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女儿
2021-08-13陈子铭
陈子铭
父亲与女儿,相携20年,从彰化到闽南,再到瑞金,终于到了命运要他们分手的时候。
那一夜,冷雨,女儿在台上歌舞,為将士壮行,不知道父亲,是不是站在台下的无数观众中的一个。
多年以后,活下来的人们对井塘的那一场会演记忆如新,那是许多人生命的绝唱,凋零之前,载歌载舞,篝火熊熊,激情燃烧,随后一去不返。
施家姐妹是那一夜最美丽的花朵,年轻、知性,这样的年纪,应该在学校,过无忧无虑的日子啊。革命的洪流裹着她们滚滚向前。
她们在冷风中舞蹈,倾情,奋不顾身,烟火映着她们美好的身姿,如蛾,飞向光明的火焰。山外,炮声隆隆,好像可以看见暗红的火光,雷鸣电闪一般,撕裂了天空。
那是1935年的1月21日,元宵夜,天寒地冻,冷雨飘飞,人们举着火把从四里八乡涌来,那一场冷夜盛会,希望之火在心中燃烧。
大军出征,留下来的人,慷慨、悲情,他们知道,接下来,要面对艰难,努力求生,保持火种。他们相信,会有一天,去的人会回来,歌声依然嘹亮,曙光会再次照耀山峦。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的等待会那么久,思念在风中飞,无数的灵魂散作落花。
数十倍的敌人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好不容易建起来的中央苏区,在炮火中化为碎片,留下的1万多战士,殊死抵抗,最后,活着的人,被压制在以井塘为中心的小小土地上。
井塘,是于都东部黄麟乡的一个280户人家的村落,群山巍峨,河水蜿蜒。留守苏区的中央分局和中央政府办事处就设在村子里。
人们知道,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了。离开之前,要有一场文艺晚会,为战士壮行色,也借机蒙蔽敌人的耳目。
这场演出在露天的旷地,村民送来的桌椅和门板,被搭成舞台,舞台上挂起煤气灯和松明子,无边的夜幕中,小小的山坳明亮起来。
中央分局的领导悉数出席,对于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他们是明了的。工农剧社下属的红旗、战号、火星3个剧社展开对擂,必须用一场盛大的演出,鼓舞士气。
节目一个跟着一个,台上歌起,台下对唱,寒风冷雨里涌动着一股悲壮,熊熊篝火,映红了天宇。鸡鸣三遍,没人愿意离去,也许,他们知道,去后,不知何时再聚首。晚会最后向优胜者颁奖,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在台上放歌,赢取最后一次荣誉。
元宵夜,女孩和她的伙伴在冷雨中歌舞,她的眼神清越,充满对光明的向往,让人觉得,天地间有无穷的力量。她们在歌声中思念离开的战友、热火朝天的日子,她们对旧世界发出挑战,要推翻世间的所有不公,建立一个明亮的世界。
两天后,演员们跟着队伍上了战场。
那是一次悲怆的突围,九路出发,四路成功,存者寥寥。随后进入艰苦卓绝的三年游击战争。
多年以后,那些观看井塘会演的人都不在了,无论是英勇赴死的,还是安然终老的。但是,那一夜的情景,幽暗的夜色,火红的山间,不绝的歌声,成为1935年的永恒意象。
施家人怎么度过劫难的,似乎是个谜。大姐施英是跟着刘伯坚出发的。这一路在牛岭陷入重围,浴血拼杀,1800人的队伍,尽数覆没,以后不再有她的消息。
那个红军军校的文化教员、红旗剧社的领队,应该是个活泼的女孩,能歌善舞,知性可亲,那些听过她讲课的人,许多人后来成了战功赫赫的将领,不知他们是否还记得他们青春岁月里遭遇的那个台湾女孩,他们是否像好动的大学生那样,在女老师背过身在黑板写字时窃窃私语,淘气地笑。
