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猎猎
2021-08-13万代辉
万代辉
七十多年前的闽中德化,是抗日反顽一线,福建省委机关执行中共中央“隐蔽精干”的重要指示,两百余位革命将士于1944年先后从闽北、永泰等地转移到水口牛寮沟,深入发展地下党组织,开辟红色线路,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做出不朽的功绩。时逢中国共产党百年华诞,让我们重温历史,去一同感受这片红色土地的峥嵘岁月。
——题记
坂 里 星 火
闽中德化,海拔一千七百多米的石牛山,峰峰相连一路跌宕。民瘼千年,山高水长茅檐草舍而居;贫瘠山地是深一脚浅一脚的稼穑之艰,伴着朔风的呜咽,落叶沙沙弥漫苍凉。
山中丛林掩映,云雾缭绕;冷冷的晨光扑腾着翅膀,掠过夜的边际,村庄在次第的虫鸣声中剥开潮湿的外衣。
初心不忘。七十多年前,白色荼毒,救亡图存,抗日反顽定格在1944年春天。福建省委机关遵照中共中央指示,毅然从闽北潜入德化水口坂里。沉默的山峦贮存力量,相伴铁锤和镰刀的光芒。
工农勇士,仰止于苍茫天地,草鞋裹满泥巴一路前行,披荆斩棘。转移,是另一种浴火的家国生存,收紧的力量只为更猛烈地痛击。竹林茂密的山旮旯,隐蔽成为所向披靡的暗器,挥师逐鹿的红色战场已沿线铺开。
省委机关和闽中特委的领导曾镜冰、左丰美、苏华、黄扆禹、叶良运……穿山林、搭渡船,昼伏夜出,盘桓在一道道坎坷的密林。二百余名革命将士奉命陆续结集,心连心焐热了闽中最寒冷的土地。
深山里,壁崖千丈,闪烁的马灯撑起时代的烽火。漆黑中的光明,相伴迈开的脚步,催开民族河山的花朵,拉近10月的金秋。
贫苦乡亲的脸上洋溢春天盎然的气息。他们以卑微的身子,倾尽所有为将士们送来茶米油盐,站岗放哨日夜值守,不放过任何豺狼的窥视与觊觎。
围追堵截的魑魅魍魉,出没在羊肠小道。将士们潜伏的英姿、强劲的骨骼凝聚成峰岭;一部电台,传递真理的密码,穿过林海,有初升的霞光破译,正义的呼声上下联通。
以民族的名义,一百多个日夜的潜伏周旋,全体将士如愿以偿完成了地下工作,顺利撤离,革命的星星之火,燎原八闽大地。
时光,或能让伤口结痂,但无法抹去曾经的伤痛。温故知新,坂里的竹林年年新绿,在万里晴空下抒写新的日月。屹立山中的中共省委机关旧址陈列馆,白墙上悬挂的英烈,展柜里的蓑衣、马灯、铜号、驳壳枪……让我们重温往事,仿佛再现大山的霹雳侠影及声声号角;而那些甘洒热血的故事,已垒成巍峨峰峦和漫山的杜鹃花红。
牛 寮 沟
经建阳、顺昌、古田,跨闽江、闽清、永泰,潜入坂里牛寮沟隐蔽。这里曾是人烟稀少的放牛的山坳。风涛凛冽,大山逶迤。闽浙赣三省边界闽北地区的省委机关同志和游击战士,转移到深山峡谷,九死一生。
在荒山野岭,黄国璋、祝增华、高祖武等队伍率先到达。山峰深情作揖,迎接戎装的理想。
就地取材,密林深处搭建一座座竹棚。住竹棚、睡竹床、吃竹笋,居有竹而食无肉。霞光透过林层,寒风摇曳着理想之花,彼此肝胆相照,信仰的火光在寒冷大山里彻夜燃烧。
单薄的身躯,犹如崇高的丹枫,抵御料峭春寒。而革命的心热情似火,追梦的脚步野火春风。幽深的山谷洋溢坚强的意志,将士在贫瘠的大山里咀嚼苦菜竹笋的精神佳肴,心中旌旗招展,期待拨云见日的霞光。
石牛山高耸,注定是一次革命者秘密移动的坐标。锃亮的铜号,吹响在雾霭袅袅的晨昏;政治学习、军事操练、出版《顽强斗争者》报纸、发动群众,点线拓展,血脉沿漫长黑夜搏动,在东方画出一条冲天弧线。
一抔泥土敞开情怀,革命的种子,在暗语交接中根植于大山腹地,经戴云山脉的上涌、南埕、南斗等地一路播撒。奇袭永泰、仙游直至莆田涵江,攻打永春、大田等地反动政权,红色火苗迅猛燎原。
