园,我每每沿星溪河畔去学校上班,看河岸高楼上的标语“向廖俊波同志学习”“廖俊波是一个温暖的发光体”,会有很多场景掠过脑海。

也会想起典典问:这么个人,怎么去了?

我在政和视频号里看到黄爱华书记,她捏着一杆白花向廖书记的铜像鞠躬。

我看到廖俊波纪念馆里人头攒动。有一次陪文友去,我说,这半身铜像不像他。文友问:怎样不像?我说,他本人比这个像好,他的气质,并不这样。

然而,他的气质,意气风发,满面疲惫,不知道哪个是真正的他。

责任编辑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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