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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至死

2021-08-13徐锦斌

福建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代县黄家烈士

徐锦斌

凌晨。

1942年9月25日的凌晨。黄家祥烈士战死。

黄家祥烈士的死难情节,我不敢轻易叙述,这里借助2000年出版的《宁德地区志·人物传》的记载:

……家祥在五台山县红表乡榆林村组织有关人员开会时,被日军包围,情况危急。为了不连累全村群众,他临危不惧,安排在场人员撤退,自己留在最后阻击。在横越深沟时,不幸摔坏一条腿,跑在前面的人反身要扶他后撤,他见敌人已经追上来,急忙说:“你快跑,不要管我!”说着奋不顾身站起来,朝战友们撤退的相反方向走去,并故意发出声响将敌人引向自己。果然,一日军小队长率队包围了他,妄图活捉。为了让战友们安全撤离,他等敌人张牙舞爪地靠近时,出其不意地拉响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

这是一个人和一群野兽的战争。战场,很小。

此后,手榴弹巨大的轰响陷于无声,低垂的天空下是大地和血肉之躯。此后,一个又一个的凌晨来临,一切悄然远去。

史志的记载总是有限,细节永嫌不足。而细节从根本上说是不可追述的。据有关知情人回忆,烈士当时炸死的日本鬼子有一个小队长、两个士兵。

黄家祥烈士牺牲的事迹在当时当地流传甚广。湖南省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罗秋月等(当年均为代县工作人员)在1983年就此事分别致函中共代县县委和烈士亲属,他们说,黄家祥在榆林被日寇包围,在难以突围的情况下,拉响了手榴弹炸死了自己。群众说他是代县司政科黄科长,是上海的大学生。

代县党史办公室的工作人员经过多方面调查认为,黄家祥同志牺牲在代县南山榆林村,不但代县的人知道,应县、山阴县的人也都知道。

黄家祥烈士牺牲后,代县人民将他的遗骸安放于烈士陵园,并将他的英名铭刻于碑亭上。

于是,我想起那纪念碑,想起那矗立于大地之上的镌刻着黄家祥烈士姓名的纪念碑。

这样的纪念碑事实上是孤独的。山西代县烈士陵园埋过黄家祥烈士的忠骨,为什么那园中纪念碑上黃家祥烈士的英名渐渐地沉寂无闻,而英雄的出处长久地不为人知?

黄家祥是谁?

我还是援引《宁德地区志·人物传》的一段记载——

黄家祥(1909-1942),清宣统元年(1909年)生于宁德县蕉城镇富商家庭。

民国12年(1923年),往上海求学,在上海政法大学(作者按:应为上海法政学院)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民国20年,毅然走上抗日救国的道路,将其父开办的“黄砚记”商行中价值200两黄金的日货全部收缴充公。

民国26年6月,由武汉八路军办事处派往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学习。翌年,分配到晋察冀边区人民政府工作,任山西省代县司政科科长。此时日本侵略军对解放区实行“铁壁包围”大扫荡,解放区人民生活极其艰苦。家祥与群众同甘共苦,布衣蔬食,半茹糠秕,毫无怨言。

烈士的生平我们已可以看个大概。

人间的喧闹翻腾着泡沫,流行色刺激眼球,谁会轻易惦记一个牺牲已久的烈士?何况,黄家祥生前死后都曾与自己的故土长久暌违,命献出了,姓隐了,名埋了,音信也全没了。战争的炮火、漫漫的年岁本来就足以彻底淹没一个人应有的存在。

终于,曲折与艰辛历尽了,黄家祥烈士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这一别,从1937年到1984年,除了四十七年可计量的时间距离,就是不可度测的两相茫茫的生死距离:出门的是青春一人,归来的是遗骸一抔。

听说,黄家祥烈士的故居在蕉城区八一五中路旧百货商店的后面,那一带如今大多是老旧的民房。我一度想前往拜谒凭吊,心思有了,行动却迟缓着,不久就听说它遭了火灾,化为灰烬。我想哪怕是面对劫余的废墟,也总该可以感应到烈士的一点点声息,但终于我还是没有成行,只是不时心里悬念着。

1999年我到过武汉,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那儿是文化的现场,也是历史的现场,临时动念,想去八路军办事处一探消息。因为1937年黄家祥从上海法政学院回家小聚,很快接到上级通知,就此辞别妻儿老小,重拾征程,其线路图正是:宁德——武汉八路军办事处——延安。我买了武汉市区地图,一时却找不到八路军办事处,请教一些当地人也得不到有效的指点,日程甚紧,也就作罢了。不知道武汉八路军办事处是否保存黄家祥当时的报到档案?

黄家祥怎样由武汉到的延安,到了延安后在抗日军政大学如何学习、生活?这一切情形没有任何可资一观的材料流传。据烈士的后人回忆,在延安期间,黄家祥曾有家书数封相报。家书一封抵万金,可惜它们都没能够穿越恐怖的、苦难的年代而得以保存下来。甚至,烈士生前用过的在家中的一些物品,包括很多的书籍,渐渐地都没了,彻底消失了。那些年,烈士独自长眠异乡,阴阳两隔,音信难问,在妻子、儿女对他一天又一天的渴盼中,家道也正衰落着。家里一度靠变卖首饰维持生计。今天,黄家祥烈士的儿女也都年老了,与他们的交往交谈,使我间接地获得了对于烈士的一点点淡淡的印象。