两年前,她们的父亲带着她们离开振成巷,她是否回头望过巷子上窄窄的天,听见她和她的同学们清脆的笑声在天空掠过?据说她是1914年出生的,18岁的女孩,振成巷有她的女孩梦吗?那是个青春荡漾的年纪啊,漳州城的谁家男孩、红军学校的哪个年轻的军官,是否曾经入过她的梦,就不知道了。
她生命的最后那一天,是一年中最冷时节,硝烟烤热了空气,枪声像元宵的炮仗。她和她的1800个战友被死死围在牛岭。两年前,她就是跟着父亲从牛岭进入瑞金的,那应该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吧。他们拼命想要撕开一道口子,敌人四面八方涌来,身边的人不断倒下,她的首长指挥机枪连拼命掩护大家,四周响着子弹撕裂人体发出的闷响,还有濒死的人的呼喊,最后,青山陷入沉寂。
她没经历过真正的战斗,她是军官们的老师,教他们识字,教他们文化,用戏剧和舞蹈激励他们,但没有人教她怎么打仗,怎么避开迎面而来的危险。第一次上战场,即是灭顶之灾,四周全是死去的敌人和战友的尸体,不知道那个女孩怎么走到她的最后。
2017年6月,漳州首届珍贵资料评选中,一封写于1963年的书信引起人们的关注,那是张爱萍上将写给漳州有关方面的信,用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的信笺,施家的踪迹时隔85年后浮出水面。
上将在信里说道:漳州市委会,施英在江西瑞金红军学校担任文化教员一类工作,当年红军长征,她在何处我就不知道,因为我当时在前方,并未和她在一起。如她与刘伯坚在一起,很可能是牺牲了,但亦有可能被俘。我记得,施英与其妹施月娥(现在漳州)……一起工作,月娥或许知道她下落。施红光是应该予以照顾的。
施红光是施至善在苏区时的名字。在经历了岁月磨难之后,此时,他应该是一个要组织照顾的老人了。施英就是施月英,牛岭之后,像无数在那一日出征的人一样,从此下落不明。
他的女儿们,他的骄傲,她们编排的话剧和舞蹈曾经感动了许多人,那些看过她们表演的老战士,有的还会在自己的回忆录中提到她们——“施家四姐妹”,这几个在漳州的崇正中学和芗江女中念过书的女孩,一进入大山深处就让人眼前一亮。她们的名字叫施月英、施月娥、施月霞、施月仙,那是父亲的心,父亲希望她们的生活会和她们的名字一样美好。
施月娥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回到漳州,在粮食局做文化教员,她的姐姐施月英,因为下落不明,身份一直无法得到确认。她写信求助她旧日的同事张爱萍,希望证明施英在瑞金的经历,这时候他已经是中央军事委员会委员。那是一个值得成全的请求,可以令逝者安息、生者释怀。信如约而至,上将做了给旧日的战友所能做的事。
施英随后被追认为革命烈士。18岁离开振成巷,20岁凋零,30年后被追认为烈士。战地黄花分外香,那黄花,不是开在彰化故园,不是开在新家漳州。
1932年对振成巷施家是个重要的年份,他们的生活轨迹随着红军的到来改变了。
5月的那一天,他的同志和邻居蔡孝乾家里来了一个李姓客人,他在漳州已经蛰伏了若干年,现在,他代表红军邀请他们加入。
那时,革命形势如火如荼,前途一片光明,红军打赢了三次反“围剿”,苏维埃共和国成立了,连于都的国民党军,也有17000人倒戈加入红军,这就是一起来到漳州的红五军团。红军喊出的抵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号召,也赢得民心,人们早已经厌倦了军阀们为地盘打打杀杀,江山眼看着落入外人之手,还不罢手。
一切令人振奋,苏区急需人才,1500人投奔了红军,连大路顶的钱庄出纳高捷成也加入了红军,要跟着去瑞金。
