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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志的闽东情结

2021-08-13唐颐

福建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叶飞福安闽东

唐颐

1933年夏,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乘着小火轮船,从福州闽江口出发,沿着漫长的海岸线,经过许多美丽的港湾和星罗棋布的岛屿,到达宁德繁华的三都澳,而后改乘小渔船,驶入福安县白马门港,到达甘棠镇,开始参与领导闽东艰苦卓绝的土地革命斗争。这位女子名叫曾志,时任中共福州中心市委秘书长,22岁。如今,22岁的年龄,许多姑娘大学才毕业,或懵懵懂懂,或心怀憧憬地迈入社会,而这位女子,此时已有7年的中共党员党龄,也是3个孩子的妈妈。她堪称一位奇女子。

1933年4月,因工作需要,曾志被派到闽东。

从此,曾志与闽东有了1年10个月的生死之缘。按她自己话说,是被“发配”到闽东的。但她接着又说:“无论党组织信任与否,我都要做个优秀的共产党员,再大的困难和委屈都别想让我低头。”

她把闽东作为信仰理想寄托之地,全身心投入,以表赤子之心。一到甘棠,她即按福州中心市委指示,协调福安县存在两个中心县委的问题。福安南北两个区的领导人虽然都是共产党员,与国民党势不两立,但南区的施霖与北区的詹如柏却互不服气。曾志代表上级组织找到施霖等人,严肃指出共产党不允许存在派别,南区县委必须撤销,改为区委,至于对詹如柏同志独断专行、打击报复等问题,可以在县委会议上提出批评帮助,也可以向上一级党组织反映。干练的女秘书长一番开导与协调之后,施霖等南区一帮人心悦诚服,不久撤销了福安第二县委。曾志在闽东的工作旗开得胜。

当时闽东军阀混战,社会腐败,以致海盗蜂起,土匪横行,地主豪绅以“防匪护村”为名,组织民团“大刀会”,成为镇压农民运动的爪牙。南区区委的同志也想利用这种色彩的形式,武装农民,但又担心受到上级党组织批评。曾志认为,这是“旧瓶装新酒”,只要对“五抗”(抗捐、抗税、抗粮、抗租、抗债)斗争有利,完全可行;为了与“大刀会”有所区别,起名“红带会”。于是放手发动群众,才两三个月时间,南区就有200多个村成立了“红带会”,迅速扩至全县和闽东各地,广大贫苦农民武装起来了。

不久,曾志按照县委要求,到宁德南埕盐区发动盐民斗争。南埕是一个有1000多户人家的大村落,盐霸用重金买通官府,在这里开盐场,垄断食盐生产与销售。盐民们强烈要求抗捐抗税。曾志通过盐工协会,指导他们要有严密组织,有目的、有步骤地斗争。盐工协会几天后就组织了600多人,浩浩荡荡进宁德县城请愿、示威游行,最终迫使县长做出让步,取得了斗争的胜利。

曾志从南埕回到福安北区,参加了闽东第一个县级红色政权——福安革命委员会的成立,艰苦应对国民党频繁的“围剿”。

曾志年龄比叶飞大3岁,之前的战场阅历也多于叶飞。她的回忆录有一段细节描写颇有意思:叶飞那时接触战斗场面还不多,分辨不出子弹的方向和高低。他听到子弹“呜呜”从头上飞过,会把脖子缩一下,而子弹“噗噗”落在他的脚附近,反而没什么反应。可是经过多年的战争锻炼,他成了新中国开国上将。

曾志在闽东期间的组织能力和军事才干,从三件传奇之事可窥一斑。

1933年10月22日深夜,威震闽东的“甘棠暴动”,曾志配合总指挥任铁锋和区委几位负责人,分路率领170多名“红带会”队员,挥舞着大刀、梭镖,仅靠任铁锋一支手枪指挥,就缴获了国民党三都澳海军陆战队一个排26支步枪和成箱的子弹、手榴弹。这场暴动,使闽东“红带会”队员们见识了这位井冈山下来的英姿飒爽的女指挥官。