2002年蕉城的培英居委会、红旗老年协会举行纪念黄家祥烈士牺牲六十周年座谈会,印发、朗诵了红旗诗社会员创作的纪念诗歌。这是难得的一次对于黄家祥烈士的集体追忆。

一切都愈去愈远。

黄家祥烈士的声尘踪迹真的微茫难寻了。

但黄家祥烈士的遗物总算还有,不过少而又少,只有一帧照片、一行文字而已。

照片是一寸半身标准照,具体拍摄的年月已不可确定,据烈士后人的讲述,大略可以猜测在1937年前后。时间早已使它泛黄,但其人风采难掩。烈士英俊帅气,戴着眼镜,浓眉如剑,目光淡定,神情坚毅,气质儒雅。以瞻仰的心情细细看着烈士的遗像,我只能这样说个大概,而语言本身就不像照相机那样容易呈现形象。

黄家祥佩戴眼镜。是的,佩戴眼镜,这是个细节,值得一说。山西省民政厅原厅长孟维璧在写给黄家祥烈士亲属的信件中称,“黄家祥同志是我的一位坚强可敬的战友”,面对这一张照片,他有一段回忆:“我看了当年英俊的面貌,如立眼前,他是五百度的近视眼,常戴近视眼镜。我是戴一千多度的近视眼镜。爬山时,我俩手牵手。”

那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之交,孟维璧和黄家祥在山西代县共事,孟维璧担任县长,黄家祥担任司政科科长。日本鬼子侵华,华北之大,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一介书生,架着高度近视眼镜,挎着枪支上山打游击,也正在当时的国运情势之中。

我想到黄家祥烈士的眼镜。那次紧急撤退中的跌跤是不是与他的视力不好有关?

硝烟散尽了。一副眼镜成为战争的陪葬品,不知被炸毁成什么模样,又散落何处。我心中的疑问没有答案。此刻,看着烈士的照片,他从那眼镜中投射出来的目光正优雅地打量着人世。

“听罢鸡窗,国事萦怀频按剑。”

该来说说烈士这遗世的词句了。

黄家祥烈士被文字所记录的历史实在太少,这样金玉碎片一般遗落的句子很难从正规的党史资料上查考。它的出处是近年新编的黄氏族谱。这是烈士1932年一·二八事变后的感愤之作。我视它为金玉,并不太关乎文采辞章新异奇巧。如果它是一般文人的雕琢,甚至无须眼角一扫。

但这的确不是文人的呻吟,而是烈士的心灵之慨,是誓言。

听罢鸡窗,长夜难眠,遍地哀愁,当有闻鸡起舞的自励自况吧。

国事萦怀频按剑。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正可谓国事堪伤,一个血性男儿怎能不为此而萦怀呢?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寇突然炮轰沈阳,开始大规模武装侵略中国东北,1932年东北全境沦陷,中国的神圣版图被鬼子撕开了大大的口子。一·二八事变,日寇武装侵犯上海,英勇的十九路军经过殊死抵抗,最终被迫撤离上海,不久国民党政府和贼国签订了卖国的城下之盟——《淞沪停战协定》……此种时势,匹夫不能坐视,然而匹夫何为?国事萦怀恐也容易,萦怀之后不徒然感伤,而有所奋发则不容易。黄家祥烈士这“频按剑”三字,看似寻常,却有千斤之重,正是中国骚客诗人如辛弃疾、陆游、文天祥之辈亦儒亦侠的血脉延续。何况那时烈士正值二十三岁的青春年华,一个大学生,一个地下共产党员,匣中剑响,蓄势待发,正预示着后来的道路选择,于是由上海法政学院到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再而到山西的代县,艰苦卓绝,矢志不渝,利剑的锋芒,一点也不枉了当年的咏叹!

隔代相看,烈士不曾留下的,世人再不会知晓;而他所留下的这一行文字,写照着他的心灵和精神,不妨看作是他写给自己的永远的墓志铭。

烈士黄家祥。

今天我写下这纪念碑式的简短之极的文字献给黄家祥烈士。

只有五个字,我知道,这不成句子。但在我心中它们却是个完整的句子,且含着一个完整的历史环节,含着一个完整的历史环节中一个人高贵的姓名和他高贵的身份。

我说黄家祥烈士的高贵,无关他富商家庭、书香门第的出身,而是实实指向他服膺信仰、舍命报国的忠诚。

这是他真正的高贵所在。

信仰。这个人生的关键词在有些人心中无关紧要。他们斤斤计较于个人得失,斤斤计较于职位的升迁,斤斤计较于权力的多寡。我从他们那儿读到的是伪面孔,是滑稽和可笑。多少年了,我怯于听闻人们谈论信仰。那些豪壮漂亮的言辞与真正的信仰两不相干。我害怕信仰一再蒙羞。

信仰所具有的精神指向多么崇高,又多么辽远。因为辽远,又多么值得依靠。那一类人从来就这样依靠信仰活着。他们不会为信仰死去,只有信仰为他们死去。

我怀念黄家祥那样的忠烈者,那样的信仰的服膺者。

我怀念曾经存在的。我哀悼日益丧失的。

写作此文的念头由来已久,但写得断断续续。动笔不久,到某行政分院学习,其间聆听教授讲中日关系。教授的课件在大屏幕上滚动,课也讲得有板有眼,我开着小差,再三想到黄家祥烈士,想到1942年9月25日的血色凌晨,想到历史深处那一团不散的硝烟,教授的讲述,成为我思索的背景,我悄悄写下点滴的感想。这就是构成本文的零星片段。我对黄家祥烈士的怀念,同时也是对一切抗日者的怀念。

本文草草写就的日子,没有半点刻意,正好是清明节。

窗外,冷雨纷纷,仿佛天意。

谨以此文表达我深切的緬怀。

黄家祥烈士之浩气英风永存!

责任编辑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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