参加红军去瑞金,施至善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知道,去了那边,是要吃苦的,生活条件不像沿海城市,而且在打仗。但理想吸引他,从彰化到漳州,一路颠簸,不就是为了心中梦想吗?他担心自己的家庭,漂泊半生,家一直在身边,他的家,有老人,有青春少女,有未成年的孩子。李同志把他的担忧报告了军团的政治部主任罗荣桓,罗荣桓肯定了他的想法,于是,他决定跟着队伍,带上他的一家子。
想想1932年,那是多么奇妙的日子啊,红军来到了漳州城,看见许多新鲜的东西。那支军队散发的朝气,打動了那么多人,包括生活在振成巷的台湾一家人。
有时,我的头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这样的情形:那一天,崇正中学的学生施月娥回到家里,也许,心里还想着正在排的戏、没练熟的舞蹈呢,父亲告诉她,想带全家人去瑞金。她觉得,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从小开始,她父亲的事业,她是知道的,父亲追着事业走,她追着父亲走。
她想起了16岁那年在城里的影艺戏院的那场演出,父亲和李山火、张炳煌、蔡孝乾为了救助被捕的同志和他们的家属,组织了一场义演,上海台湾青年团也来援助他们。演出是李山火主持的,有人上来演讲,讲述台湾革命运动的经过和救助牺牲者的必要。然后是奏乐、演剧、歌舞。施家的姐妹,除了最小的月仙外,一起登台,她们的名字排在所有演员的最前面。
她们演出的戏剧是《殖民魂》和《血溅竹林》。前一出讲的是台湾革命者家庭与日本殖民者的斗争,高潮处,年轻的主人公替父报仇,挥起青龙刀杀日本兵,极为悲壮。那柄青龙刀,让人想起关帝的忠勇,想起斩杀敌寇的畅快。后一出讲的是台湾民众反抗三菱公司强夺竹林的斗争,故事取的是真实事件。她努力把握自己的情绪,受欺凌的羞辱是从小就感受的,愤怒的爆发,也是发自心底的。如果说在学校排戏,不过是为了娱乐、交际、联谊,那么这一次,她仿佛扮演的是自己的角色,她被自己感动,也感动台下的人。也许,她已经意识到,这就是戏剧的力量,这种力量,鼓动情感,引发共鸣,以后,将成为她的战斗武器。
她记得戏院张贴满了标语,“被压迫民族努力奋斗达到自由”“台湾解放万岁”“援助台湾解放牺牲者”“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她觉得那些标语口号是她的呐喊,只有像她一样在侵略战争中流离的人,才知道那些标语积蓄的力量。她看到台下黑压压的观众,成百上千的人,情绪高涨。她听见漳州同胞高喊“打倒、打倒”,听见他们对前来干扰的警察、密探叫“滚开、滚开”。她真切地感受到,漳州同胞与他们如此亲近,那是他们流亡生活中最兴奋的一天。她第一次看到,她父亲努力去做的事,在漳州,就有这么多的同情者、支持者,她看到愤怒凝聚成的力量,原来,他们不是孤单的流亡者。她甚至会觉得,那一刻她是幸福的,她投身的是一个正义的事业,而且父女如此默契。
那两天演出募捐了500元,全都寄回台湾,救助那里落难的同胞。
现在,要走了,对漳州城有太多不舍,15岁从彰化来到这里,结识了尽职的老师、贴心的闺蜜,从15岁到18岁,发生许多怦然心动的事,她已经把振成巷当家了。
那一天,一家人如常吃完饭,像往日一样,她去厨房帮母亲收拾碗筷,听见母亲轻轻叹了一口气,安生几天,又要走了。拖儿带女,愿意跟着丈夫这样奔波,有不可想象的危险,想想,这是一个贤惠的女人。她知道母亲的不舍,但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个新天地,很快,生活将不一样了。