周边的坂里、毛厝、梨坑,长期散落着几十户朴实的山民,一顶斗笠一把锄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听到了枝叶高唱着赞歌,山花粲然,簇簇迎风起舞。一个个从未有过的信心,让他们满怀未来,甚至把唯一的耕牛卖掉充当军饷,与黑暗决裂以换回生存的尊严。
严守秘密,个人利益已拴在民族的命运上,面对敌军重重围困,他们设暗语交接,敲竹竿对暗号,一次次化险为夷。省委機关和游击战士安全撤离后,不少村党组织骨干落入魔爪;一百多人遭严刑拷打,他们宁死不屈,坚信只有通向新生的大道,才是摆脱苦难的出路。
如今,半山腰的峡谷,炊烟如雾岚袅袅升腾,春风擂响战鼓,赓续前行的号角。历史,让一处闽中山隈,纪录一段峥嵘岁月,一颗革命的种子,播撒在中华民族的土壤里生根发芽、百年栉风沐雨茁壮成长。
红 色 渡 口
戴云山脉的浐溪、涌溪汇成大樟溪,涓涓细流汇成力量的洪流,流入水口经永泰直奔滚滚闽江。水的使命,不分昼夜,一路向东澎湃。
水口,先前没有旱路,仅有两个渡口。其中一个是白马埕渡口。相传南宋德祐二年(1276),德化将军陈蔚兄弟率义军赴福州保驾,抗击元兵,浴血奋战;战亡后委身马上不仆,白马驮其返回水口,惊天动地,浩气长存。渡口因此得名。
溪流一路蜿蜒流经村场的白马埕,山间是错落低矮的黑褐色土木瓦房,开门见山。长驱直入的寒风打乱瘦长的炊烟,巡视家徒四壁的每个角落。先人逃避兵燹或饥荒,穷乡僻壤成为逃难者赖以生存的落脚。
两岸巉岩交纵险峻,溪水潺湲,是横在眼前的咫尺天涯。水载舟,山民便于筏,干瘦的艄公撑起一路号子。
1943年腊月,国民党在闽北发动反共高潮。中共中央运筹帷幄:隐蔽精干,转移!
先期潜入闽中腹地的特派员吴天亮等,乔装商贩避开暗哨,不辞昼夜,以双脚丈量日月与山川,穿越荆棘的丛林,进村入户促膝长谈,同吃同住,点滴温情润无声,深入发展基层党组织,把坂里沿线村庄的红色交通线逐个打通。
白色恐怖笼罩,进出的渡船遭管制。白天出入要凭乡公所证明,晚上渡船被上锁并严加看管。为确保省委机关安全转移至闽中深山,特派员们迂回辗转,克服重重障碍。毛厝村的革命青年毛票等奉命出击,带领战士开辟闽中通往闽西北百里之外的地下交通线。
水有形,给民众以智慧;山有陵,给勇士以刚强。多少个夜里,河水在风雨交加里无眠、激荡、咆哮。
渡口成了扼守进出水口的咽喉要塞,秉持信念的村民黄士照趁深夜巧取渡头的钥匙,而地下摆渡人陈修伴、陈永通父子也在另一渡口先后将特派员以及游击战士们安全送达。天堑变通途,两岸山花悄然绽放春天的笑脸,信念载着理想飞翔。前行,凝聚民心力量,让夜行者有光,让弱者有力。
教赎的竹筏,拉近成功的距离。革命的航向,钤上民心的邮戳乘风破浪。
夜深了,有的人睡了,而有的人还在赶路。1945年除夕夜,吴天亮一路风尘仆仆回晋江安海,为游击队筹措粮草,不幸落入魔爪,壮烈牺牲,青春刚毅的脸庞永远定格在26岁。
生死置之度外的勇士,怀着一颗炽热的心,容光依然焕发,脚步依然从容,紧攥如石的拳头,砸向黑暗途中一切的封锁。纵然前方千沟万壑,信念必将是永恒的坦途。再黑的夜,都会有光的出口;渡口再深旋涡再急,革命的竹篙,都会带着坚韧的意志一探到底。
毛 厝 村
一片深山,重峦叠嶂坎坷曲折,起起伏伏落满生活的酸甜苦辣。一代代忍辱负重的山民,刨挖日子的春去秋来。山中日月长,熟谙的青松翠竹摇曳落寞的风景,日出月落丈量一辈子的四季耕耘。
冬天走了,春天来了,神州大地依然没有迈进时序明媚的门槛。七十多年前,不慎就迷路的小山村却常有生人探视。
枝头的喜鹊喳喳叫,陌生人的频繁出现让寂静的大山开始躁动,擦肩碰面时才知是前来收山货的商贾。动荡岁月里,“商人”难道只为囤积居奇?