而曾志以福安县委名义,腰揣双枪,只带一名助手,一叶扁舟渡海,前往远离大陆的西洋岛收编“汪洋大盗”一事,更是胆识过人,传为佳话。西洋岛位于福州与浙江海上航线必经之处,居民1000多人,岛民柯全贵原是福州一所中学学生,受过革命思潮影响,因与岛上一豪绅纠纷,人命在身,受到国民党当局通缉,于是下海为匪,自封司令,队伍不断壮大,达100多号人马。他主动表达了和共产党合作的意愿。1934年初的一天,曾志和助手陈亮渡海登岛,柯司令迎接曾县委的场面十分有趣:队伍荷枪实弹,军号嗒嗒,鞭炮齐鸣;晚宴4桌,海鲜大餐,觞觥交错,相饮甚欢;祠堂看大戏,戏台上居然打出“曾县委加冠”的牌匾,按当地习俗,给谁打牌匾谁就得给赏钱,措手不及的曾志慌忙叫人找来红纸,包了2块大洋赏钱。岛上4天,柯司令在曾县委眼中英俊威武,而柯司令五体投地臣服于曾县委麾下。他真心接受改编,坦诚表白:“我们知道共产党为中国的工农谋幸福、求解放,没收地主豪绅土地,要打倒蒋介石国民党政府,还要把帝国主义赶出中国。我十分擁护共产党的主张,决定跟共产党走,这也是我们的唯一出路。”一年后,这位柯司令在闽东工农红军海上游击独立营营长任上,用慷慨就义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十九路军发动“闽变”之后,福建革命形势大好,闽东连片成立了苏维埃政府。组织安排曾志负责分田运动,因为1928年湘南暴动后的分田、1929年和1930年闽西的土改,曾志都亲历过,此项任务非她莫属,而实践证明,柏柱洋苏区的分田运动十分成功。她主持制定的《分田纲要》,借鉴了中央苏区土地革命的经验教训,避免了一些错误,少走了很多弯路,贫苦农民很快得到胜利果实,激发了参加革命的巨大热情。接着,柏柱洋的成功经验很快在闽东各地推广,闽东苏区就像当年闽西苏区,呈现出一派“分田分地真忙”的喜人景象。

闽东是曾志理想寄托之地,才干展现之地,同时也是她的伤心之地。

福安县委派她到福州向中心市委汇报工作,这位年轻的母亲,偷偷去看了送人已达3个月的儿子。不看苦苦思念,看了伤心欲绝。只见儿子瘦得皮包骨头,掰块馒头碎片,泡了开水喂他,吃得津冿有味,母亲的心碎了,心中暗暗发誓:儿子,原谅妈妈,待到革命胜利那一天,妈妈一定来找你!

中华人民共和国刚成立,曾志就请托时任福建省副省长方毅找到儿子。17岁的小伙子,个头还不及7岁孩子高,因患淋巴结疾病,割了一只肾,变成了跛子。儿子名叫曾春华,所幸的是,虽然17岁才开始读书,由于刻苦勤奋,读完工农速成学校,考入西安化工工业技术学校,后来成为工程师,事业有成。

曾志与陶铸分别一年后,突然接到他从南京监狱寄来的信:被判无期徒刑,病重,无生还希望。曾志又喜又痛,喜的是爱人没有叛变,共产党人的气节比生命重要;痛的是爱人病重在牢中。她请叶飞批准,从没收财物中领出20元大洋,冒险到福安县城邮局寄钱。当年抓捕这位女共党要犯的悬赏金可是3000元大洋。曾志前脚离开邮局,后脚踩着全城大搜捕的笛声脱险,冒险行动居然成功。更奇特的是,陶铸居然收到20元大洋,买药治了咯血的肺病,闯过生死一劫。第二次国共合作开始,陶铸被无罪释放。

年轻漂亮又干练直率的曾志,自然是闽东苏区的“红色女一号”。她的天生丽质,有一张1932年在厦门的玉照为证。照相馆未经本人同意,把玉照放大,放于橱窗展示。那长发飘曳、高雅妩媚、大家闺秀的“潇湘美女”形象,可以说,毫不逊色于20世纪30年代电影界女明星。难怪陶铸与她初次见面,一下子惊呆了。当年倾慕她的眼光一定很多,而性格坦荡荡的奇女子在回忆录中也如实表白:陶铸恢复自由遥遥无期,23岁的我随时准备牺牲,早将“三从四德”抛到九霄云外,我承认自己确实有点小资产阶级浪漫情调,重找对象是我的自由,恋爱是我的权利。

也许是以上原因,在一次曾志因病缺席情况下,闽东特委开了个重要会议,决定调她去兼任福霞县委书记。此时福霞地区正面临敌人重点“围剿”,组织却让一个病中女子临危受命,赴汤蹈火。曾志二话不说,抱病前去,成功指挥了反“围剿”。但过了一段时间,特委却给曾志送来一份写在旧报纸上、无盖章的决定,决定因其恋爱问题撤销曾志福霞县委书记职务,并给予留党察看4个月处分,调寿宁县做群众工作。

这份处分决定,在日后革命生涯中,一直像梦魇一般纠缠着这位奇女子,直到20年后,叶飞找来了时任邮电部党组书记范式人,一起郑重其事地对曾志说:“闽东苏区健在的负责人就只有我们两人了,我们代表当时闽东特委,正式宣布,对你的错误处分给予撤销,以后登记表上就不用写这个处分了。”因为叶飞等人清楚,当时对曾志莫须有的处分是代理书记詹如柏一手策划的。后来,詹如柏为革命壮烈牺牲,叶飞和曾志认为,尽管他有错误,还是值得缅怀和纪念的。