就这样,父亲带着妻子孩子们参加了红军,在瑞金,他们被派往不同的岗位。分手的那一刻,父亲说,带你们到这里,剩下的路,你们自己走,别回头。人生漫漫,父亲总会有看着孩子们奔赴前程的那一天。父亲带着孩子们来到这里,因为不堪亡国的悲伤,他们已经回不了故乡,再往后,他们到达的每一个地方,都是故乡。
施至善参加反帝大同盟,那是一个宏大的事业,有风起云涌的国际形势背景,令人振奋,催人奋发。人生就这样翻篇了。从年轻时起,他就一直努力寻找方向,从文化活动到政党活动,最后,执笔从戎。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红光。他真的希望,红色的光芒,会照亮他的前程。
我试图寻找施家人在瑞金那两年的信息,但战争的节奏,一切匆匆,所有的一切,都是擦肩而过,今日相逢,明日永诀,我只找到碎片化的线索。但我始终相信,那是一段美好的日子,充满激情和文艺气息。生活艰苦卓绝,但有歌声和舞蹈。
1935年的那个元宵夜,据说成千上万的人在观看那场最后的演出,煤气灯和松明子彻夜保持着光芒。20岁的女孩和她的妹妹在台上舞蹈,她的父亲当时就在台下吗?就像1930年的那个春天,他在漳州城的影艺戏院那样,看着三个女儿的表演,又幸福又骄傲吗?台上的女儿,青春、美好,他是否曾经想过,有一天,革命成功了,一家团聚,回到彰化,含饴弄孙,享受天伦?
那时,父亲知道,两天之后,他们将各奔前程,自此永别吗?
关于施英的故事,只是片言只语,没有看到她的照片,是件遗憾的事,若干次想从崇正中学或者振成巷的老照片里想象她的样子,一切已不可得。90年的光阴一闪而过,她的所有一切,都定格在1935年的元宵夜。
常常想起那支匆匆出发的军队,即将走向不归,那个女孩回头一笑,山川无言、岁月静好。
没有找到施家另外两个孩子的消息,未成年的,应该和父母在一起吧?
最想知道的是师母。妻子、孩子的母亲,曾经一路同行,如何走过战争?她是否和丈夫一起,活到1963年以后?
寻找施家人的踪迹是一件挺困难的事,那个老台湾人、共产党员的资料异常零星,从彰化,到漳州,到瑞金,都是这样,好像他已经退出沸腾的生活,中间跨度超过半个世纪,你可以感到异常坚韧的生命和难以言表的辛苦。他留给我一个爱家的老人的印象,参加政治活动要带上一家老小,参加革命要带上他们。生活颠沛,他们努力待在一起,一个也不能少。我的希望是,他最终像那些平凡的人,安然老去,有儿孙在身侧。
他是怎么从瑞金回漳州的,找不到任何记录,据说他有日记记录那些事,但已经失落了。猜测他与队伍离散,但幸运地活到春暖花开时,至少见到自己的一个孩子,生活在漳州,那个他熟悉的地方,最终得到他应得的待遇,那时,他离开振成巷已经30年,两岸隔绝,彰化恐怕是回不去的梦。
我试图寻找当年的黄家宅院,振成巷恰好在古城保护区的边沿,那片护法运动时期的建筑群有将近1平方公里。走在从前的小街,会觉得100年前的阳光和今天的没什么两样。但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两进闽南院落。90年的时间,不变的古街,一定失落了什么,这是我无法猜测的。
那条街上,李山火的家、汪春源的家、林氏家庙好像还是从前的样子,那些和暖的闽南话,还在街上被人们说着。他们走后的90年里,一定有什么没有发生改变。
1928年8月的某一天,施至善带着妻子、儿女们来到振成巷,空气里有不知名的花的香,日头照着,街上有人笑着用本地话对他们说,来喝茶。他停下脚步,叩响黄太太家的门,身后,跟着他的家人,成年的美丽,未成年的新奇。
好了,这就是他们的家了。
责任编辑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