“商人”眼睛里折射出一种未曾见的光!渐渐地,谜团被揭开,他们是无产者,是共产党员,是“打土豪,分田地”的领路人。“商人”冒生命危险进村入户,收购的是人心与底线,是合纵连横的斗争力量。黎庶多少狐疑的不眠夜,终在清晨的鸡鸣声中醒来。
尽管蛇蝎时有出没,但“商人”们任凭草鞋磨穿,也一如既往无畏地唤醒这片沉睡的土地,撒下的红色种子,已种在大山,种在百姓心田,呵护中的嫰芽已经悄悄破土。
坂里牛寮沟紧挨着毛厝、昆坂、梨坑等数十个自然角落,方圆上百平方公里。点燃的星火,穿山越岭,已俨然串成环山的闪亮珠链。
转移来的二百来人,在荒无人烟里安营扎寨。山间,洋溢了嘹亮的战歌,平整的训练场旌旗飘飘,油灯下的眼睛如饥似渴,竹棚内燃起驱寒的篝火。一出出军民鱼水情深的联袂大戏,在大山里拉开帷幕。
儿女成群的毛厝黄冬,是最先的觉悟者,她心中有杆秤,见到外面来的地下党亲和朴素,像自家的孩子,她甚至把平时省吃俭用给儿子成亲的钱奉上,倾尽所有参与闹革命;村民们见状也纷纷觉醒,把仅存的粮食、地瓜、蔬菜及时送到将士驻地。
坂里,是牛寮沟外一个二十二户不到百人的自然角落,因生怕风声走漏,闽中特委书记黄国璋率刘祖丕等特地前往基本群众陈存星家,各户代表也趁夜色到达集合。刘祖丕环顾四周,与众人一起在一张八仙桌前庄严立誓:“拥护共产党,严守秘密,搞情报,见陌生人要报告……”
一碗鸡血酒,在一双双有力且粗大的手中传递,它像一团火炬,永远燃烧在每个人的心坎里。
奉命于危难,设点布防,毗邻的毛厝村,驻扎着四五十名红军游击战士,饥寒交迫之际,革命群众四面出击,巧借财主粮食,冒着生命危险挑回伪政府的囤粮。
国民党省保安团闻讯后数次出动,一个排甚至一个连包围毛厝等村。劳苦的山里人、淳朴的山里人、血性的山里人,为了河山早日拨云见日,舍生忘死,众志成城,带领游击队在深山与数倍的敌人周旋,深山密林,让敌人一次次四处碰壁灰头土脸……
山坳里,那座破旧房子迄今仍在。岁月静好,那是曾有人负重前行。狭小的门窗前,那段歃血为盟跟党走的誓言,穿透七十多年的光辉岁月,依然有风云激荡的历史回声。
梨坑红军洞
梨坑村,腹地纵深,沟壑交错,地势险要,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有处隐蔽的山洞。洞前岩石堆垒,山下丛林密匝,易守難攻。
洞宽十米,深八米,高十二米,可容四五十人;蚊虫蛇蝎和蝙蝠出没,昏暗、潮湿、阴冷。这里住进一群身穿灰蓝色制服、头戴五星帽、扎着绑腿的红军战士。
这是在闽中游击队统一指挥下,革命群众带领这批红军战士在洞中安顿、潜伏。他们身处这逼仄的天地里,心已在开疆拓土,身上承载着蓝天大地,帽子上红星闪闪。
短时隐蔽不是苟且,理想已飞向远方,战士们只待集结的冲锋号响起,便是一场不容退却的绝地反击。
姗姗来迟的阳光,透过层林缝隙,切割白昼与黑夜。有限的空间里,所有人都注视着洞口一草一木;一双双眼睛,都在寻找民族的光明。
五十人一颗心,严防死守,白天化装为铁匠、郎中、货郎下山打探敌情,夜晚深入村子宣传革命道理,发动劳苦大众参加抗日救亡运动。
一时间,梨坑村民黄玉堂、黄能讲、黄福瑞、黄长接等近十人踊跃加入游击队,杨大妹、毛专、毛莉、陈论等巾帼不让须眉,她们也自觉组织起来,以砍柴、捡野菇、挖笋为掩护,轮流给洞穴中的红军战士送米送菜、送情报。
民心就是天下,近百人的梨坑村,近八十人成为中共地下交通员、联络员、接头户。战士们个个摩拳擦掌,信心百倍,赴仙游、永泰,抗租抗税、袭击伪警局、攻打伪区公所;巧取官僚买办的商行、银行、粮仓、药铺,筹集大批枪支弹药、粮食布匹、药材银圆等紧缺物资送往战斗前线。短时间组建永泰、德化、大田等地下交通线,投入戴云山战斗。深山为屏,一度成为抗日反顽指挥所。
峥嵘岁月,红色革命让闽中大山如火如荼。七十多年一挥间,洞穴承载着历史使命,深邃不语。当我们经过梨坑这被记录在册的“6号洞”前,那红漆的标注符号仍清晰可见,一股动人心魄的暖流会扑面而来。
责任编辑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