更让曾志伤心的一件大事还在后头。1935年春节前后,国民党大举向闽东苏区进攻,游击队被打散,音信断绝,3月间曾志离开闽东,前往白区治病,与党组织失去联系,开始了天南海北寻找党组织的漫长历程。而“离开闽东”一事,被作为政治历史问题,在党内受到多次审查,被折腾了几十年。直到1979年,才有“本来就是清楚的”7个字结论。

虽然闽东曾是曾志伤心之地,但更是她的感恩之地。按她自己的话说:我这一生,如果没有人民群众的无私救助与保护,恐怕一百次也死过了!

来闽东之前,由于产后感染,经济窘迫,曾志留下病根,到闽东后,她又像一支拧紧发条的钟,东奔西跑,不停工作。她生活清贫,每天和贫苦农民一起吃番薯丝配咸水泡的烂鱼,还经常处在饥饿中。她的回忆录中谈到一个细节,让人哭笑不得:一天,她赶到柘洋(今柘荣县)开会,走了大几十里山路,饥肠辘辘,大家饭已吃完,炊事员端上一大碗荷包蛋,她一边与叶飞、詹如柏谈工作,一边不知不觉把荷包蛋全吃光。饭后,炊事员笑着对她说:“你真能吃,一共煎了26个鸡蛋。”可见她当年的生活状况。到闽东一年后,曾志终于病倒了,疟疾发作。之后身体极度虚弱,几乎不能自理。想不到,曾是叱咤风云的穆桂英成了病恹恹的林黛玉。但在最艰难时刻,特别是受到不公正处分,又身患重病之时,是老苏区人民群众一次次把她视为亲人一样救助与保护。

一天,曾志躲在福安与霞浦边界一个畲族村养病,敌军突然进村“清剿”,房东大嫂急忙抱起2岁孩子,扶着曾志往山上撤离,体弱的曾志挣扎着前行,终于跌倒了。着急的大嫂把孩子放在路旁的草堆上,顾不得孩子啼哭,背起曾志就往山上跑,到了密林深处时,听到村子里响起阵阵枪声,却听不到孩子哭声,大嫂焦急地哭了起来。敌人走后,畲家大嫂飞快跑进村子找孩子,万幸,是同村一位老大娘见路旁孩子哭,把他抱入家中,敌军搜查,见一老一少,也就罢了。

在福霞山区养病期间,曾志靠群众用竹椅子抬着,一个村一个村转移。组织让一位老农民专门照顾她,为她单独煮稀饭,下山抓药,一有敌情,立马背着她躲进山中。曾志走的那天,老农民为她送行了几十里山路。

当曾志自以为病入膏肓,是一位干干瘦瘦、赤着脚、烂眼皮、一脸皱纹、满手青筋的老阿婆神奇地治好她的病。老阿婆翻开她的眼皮觀察一番,又看她的舌头,还用自己手指头压住她的每个指甲看个遍,诊断她的病根是气血两虚,要活血顺气。于是,抓了一大堆青草药熬成3斤多的药汁,再用药汁炖煮一只3斤重的大公鸡,让她喝鸡汤,竟使她的重病痊愈。

从此,老苏区人民的情与义,就如那药汁一样,注入血脉,使曾志须臾不得忘怀,终身感恩。后来,她曾多次寻找这些恩人,但由于种种原因,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才打听到畲家大嫂、福霞山区老农的真实名字,而为她治好病的老阿婆和一大批视她为亲人的淳朴群众,只留下音容笑貌,永远定格在这位奇女子的心中了。

1983年秋,曾志离开闽东半个世纪之后,第一次回到这片红色土地。让她欣喜的是,老区建设有了明显变化,但令她心忧的是,老区人民尚未摆脱贫困,闽东老苏区、老根据地的身份没有得到确认。这位72岁的老人心急如焚,奔走呼告,直书中央。很快,她提出的包括闽东老区问题在内的8条建议,得到中共中央办公厅(1984)第8号文件转发,闽东老区等问题得以解决,闽东人民奔走相告,喜悦万分。

1994年,在闽东苏区创建60周年纪念活动中,曾志为当年她主持“分田分地真忙”的村庄、闽东苏区首府柏柱洋,剪彩开通柏油公路和程控电话……

弹指一挥间,80多年的光阴过去。当年那位奇女子乘着小火轮船来到闽东,从三都澳进,又乘着小火轮船离开闽东,从三都澳出。“海阔水深似天湖”的东海水,一定映照过她那飒爽的英姿和不断回眸的深沉情结。

责任编辑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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